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作者新考》之失誤
趙國棟先生的《〈紅樓夢〉作者新考》一文(以下簡稱《新考》),洋洋灑灑兩萬言。筆者在細讀全文之後,覺得《新考》的材料是豐富的,論證也是充分的。但是,其觀點是站不住腳的,分析方法是牽強附會、取其所需的。在此,筆者只想借用《新考》中所引用的材料(重點號筆者加,下同),來談談自己對《紅樓夢》作者的看法,藉以向趙先生請教。
一
《新考》在敘述了王國維和胡適對《紅樓夢》作者的論述意見之後,便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論點——「《紅樓夢》的作者是曹俯。」《新考》又是怎樣反證曹雪芹不是《紅樓夢》作者的呢?他從卷首「作者自白」入手,從兩方面來論述自己的觀點。
1、《新考》通過對「作者自白」的解析,來說明「作者」的「經歷」與曹雪芹是「第一不符合」的,因為曹雪芹沒有仰賴過「天恩祖德」,也沒有「經歷過『錦衣紈褲,飫甘饜肥 』的豪華生活」。所以,曹雪芹不具備寫《紅樓夢》的經歷。為了證明這個問題,《新考》徵引敦誠《挽曹雪芹》裡「四十蕭然太瘦生」、「四十年華付沓冥」的詩句,斷定曹雪芹當 「生於公元1723年或公元1724年左右」,「此時正是曹家敗落之時」,所以曹雪芹沒有經歷過「豪華生活」,也更不能「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因此他寫不出《紅樓夢》。可是,不知趙先生有意還是無意,竟然忘記了曹雪芹的另一好友張宜泉的話:「其人素放達,……年未五旬而卒」。我們就說他活了四十八九歲吧,從卒年1763年或1764年上推,應生於1715年或1716年,而曹家的被抄實際時間是雍正六年正月十五日前,即1728年2月間。據此計算,在曹家敗落時,雪芹已是一位十三四歲的青年公子,他應該是經歷過「錦衣紈褲、飫甘饜肥」的豪華生活。無怪敦誠、敦敏的詩裡有描寫雪芹追憶當年生活的詩句:如「揚州舊夢久已覺(雪芹曾隨先祖織造任)」、「廢館頹樓夢舊家」、「秦淮舊夢人猶在」、「秦淮風月憶繁華」。這些詩句正說明曹雪芹在青年時代是過過「豪華」生活的。
2、「第二不符合處」,《新考》說,是曹雪芹的性格「不適合創作《紅樓夢》。《新考》說曹雪芹的性格是「素性放達,好飲」,又「爽朗、豪放、豁達」,而且「很有浪漫氣質」。不像那個「愛混在脂粉隊裡,且有種種『不肖』行為」的賈寶玉。那麼,誰像呢?《新考》提出脂硯齋即曹俯,他像。但,趙先生硬是沒有拿出來一條像樣的「證據」,來說明曹俯小時候和賈寶玉一樣,天天和女孩子一起廝混。更沒有材料可以顯示創作《紅樓夢》時的曹俯還在「唸唸於『當日所有之女子』」。人的性格於一生中不是一成不變的。曹雪芹青年以後,家庭隨著禍變而敗落,使他由一個公子哥兒跌落到窮困潦倒、「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境地,到他寫《紅樓夢》時,已是「 舉家食粥酒常賒」、「日望西山餐暮霞」、「賣畫錢來付酒家」。此時,新愁舊恨一齊湧上心頭;它又不肯隨波逐流,趨炎附勢,自然傲世不恭了。要知道一個人的性格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自身的遭遇是會改變的,會從幼稚到成熟。《新考》裡所提出的曹雪芹「性格」為成熟後的性格,當然不同於兒提時代。高爾基上小學時,他惡作劇地把煙絲撒在神父聖旦節做麵包的面裡。難道我們就能以此斷定他不是《母親》的作者嗎!
