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不假」考釋
《紅樓夢》第四回護官符道:「賈不假」,並謂系「俗諺口碑」。既如此說, 賈家應是有來歷的。
七十年前,胡適先生考證道:「書中的賈府和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賈寶玉即是曹雪芹」,「賈政即是曹頫\」,「賈母就是曹母」, 這些論斷,為搞清賈家的來歷作出了貢獻。奈其不知曹雪芹是「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 在愚公之谷的葫蘆廟「試遺愚衷」及巧借佛家三諦「從空入假觀」,為己之筆法, 即從空入賈: 「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境;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故抓住的事實極其有限,說服力亦不夠大。以後六十年,雖然不斷有新材料發現,但「賈不假」的研究卻無重大進展。俞平伯先生把《紅樓夢》比作「夢魘」,說是「越研究便越覺糊塗」, 臨終時競遺言: 「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離鶚是保全紅樓夢的, 有功。」 致使許多人對《石》評( 「統以脂批稱之 是錯誤的)產生懷疑,則認程甲本為《紅樓夢》真本。悲哉!紅學。「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 看來竟成真理了。
老實說,吾並不贊成「自敘傳」 說。但搞清「賈不假」 這個「俗諺口碑」 的虛實,卻很有必要:這與迷信「自敘 」說是兩碼事,不可混為一談。為此,下面將著重對賈家三代主要人物進行一些歷史的(原型)探索, 以求得方家指正。
一
賈母姓史,第四回「護官符」云: 「阿房宮, 三百里, 住不下金陵一個史。」即指她娘家。第十三回道; 「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 甲戌本側評:
史小姐湘雲消息也。
史湘雲乃史鼎的巨女,則史鼎即賈母的內侄 此人當是李煦之子李鼎的化名。如此推,賈母應是據曹寅之妻李氏塑造而成。
第二十五回敘通靈玉蒙蔽,有一僧一道來看, 表及那道人云:
一足商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蓬萊弱水西」非指道家修煉地。《史記》記載: 蓬萊乃傳說中的仙島,位於渤海中。「弱水」一般指不能行船的涓涓小溪細水,用在此處則指渤海中蓬萊仙島以西近海岸的淺水域。故「蓬萊弱水西」應與「東魯」有潛在聯繫。
第一回道:「……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 甲戍本眉評: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 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故仍因之。此即首倡「考證」的畸笏叟特意提供的一條極為重要的線索。棠村既是雪芹之弟,本姓曹,祖籍遼陽,「東魯孔梅溪」怎樣是指他呢?人們由於不解箇中原因,或半信半疑,或乾脆否定,另立新說,吳恩裕先生所倡「東魯孔梅溪即孔繼涵」即是一例。吳先生明說: 「孔繼涵字體生,號謫盂,又號蕻谷,山東曲阜人,生於乾隆四年,……」1乾隆四年即公元l739年, 「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以前,是「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 ,再向前推才是「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 則是時,孔繼涵大不過五歲.他即使是位神童,曹雪芹也不會到千里之遙,請其教正書名。再說, 曲阜位於山東中部,按這個地理位置稱作中魯還可以,稱作「東魯」就有點牽強了。
跛足道人又名空空道人, 乃曹雪芹出家後的化名(詳見下第三節)故「蓬萊弱水西」與「東魯」 實指同一地方, 應聯繫起來考證。
曹寅籍遼陽,有《五慶堂重修遼東曹氏宗譜》為證。遼陽位於渤海灣北岸,與「蓬萊弱水西」所指方向迥異;且雪芹既雲其弟是「東魯」人,則所謂 蓬萊弱水西 ,也應指東魯某地,而非指雪芹祖籍遼陽。
甲戍本開卷云: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
接著即敘寫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據傳說:女媧在開天闢地的遠古時代, 捏黃土作人, 從此始有人類,於是她便成了人類的始祖。小說開卷不直接進入現實的描寫, 卻重塑女媧補天造人,而使之成為《紅樓夢》故事發展的源頭。這無疑是作者的母神崇拜思想體現。
