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一)
我在民國十七年已有長文報告這個脂硯齋甲戌本是「海內最古的《石頭記》鈔本」了。今天我寫這篇介紹脂硯甲戌本影印本的跋文,我止想談談三個問題:第一、我要指出這個甲戌本在四十年來《紅樓夢》的版本研究上曾有過劃時代的貢獻。第二、我要指出曹雪芹在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寫定的《石頭記》初稿本止有這十六回。第三、我要介紹原藏書人劉銓福,並附帶介紹此本上用墨筆加批的孫桐生。
一、 甲戌本在《紅樓夢》版本史.上的地位
我們現在回頭檢看這四十年來我們用新眼光、新方法,搜集史料來做「《紅樓夢》的新研究」的總成績,我不能不承認這個脂硯齋甲戌本《石頭記》是近四十年內「新紅學」的一件劃時代的新發見。
這個脂硯甲戌本的重要性就是:在此本發現之前,我們還不知道《紅樓夢》的「原本」是個什麼樣子;自從此本發見之後,我們方才有一個認識《紅樓夢》「原本」的標準,方才知道怎樣訪尋那種本子。
我可以舉我自己做例子。我在四十年前發表的《紅樓夢考證》裡,就有這一大段很冒失的話:
上海有正書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紅樓夢》,前面有一篇德清戚寥生的序,我們可叫他做「戚本」。……這部書的封面上題著「國初鈔本《紅樓夢》」,……首頁題著「原本《紅樓夢》」。「國初鈔本」四個字自然是大錯的。那「原本」兩字也不妥當。這本已有總評、有夾評、有韻文的評贊,又往往有「題」詩,有時又將評語鈔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見已是很晚的鈔本,決不是「原本」了。……戚本大概是乾隆時無數展轉傳鈔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種,可以用來參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當價值,正不必假托「國初鈔本」。
我當時就沒有想到《紅樓夢》的最早本子已都有總評、有夾評,又有眉評的!所以我看見「戚本」有總評、有夾評,我就推斷他已是很晚的展轉傳鈔本,決不是「原本」。(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辨》裡也曾說「戚本」「決是展轉傳鈔後的本子,不但不免錯誤,且也不免改竄。」)
因為我沒有想到《紅樓夢》原本就是已有評注的,所以我在民國十六年差一點點就錯過了收買這部脂硯甲戌本的機會裡我曾很坦白的敘說我當時是怎樣冒失、怎樣缺乏《紅樓夢》本子的知識:
去年(民國十六年)我從海外歸來,接著一封信,說有一部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願讓給我。我以為「重評」的《石頭記》大概是沒有價值的,所以當時竟沒有回信。不久,新月書店的廣告出來了,藏書的人把此書送到店裡來,轉交給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內最古的《石頭記》抄本,就出了重價把此書買了。近年上海中華書局出版的「一粟」編著《紅樓夢書錄》新一版,記錄我買得《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故事已曲解成了這個樣子:
此本劉銓福舊藏,有同治二年、七年等跋;後歸上海新月書店,已發出版廣告,為胡適收買,致未印行。
大概三十多年後的青年人已看不懂我說的「新月書店的廣告出來了」一句話了。這句話是說:當時報紙上登出了胡適之、徐志摩、邵洵美一班文藝朋友開辦新月書店的新聞及廣告。那位原藏書的朋友(可惜我把他的姓名地址都丟了)就親自把這部脂硯甲戌本送到新開張的新月書店去,托書店轉交給我。那位藏書家曾讀過我的《紅樓夢考證》,他打定了主意要把這部可寶貴的寫本賣給我,所以他親自尋到新月書店去留下這書給我看。如果報紙上沒有登出胡適之的朋友們開書店的消息,如果他沒有先送書給我看,我可能就不回他的信,或者回信說我對一切「重評」的《石頭記》不感覺興趣,—於是這部世間最古的《紅樓夢》寫本就永遠不會到我手裡,很可能就永遠被埋沒了!
