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己卯本《石頭記》

論己卯本《石頭記》

論己卯本《石頭記》

紅樓文化

  紅學界稱為「己卯本」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四十三回歿本,最近已由上海古籍書店影印出版。這是紅壇一件大事,對廣大《紅樓夢》愛好者和研究者也是一件喜事。在《紅樓夢》版本學上,屬脂硯齋「四閱評過」的本子一共有兩個,一是七十八回的「庚辰秋月定本」,一是這個「己卯冬月定本」。庚辰本在三十年代,曾由胡適評介過,向為紅學界所重,建國初期,即自文學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七十年代初期,人民文學出版社又按原尺寸大小重新影印出版。相形之下,己卯本就不大為人所知。1963年,陳仲篪先生撰《談已卯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介紹了這個本子的特點和價值,才引起《紅樓夢》研究者的注意1975年,吳恩裕、馮其庸先生等,根據己卯本的諱筆,發現「己卯本是乾隆時怡親王府的一個原抄本」,「它的底本有可能是現存抄本《石頭記》底本中最早的一個」[1],從而引起海內外紅學家的極大重視。以後,吳、馮二先生又發表《現存己卯本石頭記新探》、《論庚辰本》的專論和專著,深入探索己卯本的來源和己卯本與庚辰本的關係,把《紅樓夢》的版本研究,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近年來,海內外都有一些專家致力於《紅樓夢》的成書過程和版本源流的研究,「己卯本」的影印出版,無疑將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筆者對《紅樓夢》的版本並無專門研究,但結合此本,研讀了有關己卯本的論著後,個人也有一些粗淺的看法,與專家們不盡相同。但未敢自是,特提出來向海內外《紅樓夢》研究者求教。本文包括以下七個部分:(一)己卯本與董康。(二)武裕庵的抄補校改。(三)己卯本的原來面目。(四)己卯本與怡王府。(五)己卯本與庚辰本的關係。(六)己卯冬定與庚辰秋定。(七)小結。

一、己卯本與董康

    象《紅樓夢》其他版本一樣,己卯本早期流傳的情況已不可考。此本解放前原為陶洙(心如)所藏,而陶洙自雲得自董康。董康,字綬金(授經),號誦芬主人,江蘇武進入,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北洋軍閥時期,曾任大理院院長、司法總長、財政總長等職。董精法制,雅好戲曲小說,久宦京師,公餘之暇,留連廠肆,是一位有名的古籍收藏家。他在1926—1936年間,曾四次赴日,參觀各大公私藏書機構,訪求中土流失古籍,「記其版式,存其題識」,成《書舶庸譚》四卷(後增為九卷),胡適為之序。

    董康是《紅樓夢》的愛好者。不僅是他,他的母親、妻妾似乎也都是「紅迷」。《書舶庸譚》卷四下有一段記載:

    (1927年4月)二十七日,晴。……夜深發柳行李,檢點書籍,猝見綺雲(即其亡妾綺卿)之《妨繡編》一冊,乃余攜入篋中欲刊正評點者。音多淒麗,附錄數首於後。……(綺雲)生平酷嗜《石頭記》,先慈嘗語之云:幼時見是書原本,林薛天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雲,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綺雲欲本此意,改竄最後數十回名《三婦艷》,以補其憾,惜削福未就也。……《題玉壺山人瓊樓三艷圖》……《枕霞閣》:「眾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縱使期期生愛愛(雲幼時口吃,呼二哥為愛哥),從無醋醋到卿卿。石慶花夢人同艷,寶鏡雲鬢視許平。知否鴛鴦歌福錄,雙星早已締三生(末聯據原本《紅樓夢》)。[2]

    「玉壺山人」大概就是董康的化名。其母謂原本《紅樓夢》演寶湘姻緣,「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雲」,其妾欲本此意改寫《紅樓夢》後數十回名《三婦艷》,大概也就是他的看法和想法。不過這一段記載,反映他當時尚未接觸到脂硯齋四閱評本,因為如果他看到脂硯齋等人有關後三十回情節的批語,可能就不至附會「白首雙星」的回目,硬充寶玉、湘雲的撮合山了。[3]董康接觸到己卯本,似乎在這以後。

    《書舶庸譚》卷七,1934年1月13日日記。

    狩野(狩野直吉,日本漢學家——筆者)與余評論水滸及紅樓人物。余於水滸之宋公明,無所可否,金聖歎極端攻擊,未為至論。然第一流當屬之林教師。若紅樓一書,評者皆揚林抑薛,且指薛為柔奸。余嘗閱脂硯齋主人第四次定本,注中言林薛屬一人。脂硯齋主人即雪芹之號,實怡紅公子之代名。卷中寫薛之美如天仙化人,令人不忍狎視,寫其情不脫閨娃態度,純用虛筆出之。設置二人於此,吾知傾倒寶兒者必多於顰卿也。獰野深韙余言。[4]

又《書舶庸譚》卷八下,1935年5月13日日記:

    歸途至佐佐木書店,購紫色部《源氏物語》一部。此

書紀宮閒瑣事,儼然吾國之《紅樓夢》,惜文筆為當日方言,非深於和學者,無從味其神境也。心如耽於紅學,曾見脂硯齋第四次改本,著《脂硯余聞》一篇,始知是書為雪芹寫家門之榮菀,通行本評語乃隔靴搔癢耳。[5]

