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發現「卞藏本」是脂本嗎?
中國紅樓夢學會名譽會長、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院長馮其庸:
最近身體不太好,但今天的會必須來。除了卞藏本發現重大之外,還因為網上最近有一謠言需要澄清。謠言說,卞藏本是我無錫的一個老鄉所抄,不幸被我當作一個古老的抄本,實際上是在1995年抄就的。今天卞先生帶原本過來,對比之下可以看出,卞藏本絕不可能是現代抄就的。我在「文革」中曾抄過一部《紅樓夢》,與這部卞藏本相比還是很新,它怎麼可能是1995年抄的呢?這是離奇的謊言。
這個本子在拍賣前,我曾見過複印件。我在蘇州和上海的朋友鑒定後認為這是真品。我的一位朋友,雖然他不是研究《紅樓夢》的,但他希望能把這個本子拍下來送給我,在拍賣會上叫價到17萬元方才作罷。
劉世德先生曾提出有關印章的問題,我在《讀滬上新發現殘脂本〈紅樓夢〉》(《卞藏脂本紅樓夢》一書序言)一文中的敘述稍有差錯。在文中我說:「在這段題記上有兩個印章,一是『上元劉氏圖書之印』,白文。另一是『文介私印』,朱文。據卞亦文先生查得,此殘本的原藏主叫林兆祿……如此看來,這書上的另一個圖章,即『上元劉氏圖書之印』是林兆祿以前收藏這部脂本《紅樓夢》抄本的人……」說圖章在前,林兆祿題字在後,這是不對的。我當時寫文章的時候,手頭沒有原本,參考的只是複印件,好像墨寫在圖章上,但一看原件,明明是林兆祿字寫在前,圖章是蓋在上面的。字與圖章誰在上面是有很大區別的。感謝劉先生細心看出了這一點,我在《卞藏脂本紅樓夢》再版的時候要改過來。
卞藏本從學術價值來看還是很高的。因為無論正文還是回目都有很多差異,所以有很多仔細琢磨、探索的餘地。紅學研究永遠沒有止境,只要實事求是地、認認真真地、有根有據地進行研究分析,可做的工作還有很多很多。我在紅學研究中有所得也有所失。比如我在研究庚辰本的時候有很大的發現,也有差錯。比如關於曹雪芹生卒年的問題,一開始有疏失,後來才得到糾正。在學術研究中,不斷修訂是常有之事。只要一直在前進,一定會發現從前的不周、有差錯的地方。
卞藏本的出現是大好事,給了紅學界新的研究課題,同時也給了很大希望。也許卞藏本的其餘部分,說不定也會像己卯本那樣,有一天會出現。即使沒有新本子出現,就現有資料而言,也有很大的研究餘地,尤其是對《紅樓夢》本身的思想、藝術、內涵的研究是無窮無盡的,才剛剛開頭。以前我們做的家事的考證、版本的考證,都為今天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中國紅樓夢學會顧問、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劉世德:
卞藏本的發現,有標誌性的意義。紅樓夢的其他脂本都是上世紀50年代初期或之前發現的,迄今有50多年,其間幾乎沒有新的脂本出現。從曹雪芹生活的年代到今天大約有二百多年,現存脂本約十部。二百年前,決不止有十部流傳。今天就不能再發現脂本的其他抄本嗎?這50年來我們一直在等。卞藏本意義在於,它證明了還可能有其他脂本的存世。
在上個世紀50年代前後,藏有紅樓夢本子的人,或許不願意公開自己的收藏,或許不願意公開自己的《紅樓夢》的真本、善本、早期的抄本等,藏書家心理在那個年代或有微妙之處。50年是一代兩代人的時間,這些書傳到了後代的手中,或者經過「文革」,書的流傳可能發生變遷。我想,如果這些藏本還存在,那麼現在及今後幾年是個拿出來的好機會。
經過我對卞藏本的研究,這的確是個有價值的脂本。正文中有異文,最有名的是對林黛玉眼睛的描寫,和其他脂本都不同。更重要的,卞藏本的回目中也有異文。正文的異文出現或許跟藏書家或抄手的有意修改有關,但一般人很少會有興趣與功力去改回目。因此說,回目中出現異文比正文異文更重要。這說明卞藏本確實是有底本為依據的,而其底本的來源就是曹雪芹的某個稿本,來自於早期不同的抄本。故而異文很值得重視。經過仔細對比,卞藏本在脂本抄寫系統中更接近現在的俄藏本(又叫列藏本)和文學研究所收藏的楊繼振舊藏本(《紅樓夢稿》)。
這個本子發現之後,網上有很多討論,主要是認為這個本子是作偽的。最早是說「夢」字是簡化字,但很快就有人說《康熙字典》中就有這個字,所以在清代有人這麼寫不足為奇。另外,比如認為「上元劉氏」的圖章是蓋在文字上面,所以是假的。馮先生已澄清了這個問題。原書很明顯是文字在先,圖章在後,也就是說沒有作偽的可能。最近,有人說「孔夫子舊書網」上有人拍賣《李太白文集》,書上同樣也發現有「上元劉氏圖書之印」的圖章,說明從上元劉氏那裡流傳出來的書籍絕不僅這一部《紅樓夢》抄本,這證明圖章不是偽造的。這就使我們懷疑,把《紅樓夢》抄本拿到拍賣行拍賣的很可能是出自南京(上元),而非原先想像中出自蘇州(林兆祿是蘇州人)。既然書還在網上賣,就證明這家人賣書是最近幾年的事情。