後文濃筆重彩,則突出塑造了一位女性的崇拜者賈寶玉,是為小說的男主人。他說:「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子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女兒是水作的骨頭肉,男人是泥作的骨頭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l」在大男子主義統治的時代,這個人物離經叛道的大膽程度簡直不可思議。
其實這正是《紅樓夢》題旨決定的。開卷云: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此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乃作者的創作思想及《紅樓夢》題旨,為我們正確理解 蓬萊弱永西力即 東魯"究竟指哪裡,提供了一條可靠線索。
曹雪芹之祖母,曹頤之生母,曹寅之妻,乃康熙末年蘇州織造李煦之妹。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李煦奏摺·前言》:
李煦,清康雍間人,正白旗滿洲,祖籍山東萊州府。
萊州府治即今之山東掖縣,地處山東半島渤海岸。古為萊子國,春秋時為齊所滅。漢高祖四年分齊郡置東萊郡,北魏改光州,隋置萊州。明升為府、清沿置。所謂 蓬萊弱水西」 、 「東魯」,具體皆指曹雪芹祖母李氏原籍萊州。曹雪芹以此地為其祖籍,則賈母即其祖母李氏化身便順理成章了。
二
上節考證, 賈母當為曹寅之妻李氏的化身。李氏膝下原只有曹頤一個兒子 1715年初病逝,曹兆頁才過繼給她。書中賈母膝下卻有二子,長子賈赦蓋系虛構, 第三回「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而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 , 甲戍本側評: 這一句都是寫賈赦,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 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次子賈政, 則有其生活原型。
胡適先生七十多年前作的《紅樓夢考證》; 「賈政也是次子, 也是先不襲爵,也是員外郎。這三層都與曹j頃相合。故我們可以認賈政即是曹頫\; ⋯⋯ 』』 2 後來他購得《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戍本,作了《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 脂本第二回『皇上⋯ ⋯ 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 令其入部習學, 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 一段之傍有朱批云: 『嫡是實事。非妄擁也。』這真是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好證據了! 」3 這是他的發現; 較索隱派混猜, 則高明多矣。
曹頫\為賈政原型,書中還有特別地暗示。第五十三回敘「賈氏宗祠,四字及兩旁長聯: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按庚辰本皆「衍聖公孔繼宗書」。這位題者當與「東魯孔梅溪」關係極親。惜書中對他們各僅有一次簡單地記載:其一方對另一方說,則是表層絕無僅有的關係,考證意義極大。1791年,程偉元和高鶚經過篡改續貂刊出百二十回《紅樓夢》, 擅將「衍聖公孔繼宗」刪去, 改作「特晉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獻」,說是他書。這至少是無察二人關係, 弄巧成拙。
吳恩裕先生的研究注意到了二人關係。但其考證結論卻與雪芹家史實存在難以克服的矛盾。按吳先生說的「這個『孔繼宗』 就正是孔繼涵的哥哥孔繼涑」,「乾隆二寸年繼涑年二十歲」, 4 可知孔繼涑就是雪芹家被抄後的第九年出生了。那麼「賈氏宗祠」及其對聯:怎樣可能是他所書呢 ?
「衍聖公孔繼宗」,按筆者考證乃曹頫\傳訣,六字內蘊其一生榮辱變遷史,頂一部浩繁的傳記。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少年時曾為康熙伴讀,後被康熙帝派往江寧, 明為織造,實是康熙帝重托其在江南做統戰工作的。曹寅晚年認得的好友張雲章詩云: 呼吸會能通帝座」 ,就是形容曹寅和康熙帝這種特殊密切關係的。
康熙五十一年(1712),曹寅逝世。不久其獨生子曹頤又病亡.曹頤的寡母李氏無人奉養,康熙帝出以保護之心, 「著內務府總管去問李煦,務必在曹荃之諸子中,找到能奉養曹頫\之母如同生母之人才好。」內務府經過一番瞭解,即找到了「可以奉養」曹寅遺孀李氏的曹頫\。奏准,便將「曹頫\給曹寅之妻為嗣,並補放曹頤江寧織造之缺,亦給主事職銜」,5 是謂「衍聖繼宗」。