    「心如」就是陶洙。董康這裡所說的「脂硯齋主人第四次定本」,「脂硯齋第四次改本」,應是他所收藏的脂硯齋四閱評過的「己卯冬月定本」。入藏的時間,應在前此不久。胡適在《跋乾隆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中說,1928年他發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宣傳了脂硯甲戌本如何重要,愛收小說雜書的董康、王克敏、陶湘諸位先生方才注意到向來沒人注意的《脂硯齋重評本石頭記》一類的鈔本」。[6]胡適所言,當有所據。因為從董康在上述日記中談到之《紅樓夢》「為雪芹寫家門之榮菀」,「脂硯齋主人即雪芹之號,實怡紅公子之代名」等,顯然是受到胡適論甲戌本和跋庚辰本兩文的觀點的影響。他在《書舶庸譚》卷一下1927年1月24日日記也談到:「吾國胡適之好搜輯小說家文字,余亦頗欲撰小說家列傳,若干所見不多。」可同胡適上面這段話相印證。因此,我們大致可以肯定,董康購得己卯本的時間,在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

    那麼董康所藏之己卯本,是否就是我們現在所見到的四十回的殘本呢?由於他在上述日記中有「余嘗閱脂硯齋主人第四次定本,注中言『林薛屬一人』」的提法,這使人想到,也許他當時收藏的本子,實不止四十回。因為關於「釵黛合一」的脂批,只見於庚辰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  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庚辰本原為徐星署所藏。1933年胡適通過王克敏得以借閱,並寫了一篇{跋},引用了這條批語。胡跋寫於1933年工月22日。但當時並沒有立即發表。董康在這一年11月8日赴日.行前是否已讀過胡《跋》,是非常可疑的。即使有機會接觸到。他大概也不致根據別人文章中的一條資料,就稱「余嘗閱脂硯齋主人第四次定本」。董康同王克敏是好朋友,當然也不排除通過王克敏借閱到庚辰本的可能性。但此事也應在胡《跋》公開發表以後。胡適剛把書還回,藏主又馬上轉借給董康研究,這樣的可能是極少的。董康的上述觀點,看來並不完全得自胡適的文章,應該另有所本。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董康舊藏己卯本原有四十一回至五十回這一冊,後來才散失掉,征諸陶洙生前曾告訴吳恩裕先生,謂己卯本在「董康死後到他手之前,也有部分散失的可能性」[7],則當是事實。

    其實,關於己卯本的情況及董康收藏的經過,陶洙應該最清楚。陶洙同董康是同鄉,又是趣味相投的多年好友。董康1935年4月應邀參加東京孔聖堂落成典禮,就拉陶洙以秘書身份隨行。《書舶庸譚》1935年5月13日日記提到「心如耽於紅學,曾見脂硯齋第四次改本,著《脂硯余聞》一篇」,則陶是少數幾個當時得讀這個珍本的人士之一。據說董康購藏己卯本後,一如胡適之壟斷甲戌本,秘不示人,甚至連知此事者都很少。陶洙得以借閱,可見二人之相契。董康於「七·七」事變後,為王克敏所浼,參加偽華北政府,墮落為漢奸,抗戰勝利後瘐死獄中。他的有些收藏,包括這本己卯本《石頭記》,大概也就落到陶洙手中。己卯本上有陶洙「丁亥春」(1947年)和「己醜人日」  (1949年)的兩段題記,時間相合。大概正因有這樣一段關係,陶始終對此書的流傳不願深談。陶所著之《脂硯余聞》未見。陶雖「耽於紅學」,今人頗有為之吹噓者,但他對紅學似未入門。他得到己卯本後,對其中許多寶貴資料視而不見,不去發掘研究[8],相反卻去過錄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批語,校改己卯本的正文,簡直是對這個珍貴版本的糟蹋。

二、武裕庵的抄補校改

    在己卯本的流傳史上,已知的收藏者除董康、陶洙,另一個是武裕庵,

    武裕庵不知何許人。他在己卯本六十七回回末留下一行字:

        石頭記第六十七回終按乾隆年間抄本武裕庵補抄。

    根據這一行字,我們知道整個六十七回是他補抄的。又根據這一回的字跡,我們知道己卯本的硃筆校改,大部出於其手。我們上面已提到,己卯本的批注曾為陶洙所亂。陶洙得己卯本後,曾用朱、藍兩色過錄了現存的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批語,並對正文進行了部分的校改。但紅學界長期以來有一種看法,認為除陶校以外,己卯本上有些硃筆字是屬於早期的校注。陳仲毯先生說:「己卯本是四閱評的謄清錄副本,硃筆批注的人,可能就是參加評閱人之一。」[9]馮其庸先生進一步將之區分,他說:「己卯本上原有的硃筆校字,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早期的硃筆校字。這類校字,早於庚辰本據己卯本的過錄時間。」「另一類的硃筆改字從字體來說,是拙笨的粗筆觸,從它的時間來說,我判斷它最早只能是在嘉慶初年。」[10]

    筆者認為,把己卯本的原來校注加以區別是對的,因為即使訴諸直觀,這些硃筆字顯非一手。首先就最顯著、最大量的粗筆觸字來說,這些批注有以下特點:

    (一)筆跡有濃有淡,在原己卯本三十八回中,基本上每回都有;

    (二)也出現在後來抄補的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

    (三)校改的方法是圈改,常常將誤字圈去,在旁邊寫上校字;

    (四)校改所依據的是程本。

    馮其庸先生曾根據(二)、(四)兩點,判斷粗筆觸淡朱色的旁改文字「必定是在六十七回據程本抄補以後」[11],「即在乾隆五十六、五十七年程甲、乙本流行以後」。但馮先生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粗筆觸旁改文字,並不是別人,而是六十七回的抄補者武裕庵的手筆。

