揭示「盛筵必散」的藝術

揭示「盛筵必散」的藝術

揭示「盛筵必散」的藝術

紅樓文化

「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如果說封建社會是千里長棚,那麼,賈府便是這千里長棚中,一曲餚殘人散的筵席,而「紅樓夢」就是揭示那千里長棚中「盛筵必散」的藝術了。曹雪芹在題詠詩中寫道:「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必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我看就是對全書旨意的生動概括。

曹雪芹很懂得藝術的形象思維特性,他在揭示封建末期「盛筵必散」的規律性時,就從不自己站出來說短道長,總是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自己站出來說話,讓人們從藝術形象身上,去體會揣摩作者的意圖,皇權觀念的動搖,皇權統治的黑暗衰朽,是封建社會由盛而衰、由興到敗的重要標誌。作者卻巧妙地通過人物的命運,人物富有個性的語言,加以展現,顯得非常得體,很有立體感。

元春晉封貴妃,可謂賈府最榮耀的事了。她省親之時,專為她建造的省親別墅——大觀園內,呈現出一派歡騰之象,閤府上下也盡現喜慶之色,簾飛綵鳳,帳舞蟠龍,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然而,就在這笙歌笑語、豪華富麗的氛圍中,作者卻借身居皇宮、親嘗宮苦的當事人元春,見到家人後的淒苦心境,欲掩又露的淒言淚語,使人窺見皇宮的陰森可怖、冷酷無情。她隔著簾子含淚對父親賈政道:「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這豈不等於宣佈:身入皇宮,等於泯滅了天倫之樂;晉身貴妃,反刈斷了骨肉之情嗎?而在進入賈母正室之時,又滿眼垂淚,一手攙著賈母,一手攙著王夫人,只管嗚咽對泣,後來則忍悲強笑道:「當日既送我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到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著又哽咽起來。這忍悲強笑之容,嗚咽難言之隱,對那富貴已極的皇宮,該有多少不言的咀咒,該是多麼辛辣的嘲弄。所謂「神授」的皇權,原來不過是「見不得人的去處」!

皇權在下層人民的心目中,又是怎樣回事呢?作者又巧借趙嬤嬤與鳳姐的閒談,道出了個中真情。趙嬤嬤說:當年賈府「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還介紹甄家四次接駕的情景道:「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反問,怎麼他家這麼富貴?趙嬤嬤便說:「也不過是拿著皇帝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便寫出了趙嬤嬤對皇帝巡行,極端鋪張奢華的抨擊,一針見血地道出了接駕的「虛熱鬧」實質。封建統治機器如何,上下臣僚的所作所為,常常體現著這個社會的安定或動盪,統一或分裂。曹雪芹又常常借助人物富有動作性的語言,巧妙地揭示著皇權的黑暗衰朽。秦氏治喪時,賈珍因想著賈蓉只是個監生,靈幡經榜上寫著不好看,心下好不自在,恰巧皇宮掌宮內相戴權親來上祭,看了出來,便笑著說:「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賈珍忙笑著承認「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便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推到我家裡,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麼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功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了履歷來」。並在接了賈璉履歷後,遞與貼身小廝道:「回來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劍?填上,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這便用戴權自己的動作性語言,活畫出宮廷內賣官鬻爵的真相,貪贓行賄的黑幕。賈雨村對待薛蟠依財仗勢,打死馮淵,搶買英蓮案件,始要秉公而斷,後來聽門子說:「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便胡亂判斷了事。這就把徇私舞弊、貪贓枉法的社會黑幕,深刻地揭露了出來,令人觸目驚心!也把從皇宮到官府,上下串通,魚肉人民的腐朽本質,形象地展現出來,使人為之髮指。試問:這樣腐朽的政權,這樣黑暗的統治,能不樹倒猢猻散嗎?能不盛筵必散嗎?

曹雪芹還善於借助人物自身的醜態穢行,揭露賈府內部,倫常敗喪、雞爭鴨奪、人心喪盡、親緣破裂的頹狀。封建倫理道德觀念,是封建時代維繫封建秩序的精神紐帶,可是,在《紅樓夢》中,這種精神紐帶鬆散了,再也難以維繫封建秩序了。你看:榮禧堂重簾繡幕之間,大觀園那「體仁沭德」金字招牌之後,卻是焦大醉罵的淫亂不堪的醜狀:「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