然而, 曹頫\繼宗之後, 僅僅作了十三年江寧織造, 其家即被雍正帝抄沒,到頭來不但一無所獲.反倒失去了原來自家四分之一的財產。後來,他竟混到無以為家的地步,而「寓寺宇」中,是謂空繼宗,「孔繼宗」即空繼宗的諧音。
至於其頭銜「衍聖公」,是宋仁宗至和二年賜於孔子後裔的世襲封號,加在孔 (空)繼宗頭上,乃因紅樓人物命名中曾多次借諧音字,似成規律。若人按規律推測,「孔繼宗」所指,則很易識破。「衍」 、「繼」同義,雪芹把宋仁宗賜予孔子後裔的世襲封號借來,附到「孔(空)繼宗」曹頫\頭上,更增加一層迷霧,所謂「是諱知者」也。當然,也還有別的意義,詳見第「三」節分析。
「衍聖公孔繼宗」六字傳訣 本意是突出一個「空」字。曹頫\承嗣曹寅一脈,後來其家被抄。書中卻未曾敘及,又所謂「不寫之寫」是也;也是曹雪芹腰斬《紅樓夢》(後三十回)而採取補救辦法的一種。程偉元和高鶚將六字傳訣刪去,則是為了售其私貨。
明乎此,則可知「賈氏宗祠」四字及兩旁長聯,實際是賈政即曹頫\所書:上聯「肝腦塗地」一語,乃賈元妃省親一回寫賈政簾外問安行參時對賈元妃所云之話中用語,可以佐證。作者不說賈政書,而云「衍聖公孔繼宗書」 ,則為後人探考賈政形象淵源,乃至解開「賈不假」之謎,暗中留下一把鎖鑰。
狡猾的批書人對此重要的關鍵, 卻不加任何註疏,而特特選在楔子中,「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句額批道: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這其實是彼此兼釋的批語, 「棠村」也好, 「梅溪」 也罷,史料中都沒有其事跡記載,即使全信批語的話,不費一番考證功夫,怕也難洞悉其所以然。也難怪批者對「衍聖公孔繼宗刀未加註釋; 倘若註明, 只怕《紅樓夢》早在二百年以前就化為灰燼了。
說到此,賈政的原型即曹頫\,便已十分明確;其餘的事實留與下節使用,更可發揮其價值。
三
胡適先生道:「……因此,賈寶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順之子.這一層更容易明白了。」6這是按「賈政即是曹順」推斷的, 由此看,他對《紅樓夢》敘寫的賈寶玉, 瞭解是很不全面的。
賈寶玉是賈政之子,書中敘的十分明確。但這只是一面寫法,即假語村言; 還有另一面, 即或然之筆。
賈政有兩子兩女,其中元春和寶玉皆王夫人生,該是親姊弟。然第二十八回敘寶玉對黛玉道, 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我也和你是獨出」,這就怪了。程、高篡改續貂的百二十回本將「親姊妹」改為「親妹妹」,似乎是解決了脂本中的一個矛盾。但如此改未必正確:筆者檢閱甲戍、庚辰、列藏本《石頭記》, 均作「親姊妹」, 豈能是都抄錯了嗎?此其一也。
第三回王夫人對黛玉道:「我有一個孽根禍胎」,甲戌本側評: 「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可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生母哪能如此講親生子?作者有什麼不得已、無可奈何,刀要如此下筆?第三十六回: 「比我的寶玉強十倍」 已卯本夾評: 「忽加『我的寶玉』 四字, 愈令人墮淚。加『我的』 二字者,是明顯襲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又氣又恨,寶玉罪有萬重矣。作者有多少眼淚寫此一句。觀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淚也。」王夫人讚襲人的話,超越了封建階級等級觀念大限,本不合她的一貫行為:這並非作者粗心; 批者特借此發火,亦非立場封建,而是替作者抱不平。此評系脂批,前引之評乃畸批,聯繫看,脂硯這個抱不平。打的則不無是處。此其二也 。
賈政字存周,斯名斯字,溯其源,當出自周公旦攝政的典故, 其號「衍聖公」可證:三字即賈(假)政存周的概括。周公乃西周初年政治家,姬姓,周武王之弟。名旦,因采邑在周,稱為周公。他曾助周武王滅商; 武王死後,成王年幼,又攝政代他平定反叛,鞏固了西周王朝的統治, 後周公歸政於成王。結合上引寶玉自雲及王夫人辱寶玉為「孽根」看,作者據此典為曹頫\的化身取名字,當非偶然。此其三也。
甲戍本第七回標題詩曰:「花奮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所謂「惜花人」 非賈寶玉莫屬,故對「名何氏」 ,應曰「姓本賈」,或曰「姓本甄」, 卻為何曰「姓本秦」 呢?此其四也 。
以上列舉四點是書中存在。還有脂批,第七十五回道「立成一絕與賈政」,庚辰本夾評:
竟有人曰, 賈環如何又有好詩,似前言不搭後文矣。蓋不可向說問, 賈環亦榮公子正脈,雖少年頑劣,見今故[古]小兒之常情年[耳],讀書豈無長進之理哉?況賈政之 是弟子目[自]己,大覺疏忽矣。……
所謂「況賈政之教是弟子自己」 , 當有隱意。賈政之教何獨賈環一人呢?