    己卯本、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兩回尚未分開,這段文字雖明標「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但合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一個回目。及至戚序本、甲辰本,才析為兩回。不過具體的分法,《石頭記》系統的本子與《紅樓夢》系統的本子不同。前者第十七回止於遊園結束,寶玉「退了出來」;後者止於賈府備車轎去接妙玉,「後話暫且擱過,此時不能表白」。後者比前者多出一千二百七十字。己卯本眉批謂「『不能表白,後是第十八回的起頭』」根據的正是程本,而武裕庵恰恰是據程本來校補己卯本的。這一點馮其庸先生早已指出。

    事實上,不止是硃筆字,還有一些與原抄者字跡不同的墨筆字,也是武裕庵所書。己卯本第三十四回回末,有兩行墨筆字,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終

第三十四回評

    陳仲篪先生根據這兩行字,斷定「這是在脂本《石頭記》裡第一個出現的{紅樓夢>的標名,是《己卯本》獨有的,也是唯一的例證。它證實了曹雪芹生前確曾一度用《紅樓夢》作為全部書的總名」。[14]

    陳先生這一發現,已為紅學界所公認,在談到《紅樓夢》書名和版本問題時,這項資料已作為毫無疑義的證據被廣泛引用。但是這個材料是根本不可靠的。馮其庸在《論庚辰本》已指出這行字是後添上去的,「並非己卯本的底本所有」。具體說,它也是武裕庵所加。讀者可以將己卯本三十四回回末這兩行字,同六十七回回首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回末之「石頭記第六十七回終」一些字相對照。「第三十四回評」之「評」宇,與「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之「評」字完全一樣,特別是其中「口」字的寫法,是武氏書法的特徵。「第三十四回終」之「終」字,與「第六十七回終」之「終」字,也全同,特別是「冬」字兩撇不相連的特殊寫法,也是一樣。其他如「十」、「第」、「四」、「回」等字,都可以從六十七回找到相類似的寫法。還應指出,武裕庵並不止在第三十四回回末寫了「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終」和在六十七回回末寫了「石頭記第六十七回終」這兩條,第三十二回末之「第三十二回終」(墨筆)、第十九回末之「十九回終」(硃筆),也是他寫的。武氏為什麼在三十四回末題上「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終」,而在六十七回末卻題上「石頭記第六十七回終」,是不是他所據的程本,回未有「紅樓夢第X×回終」的字樣,而他據以抄補第六十七回正文的乾隆年間抄本《石頭記》,這一回也是據程本補抄了對此我們現在已無法弄清楚,但兩者均出於他的手筆,卻是無可置疑的。

三、己卯本的原來面目

    除武裕庵外,己卯本上還有另一位校者的硃筆字。他的校筆與武氏的校筆不同:

    (一)遍佈於原己卯本的三十八回各回,但後來抄補的六

十四、六十七兩回則缺;

    (二)字跡較幼細、工整;

    (三)校改的方法是點改,不是圈改。即用硃筆把要改的字點去,然後在旁邊寫上另一個字;(四)他的校改主要是根據現存庚辰本而不是程本。馮其庸先生認為,這些改筆是己卯本的抄藏者(也就是怡親王弘曉)後來借到脂硯齋四閱評過的「庚辰秋月定本」,用硃筆校補在上面的。趙岡先生也持類似的看法:「怡府人士曾以庚辰怡本來校改己卯怡本的文字。不過,這種校改並不十分徹底,有的地方改了,有的地方仍然留下了異文。」[15]紅學界有些人不同意馮先生的意見,不過也認為這部分硃筆校改是很早的,是「乾隆時期的硃筆校改的實證」。[16]

    筆者認為,己卯本這些校改不可能是乾隆時期的校改,更不可能是怡府人士的校改,而是近人的校改。

    首先,己卯本這位校者,並不是根據原始的「庚辰秋月定本」校改,而是根據現存的庚辰本校改,他把現存庚辰本的誤筆、錯字、後人在庚辰本上的妄改,都統統校到己卯本上去。這裡就從第二、三回舉幾個例子:

    第二回:「這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蘭台寺大夫」,各本均如此。「蘭台」本漢代宮內藏書之處,以御史中丞掌之,班固曾為「蘭台令史」。唐高宗時改秘書省為「蘭台」。「大夫」則為古官名,所以脂硯謂「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但庚辰本作「藍台寺大人」,顯然是因字形相似致誤,因為「藍台寺」未之前聞,「大人」是尊稱,、並非官名。己卯本的這位校者卻點去「蘭」「夫」,改從今庚本。第二回:雨村道,如前代之許由,陶潛……近代之倪雲林、唐伯虎……,「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易地」,各本同,今庚辰本誤作「異地」,而己卯本的這位校者卻點去「易」字,據庚本改為「異」。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榮寧兩門,如今都蕭疏了。賈雨村故持異議,說他去歲游石頭城,從寧榮老宅經過,「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蓊蔚泅潤之氣,那裡像個衰敗之家」7庚本「樹木山石」,漏去「石」字,後有人用墨筆在旁邊補一「水」字。這顯然是無知妄改,因為如果是「水」不是「石」,就不是什麼「洇潤之氣」,而是「汩汩之流」了。但是己卯本這位校者有目如盲,卻點去「石」字,依庚本改為「水」。

    第三回:二玉初聚,寶玉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罵他胡說,寶玉作了一番解釋。「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這段文字己卯本與諸本同,庚辰本有脫誤,「更好,更好」作「更好好的」,下面又脫去十七字。後有妄人把賈母的話補寫為「更胡說了,你好好的坐下罷,寶玉」。這位校改者卻勾去己卯本二十字,改從庚本。

    像這樣援庚本之誤來改己卯本之正的例子,真是俯拾即是。紅學界皆知,現存庚辰本曾經後人點改過,雖然有些改字偶有可取之處,但並非據善本校讎,而是任意臆改,且大多都是無知妄改。馮其庸先生雖主張對庚辰本這些墨筆的旁改文字丸以區分,「既不能全部肯定,也不能全部否定」,但他也承認,其中有一定數量「純粹是屬於妄改」十。己卯本這位校者,根據庚辰本的誤筆和妄改,來校改己卯本本來正確的文字,這總不能設想是弘曉等人,借到脂硯的「庚辰秋定」原本,進行校改吧?