二
《新考》在二、三兩大部分裡,引用大量「脂批」,來進一步證明《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批者脂硯齋;脂硯齋即曹俯,是賈寶玉的原型。遺憾的是。《新考》卻沒有對 「脂批」進行全面的考察和作具體的分析研究,把「諸子」的批語,一概說成是脂硯齋的批語。這樣,在引用批語來證明自己觀點時,便導致失誤。
1、《新考》引用的批語,把脂硯齋和畸笏叟混為一談,出現了張冠李戴的笑話。《新考》批語總數有二三千條之多。經筆者初步考察,其中有一百五十多條是涉及到批者與曹雪芹或是與小說素材有關的內容。有署名署年或只署年而又可以確定批者為脂硯齋或畸笏叟的,共一百多條。這些批語是考證研究脂、畸為誰的主要依據。經反覆推敲,發現它們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而是兩個年齡不等、輩分不相同的人所為。因此,趙先生把所徵引的批語,統稱為脂硯齋的批語,是不符合事實的。那麼,為什麼一般人都把《紅樓夢》裡的批語說成是「脂批」或「脂硯齋批」呢?可能是由兩方面原因形成的。一是「先入之見」。因為首先在《紅樓夢》上加批的是脂硯齋。經脂硯齋三次加批之後(甲戌前、甲戌、丙子),於丁丑(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畸笏叟才開始在《紅樓夢》上加批。所以,後人習慣地稱之為「脂批」。第二,脂硯齋對《紅樓夢》進行過多次整理、校對、謄清,於甲戌(乾隆十九年,1754年)再評時,將書名定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個書名被社會上承認並沿用下來。因此,後人習慣地稱《紅樓夢》上的批語為「脂批」或「脂評」。但是,我們在討論賈寶玉以誰為原型時,特別象《新考》這樣的文章在討論《紅樓夢》的作者時,更不應該含糊其詞地將所有的批語統稱之為「脂硯齋批語」。
2、脂硯齋和畸笏叟是一是二,根據是什麼,我們覺得有說清楚的必要。以前一些紅學家認為脂、畸是一個人,他們說只是在壬午之前叫脂硯齋,壬午之後叫畸笏叟罷了。到1959年南京毛國瑤在靖應鵾家發現了一部手抄本《紅樓夢》,將其與戚本不同的批語抄錄下來150條,寄給周汝昌等人。周先生於1965年公佈這些批語,這才弄清楚脂、畸確是兩個人。靖藏本第二十二回有一條批語云: 「前批知者〈聊聊〉〔寥寥〕。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 這條批語和《新考》所引用的戌本第十三回回後評一樣,是同一人所為: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這兩條批語都是畸笏叟所批。不信,請再看另一條批語。也是第十三回,靖藏本在「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句下有另一位批者棠村的夾批:「九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常〉〔棠〕村」。針對這條夾批,畸笏叟又批道:「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余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季春,「畸笏叟」。畸笏叟為何大發慈悲呢?就是上批所說的「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而感動了畸笏叟,所以便「命芹溪刪去」了可卿的死因,也便是將「死故隱去 」。據此,上兩批裡的「朽物」、「老朽」都是畸笏叟的自稱。