綜合書中寫寶玉者賈政之子的多種或然之筆及脂批考慮,曹雪芹不可能是曹頫\之子。
與「曹炳之子, 說對立的,是曹頤妻「馬氏的遺腹子」說,這一派代表是王利器先生。——
正確理解「年未五甸而卒」之說, 「第一」當考慮馬氏的遺腹子,可能就是曹雪芹。7
這個「考慮」 乃以曹雪芹「壬午」而逝加年壽。推斷其可能為馬氏的遺腹子。在史料缺乏的情況下,.使用這種方法,並非不可行。
當然, 按卒年和享年推斷,則作為前提條件的卒年和享年, 必須具備一定的可靠性。史料中關於雪芹的卒年和享年, 都存在兩種說法。
卒年,一說「壬午」 ,乃《石》評記載;一說「癸未」,是周汝昌先生據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片》詩:「東風吹杏雨, 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提出。這一說,雖然使雪芹的卒年問題變得更加複雜化, 卻把潛在的矛盾揭示出來了。
享年, 一是敦誠《挽曹雪芹》詩句: 「四十年華付杳冥」和「四十蕭然太瘦生」 ,一是張宜泉《傷芹溪居士》註: 「年未五旬而卒」。
享年的兩種說法,差距近十年,於是卒於「壬午」說與「癸未」說,距一年的差別,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單就享年的兩種說法而論,敦誠的「四十年華」說, 與他的《寄懷曹雪芹》詩句「揚州舊夢久已覺」 和《贈曹芹圃》詩句「廢館頹樓夢舊家」, 都是不符的——按「四十年華」,雪芹應是1724年生,至其家被抄,尚不足四歲,怕難以「夢舊家」 。張宜泉詩中, 卻沒有與「年未五旬而卒」相抵牾的詩句;且上引敦誠的詩旬,不但是他的「四十年華」說的否定,亦是張宜泉「年未五旬而卒」的肯定。
周汝昌先生《曹雪芹小傳》「附錄一」 道「舊社會以五十歲為『中壽』 ,有『五十不算少亡』的諺語。所以反過來說, 就是凡沒有能活到五十歲的, 都屬於『少亡』之列。……所以如果雪芹是四十歲左右而亡,張宜泉完全可以說他是『年未五旬而卒』 。」 (第216頁)這說法怕是臆度。假設張宜泉云「年未五旬而卒」,未按實際享年, 又知「五十不算少亡」 的俗諺, 他必不曰「年未五旬而卒」,而曰「少亡」 。道理很簡單:張宜泉實是歎雪芹壽夭, 如此「少亡」一語, 比「年未五旬而卒」, 豈不更能表現他感歎雪芹之壽夭?