賈敬喪儀,看起來孝幡盈堂,香燭繚繞,聽來哀樂陣陣,哭聲盈耳,充滿著孝情哀意,作者卻巧妙地以孝狀寫穢行,以哀樂寫淫情,揭出了父子聚塵的醜劇。在奔喪路上,賈珍父子一聽到家人告知兩個姨娘來了,便相視一笑,「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而回。到家之後,賈蓉借料理停靈之機,見了尤二姐笑道:「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那猥狎醜態,連丫頭們都看不下去,忍不住批評他熱孝在身,還這樣胡來。賈蓉聽了又放過尤二姐,抱著那個丫頭要親嘴,還公然說:「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厲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而賈珍雖然為禮法所拘,不得不在靈旁「藉草枕塊,恨苦居喪」,而在人散後,卻「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這便用他們自己的禽獸行為,揭示了賈府內封建倫理觀念的徒具其表,已完全失去對親緣關係的調節作用,而到了公然男盜女娼、鮮廉寡恥的地步。

賈璉成日家偷雞戲狗,既有男寵,又有姘婦,不管髒的臭的都往身邊拉,「惟知以淫樂悅己」、不但與小姨娘不乾淨,而且只要離了鳳姐,便要尋花問柳。女兒患麻疹,要他搬出外室齋戒,不到兩天,便與多姑娘勾搭上了。鳳姐生日壽筵,他又溜回房內與鮑二老婆私通,被鳳姐撞見後,引起了一場夫妻、妻妾、夫妾、妻妾與奸婦間的大混戰。事情弄到賈母處,賈母卻不以為意地笑笑說:「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這便使人看到:賈府內的道德淪喪,已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賈母對子孫們越來越烈的淫行穢跡,已到了投鼠忌器,熟視無睹的地步。這便揭示了這個家族傷風敗俗成風、道德淪喪成習的深刻原因,也揭示了這個家族的致命痼疾:子孫滿堂,卻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到了後繼無人的地步。試想:這樣日益頹唐的精神面貌,這樣可怕的家族危機,能夠「仙壽恆昌」嗎?「盛筵必散」的趨勢已經勢所必然了。

作者既善於通過人物關係的刻畫,寫出這個家族表面上的長幼有序,溫文爾雅,很有點人倫之情;又寫出這個家族內部隱藏著、爆發著越來越深刻的衝突與分裂危機。

賈璉與鳳姐這對大管家夫妻,表面上溫情戲語,相敬如賓。但在經濟上,各有體己,互相隱瞞,你爭我奪,討價還價;在生活上,同床異夢,各有姘歡,互相猜忌,互相防範。賈璉與鮑二老婆私通,揭開了夫妻反目的序幕;賈璉偷聚尤二姐,竟使夫妻矛盾鬧到驚官動府的地步。尤二姐被逼自殺,賈璉私藏在尤二姐房中的體己,被鳳姐一搶而空。賈璉摟著尤二姐屍體大哭,賈蓉一面佯勸,一面用手指大觀園的界牆暗示,賈璉會意後悄悄跌腳道:「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這樣尖銳的矛盾衝突,已到了反目成仇、公開分裂的邊緣!

趙姨娘與王夫人這妻妾之間,賈環與寶玉這兄弟之間,也在嫡庶繼承問題上,展開了生死搏鬥。趙姨娘買通馬道婆,妄圖用魘魔法,置寶玉與鳳姐於死地,奪得賈政的家產。賈環公然用熱蠟油往寶玉臉上推,妄想燙瞎寶玉的眼睛;燙瞎不成,又在賈政面前誣陷,弄得賈政大施笞撻,使寶玉差點連命都丟了。嫡蔗鬥爭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王夫人與邢夫人這妯娌間長房二房之爭,導致了抄檢大觀園的風波,成為賈府內部各派系矛盾衝突的總爆發點,把這個家族的溫情脈脈紗幕統統撕毀了,顯出了赤裸裸的利害衝突,也成為賈府由表面統一向樹倒猢猻散轉化的轉折。探春怒打王善保家的,正是王夫人與邢夫人矛盾的反應,因為探春向著王夫人,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走狗。難怪探春不無感歎地說:「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賈府恰如風激浪捲中的破船,已到了浪吞船沉的盡頭。賈府由統一向分裂轉化的情景,又是整個封建社會由統一向分裂轉化的縮影。而賈府內的種種矛盾,正是造成它一敗塗地「自殺自滅」的根本原因。賈府內部各派系的利害衝突,決定了賈府內互相爭奪的必然性,互相爭奪的加劇,又加深著「死而未僵」的「百足之蟲」的衰朽與分裂。

曹雪芹還借反抗、叛逆形象的刻畫,把封建社會「盛筵必散」的趨勢,從社會力量及時代精神的高度,深刻地加以顯現,進一步揭示出:這個社會再不能以改朝換代形式延續下去了,事態演變的結果,只能是封建時代的結束,新的社會革命的到來。