我舉了我自己兩次的大錯誤,只是要說明我們三四十年前雖然提倡搜求《紅樓夢》的「原本」或接近「原本」的早期寫本,但我們實在不知道曹雪芹的稿本是個什麼樣子,所以我們見到了那種本子,未必就能「識貨」,可能還會像我那樣差一點兒「失之交臂」哩。
所以這部「脂硯齋甲戌鈔閱再評」的《石頭記》的發見,可以說是給《紅樓夢》研究劃了一個新的階段,因為從此我們有了一部「《石頭記》真本」(這五個字是原藏書人劉銓福的話)做樣子,有了認識《紅樓夢》「原本」的標準,從此我們方才走上了搜集研究《紅樓夢》的「原本」「底本」的新時代了。
在報告脂硯甲戌本的長文裡,我就指出了幾個關於研究方法上的觀察:
1我用脂硯甲戌本校勘戚本有評注的部分,我斷定戚本也是出於一部有評注的底本。
3程偉元高鶴的活字排印本是全刪評語與注語的,但我用甲戌本.與戚本比勘程甲本.與程乙本,我推斷程高排本的前八十回的底本也是有評注的鈔本。
3我因此提出一個概括的結論,說:《紅樓夢》的最初底本就是有評注的。那些評注至少有一部分是曹雪芹自己要說的話;其餘可能是他的親信朋友如脂硯齋之流要說的話。
這幾條推斷都只是要提出一個辨認曹雪芹的原本的標準。一方面,我要掃清「有總評,有夾評,決不是原本」的成見。一方面,我要大家注意象脂硯甲戌本那樣「有總評,有眉評,有夾評」的舊鈔本。
果然,甲戌本發見後五六年,王克敏先生就把他的親戚徐星署先生家藏的一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八大冊借給我研究。這八大冊,每冊十回,每冊首葉題「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第五冊以下,每冊首葉題「庚辰秋月定本」,庚辰是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O),此本我叫做「乾隆庚辰本」,我有《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長文(收在《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即台北版《胡適文存第四集》)討論這部很重要的鈔本。這八冊鈔本是徐星署先生的舊藏書,徐先生是俞平伯的姻丈,平伯就不知道徐家有這部書。後來因為我宣傳了脂硯甲戌本如何重要,愛收小說雜書的董康、王克敏、陶湘諸位先生方才注意到向來沒人注意的《脂硯齋重評本石頭記》一類的鈔本。大約在民國二十年,叔魯就向我談及他的一位親戚里有一部脂硯齋評本《紅樓夢》。
直到民國二十二年我才見到那八冊書。
我細看了庚辰本,我更相信我在民國十七年提出的「《紅樓夢》的最初底本是有評注的」一個結論。我在那篇跋文裡就提出了一個更具體也更概括的標準,我說:
依甲戌本與庚辰本的款式看來,凡最初的鈔本《紅樓夢》必定都稱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我們可以用這個辨認的標準去推斷「戚本」的原本必定也是一部「脂硯齋重評本」,我們也可以推斷程偉元高鶚用的前八十回「各原本」必定也都題著「脂硯齋重評本」。
近年武進陶珠家又出來了一部《乾隆己卯(二十四年,一七六九)冬月脂硯齋四閱評本石頭記》,止殘存三十八回:第一至第二十回,第三十一至第四十回,第六十一至第七十回,其中第十七、十八回還沒有分開,又缺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是補鈔的。這個己卯本我沒有見過。俞平伯的《脂硯齋紅樓夢輯評》說,己卯本三十八回,其中二十九回是有脂評的。據說此本原是董康的藏書,後來歸陶沫。這個己卯本比庚辰本正早一年,形式也最近於庚辰本。
近年山西又出來了一部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一七八四)菊月夢覺主人序的八十回本,沒有標明「脂硯齋重評本」,但我看俞平伯輯出的一些評語,這個甲辰本的底本顯然也是一個脂硯齋重評本。此本第十九回前而有總評,說:「原本評注過多……反擾正文。刪去以侯觀者凝思入妙,愈顯作者之靈機耳。」
總計我們現在知道的《紅樓夢》的「古本」,我們可以依各本年代的先後,作一張總表如下:
1乾隆十九年甲戌(一七五四)脂硯齋鈔閱再評本,比有十六回。有今年胡適影印本。