張宜泉先生「年未五旬而卒」說, 別無史料能否定, 於是王利器先生的「考慮」採用此說,則不無道理了。至於「馬氏的遺腹子,可能就是曹雪芹」,能否成立,還要看歷史。正確對待已發現的史料,證明這個說法是毫無問題的,根本無須等待「新材料的發現」 。
「馬氏的遺腹子」, 源出曹頫\的奏折。曹頫\好幾次奏折,都曾涉及此者,應該引起考證重視的當是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和同年九月初一日的兩次奏折。茲依次摘引於下:
奴才之嫂馬氏,因現懷妊孕已及七月,恐長途勞頓,未得北上奔喪,將來倘幸而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自奴才父兄去世以來,又蒙萬歲天高地厚洪恩,矜全孤寡,保全身命。
惜不少研究者只重視前折, 而不重視後折。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一七一五·康熙五十四年·乙未」 , 援引前折,一字不漏,而援引後折, 卻將拙文上引之段,全部省略。並且在《曹雪芹小傳》中道:
曹頒所奏之馬氏身孕,並不能遽定為「遺腹子」,因為生男生女,其可能性與或然率都是對半,如系遺腹女,則不可能「即是」曹雪芹。(第216頁)
如此性質的問題,主張曹雪芹生於「戊戌」 (1718)說的同志,亦曾提出過。可知今日紅學對上引後折忽視的嚴重程度。
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馬氏身孕「已及七月」 。十月懷胎,產期當在五六月問。到九月初一日, 已逾馬氏產期二三月矣。曹頫\是日奏折所謂「矜全孤寡」 ,難道不是指馬氏所產麼?
封建時代,重男輕女,故生女是不張揚的;生男則因其父已故而曰「孤」 。所謂「孤寡」,又作「孤嫠」、「孤孀」,三詞在《辭源》中均作「孤兒寡婦」解。因而,連讀曹頫\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和九月初一日兩次奏折, 馬氏所產則是百分之百的男孩,絕對不存在「生男生女,其可能性與或然率都是對半」的問題。
「戊戌」說者又詰,馬氏的遺腹子是否「長大了」,這也是意障,而不是客觀存在的真問題。《五慶堂重修遼東曹氏宗譜》記載: 「十三世,顒,寅長子, 內務府郎中,督理江南織造。誥授中憲大夫,生子天祐。十四世,天祐,顒子,官州同.」 曹顒逝世之前無子,這是鐵的事實,前引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曹頫\奏折: 「將來倘幸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可證。曹頫\繼而在同年九月初一日奏折中所謂「矜全孤寡」之「孤」,即曹頫\遺存之唯一骨肉,此孤兒,肯定就是「宗譜」所載之天祐無疑了。
另、敦敏《瓶湖懋齋記盛》載:
芹圃挽余行,且告曰: 「……前者同彼借家叔所寓寺宇,扎糊風箏, (是以)家居時少, 以致枉顧失迓也」 。8
曹顒逝世, 曹寅遺孀李氏僅有曹頫\這麼一個嗣子, 曹雪芹所謂「家叔」 者, 除曹頫\,還能是誰?周汝昌先生《曹雪芹小傳》斷定: 「曹雪芹只能是曹頫\的嫡子」, 「曹宣,才是曹頫\的生父,曹雪芹的血統祖父」 (第218頁)按《瓶湖懋齋記盛》,周先生這個說法就有問題了:曹荃即周先生所云「曹宣」,共四子, 曹頫\行四,最小, 其大哥、二哥、三哥, 都應是雪芹的伯父, 而且都不曾「寓寺宇」 。則雪芹哪還有可以稱之為「家叔」 者? 「前者同彼借家叔所寓寺字, 扎糊風箏」 , 乃雪芹親口對敦敏所言, 為證明曹雪芹即曹顒嫡子天祐最最有力的史料。《瓶湖懋齋記盛》殘文, 由吳恩裕先生校補,其中部分校補, 曾與周汝昌先生作過「商討」。因此,周先生對這一價值應有很深刻地瞭解,卻還作出「曹雪芹只能是曹頫\的嫡子」 的結論, 豈不令人費解。 還『紅學』 以學刀, 是否應從自己作起?
得到歷史的啟示之後, 回頭看前文列舉賈寶玉者賈政之子的或然之筆, 就不難理解了。
曹頫\繼宗後,有「養贍孤寡」之功。曹雪芹即天祐感恩,則為曹頫\的藝術化身取名「賈政字存周」號「衍聖公」,寄言賈寶玉原非其親生也。
屬於北京曹血統的曹頫\, 嗣繼南京曹一脈,其嫂馬氏的遺腹子曹天祐乃出。不久自己也生一子,即第一回所謂「題曰《風月寶鑒》」的孔梅溪,亦即曹棠村。一家人兩種血脈, 第七回標題詩「家住江南姓本秦」 , 當指「惜花人」 為南京曹一脈也, 以區別北京曹血統。第五回道: 「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 ,戚序本夾評:
元春消息動矣.
