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釋 「三生」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這是《紅樓夢》第一回賈雨村中秋對月口佔五律的頭兩句。詩中的「三生願」是什麼願,「三生」應釋為何意,對此,目前有如下幾種看法:
首先是蔡義江先生的解釋。蔡先生將「三生願」解釋為賈雨村「自己對甄家丫環的心願」,又說「三生,佛教有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轉生之說。⋯⋯後多引申指男女姻緣。」(《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第7~8頁)這是較早的對「三生」和「三生願」的解釋。後來1982年出版的《紅樓夢》新校本,以及1990年出版的《紅樓夢大辭典》也持此說。
針對此說,出現了李占一、朱景字先生的第二種解釋。他們在《釋「三生願」》一文中(《紅樓夢學刊》1986年第1輯)認為蔡先生的解釋「不符合原詩的詩意,也不符合賈雨村當時的思想實際」。因為:「『願』,是賈雨村牢記於心的,是固有的;『愁』卻是因嬌杏『回頭兩次』而新添的。顯然,『願』與『愁』是兩檔事,含義根本不同,不能視為一事,混為一談。」因此,三生願是「佛家語,指的是前生、今生和來生,合為『三生』。這裡著重指的是今生、畢生之意。『三生願』,賈雨村指的是今生大願,即後文說的『平生抱負」』。那麼,這「平生抱負」又指什麼呢?李、朱二位先生認為:「就是黃榜高中、高官厚祿、光宗耀祖,『求取功名,再整基業』。所謂『斗大黃金印,階高白玉堂』。這,才是賈雨村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三生願」』。
《明清小說研究》1996年第4期刊發了吳柏樵先生《釋「三生」》一文,吳先生針對李、朱二位先生文中的「三生」又提出了新的第三種解釋。文中,吳先生贊同李、朱二位先生關於「三生願」即是賈雨村「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願望,認為這個解釋「比較切合賈雨村的思想性格」,但卻認為「三生」並非是用了佛家「三生石」典故,而是據1989年版的《辭海》認為「三生」即「三世」,「指祖孫三代」(志按,即吳先生所謂「以取其1義為宜」。「1義」即《辭海》「指祖孫三代」義),「三生願」「即他家幾代先人以及他本人的共同心願」。
以上三種看法,我們基本贊同李、朱二位先生關於「三生」是「佛家語」、「三生願」即是賈雨村「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願望的解釋,對吳先生的解釋卻不敢苟同。今願不揣淺陋,針對吳先生文中的所謂「三生」與「『佛家語』本義相扦格」和「三生」即「三世」「指祖孫三代」兩點,略呈拙說,以就教於方家。
首先,吳先生認為詩中「三生」用語與佛家「三生石」故事完全無關。似嫌不妥。吳先生說,李、朱二位先生一面認定「三生」是佛家語,一面又「加上了他們自己的按語」,即「這裡著重指的是今生、畢生之意。」「然而,這樣的按語卻與『佛家語』本義相扦格。」於是就認為「三生」與佛家「三生石」故事完全無關,即吳先生所謂「對賈雨村詩中的『三生』,必須跳出佛家『三生因緣』觀的圈子,尋找新的合理解釋。」事實是否真是如此呢?我們以為未必盡然。第一,李、朱二位先生的解釋或許有「扦格」處,但吳先生卻不能據此否定詩中的「三生」是佛家語,是出自佛家「三生石」故事的事實。