    事實上,己卯本上這些硃筆的點改,不僅不是什麼早期的東西,甚至比武裕庵的校改還要晚。這裡也舉兩個例子。己卯本第三十九回,鳳姐為討賈母喜歡,不斷拿劉姥姥逗樂。「賈母笑道:  「鳳丫頭別會他取笑兒,他是鄉屯裡的人老實,哪裡擱的住你打趣他?」「會」顯然是錯字。武裕庵在「會」旁用硃筆寫上「拿」字,這是據程本校改,程本正作「別拿他取笑兒」。但是「會」字的左行,卻有人點改為「合」字。此人據的是庚本,庚本正作「別合他取笑兒」。顯然己卯本原也作「合」,因字形相似誤為「會」。則這位校者據庚本改「合」,當在武裕庵之後。因為據校點習慣,都是在右邊空行改字。而這位校者隔行改在左邊,正因為右邊已有武裕庵校改的「拿」字高居要津。我們不能設想,弘曉等預知數十年或百年後,有位武裕庵另據程本來改這個「會」字,預先讓道,留出右邊空行給他(像這樣「讓道」的例子還有)。又如己卯本第三十三回,忠順王府長史到榮府向賈政討琪官,說忠順親王「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轉令郎請將琪官放回」。「轉」下漏一字,武裕庵據程本在「轉」下補一粗筆「達」字,而這位字跡幼細的校者,據庚本在武裕庵的「達」下補一「諭」字,而將「達」字圈掉,把「諭」字勾上去。很明顯,這位校者的點改也應在武氏校改以後,絕對不會在武氏之先,知道以後有人要補一個「扶」字,預留地位,並畫好一個圈,等武氏來填寫。

    也許有人認為,細筆校改既然沒有校改六十四、六十七回,可見這位校者應在武氏之前。但事實剛剛相反,這位校者所以沒有校及六十四、六十七回,是因為他據的是現存庚辰本,而庚本剛好缺去這兩回。庚辰本據說為端方故物,後為徐星署所得。庚本名重世間,是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胡適的介紹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文章發表以後,這點本文前面已說過。因此,己卯本上這些據今庚辰本的改筆,肯定是發生在董康、陶洙收藏的時期。

    筆者認為,吳恩裕先生的意見是值得重視的,吳先生在《現存己卯本石頭記新探》中曾提到:陶洙「在1954年曾告訴過我說,這個本子值得注意,其中的缺回、缺頁、批語,都是他根據甲戌本、庚辰本抄上去的。有些個別的字、句,他也據這兩個本子改了。但他卻將現存己卯本的原抄文字清楚地保留在上面」。「陶心如生前同我面談、通信多次,他又曾把甲辰本《石頭記》夢覺主人的序言特地抄給我。他的字我是認得的」十。吳先生因此在探考己卯本時,沒有牽涉到校語的問題。當然,筆者沒有研究過陶洙的筆跡,現在影印本已將被肯定是陶洙抄補校改的文字一律抹去,無法斷定這些細筆觸校字是否也出於陶洙、董康,或者另外的什麼人。但無論如何,現在己卯本上的硃筆校語,都不可能是乾隆時代的改筆。田為另一個有力的證據,是北京歷史博物館所收藏的己卯本五十六至五十九回三回半殘本,一清如水,既無粗筆觸的武裕庵改字,也沒有這位幼筆觸校者的改字[19]。就是說,在散失之前,己卯本只是一個比較素潔的墨抄本,並無硃筆校語,大概也沒有什麼夾條。這是己卯本的原始形態或本來面目。

    筆者認為,在現存各種乾隆時抄本中,不管有多少脫訛,並沒有出現據他本校改的現象(庚辰本是後人的妄改),因為當時人們只是把《紅樓夢》當作「消愁破悶」的小說讀。嘉道以還,「開談不說紅樓夢,此公缺典真糊塗」,人們才搜羅異本軼聞,但著重點還在微言隱義與故事情節。到「新紅學」誕生以後,才興起《紅樓夢》的版本學、校讎學。設想在《紅樓夢》脫稿不久,便有這樣複雜細緻的校改,是不符合紅學發展的客觀規律的。

四、己卯本與怡王府

吳恩裕與馮其庸兩先生研究己卯本的最大突破,是發現己卯本同怡王府的關係。吳恩裕在《現存己卯本石頭記新探》中提出三點證據,證明己卯本是乾隆時怡親王弘曉家的原抄本:(一)己卯本除諱「玄」、「禎」、「弘」、「歷」等字外,還諱「祥」字「曉」字。

    (二)己卯本的抄者中有弘曉的字,說明他親自參加抄寫。(三)在北京圖書館藏《怡府書目》中,有現存己卯本抄寫者之中的三個人的筆跡[20]。

    不過吳先生提出的證據本身,似乎還有待證明。

    先談諱筆問題。己卯本雖然避第一、二代怡親王允祥,弘曉之諱,卻並不徹底。據馮其庸的統計:現存己卯本四十一回中,「曉」字缺筆有十一個,不缺筆有七個,佔百分之四十。「祥」字缺筆有五個,不缺筆有一個,佔百分之十七。如果己卯本是怡府的原本,甚至是弘曉親率其子侄弟兄一起抄的,這就難於理解了。因為這等於是說,怡府的抄手,怡府的家人,