該詞並無元春的文字,批者何言「元春消息動矣」?其實寫秦氏是雙映元春。秦氏之弟秦鐘,第五回提到,七回露面,寶玉與他相會。戚序本夾評:
眼見得二人一身一體矣。實寫秦鍾、雙映寶玉。
實際是雙映雪芹,如同寫了賈政, 又寫一個孔(空)繼宗,雙映曹頫\一樣。釋、道言佛、仙有法、應、化三身: 其所顯現自性之真身者為法身;其所因應他性之報身者為應身;其所變化別性之分身者為化身。《紅樓夢》為將真事隱寫到假語村言中,故在創作過程中利用了釋、道家這個說法皇 是文字獄逼出來的。拙作《揭開「甄士隱」之謎— — 論<紅樓夢>原始作者是曹雪芹》揭示:此書乃一位出家人所作,他就是曹雪芹,因「夢遇坡」,於1732年出家, 《紅樓夢》原始稿創作就由此開始,書中所寫石頭、賈寶玉、秦鍾、馮淵、癩和尚、跛道人、空空道人、賈雨村(作為傳述人一面)等人物事跡中,分別隱寫著他的籍貫、出身、面目及生活經歷。這些人物,除賈雨村外,批書人的注評皆帶一個 情」 字, 或曰「情種」 , 或曰「情僧」。「情種」變化為「情僧」,是其悲劇走向。
過去理解「情種」,單純當作他的性格概括,其實這僅是表層的意思; 深層則暗諧「秦種」 (秦根)即蘊血脈關係,參考第一回「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青埂峰下」 、及注語「妙! 自謂落墮情根」 便可理解了。「女媧煉石已荒唐, 又向荒唐演犬荒。」在雪芹及批者筆下, 特殊環境,「秦鍾」 、「情種」 、「青埂」 、「情根」 ,不但互通, 且均暗諧「秦種」 、 「毒根」,此即所謂「大比托」 手法所必須。秦鍾年僅十幾歲,便蕭然長逝, 實際敘到他不過三四回,形象單調, 故他在書中的作用,主要是映雪芹生命之根源 。
明乎此,寶玉自云「找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我也和你是獨出」 、王夫人謂寶玉「孽根禍胎」 就可迎刃而解。
顒妻馬氏產子天祐,使顒嗣有在矣。然天祐猶如天外突然落墮的一塊石頭, 擊破了他家這池一向平靜的止水。寅妻李氏晚年得孫,顒妻馬氏喪夫幸而得子,她們自然高興 但也有不高興的, 即頫\妻,她視天祐如眼中釘, 肉中刺, 書中王夫人謂寶玉「孽根禍胎」 當是頫\妻對待天祐 度的寫 。否則畸笏即曹頫\怎樣在句側批道: 「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可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 呢?
第四回道:「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 甲戍本側評:
八字特洗出政老來, 又是作者隱意。
「洗出」 二字有深意,蓋相對於作者寫王夫人所用「明褒暗貶」筆法。但其注在 八字」 旁, 卻不單是指「八字」 ,單作「八字」 的註腳,不免限制觀者的眼界。作者為曹頫\的兩個化身命名一曰「賈政字存周」, 一曰「衍聖公孔繼宗」 , 皆系「洗出」一詞未指之指。何 「特洗出政老來」?有「洗出」 者,必有實貶者,此者非頫\妻其誰?倘若她是愛護天祐的生母、他寫她能用「明褒暗貶」之筆法麼?