2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一七五九)冬月脂硯齋四閱評本,存三十八回:第一至第二十回(其中第十七、第十八兩回未分開),第三十一至第四十回,第六十一至七十回 (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3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一七六O)秋月定本「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共八冊,止有七十八回。其中第十七、第十八兩回沒有分開,第十七回首葉有批雲,「此回宜分二回方妥」。第十九回尚無回目,第八十回也尚無回目。第七冊首葉有批云:「內缺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又第二十二回未寫完,末尾空葉有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乾隆三十二年,一七六七)夏,畸笏叟。」第七十五回的前葉有題記:「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此本有一九五五 年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本,用己卯本補鈔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民國四十八年有台北文淵出版社翻影印本。
4上海有正書局石印的戚寥生序的八十回本,即「戚本」。此本也是一部脂硯齋評本,石印時經過重鈔。原底本的年代無可考。此本己有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了;第二十二回已補全了,故年代在庚辰本之後。因為戚寥生是乾隆三十四年己丑(一七六九)的進士,我們可以暫定此本為己丑本。此本有宣統末年(一九一一)石 印大字本,每半葉九行,每行二十字;又有民國九年(一九二O)及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石印小字本,半葉十五行,每行三十字。小字本是用大字本剪粘石印的。大字本前四十回有狄葆賢的眉批,指出此本與今本文字不同之處。小字本的後四十回也加上了眉批,那是有正書局懸賞徵文得來的校記。
5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一七八四)夢覺主人序的八十回本。此本雖然有意刪削評注,但保留的評注使我們知道此本的底本也是一部脂硯齋重評本。
6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北京萃文書屋木活字排印的《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這是程偉元高鶚第一次排印的一百二十回本。我叫他做「程甲本」。「程甲本」的前八十回是依據一部或幾部有脂硯齋評注的底本,鉛印本,石印本的祖本。
7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北京萃文書屋木活字排印的《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這是程偉元高鶚第二次排印的「詳加校閱,改訂無訛」的一百二十回本。我叫他做「程乙本」。因為「程甲本」一到南方就有人雕板翻刻了,這個校閱改訂過的「程乙本」向來沒有人翻板,直到民國..一六年(一九二七)上海亞東圖書館才用我的 「程乙本」去標點排印了一部。這部亞東排)扳的「程乙木」是近年一些新版的《紅樓夢》的祖本,例如台北遠圖書公司的排印本,香港友聯出版社的排印本,台北啟明書局的影印本,都是從亞東的「程乙本」出來的。
這一張《紅樓夢》古本表可以使我們明白:從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曹雪芹還活著的時期,到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就是曹雪芹死後的第三十年,在這三十八、九年之中,《紅樓夢》的本子經過了好幾次重大的變化:
第一、乾隆甲戌(一七五四)本:止寫定了十六回,雖然此本裡已說「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已有「十年辛苦不尋常」的詩句。