李、朱二位先生的解釋錯誤,不是吳先生否定「三生」出自佛家「三生石」故事的理由,這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第二,說賈雨村將「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願望的實現寄托在「等待來生」上,或許與賈雨村的思想性格不符,但問題是,如果作者曹雪芹在詩中用佛家語「三生」並非使用此種意義,而是另有含義的話,那麼,吳先生否定「三生」是佛家語的觀點不是也就失去依據了嗎?據我們的分析理解,曹雪芹使用佛家語「三生」刻畫賈雨村形象又確有新義(論析詳下)。這樣,吳先生說「三生」與「三生石」故事完全無關,不是就有武斷之嫌了嗎?第三,吳先生「尋找」的所謂「新的合理解釋」,卻並不「合理」(理由詳下)。如此,也就從反面表明,對「三生」的解釋還是不要「跳出佛家『三生因緣』觀的圈子」為好。
我們以為,詩中「三生」一語應出自佛家「三生石」故事,指一個人的「前生、今生和來生」,曹雪芹使用「三生」一語帶有佛家「業報輪迴」以及「此身雖異性常存」等意義(當然,非指姻緣)。「未卜三生願」是說賈雨村他還不能預知自己立下的「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願望能否會實現。詩中「三生」一語,是說賈雨村對功名的追求貫串其「前生、今生和來生」。顯然,作者曹雪芹使用「三生」一語,乃是極言其對功名的執著,是一種誇張的用法,其目的是為了刻畫賈雨村的性格特徵,充分表明賈雨村是一個熱衷於「求取功名」之徒。從書中描寫到的賈雨村形象的性格特徵來看,正是如此,可為佐證。此其一。同時,我們以為,曹雪芹借用佛家語「三生」擬寫賈雨村詩,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這就是對追求功名的賈雨村進行辛辣地諷刺和嘲弄。對功名的追求,可以說不僅是賈雨村「今生」的志願和目標,甚至還是他「前生」和「來生」的志願和目標。賈雨村活著一日,對功名利祿就追求一日,即便是托生娘胎之時、作鬼入地之後也不會放棄這種追求的。這裡,曹雪芹借用佛家「三生」一語,顯然具有「業報輪迴」的含義,意在諷刺賈雨村對功名的追求始終不變,貫串其「前生、今生和來生」這「三生」,即所謂「此身雖異性常存」是也(見唐·袁郊《甘澤謠·圓觀》)!賈雨村「投抬」、「作鬼」之時,「此身雖異」,但「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強烈意願之「性」卻「常存」,難道這不是曹雪芹對賈雨村的莫大諷刺嗎?我們以為,這正是作者使用佛家「三生」一語來擬寫賈雨村中秋詩的主要用意之所在。此其二。綜上兩點可以看出,曹雪芹在賈雨村中秋詩中用的「三生」一語,明顯是出自佛家「三生石」故事,詩中所表現出的諷刺嘲弄賈雨村對功名的狂熱追求的思想同此故事中的「業報輪迴」及「此身雖異性常存」等佛家思想意義是相通的。因此,吳先生以為「三生」與佛家「三生石」故事完全無關,不是過於片面、武斷了嗎?
其次,吳先生在否定了「三生」出自佛家語之後,據《辭海》認為「三生」應是「三世」,「指祖孫三代」,「三生願」「即他家幾代先人以及他本人的共同心願」(重點為筆者所加,下同)。這種說法也值得商榷。第一,說賈雨村具有「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志願,那是符合其性格特徵的,也與書中的描寫相吻合。但如說他的幾代先人也有此想,卻毫無根據。從書中描寫來看,他的「父母祖宗」是否「求取功名,再整基業」,根本就沒有任何交待。一心「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只是賈雨村而已!第二,吳先生對書中介紹賈雨村身世的一段文字存有誤解。這段文字是:
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