《紅樓夢》實際帶作者的自傳性, 即胡適先生1959年12月30日「在台灣中國廣播公司講話」錄 記錄: 「至少帶著自傳性質」 ,9這是他退一步的說法— 可知所謂「自敘傳」 , 和「自傳性質」 說是有差別的。那麼, 書中決不會僅有賈寶玉者賈政之子的或然之筆;他究竟系誰子,也決不會沒有隱寫。
甄應嘉之子甄寶玉跟賈寶玉同歲,而且生活環境相同, 面貌性格相似。更有意思的是第五十六回敘賈寶玉夢見甄寶玉, 聽他道:
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 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 都叫我臭小廝, 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 (庚辰本)
甄寶玉此時竟同賈寶玉一樣在夢中, 所夢又絲毫沒有差別。作者如此敘寫, 不會沒有寓意吧?顯然,甄、賈寶玉乃一身一體。那麼,前敘:
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裡,也更還有個寶玉? 」 丫環們忙道: 「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的,⋯⋯」 (庚辰本)
寓意便更重要了。 「老太太」 暗指雪芹祖母李氏, 她晚年得孫, 承望他接宗傳代, 看作寶貝一樣, 祈天保佑他延壽消災 則自然之極! 「寶玉」 之名當由此取得;天祐無疑就是他的原型。
願望雖好,卻不能規範未來的生活。 「虎兔相逢大夢歸」,康熙壬寅年病逝,次年癸卯改元雍正。「樹倒猻猢散」, 與曹寅「同事一體」 的蘇州織造李煦家產被抄、敲響了連絡有親者曹頫\命運的喪鐘。五年底六年初, 其家亦被查抄,遷回北京居住,時天祐十三歲。後來不知何故, 又遭巨變。《紅樓夢》原稿百十回. 只傳八十回, 故敗落之事、反映不太明顯, 甲戍本首回:
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 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此非幻筆,而系寫實,總照其家覆沒。「色空空色兩無干」,當「色空」觀念理解,則就不符合作者的思想實際了。於是,曹頫\遂易名孔(空)繼宗,曹棠村則易名孔(空)梅溪,住進了寺宇中: 曹天祐即雪芹則出了家, 易名空空道人——前一「空」字代表其家氏,後一「空」字則代表其皈依,言雪芹在其家被抄後出家——又名跛足道人即自稱家住「蓬萊弱水西」 者。
或問:曹雪芹不跛,為何自稱跛足道人?
第六十二回行酒令, 規定「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 一.曰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寶玉沒說過這個,要等想一想兒, 於是黛玉便替他說道:
落霞與孤鶩齊飛, 風急江天過雁哀,
卻是一隻折足雁, 叫的人九迥腸 ——
這是鴻雁來賓。
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
理解了這個酒令,則理解了「跛足」起源及含意。規定要求「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當然是關鍵所在。此酒令是黛玉替寶玉說的, 所關人事就是寶玉之事了。故「榛子」應暗諧「甄子」。前雲甄、賈寶玉乃一身一體,酒令中把他比作露一隻「折足雁」,是寫其後來遭際。《易·鼎》: 「鼎折足,覆公悚」,後人簡化為「折足覆傣」 。古代帝王公卿列鼎而食, 後因以「折足覆錸」 比喻敗事。《後漢書》卷五七《謝弼傳》上封事;「今之四公,唯司空劉寵斷斷守善,余皆素餐致寇之人,必有折足覆錸之凶。」 因此「折足」不見得是斷足而跛的意思。正確理解酒面: 「這是鴻雁來賓」 也很重要。《詩序》:「《鴻雁》(《詩·小雅》篇名),美宣王也,萬民離散,不安其居, 而能勞來還定安集之, 至於矜寡,無不得其所焉。」後因謂遭災亂流離失所之人為鴻雁, 亦稱「哀鴻」 。所謂「跛足」即從以上二典衍出,映其經歷之遭際。