也可以不避允祥、弘曉之諱。趙岡先生說:「對於皇帝名字不避諱是犯不敬之罪,但對於親王以下則沒有這樣嚴格的規定,開明的王爺可能不計較這些。抄寫人避諱是自動表示敬意,不避諱也未必就獲罪。」[21]可惜這只是趙岡先生的想像。實際情況是怎麼樣的呢?《紅樓夢》第二回提到林黛玉小時避其母賈敏之諱:「凡書中有『敏』字,她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時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黛玉這樣做當出自長輩的教誨。這是當時仕宦之家、書香之族的規矩。《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脂硯齋便提醒說:「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也」。《紅樓夢》是否避「寅」字諱的問題,現在紅學界仍有爭論,但從脂硯所批,可看出「世家子弟」對這個問題是何等的敏感。難道赫赫的怡王府,競開明到下人、家人不迴避王爺的名字,可以嘴說筆書嗎?不應忘記,《石頭記》正是抄來給王爺看,一點也不能打馬虎眼的!

    吳恩裕對這個問題提出一種解釋,說己卯本上那些不諱「曉」字的書頁,正是弘曉及其兄弟抄寫的,他把他們列為己卯本的抄寫者「丙」和「丁」。據吳先生說:弘曉自己當然不必為自己諱,他的弟兄也可不為他諱。吳先生的根據是弘曉的《明善堂詩集》自序中一個「為」字的寫法。「第二筆到第五筆交接處止,不過頭」。而這種寫法與己卯本第十五回一些書頁「為」字的寫法正好相同。光憑一個字的寫法就判定兩種筆跡的同異,這樣做似嫌輕率,不過可暫勿置論。就談「為」字,如吳先生所舉之第十五回第四頁a面末兩行四個「為」字的寫法,查對影印本,有兩字的第二筆過了五關,有兩個沒有,一半對一半。而翻過一行,兩個「為」字的第二筆都明顯突過了第五筆!問題不僅如此。吳先生把弘曉編為己卯本的抄寫者「丙」,辨其筆跡,這位「丙」正是第二冊扉頁總回目的抄寫者。這個總目的第十二回回目,明明寫著「賈天祥正照風月鑒」!弘曉不諱自己的名字,尤有可說,難道竟連他的老子、第一代怡親王允祥的名字也不諱?這是不可想像的。

    至於己卯本有三個抄書者的筆跡同《怡府書目》抄者的問題,因為吳先生並未舉出證據,筆者亦未經目驗,不敢妄斷。不過即使其中有人筆跡相同,只能說明他們是怡府抄寫人員.並不能肯定現存的己卯本就是怡府原抄本,因為不排除這兩位抄手曾私下參與過錄怡府本,拿到外面賣錢的可能性。

    所以,己卯本的諱筆,證明它的確出自怡府,但是它的避諱很不徹底,卻又說明它不一定是怡府原本,而更可能是怡府本的過錄本:有些抄手過錄時保留原本缺筆字,有些抄手則加以改正。

    其次,從形式看,現存己卯本也不像是怡王府的原抄本。怡府本過錄自脂硯齋的定本,這點不成問題。根據早期抄本之一甲戌本的形式,脂硯評《紅樓夢》用的是硃筆,因為如用墨批,則大量的眉批、行間批和回前、回後批易與正文相混,而且密密麻麻,滿紙烏黑,閱之使人氣悶。我們沒有理由懷疑脂硯於己卯、庚辰寫定前八十回《石頭記》時,也用朱墨二色。那麼怡府過錄時,是照脂硯定本用兩色精抄,還是用墨筆筒抄呢?弘曉喜歡看小說,他抄《石頭記》,首先是為了觀看把玩而不是入藏,當然要抄得悅目些。怡府有的是抄手,完全有條件用朱墨二色精抄。但是現存己卯本是一個非常草率的簡抄本,一色墨筆,而且是分抄的,多者一回,少者一頁,錯漏極多。吳恩裕先生解釋這種現象,認為是弘曉在脂硯己卯冬定以後,庚辰秋定以前借出過錄的,因為時間很短,所以弘曉及其子侄分頭趕抄。馮其庸先生也認為怡府因趕工,來不及過錄硃筆批語。這也恐怕是臆想,因為現在無法斷定怡府本過錄的時間,而下面我們將談到,所謂庚辰「重定」,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一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要借抄一部小說(不一定向脂硯齋本人。可能脂硯已故),誰會對他嚴限日程,使他日夜趕工,連硃筆批語都顧不上過錄?弘曉富收藏,怡府有書手,難道用得著他親率兄弟子侄,自己捋起袖子來抄嗎?若謂弘曉對《石頭記》份外重視,所以才這樣大陣仗,這也未必。己卯本第二回末那條墨筆批語:「語言太煩,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視墨如土矣。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大概就是弘曉的手筆。這位喜附庸雅的王爺,看到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有點嘮嘮叨叨,就顯得不耐煩了。

    總之,現存己卯本的形式,不類是怡府原本,倒是象借出或偷出怡府原本,加以草草過錄的簡抄本。

    這裡又牽涉到一個使紅學界困惑的問題,就是己卯本和庚辰本前十一回,除個別混入正文的評注外,完全沒有批語。這個問題至今無人解答,也無法解答。這不會是出於脂硯齋的刪削,那麼是出於誰手呢?筆者認為,問題就出在己卯、庚辰兩本的簡抄。據筆者推測,原來脂硯齋寫定本時,前十一回的形式大概相同於甲戌本的前五回,只有硃筆的眉批、行間批,而沒有整理成雙行批注(這牽涉到原先的體例)。怡府過錄時,也分朱、墨二色。但是到現存己卯本、庚辰本(或其底本)過錄怡府本時,因為抄手要趕時間,省成本,便決定只抄墨筆,不抄硃筆,而前十一回就一清如水。十二回以後也只錄取雙行夾注和回前回後墨批,而沒有過錄硃筆行間批(不照抄雙行夾注便影響整本書頁,不能分抄)。正因為如此,所以第四回「護官符」的幾行「注」,便被抄手當作夾批而捨棄。護官符之注,甲戌本已與行間批語相混,怡府本的形式大概也是這樣。另外還有可作反證的例子。己卯本第八回,薛寶釵金鎖正反兩面篆文音注,其下有兩段批語:

    「不離不棄」與「莫失莫忘」相對,所謂愈出愈奇。

「芳齡永繼」又與「仙壽恆昌」一對,請合而讀之。

問諸公歷來小說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換新眼目。

這顯然是原本批語,因與金鎖篆文音注混合在一起,抄手誤以為是「注」的一部分,而過錄下來。從這兩個例子中又可以看到,己卯本和庚辰本所過錄的底本,前十一回是有評注的,只是抄手略而未錄。

    最後,從現存己卯本的刪改和留空情況看,它也不像是怡府原本。己卯本曾對脂硯原本作過篡改,吳恩裕先生曾舉出第二回之「成則王侯敗則賊」,「王侯」,己卯本作「公侯」。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據。但弘曉輩不僅改字,而且對《紅樓夢》正文也加以剜、刪、砍。最刺眼的例子是第十六回末,秦鍾易簀,眾鬼判持牌來拘他,忽聽說寶玉來了,都判官先嚇慌了,小鬼們埋怨他。都判道:

    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  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  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22]

曹雪芹虛構這樣一段情節,正如脂硯所說,不過是「調侃世情」,暗喻所謂朗朗乾坤,實際上也就是鬼魊世界,「陰陽並無二理」。己卯本現在闕「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等犯忌的字句,留下兩處空白。

    又如己卯本第十九回的「小書房名」,下闕四字,第二行「那裡自然」以下,有大半行空白。庚辰本情況同。過去專家們認為這是曹雪芹一時想不到合適的書房名,留空待補;而另行也是因字句需斟酌,準備重新改寫。這顯然不是真實情況,因為擬一個小書房名,決不會難倒雪芹,需要留空,而下面那段空白,結合上下文看,刪節的痕跡宛然。筆者認為,正如第十六回末一樣,這裡因有礙語或不祥語,被人塗去。

    聯繫到第一回楔子石頭和癩僧四百多字的議論,現除甲戌本外,各本皆缺。這也是紅學上的難題疑案。現在紅學界對甲戌本在《紅樓夢》版本上所佔的地位,存在不同的看法。但這四百多字,顯為雪芹原作所有,也為脂硯定本所有。筆者認為,這一段文字,極可能也是怡府本先刪去的。因為癩僧的話,宣傳了富貴無常、樂極悲生的虛無思想: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這四句被脂硯齋評為「乃一部之總綱」,實際也是礙語之綱。對滿清最高統治者來說,他們希望自己的江山是「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國」。現在《紅樓夢》開宗明義,就詛咒塵世一切榮華富貴「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究竟是到頭一夢」,這當然不會為他們所喜。所以,這四百多字便作為最忌諱的礙語首先被刪去。筆者認為,刪去這四百多字的不可能是曹雪芹(當時他還活著),也不可能是脂硯齋。脂硯堅持用《石頭記》為書名,如果他將這四百多字刪去,則石頭幻形人世的原委,塵世富貴不能依恃的驗證,便全無著落,脂硯本人的許多評語,也成無的放矢。就是脂硯怕陷文網,要刪去這些礙語,他在定本中也會略為加工,設法使文字銜接,不會像現存庚辰本那樣(現存己卯本第一回前三頁已脫落,但從篇幅可以看出,也缺此四百多字),斷成兩橛,中間接不上茬。所以,筆者認為,這些礙語的刪改,是己、庚的祖本怡府本的特點。由於弘曉的地位,他同曹雪芹甚至脂硯齋的立場不同,對人生的感受也不同。他可以欣賞《紅樓夢》的藝術技巧,而決不會喜歡《紅樓夢》「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思想。因此,他抄得脂硯齋的定本後,在閱讀的過程中,塗改、圈刪去一些他所不喜歡或感到懼怕的礙語、不祥之語,這是很自然的。現存己卯本上那些留空、闕字的現象,是它的祖本怡府本經過塗改、圈刪的遺跡,而不是己卯本自身曾經被閹割的證據。因為抄手不可能一面分頭抄寫,一面隨手篡改、留空,此理殊明。

五、己卯本與庚辰本的關係

    既然己卯本不可能是怡府原本,而更可能是怡府本的簡抄本,那麼庚辰本同己卯本是一種什麼關係呢?

    目前,紅學界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庚辰本是按己卯本過錄的,兩者的關係是「父子」關係。持這種意見的有陳仲篪、馮其庸等先生。另一種意見認為,庚辰本並非錄自現存的己卯本,己卯本過錄自「己卯冬月定本」,庚辰本過錄自「庚辰秋月定本」,它們之間是「兄弟」關係而不是「父子」關係。持這種意見的有吳恩裕、魏譚先生,李少清,趙岡先生的意見也可以歸入這類。

    對庚辰本同己卯本的淵源,馮其庸先生在《論庚辰本》中舉出六證:

