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脂批的校釋
庚辰本《石頭記》第二十一回賈寶玉寫了續《莊子》的奇文之後, 有一條硃筆眉批:趁著酒興, 不禁而續, 是非(作) 者自站地步處。謂余何人耶?敢續《莊子》! 然奇絕怪絕之筆, 從何設想, 怎不令人拍案叫絕! 己卯冬夜這條批語引起種種爭論。有的研究者據此認定脂硯齋即賈寶玉的原型,因為批語中云「謂余何人耶, 敢續《莊子》」, 說明這位批書者分明以續《莊子》者自承; 但此說遇到難以解釋圓通之處, 因為下文讚歎「奇絕怪絕之筆」云云,豈不成了續《莊子》者對自己寫的續《莊子》文字自我吹噓、自我讚歎? 戴不凡先生以為《紅樓夢》系曹雪芹據舊稿《風月寶鑒》改作,《風月寶鑒》則是「石兄」所作。他認為這條批語須分成三段才能讀通, 第二段「謂余何人耶, 敢續《莊子》」系《紅樓夢》舊稿作者「石兄」自謙之言, 第一段、第三段則是脂硯齋讚歎「石兄」文筆的批語(戴不凡《說脂硯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二輯,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3 月版)。
我認為這問題是人為地弄複雜了。批語中關鍵的一句「謂余何人耶」是抄手抄錯, 原文應是:「余謂何人耶? 敢續《莊子》! 」
這條批語說明脂硯齋是比較瞭解曹雪芹的思想的。《紅樓夢》中賈寶玉續《莊子》的文字, 實際是小說作者曹雪芹的妙筆。要瞭解曹雪芹的奇思畸行, 不妨細讀那段續《莊子》的奇文:焚花散麝, 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 戕寶釵之仙姿, 灰黛玉之靈竅, 喪減情意, 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 則無參商之虞矣; 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 灰其靈竅, 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 皆張其羅而穴其隧, 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賈寶玉的癡話「女兒是水作的骨肉,見了女兒, 我便清爽」成了名言, 賈寶玉一直被人們認作女兒崇拜者, 可怪的是, 這個女兒崇拜狂竟一下子成了女兒恐懼者症。「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焚花散麝」、「喪減情意」, 如此古怪的想法, 如此極端的議論, 有意和《莊子· 篋》篇「絕聖棄知, 大盜乃止」之類偏激的憤世思想相呼應, 莫非這位怡紅公子這時候受了什麼重大的刺激? 說來可笑, 竟只是賈寶玉請史湘雲替他梳頭、襲人負氣不理他這樣的「大事」。賈寶玉續《莊子》的奇文所流露出來的思想, 哪裡像一個身在溫柔鄉春夢正甜的稚齡公子哥兒, 倒真像一個歷盡滄桑世變參透情場禪機的「情僧」。曹雪芹不自覺地將自己修改《紅樓夢》時的愴涼心境移到小說主人公身上, 而續《莊子》的奇文以小見大, 似諧實狂。脂硯齋替曹雪芹的狂妄怪誕開脫, 說賈寶玉——曹雪芹——是「趁著酒興」續的, 還請讀者諸君原諒酒喝醉了的人胡亂寫的文字吧。當年陶淵明作詩大發奇談怪論, 什麼「義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 末了也來一句「君當恕醉人」(《飲酒》)。至於脂硯齋問「余謂何人耶, 敢續《莊子》」, 意為: 我說是誰呢? 竟敢續《莊子》! ——大約除了曹雪芹這樣的畸士不會有別人了。「奇絕怪絕之筆, 從何設想?」——《紅樓夢》作者抗世違俗的異端思想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這是《紅樓夢》研究真正值得注意的本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