從黛玉代寶玉說的酒令看,雪芹的戀人,可能先他而出家。第五十二回「真真國女兒詩」: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朱樓夢」即「紅樓夢」。「水國」 即 「真真國」, 考證家們或曰「荷蘭」; 或曰「真臘」 (今柬埔寨); 或曰「中亞以至阿拉伯諸伊斯蘭教國」, 都系猜測。其實它並非指那一個國家,范成大《石湖集》卷十七《去年多雪苦寒梅花至元夕猶未開》:
花定有情堪索笑, 自憐無術喚真真。
「真真」 典出唐代杜苟鶴《松窗雜記》, 據說唐進士趙顏於畫工處得一軟障, 繪一麗女。畫工自稱神畫,並謂麗女名真真, 呼其百日必應,應後以百家綠灰灑灌之,女則活。顏如其言, 女果下障,言談飲食如常,終歲生一予。後顏疑為妖,真真即攜子復上軟障。
神仙說皆具有道家色彩,畫上麗女名「真真」, 當系道家作品。《金玉經·歸真》:
是真上至上之真,始出至道之真。⋯ ⋯ 天地之真, 原即我之真, 我之真真, 真之至矣。十
顯而易見, 「真真國」當指水抱蓬萊一樣的道家所在地。此地按書中雲在南方, 而不拘於南方,不必執著於「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雪芹所寫地名,每每是真真假假。真真國女兒詩由寶琴口述,此前她曾自稱是「瑤台種」,詠紅梅花詩:
閒庭曲檻無餘雪, 流水空山有落霞。
「雪」諧音「薛」,「落霞」喻紅梅花: 隱寫寶琴後來並未嫁梅翰林之子為妻,而「流水空山」 作了出家人。寶琴也是雪芹戀人的一個影子, 「昨夜朱樓夢, 今宵水國吟」, 是其和雪芹很短一段共同經歷的自述。
雪芹出家後,一面敷衍禪事,一面開始《紅樓夢》原始本創作,有《引子》「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為證。甲戌本獨自保留下來的「趁著這刀三字很重要,是考證《紅樓夢》成書過程及曹雪芹生平事跡的極寶貴資料。還有戚序本第一回「葫蘆廟刀夾評:
糊塗也, 故假語從此興也。
亦可佐證。「三年,遂成此書」, 題曰《石頭記》, 「自譬石頭所記」。按其緣起雲,似是一部天書。為使此書「聞世傳奇」有個合理說法, 故又托名空空道人抄錄, 並虛擬一名曰《情僧錄》,帶回北京。因其有一段歸空的歷史,從此則自號「芹溪居士」。後傳出的八十回《石頭記》抄本,是又經過作者本人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的修訂本。而流行的百二十回《紅樓夢》,則是程偉元和高鶚據八十回《石頭記》改、續的偽本。筆者所以稱它偽本, 一則是其對原著中真事隱寫的內在聯繫線脈破壞嚴重, 如前所舉刪改,蓋讀者從中僅能看到假語村言; 二則是程、高的序文聲稱後四十回為其從「故紙堆中」 、 「竭力搜羅」重得原著之佚稿, 而不言為自己所續, 欺騙世人。如其坦白說出實情, 我何敢妄稱其為偽本也。
考明曹雪芹即曹頫\妻馬氏之遺腹子,亦即曹天祐, 則他的生年當無須贅述。意者可參閱拙作《揭開「甄士隱刀之謎一一論<紅樓夢>原始作者是曹雪芹》, 末節在考得雪芹1732年出家基礎上,參驗馮淵(逢冤)年齡,推斷其十七週歲, 乃1715年生。
至於曹雪芹生辰月日,筆者同意徐恭時先生的如下倡議:
前時讀霍國玲同志所作《曹雪芹生辰月日考》文, 論證頗細, 具有新見。結論定曹雪芹生於康熙五十四年五月初三日, 公元為1715年6月4日。筆者早時也從乙未說作過初步推算, 與霍說僅差八天,未及申論。在未發現直接記雪芹誕辰的材料以前, 拙意霍提月日, 可以採用。(11)
徐先生蠲棄己見,服從霍說, 表現了一位學者的求是精神。徐先生「為探芹史」,歷四十年,共搜集到專論和涉及曹雪芹生辰的文章七十餘篇, 故而可知, 他這個倡議,決非是輕率作出的。
以上考證,客觀上對「自敘傳」說無疑是一種支持。但這不是拙作意旨,作家創作無不受其文藝思想支配,為自傳絕對寫不出有豐富內含的《紅樓夢》, 也寫不出「說不得賢, 說不得愚, 說不得不肖, 說不得善, 說不得惡, 說不得正大光明, 說不得混帳惡賴, 說不得聰明才俊, 說不得庸俗平(凡), 說不得好淫好色, 說不得情癡情種」 ,性格複雜的「這一個」 賈寶玉來。《紅樓夢》畢竟是小說,假語村盲大於真事隱寫,形象大於歷史; 且前者韻價值遠遠高於後者。胡適先生《答蘇雪林書》、《與高揚書》,把《紅樓夢》貶得很低,怕是受了「自敘傳」說這個根本觀點的制約。這是胡先生思想的局限,我們應當吸取他的教訓。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