    (一)兩本抄寫的款式一致。

    (二)兩本四十個回目一字不差。

    (三)兩本的墨批完全相同。

    (四)兩本抄寫上一些特徵相同。

    (五)兩本均出現缺筆的「祥」字,避允祥諱。

(六)兩本部分書頁筆跡相同。

    現存己卯本和庚辰本的關係,無疑是很密切的。不過,馮先生的結論:「庚辰本是據己卯本過錄的」卻並不完全正確。因為上述六證,並不能完全證明庚辰本出自己卯本。具體說,前四證屬於抄寫方面的問題,這可以解釋為庚辰本的抄手較忠實地照己卯本摹寫,也可以解釋為己卯本和庚辰本的抄手,都忠實地照某一個名氣大的本子(怡府本)摹寫。己卯本抄自怡府本,此點本文上一節已論證過。其次關於筆跡問題,材料也並不過硬。馮先生舉了三例,謂兩本的第十回首半面、第二冊的目錄頁,是同一人的筆跡。但仔細辨認,兩者只能說有些相似,並非一手。己卯本這兩頁的字跡較波俏、飄逸,庚辰本的字跡較凝重、沉著,如第二冊回目頁之「賈」、「寧」、「可」、「元」、「卿」等字,第十四回首半頁之「是」、「事」、「越」等字,結體和寫法都不同。至於第二十回第四頁之長批,如果結合該頁正文看,兩者的字跡相去甚遠,恐怕連個「像」字都說不上。而且,退一步說,即使庚辰本的抄手,其中「有兩個人的筆跡與己卯本的抄手相同」,也不能排除這兩位抄手,曾經兩次參與抄寫某同一本子的可能性。

    馮先生的六證中,避諱問題是個很有力的證據。庚辰本第七十八回,賈寶玉杜撰《芙蓉誄》,末句「成禮兮期祥」,「祥」缺最末一筆作「祥」。這個缺筆的「祥」字,證明庚辰本與己卯本同源,因為現存己卯本也諱「祥」字,作「祥」和「欄」。但是,諱筆雖肯定兩本有淵源,卻不能構成承傳關係。因為要證明庚辰本出自己卯本,就要證明己卯本是怡府獨一無二的原本。但是上一節我們已談到,己卯本不是怡府原本,只是怡府本的過錄本一一簡錄本。因此,庚辰本的「祥」字諱筆也存在兩種可能性,一是來自現存己卯本,一是來自怡府原本。

    筆者認為,研究版本的同異,不僅要著眼兩者之「同」,還要注意兩者之。異」。同,可以說明它們或來自同一祖本。異,則顯示它們不可能有直接的承傳關係。

    己、庚兩本有哪些異點,證明它們不可能是「父子」關係呢?

    第一,己卯本有些特殊的刪改而庚辰本卻仍然保留。著名的例子如第二回的「成則王侯敗則賊」,雪芹把批判的鋒芒指向統治階級的最高層。但是弘曉這個王爺將「王」改為「公」,使諷刺降級。己卯本上正作「公侯」。又如上面提到的己卯本第十六回末,兩處開天窗,共闕二十字。如果庚辰本是直接抄自己卯本的話,它只能照己卯本作「成則公侯敗則賊」,只能開天窗或擬補這二十字。但是,現在庚辰本不作「公侯」而作「王侯」,都判的話也一字不缺,完全合榫,說明它不是過錄自現存己卯本,而極可能抄自同一個本子。在這個本子上,「王侯,』被圈改為「公侯」,都判的話有些被勾刪,己卯本的抄手照刪改的抄錄,而庚辰本(或其底本)的抄手,則照原本被塗改的字句抄錄。吳恩裕先生曾據庚、己兩本「公侯」和「王侯」的異文,提出這樣的可能性:「現存己卯本是據原己卯本,而庚辰本則據原己卯本的過錄本」[23]。筆者認為,後一意見是對的。

    第二,己卯本不誤而庚辰本致誤。最典型的例子,是第十七,十八回元春歸省,最後演戲,元春點了四出戲,最後一出

是「離魂」。在正文「第四出離魂」句下,有雙行批注。己卯本作:「伏黛玉死,牡丹亭中」。在這條批注的下面又有一雙行批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一行九字,一行十字。從「通」字起回行)。己卯本在上、下兩段批語之間,留空少許,加一圈並一橫線,以資區分。但庚辰本卻把這兩段批語混在一起,成為一段怪誕的文字:「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牡丹亭中,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如果庚辰本抄自己卯本,大概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因為己卯本兩段批語中間有間隔符號。問題出在它們的祖本怡府本。這兩段批語,上下抄在一起,並無明顯的區分。己卯本的抄手懂得這是兩段不同的批語,故把它們寫開,並在兩者的中間畫上一小圈,加上一條橫線。而庚辰本的抄手卻不知道是兩段批語,把它抄在一起。這個例子說明,己、庚都是從一個底本過錄的,而決不是後者抄白前者。

    又如第三回,曹雪芹寫賈寶玉眼中所見之林黛玉:「兩彎似蹙非蹙冒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現在脂硯齋系統各本,從甲戌本起,後一句有缺文。甲戌本作「一雙似口非口口口口」。己卯本近乎甲戌本,把空闕去掉,接抄成「一雙似目」。這反映無論脂硯定本、怡府抄本都沒有解決缺字問題。庚辰本作「兩彎似蹙蛾眉,一雙多情杏眼」,當為庸手所妄改。這說明庚本不僅不是過錄自現存己卯本,甚至也不是直接抄自怡府本(當然也不排除怡府本後來被弘曉改寫成這樣),更可能是第三代的過錄本。

    第三,己卯本誤而庚辰本不誤。這主要是抄寫方面的一些訛脫。例如第三回回首,寫張如圭向賈雨村報喜信。庚辰本作「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己卯本作「忽遇見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在前後兩個「雨村」之間,脫去二十字。很明顯,這並不是庚辰本多增出來的文字,而是己卯本落行。造成落行的原因,是不細心的抄手往往把兩個相同的詞語或短語之間的文字漏掉。己卯本這位抄手正是這樣,他抄完第一個「雨村」,誤作第二個「雨村」,逕接第三個「雨村」。結果,在中間落行二十字。如果己卯本就是庚辰本的底本,庚辰本就不會多出這二十字,而與他本契合。