吳先生認為,「賈雨村家族的衰落,至少始於祖輩,到了賈雨村這一代,競落到了谷底。」「敗落了的詩書仕宦之家的後裔。一般都不會甘心寂寞,而總是希望著能東山再起、門第重光的一天」。於是「求取功名,再整基業」這個志願,「早在賈雨村家族敗落之初就已立下,至今已歷幾代」。這裡,先有一個問題要搞清楚,即「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志願,是賈雨村立下的呢,還是「早在賈雨村家族敗落之初」,他的父母祖宗立下的?這是兩個概念。從書中描寫及上文分析中可以看出,立下志願的應是「人口衰喪,只剩得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的賈雨村,而不是什麼「賈雨村家族敗落之初」的什麼人。再看所謂「幾代」。到底是指「幾代」呢?因事關「三生」的解釋,不能不細加辨析。《辭海》說「三生」即「三世」,「指祖孫三代」。吳先生認定賈雨村詩中的「三生」即是「三世」,「指祖孫三代」,根據何在呢?從吳先生文中來看,想必是從「父母祖宗根基已盡」及「只剩得」賈雨村「一身一口」等句中理解分析而來,可是,「父母祖宗」和賈雨村「一身一口」就是「祖孫三代」嗎?很明顯,這應是吳先生的誤讀。從書中的這段文字來看,「父母祖宗根基已盡」,是說賈雨村乃生不逢時,賈雨村出生之時,正是他父母手中繼承的祖宗基業已盡之Et,所以才「人口衰喪」,不久便「只剩得」賈雨村「一身一口」了。這裡,「父母」和「祖宗」不是並列關係,而是偏正關係。不是說父母的基業和祖宗的基業已盡,而是說父母繼承下的祖宗基業已盡。所以,「父母」和「祖宗」不指兩代,此其一。其二,如果將「父母祖宗」視作聯合短語,指賈雨村的父母和祖宗,則又顯然有違人們 「先長後幼」的書寫習慣。按習慣,應是祖宗在前,父母在後,寫作「祖宗父母根基已盡」才對,怎麼可能父母在前,祖宗在後呢?其三,退一步說,即使「父母祖宗」兩者是並列關係,如吳先生所理解的那樣,那麼,「父母」確指一代,然而「祖宗」呢?是指一代呢,還是指幾代?查《辭海》(1979年版),其對「祖宗」的解釋是:「古代帝王的世系中,始祖稱祖,繼祖者為宗。」又說:「通常又以『祖宗』為祖先的通稱。」為確解「祖宗」含義,還必須得知「祖先」系指何意。查《漢語大字典》(1988年版),「祖先」一條,釋為:「如遠祖;高祖;曾祖。」另,又查《現代漢語詞典》(1983年版),「祖宗」釋為:「一個家族的上輩,多指較早的。也泛指民族的祖先。」可見,幾種辭典字典的解釋,「祖宗」都不僅指一代先人。即拿《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來說,「一個家族的上輩」若從賈雨村算起,上一輩是父母,再上一輩是祖父,再上一輩是曾祖,再上一輩是高祖,再往上推當是遠祖了,而且,「祖宗」又「多指較早的」,那麼,要推算賈雨村的祖宗,顯然至少應從曾祖算起。既如此,從賈雨村本人算起,上推到所謂「祖宗」,輩數已遠遠不止「三代」了!「父母祖宗」加賈雨村,既不是所謂「三代」,那麼吳先生又怎麼能將賈雨村中秋詩中的「三生」釋為「三世」、「指祖孫三代」呢?何況吳先生還將詩的頭兩句譯為「祖上至今幾代人」如何如何,其「幾代人」之謂不是與「三代」之義相差得更遠了嗎?所以,「三生」一語是不能釋為「三世」的,「三生」不是「指祖孫三代」!
綜上所述,我們以為,賈雨村中秋詩裡的「三生」,不是「三世」、「指祖孫三代」,而應是佛家語,指個體存在的時間,即所謂「前生、今生和來生」,與「三生石」故事有關,取其「業報輪迴」及「此身雖異性常存」等佛家思想意義,「三生」與佛家語本義並不「汗格」。作者曹雪芹借用此語是意在刻畫和諷刺賈雨村執著功名利祿的醜惡形象。因此,這兩句詩的意思應是:不知自己「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心願是否能實現,如今卻又增添了一段對嬌杏姑娘的思念之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