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二)
二、試論曹雪芹在乾隆甲戌年寫定的稿本止有這十六回
我在三十四年前還不敢說曹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甲戍(一七五四)—在他死之前九年多,——止寫成了或止寫定了這十六回書。我在那時只敢說;
我曾疑心甲戌以前的本子沒有八十回之多,也許止有二十八回,也許止有四十回。……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那麼,從甲戌到壬午〔除夕〕,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是什麼書?……
我在當時看到的《紅樓夢》古本很少,但我注意到高鶚的乾隆壬子(一七九三)本—即「程乙本」—的引言裡說的「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我就推論:「這一點使我疑心八十回本是陸續寫定的。」
後來我看到了庚辰(一七六O)本,我仔細研究了那個「庚辰秋月定本」的殘缺狀態,—如六十四,六十七回的全缺,如第二十二回的未寫完,—我更相信那所謂「八十回本」不是從頭一氣寫下去的,實在是分幾個段落,斷斷續續寫成的;到了壬午除夕雪芹死時,八十回以後止有一些無從整理的零碎殘搞,就是那比較成個片段的前八十回也還沒有完全寫定。
最近半年裡,因為我計劃要影印這個甲戌本,我時常想到這個很工整的清鈔本為什麼.止有十六回,為什麼這十六回不是連續的,為什麼中間缺少第九到第十二回,又缺少第十七到第二十四回。
在我進醫院的前一天,我寫了一封短信給香港友聯出版社的趙聰先生,在那封信.裡我第一次很簡單的指出我的新看法:就是說,曹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甲戌寫成的《紅樓夢》初稿止有這十六回。我說:
……故我現在不但回到我在民十七的看法:「甲戌以前的本子沒有八十回之多,也許止有二十八回,也許止有四十回」。我現在進一步說:甲戌本雖然已說「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其實止寫成了十六回。……故我這個甲戌本真可以說是雪芹最初稿本的原樣子。所以我決定影印此本流行於世。
這封短信的日子是「五十、二,二十四下午」。在二十六七小時之後,我就因心臟病被送進台灣大學醫學院的附屬醫院了。
今天我要把那封信裡的推論及證據稍稍擴充發揮,寫在這裡,請研究《紅樓夢》本子沿革演變的朋友不客氣的討論教正。
甲戌本的十六回是這樣的:
第一到第八回,
缺第九到第十二回。
第十三到第十六回,
缺第十七到第二十四同。
第二十五到第二十八回。
我可以先證明第十七回到第二十四回是甲戌本沒有的,是後來補寫的。試看乾隆庚辰(二十五年,一七六O)秋月定本的狀態:
1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有二十七葉半之多,首葉題作「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前面空葉上有批語一行:「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2第十九回雖然另起一葉,但還沒有回目,也還沒有標明 「第十九回」。
8庚辰本的第二十二回沒有寫完,只寫到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的四個燈謎,下面就沒有了。下面有一葉白紙,上面寫著:
暫記寶釵制謎云: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往蔣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這都可見第十七、十八、十九回是很晚才寫成的,所以在庚辰秋月的「定本」裡,那三回還止有一個問目。第二十二回寫的更晚了,直到雪芹死後多年還在未完成的狀態,所以後人有不同的補本,戚本補的二十二回就和高鶚補的大不相同。(戚本保存惜春的謎,也用了寶釵的謎,還接近庚辰本,高鶚本刪了惜春的謎,把寶釵的謎送給黛玉,又另作了寶釵寶玉兩人的謎。)
這樣看來,甲戌本原缺的第十七到第二十四回是甲戌以後才寫的,其中最晚寫的是第二十二回:「此回未成而芹逝矣!」
其次,我要指出甲戌本原缺的第九到第十二回也是後來補寫的,寫的都很潦草,又有和甲戌本顯然衝突的地方。
這四回的內容是這樣的:
第九回寫賈氏家塾裡胡鬧的情形,是八十回裡很潦草的一回。
第十回寫秦可卿忽然病了,寫張太醫診脈開方,說「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又說,「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春分,就可望全愈了。」這就是說,秦氏不能活過春分了。
第十一回寫秦氏病危了。「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王夫人向賈母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大節,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過了冬至,十二月初二,鳳姐奉命去看秦氏,「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鳳姐兒從秦氏屋裡出來,到尤氏上房坐下。
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婦是怎麼樣?」鳳姐兒低了半口頭,說道,「這實在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用的東西料理料理,沖一衝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暫且慢慢的辦罷。」
這是很明白清楚的說秦氏病危了,「實在沒法兒了」,「一應的後事用的東西」都暗暗的預備好了。
這就到了第十一回的末尾了,忽然接上賈瑞「合該作死」的故事,於是第十二回整回寫的是「賈瑞正照風月寶鑒」的故事,—這一回裡,賈瑞受了鳳姐兒兩次欺騙,得了種種重病,「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倏又臘盡春回,」—這分明又過了整一年了。這整一年裡,竟沒人提起秦可卿的病了!