第二、乾隆己卯(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庚辰(二十五年,一七六O)之間,前八十回大致寫成了,故有「庚辰秋.月定本」的檢訂。現存的「庚辰本」最可以代表雪芹死之前的前八十回稿本沒有經過別人整理添補的狀態。庚辰本仍舊有「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話,但八十回還沒有完全,還有幾些殘缺情形:
1第十七回還沒有分作兩回。
2第十九回還沒有回月,還有未寫定而留著空白之處(影印本二O二葉上)。
3第二十二回還沒有寫完。
4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都還沒有寫。
5第七十五回還缺寶玉、賈環、賈蘭的中秋詩。
6第八十回還沒有定回目。
第三、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周汝昌先生曾發見敦敏的《懋齋詩鈔》殘本有「小詩代簡,寄曹雪芹」的詩,其前面第三首詩題著「癸未」(乾隆二十八年)二字,故他相信雪芹死在癸未除夕。我曾接受汝昌的修正。但近年那本《懋齋詩鈔》影印出來了,我看那殘本裡的詩,不像是嚴格依年月編次的;況且那首「代簡」止是約雪芹「上巳前三日」(三月初一)來喝酒的詩,很可能那時敦敏兄弟都還不知道雪芹已死了近兩個月了。所以我現在回到甲戌本(影印本九葉至十葉)的記載,主張雪芹死在「壬午除夕」。
第四、從庚辰秋月到壬午除夕,止有兩年半的光陰,在這一段時間裡,雪芹(可能是因為兒子的病,可能是因為他的心思正用在試寫八十回以後的書)好像沒有在那大致寫成的前八十回的稿本上用多大功夫,所以他死時,前八十回的稿本還是像現存的庚辰本的殘缺狀態。最可注意的是庚辰本第二十二回之後〔影印本二五四葉)有這一條記錄:
此回未成而芹逝突!歎歎!丁亥(一七六七)夏。畸笏叟。
這就是說,在雪芹死後第五年的夏天,前八十回本的情形還大致像現存的庚辰本的樣子。
第五、在雪芹死後的二十幾年之中,——大約從乾隆三十二年丁亥(一七六七)以後,到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有兩種大同而有小異的《紅樓夢》八十回稿本在北京少數人的手裡流傳鈔寫:一種稿本流傳在雪芹的親屬朋友之間,大致保存雪芹死時的殘缺情形,沒有人敢作修補的工作,此種稿本最近於現存的庚辰本。另一種稿本流傳到書坊廟裡去了,)——「好事者每傳鈔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可〕得數十金」,—就有人感覺到有修殘補缺的需要了,於是先修補那些容易修補的部分(第十七回分作兩回,加上回目;十九回也加上回目,抹去待補的空白;二十二回潦草補完;七十五回仍缺中秋詩三首;八十回補了回目);其次補作那比較容易補的第六十四回。最後,那很難補作的第六十七回就發生問題了。高鶚在「程乙本」的引言裡說,「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可見當時廟市流傳的本子;有不補六十七回的,也有試補此回而文字不相同的。戚本的六十七回就和高鶚的本子大不相同,而高本遠勝於戚本。
第六、據浙江海寧學人周春(一七二九—一八一五)的《閱紅樓夢隨筆》,他在乾隆庚戌秋(五十五年,一七九O)已聽人說,有人「以重價購鈔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微有異同。……壬子 (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周春在乾隆甲寅(五十九年,一七九四)七月記載這段話,應該可信。高鶚續作後四十回,合併前八十回,先鈔成了百二十回的「全部《紅樓夢》」可能在乾隆庚戍秋天已有一百二十回的鈔本出賣了。到次年辛亥(五十六年,一七九一),才有程偉元出錢用木活字排印,.是為 「程甲本」。周春說的「壬子冬,知吳門坊問已開雕矣」,那是蘇州書坊得到了「程甲本」就趕緊雕板印行,他們等不及高蘭墅先生「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的「程乙本」了。
這是《紅樓夢》小說從十六回的甲戌(一六五四)本變到一百二十回的辛亥(一七九一)本和壬子(一七九二)本的版本簡史。如果沒有三十多年前甲戌本的出現,如果我們沒有認識《紅樓夢》原本或最早寫本的標準,如果沒有這三干多年陸續發見的各種「脂硯齋重評本」,我們也許不會知道《紅樓夢》本子演變的真相這樣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