3、《新考》二、三大部分裡引用的批語約有四十餘條,仔細辨別一下,竟有已署名「畸笏叟」和雖未署名但具有畸笏批語特徵的批語達14條之多。而趙先生籠統地都說是脂硯齋的批語,便是於事實不相符合了。為了搞清脂硯齋和畸笏叟的身份,弄明白他們與雪芹的關係,筆者從諸脂本統計,明署脂硯齋的批語實僅有34條,另有6條雖未署名,但一望便知是脂硯齋的筆墨。此外還有署「已卯冬(夜)」的批語24條,斷定也是脂硯齋的手筆。這樣,我們得知可靠的脂硯齋批語有64條。他的批語內容多是與寫作方法和寫作情況、寫作過程有關。畸笏叟呢,初步統計他的批語有92條(署名的和署年的、還有明顯具有畸笏批語特徵的)從他批語內容來看,畸笏叟十分熟悉小說中某些人物的模特兒和書裡的某些場面、細節,他常以寶玉自居,是一位身歷其境的「過來人」。他看到書裡某些細節、場面時,常常會聯繫到自己經歷過的往事,而且大動感情。如「廢人」呀、「先姊」呀、「歎歎」呀、「哀哉傷哉」 呀、「寧不痛殺」呀、「屈指三十五年」呀等等。他還以「老朽」、「朽物」、「叟」自居。他跟曹寅一起生活過,是熟悉「西堂故事」的過來人;他參加過(或親見過)接駕,又是曹家被抄的當事人。有些研究者(如趙岡)認為此人可能是雪芹的父親。而從脂硯齋的批語考察,他的用語、口氣,都和作者是平輩身份(如「一芹一脂」、「余二人」等),年歲也差不多大小。有的研究者(如楊光漢)認為可能就是曹的遺腹子,叫曹天祐,是雪芹的叔伯哥哥。他倆從小生活在一起,情同手足,長大時又幫助雪芹寫作《紅樓夢》,所以雪芹死後,便 「余常哭芹,淚亦待盡」。
4、《新考》說:「在脂硯齋的筆下,『作者』與『雪芹』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脂硯齋從未將雪芹與『作者』聯繫在一起,倒是愛將自己與『作者』並列……」請問,這裡的「作者」指的是誰?是脂硯齋還是畸笏叟?若說是脂硯齋,可趙先生引用的甲戌本第十三回回後評明明是畸笏叟的批語,這怎麼能自圓其說呢?難道脂硯齋和畸笏叟都是《紅樓夢》的作者嗎?這裡《新考》把脂硯齋和畸笏叟混為一談不講,就是對批語的引用、分析,也是取其所需、牽強附會的‧《新考》說:「假如曹雪芹是『作者』脂硯齋怎能『命』他刪去?」 為了說明問題,我們不妨再借引這條批語。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此批的主要成份應該是「老朽命(作者)芹溪(刪去)」。批語明明是把「芹溪」與「作者」 聯繫在一起了,怎麼能說「從未將雪芹與『作者』聯繫在一起」呢?正因為雪芹是小說的作者,所以畸笏才有可能「命」他刪,因為家醜不可外揚啊。若雪芹不是小說的作者,他又憑什麼能「刪去」別人作品裡的一大段文字哩。按趙先生的說法,如果「老朽」是「作者」,前邊還有一個「作者」,這兩個「作者」豈不要爭著作權了嗎?「老朽」既然是「作者」,為什麼他自己不去「刪」而非要「命」芹溪刪不可呢? 特別是甲戌本第一回賈雨村中秋詩旁的一條批語云: 「……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甲戌本白紙紅字,清清楚楚地寫著「雪芹撰此書」——「此書」當然是指《紅樓夢》。作者是誰應該是很清楚的。
5、依據賈寶玉的形象,和上面我們對脂、畸批語的分析,筆者認為,賈寶玉的原型(模特兒)絕非是單用那一個人,而是曹雪芹把畸笏叟和脂硯齋他們那一群人——當然也有他自己的生活經歷、思想感情、坎坷遭遇揉合在一起而成的。曹雪芹用自己家庭(還有幾個親戚家、特別是祖舅李煦家)的歷史作為素材,用他親見親聞到的父兄的生活故事,按其「事跡原委」——「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來概括加工、塑造出賈寶玉這一具有時代氣息的人物形象,創作出偉大巨著《紅樓夢》,這,是完全合乎文學創作規律和原則的。 6、《新考》在否定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之後,還筆下超生,只承認書裡的詩、詞是曹雪芹寫的,理由是:「《紅樓夢》裡的詩詞當為雪芹所撰,因為雪芹『工詩善畫』」。所以曹雪芹只會寫詩,而不會寫小說。筆者統計一下,《紅樓夢》前八十回裡的詩、詞、歌、賦、曲、令、燈謎、對聯、小調等共194首之多。