我們試把這四回的內容和甲戌本第十三回關於秦氏之死的正文,總評,眉評,對照著看,我們就可以明白前面的四回是後來補加進去的,所以其中有講不通的重要衝突。
甲戌本的第十三回是這本子裡最有史料價值的一卷,此回有幾條硃筆的總評,眉評,夾評,是一切占本《紅樓夢》都沒有保存的資料。此回末尾有一條總評,說: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難?)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同葉又有眉評一條:
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事,少卻四五頁也。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史筆」是刪去了,那八個字的舊回目也改成「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了。但甲戌本此回的本文和脂硯評語都還保存一些「不寫之寫」,都是其他古本《紅樓夢》沒有的。甲戌本寫鳳姐在夢裡:
還欲問時,只聽得二門傳事雲牌連叩四下,正是喪鐘,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
此本「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之上有眉評說:
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
那九個字,庚辰本與甲戌本完全相同。己卯本我未得見,但據俞平伯《紅樓夢八十回校本》的「校字記」九五頁,己卯本與庚辰本都作:
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
戚本改作了:
無不納歎,都有些傷心。
程甲本原作:
無不納悶,都有些疑心。
程乙本就改作了:
無不納悶,都有些傷心。
但因為南方的最早雕本都是依據程甲本作底本的,所以後來的刻本和鉛印本,石印本,也還有作「都有些疑心」的。(看俞平伯《紅樓夢研究》,「論秦可卿之死」,一七七—一七八頁。)但多數的流行本子都改成了「無不悶悶,都有些傷心」。
我們現在看了甲戌,己印,庚辰三個最古的脂硯齋評本,我們可以確知雪芹在甲戌年決心刪去了「淫喪天香樓」四五葉原稿之後,還保留了「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十五個字的「不寫之寫」的史筆。
秦可卿是自縊死的,《紅樓夢》的第五回畫冊上本來說的很清楚。畫冊的正冊最後一幅:
畫著高樓大廈,有一夫人懸樑自盡(此句文字從甲戌、庚辰兩本及戚本。)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曹雪芹在原稿裡對於這位東府蓉大奶奶的種種罪過,原抱著一種很嚴厲的譴責態度。畫冊的劉詞是一證。第五回寫寶玉在秦氏屋裡睡覺,是二證。第七回寫焦大亂嚷亂叫:「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裡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藏。」是三證。第十三回原標「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回月,又直寫天香樓事至四五葉之多,是四證。在甲戌本寫定之前,雪芹聽從了他最親信的朋友(?)的勸告,決心「姑赦之」,才刪去了那四五葉直寫天香樓的事,才改十三回的回目作「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四證之中,刪去了一證。但其餘三證,都保存在甲戌本以及後來兒個寫本裡。在第十三回裡,雪芹還故意留著「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九個字的史筆。
我們不必追問天香樓事的詳細情形了。我現在只要指出第十三回寫秦可卿突然死去,無論是甲戌以前最初稿本直寫「淫喪天香樓」的史筆,或是甲戌、己卯、庚辰各本保存的「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的委婉寫法,都可以用作證據,證明甲戌寫定的《石頭記》稿本還沒有第十回到第十一回那樣詳細描寫秦可卿病重到垂危的幾回文字。如果可卿早已病重了,早已病到「一應的後事用的東西」都已「暗暗的預備了」,這樣病到垂危的一個女人死了,怎麼會叫人「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呢?
所以我們很可以推斷:曹雪芹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原稿的時候,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寫秦氏是病死的。後來他決定刪去了「淫喪天香樓」的四五葉,他才感覺到不能不給秦氏捏造出「很大的一個症候」,在很短的一個冬天,就病到了要預備後事的地步。在那原空著的四回裡,秦氏的病況就佔了兩回的地位。但因為寫秦氏病狀的許多文字不是雪芹原來的計劃,.所以越寫越不像了!本來要寫秦氏活過了冬至,活不過春分的,中間插進了「正照風月寶鑒」的雪芹舊稿,於是賈瑞病了一年,秦氏也就得挨過整整一年,到賈璉送林黛玉回南去之後,鳳姐兒才夢見秦氏,接著就是喪鐘四下,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
試看第八回末尾寫賈氏家塾「現今司塾的賈代儒乃當代之老儒」,是何等鄭重的描寫!再看第十三回鳳姐兒夢裡秦氏說賈氏家塾,又是何等鄭重的想法!何以第九回寫賈氏家塾竟是那樣兒戲,那樣潦草呢?何以第十一回寫那位「當代之老儒」和他的長孫又是那樣的不堪呢?
甲戌本第一回有一長段敘說《石頭記》的來歷,其中說:
……空空道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
甲戌本這裡有硃筆眉評一條,說: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己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這一條評語是各種脂硯齋評本都沒有的。這句話好像是說,「風月寶鑒」是曹雪芹寫的一本短篇舊稿,有他弟弟棠村作序;那本舊稿可能是一種小型的《紅樓夢》;其中可能有「正照風月寶鑒」一類的戒淫勸善的故事,故可以說是一本幼稚的《石頭記》。雪芹在甲戌年寫成十六回的小說初稿的時候,他「睹新懷舊」,就把「風月寶鑒」的舊名保留作《石頭記》許多名字的一個。在甲戌年之後,他需要補作那原來缺了許久的第九回到第十二回,他不能全用那四回的地位來捏造秦氏的病情,於是他很潦草的採用了他的「風月寶鑒」舊稿來填滿那缺卷的一部分。因為這個故事本是從前寫的,勉強插在這裡,所以就顧不到前面敘說秦氏那樣垂死的病情,在時間上就不得不拖延了一整年了。
我提出這四回的內容和第十三回的種種衝突,來證明第九回到第十二回是甲戌初稿沒有的,是後來補寫的。
所以我近來的看法是,曹雪芹在甲戌年寫定的稿本止有這十六回,—第一到第八,第十三到第十六,第二十五到第二十八回。中間的缺卷,第九到第十二回,第十七到第二十四回,都是雪芹晚年才補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