在階級社會裡,階級矛盾是根本性矛盾,賈府內少數主子擁有數百名奴僕,為他們的吃喝玩樂服務。主子對奴僕擁有生殺予奪之權,打罵、捆賣、狎攆,成為家傳常規。可是,作者卻在寫出主子對奴隸們壓搾的同時,卻描繪了奴婢們的精神覺醒。她們逐漸對這種非人待遇不滿了,開始了自發的抗爭;對自己的人身自由、愛情生活、精神生活,自發地追求了,出現了一些新的思想精神的閃光。晴雯不甘於「身為下賤」的社會地位,偏要爭取人格的尊嚴,平等的權利,即便是寶玉責備她幾句,她也寸步不讓,據理力爭,終於取得了寶玉的讓步,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而取勝。抄檢大觀園,王善保家的狐假虎威,喝令大家打開箱子聽任搜查,晴雯卻偏偏不加理睬,待王善保家的喝問時,她竟怒氣沖沖地闖了出來,提著箱子底朝天地往下倒去,弄得王善保家的一臉沒趣,夾尾而去。司棋身為奴婢,卻不甘被主子隨便佔有或配人,居然與表兄私訂終身,互通信物、追求愛情自由。當從她箱裡搜出那些信物、情書,鳳姐當眾加以披露奚落時,大家都嚇了一跳,她卻毫無愧色,只是低頭不語,連鳳姐都「倒覺可異」。賈赦威逼鴛鴦為妾,她不僅至死不從,甚至當平兒為她是家生女兒,難以逃脫厄運而擔心時,她卻理直氣壯地說:「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了我的老子娘不成?」這些思想、感情、語言、氣質,明分帶有強烈的反抗性質,閃耀著新的時代精神的火光,她們要擺脫這不公平的命運、脫穎而出了。

丫頭小紅指出「『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誰守一輩子哩?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鴛鴦說「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都包含著對風雨飄搖的賈府,產生著敏銳的預測,強烈的咀咒,對未來的朦朧嚮往與憧憬。因為千里搭長棚,總有酒盡餚光,人去席散的盡頭,更何況已是「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時候。而且,奴婢們還出現了行動上的自發反抗,在賈母、王夫人等入朝隨祭老太妃時,奴婢們作反事件就接二連三,層出不窮。試想:當封建禮教再不能約束奴隸們的思想行動之時,這個社會還能照樣存在下去嗎?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第一次從封建營壘中,刻畫了一對同本階級的意識相悖,意志相左的判逆者形象。儘管由於力量對比的懸殊,他們的判逆行動遭到了嚴酷的鎮壓,落了悲慘的結局,然而,卻是這個階級行將衰亡的預兆、異音。試想:賈府裡唯一期望可以繼承侯門榮耀的賈寶玉,卻偏偏對這個家族、這個階級,越來越反感、失望,對本階級倡導的綱常名教產生了嚴重的懷疑與不滿,對本階級一貫尊崇的仕途經濟道路,發出了激烈的譴責與非議;而要追求一條不同封建規範的人生道路。儘管他沒有能夠找到,但卻在苦苦追求著。就是這個「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被人貶為「似癡如狂」的人物,卻偏偏又得到「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林黛玉一人的垂青欽慕,成為人生旅程的知音。同愁共憤的情侶,並肩戰鬥的戰友,這對封建社會可說是一個極大的諷刺與嘲弄。雖然,他們的這些行為思想,還帶著濃重的封建貴族的羈絆,沒有找到新的人生道路,但卻有著許多封建時代前所未有的新東西,那就使封建營壘出現了深刻的裂痕,對支配封建社會幾千年的封建主義精神的大膽懷疑與否定,對統治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制度的大膽背叛與悖逆,對封建一統天下的公然分裂與拋棄。這表明:封建一統社會內部,不僅醞釀著敵對階級的反抗,還醞釀著背叛本階級的異己力量,這對封建營壘是個致命的打擊。儘管他們的鬥爭失敗了,太不成熟了,卻代表著時代的要求,社會發展的趨向,為封建時代敲起了衰亡的喪鐘。

曹雪芹就是這樣,運用形象思維,巧妙地通過人物自己的語言,人物自己的行動,生活變化的邏輯;從皇權觀念的動搖到皇權統治的黑幕,從道德的敗壞到倫理的淪喪,從奴隸的反抗到封建營壘中叛逆人物的出現,使人們很自然地看到了:封建主義一統天下的分裂,得出了「盛筵必散」的規律性結論,這比作者自己站出來說東道西,要鮮明生動得多,也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借鑒,值得我們去汲取、發揚,為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學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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