最近有網友說「眉盦」不是林兆祿,而是香港人何叔惠。但我考證,這個香港人沒有到過上海,而卞藏本卻清楚地寫著「眉盦識於滬寓」,是住在上海的。還有人公佈了林兆祿的書法,說不像卞藏本的題記,不是他的字,但人的字體不可能百分百相同,有可能會因為時間地點的不同而不同。
另外,北圖出版社的影印本有一點沒能體現原本的格式,導致有人認為原本是假的:回目原書每頁本應是九行,回目前面一行是空白的,但在影印本中沒有表現出來,變成了八行。有人以此認為卞藏本是假的,因為如果回目是八行,正文第一頁就只有七行了。實際上,這是影印本的問題。這在影印本中雖然難以體現,但應有所交待。
這個本子是怎麼到眉盦手上,又如何到了上元劉氏手上?研究版本的流傳很重要。如果眉盦就是林兆祿,那麼他是上海文史館的館員,1966年才去世,我相信,上海文史館肯定有他的資料,可以深入瞭解一下他的字、畫、藏書、生平經歷,對研究這一版本會有很大幫助。
這個本子的的確確是脂本,在紅樓夢脂本抄本的發現史上是一個重大發現。
還有一個問題無法解決,即眉盦題記中有圖章「文介私印」,從現有資料中沒有關於「文介」的記載,沒有明顯的證據證明它和林兆祿的聯繫。
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副研究館員杜偉生:
從紙張來看,卞藏本的成書年代應在清道光之前。這一抄本上有一些小黃斑,即氧化纖維素。這種東西會轉移。在卞藏本中,每一本中都有這樣的黃斑,有的甚至蔓延幾頁,這一點是很難在短時間內作偽的。
當然,現在還能找到清代的紙來作偽書。但如果作偽,首先要找到這麼多一樣的紙是很難的。同時,在紙上抄寫後,還要在書裝訂的時候把紙上的黃斑都對在同一個位置上,很難不出現錯位。
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副研究館員趙前:
我用高倍放大鏡看了一下墨滲到紙裡的情況。如果是現代人抄寫的,很難達到這種吃墨的效果。
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副研究館員史睿:
有人認為卞藏本中出現了一些簡化字,因此認定它是偽書。事實上,我們今天使用的簡化字並非是完全用一套新的書寫規則。有很多今天的簡化字,在古人書寫中很早就出現了。還有許多字在古代原本寫法簡單,後來產生了許多古今字,附加了很多偏旁部首變得複雜,在簡化漢字時又重新採用了以前的簡單寫法。例如,有人說卞藏本中的「機」字是現行簡化字,但唐代文獻中有這樣的寫法。
藏家卞亦文:
作為一個偶然買到這本書的人,我目前只是這部《紅樓夢》抄本的保管者。我一直是愛好並十分仰慕《紅樓夢》的人,沒想到能有機會同紅學專家們討論這個問題。
買到這部抄本之後,我對網上的評論很關注。買書時,我的紅學知識是粗淺駁雜的,僅僅是憑借長期對古籍版本的印象和認識,判斷這個本子肯定是個舊抄本。在我搜集的清代抄本中,有些字體與這部抄本非常相似。如果從作假來看,這種非常嫻熟、帶有明顯的時代風格又沒有個性的字體,現代人要作出四冊書是很難的。另外,我比較注意在抄寫字體風格上這部抄本與甲戌本的異同。根據朋友以前教給我的經驗,我有個大膽的推測:這個本子與甲戌本的筆跡風格非常接近,所以可能抄手的年代也相當接近。
沒看到原書之前我就買下了這個本子。如果是其他種類的拍賣品,我絕不敢這樣做。因為到目前還從未出現過從頭到尾作舊的偽書。這樣做成本太高,回報太低。
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杜春耕:
最初看到這個本子我十分激動。我認為這個本子不會是假的。首先,從價格上,拍賣時只有八千塊錢,如果是造假,回報太少。第二,如果是作舊做到這個程度的書,目前沒有見到。像潘家園裡許多作舊的書,看上去就很生硬,不會這樣自然流暢。第三,從抄寫樣式來說,卞藏本同嘉慶年間的寶興堂本相似。寶興堂本是《紅樓夢》版本中最奇怪的本子,上面的「寧」字與卞本相同,而寶興堂本上註明了是嘉慶年抄就的。因此,卞本應該不會是道光以後的。
在現有的早期抄本中,卞藏本是接近列藏本和楊藏本,是新多的一個本子,並且又多了很多差異。從總體綜合來看,這不是一個假的本子,但成書時間現在尚難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