使我們奇怪的是,曹雪芹與「作者」竟然配合得那麼默契。「作者」寫小說,曹雪芹給配詩,而且這麼多詩、詞、謎又都極符合人物的口氣、身份、性格和經歷。林黛玉的詩詞絕不會和薛寶釵、史湘雲的混淆,成為小說塑造人物形象不可分割的整體。《新考》為了「力證」曹雪芹只會寫詩不會寫小說,引用了第十五回回前批: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接下又引第二十二回一條批語: 「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為了否定曹雪芹是《紅樓夢》作者,《新考》,說「曹雪芹參與了《紅樓夢》的增補工作 」。真是奇怪的邏輯。既然《紅樓夢》是脂硯齋寫的(而趙先生引用的批語卻是畸笏叟的了,他自己為什麼不能去「補」寫第二十二回破失了的文字,而非要曹雪芹替他「補」不可呢 ?曹雪芹「逝矣」,不可能再補了,脂硯齋還「俟」誰呢?而且還要發出「歎歎」的悲哀,這是為什麼? 《新考》為了使自己的論據能站得住腳,還說「曹雪芹的好友敦誠、敦敏、張宜泉等人,寫了不少有關曹雪芹的詩,他們都沒有說一句曹雪芹撰《石頭記》或《紅樓夢》的話。」這,引起了筆者的好奇心,便遍翻了敦誠、敦敏、張宜泉的詩,他們確實多次讚揚曹雪芹寫詩的功力。如「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詩才憶曹植」、「擊石作歌聲琅琅」 等。但他們卻沒有指出雪芹寫的是什麼詩。如依趙先生所說,曹雪芹作的詩就是《紅樓夢》裡那些詩,未免太貶低了雪芹寫詩的水平。《紅樓夢》裡的詩,是雪芹模仿書中人物的口氣,依照人物性格、文化水平來寫的,是塑造人物的一種手段。這樣的詩詞若能代表雪芹的寫詩水平,怎麼能追昌谷、憶曹植呢?何能稱得上「工詩」?他們的詩裡果真「沒有說一句曹雪芹撰」寫小說的話嗎?敦誠《奇懷曹雪芹》裡有「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筆者認為,這裡所說雪芹「著」的「書」,和「雪芹撰此書」一樣,指的就是《紅樓夢》。如果敦誠寫成「不如著《石頭記》(或《紅樓夢》)黃葉村」,那還成什麼詩句呢?還有《挽曹雪芹》詩裡有「開篋猶存冰雪文」句。這一箱子「冰雪文」稿,當然指的也是《紅樓夢》。而且,正因為曹雪芹「工詩善畫」,他的詩畫理論造詣很深。《紅樓夢》第四十二回裡關於作畫理論的闡述,第四十八回裡黛玉論詩部分,也只有這位「工詩善畫」的人才能寫得出來。三更令人奇怪的是,凡是《紅樓夢》和脂批裡有提到曹雪芹是《紅樓夢》作者的地方,《新考》都一一否定了。《新考》又在四、五部分裡,對乾隆時期和曹雪芹是同時人作的詩文裡有指出曹雪芹是《紅樓夢》作者的地方,趙先生也把它們給否定了。趙先生又是如何否定的呢?
1、《新考》說,《紅樓夢》作者曹俯,因在雍正五年獲罪抄家,「他是一個『罪人』、欽犯』」,所以他寫書不敢署名,而叫自己兒子曹雪芹出來冒名頂替。《新考》還繪聲繪色舉出一個例子:「禮部侍郎查嗣庭」因犯了文字獄,被革職拿問,「死後還被戮屍示眾」,連兒子也「被處死」。作為「欽犯」的曹俯,便「不敢承認自己的著作權」,叫兒子出來說書是他寫的。世界上真有這等的奇事,老子怕殺頭,竟然把自己兒子推出去讓人殺頭。查嗣庭「犯罪」,兒子被誅連了,曹俯卻不怕兒子會被殺頭,真夠「大義滅親」的了。
2、還有,那些和曹雪芹是同時代的文人們,如永忠如明義等也是不通情理。趙先生說,他們明明「知道作者是曹俯,卻都不敢說真話,只好說是曹雪芹」,「以曹雪芹代替曹俯,好像存心要置曹雪芹於死地似的。但是,《新考》上面說敦誠、敦敏、張宜泉的詩裡,「沒有說一句曹雪芹撰《石頭記》或《紅樓夢》的話」,所以曹雪芹不是《紅樓夢》的作者;而永忠、明義、袁枚明明白白地說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可趙先生硬說他們說的不是「真話」,是「不得已之言」。這種論證方法如何能使人信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