    又如第五回,庚辰本回目後第一行為「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內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暫不能寫矣」。三十字占一整行,第二行起作「如今且說林黛玉」。這三十字甲戌、戚序等本均有,而己卯本獨缺,看來也是落行的緣故。這些情況表明,庚辰本並不是直接抄自己卯本。

既然庚辰本同己卯本並無承傳關係,那麼一個合理的推論,似乎就是「承認己卯本的底本是庚辰重定之前的『己卯冬月定本』,庚辰本的底本是庚辰重定後的『庚辰秋月定本』。」[23]現在紅學界不少人已接受這種解釋。

    但是這一假說卻涸到一塊礁石,這就是庚辰本七十八回「祥」字的缺筆。這個缺筆的「欄」字,成為版本學上的遺傳基因,它無可辨駁地證明庚辰本同怡府的血緣關係,而強有力地否定庚辰本直接錄自脂硯齋「庚辰秋月定本」的說法。因為,脂硯齋無需諱「祥」字,他的四閱評過的定本也不會諱「祥」字。主庚辰本來自脂硯庚辰定本說的人對此提出種種解釋,魏譚先生認為,庚辰本這個缺筆的「欄」字的出現,「是由於庚辰本的抄手中有個別原為怡親王府的家人,他因對原主人的諱字缺筆書寫習慣了,故在抄寫庚辰本時,也會偶然在無意中這樣缺筆書寫」[24]。李少清先生說得更乾脆:「我認為這裡不存在什麼避諱問題,這只不過是個錯字而已。」[25]魏譚、李少清兩位都把庚本七十八回「欄」字的出現,歸於偶然的因素,而魏先生並沒有說明,庚辰本這位錯別字連篇的抄手,他的筆跡同於己卯本哪一位抄手。

    現存庚辰本出自怡府本,而不可能出自脂硯齋的所謂庚辰重定本,另一個證據是脂硯齋只有一個定本,根本沒有兩個定本。

六、己卯冬定與庚辰秋定

    所謂己卯「冬定」與庚辰「秋定」,是根據己卯本和庚辰本各冊回目上的一行題字確定的。己卯本和庚辰本的裝訂,都是十回一冊,而每頁的扉頁,均為十回的總目,其左側「石頭記」三字之下,有兩行字:「第××回至××回」、「脂硯齋凡四閱評過」。今存己卯本之第十一至二十回、三十一至四十回、六十一至七十回,這三冊都有總目頁,其中第三冊之「第三十一回至四十回」、「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兩行字之下,有「己卯冬月定本」六字,第二冊沒有這六個字,第六冊「脂硯齋凡四閱評過"下,有一角被撕去,無法斷定有無這六個字。庚辰本前四冊無「定本」字樣,第五冊至第八冊標「庚辰秋定本」或「庚辰秋月定本」。因此,紅學界一致相信,脂硯齋曾有兩個定本,一為「己卯冬月定本」,一為「庚辰秋月定本」,而不少專家認為,現存己卯本和庚辰本,正是分別轉錄自脂硯齋這兩個不同的本子。但是人們對照一下己卯本和庚辰本,對脂硯齋曾否重定其四閱評本。不能不產生懷疑。

    首先,我們從庚辰本中找不到有「重定」的可靠證據(此假定己、庚過錄自脂硯齋兩個定本並基本反映其面貌而言)。按照常理,既曰「重定」或「再定」,總要對原本有所增刪修改,總有所改進,但是庚辰本(作為新的定本)無論從內容到形式,同己卯本(作為原本)並無多少差別,更不說有重大的修訂了。相反,己卯本許多明顯的重要的錯誤,原封不動地存在於庚辰本之中。

    這裡隨便舉幾個例子:

    第十五回,寧府大出喪,秦可卿停靈鐵檻寺,寶珠因為與瑞珠撞破賈珍與秦氏的姦情,生怕賈珍下毒手殺他滅口,所以送靈至鐵檻寺後堅決不肯回家,賈珍乃「派婦女相伴」,加以監視。己卯本作「寶玉致(執)意不肯回家」,這是一望而知的錯誤,因為寶玉如留在鐵檻寺,後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便要換角。但庚辰本此句亦作「寶玉致意不肯回家」,一仍其舊。庚本現在「玉」改為「珠」,這是後人的筆墨。

    第十七、十八回,元春歸省,賜書正殿「省親別墅」一匾一聯,聯云: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

古人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

「古人」當為「古今」,這也是一望而知的錯誤。但是這個帶有政治性的筆誤,庚辰本也沒有改過來。

    七十四回之柳絮詞,寶玉續{南柯子)之「落去君休惜」,寶釵(臨江仙}之「韶華休笑本無根」,己卯本兩「休」字均誤「你」字,當是府本「休」字寫得似「你」字,庚本亦未改(現在旁邊的「休」字是後人所改)。

    再如第二回正文前的題解文字,己卯本作「故借用冷字一人,略出其文半」,「字」顯為「子」之溈,下脫「興」字,「文」又為「大」之溈。如果說,前文三個例子涉及正文,可解釋為脂硯齋尊重原作,不妄改易,那麼這段回前批完全是他本人的大手筆,難道他也看不出錯誤,讓之保留在新的庚辰定本之中?

    像這樣的例子,在庚辰本中不勝枚舉,越到後來越多。這些情況說明,從己卯本到庚辰本,根本不曾有過認真的校訂修改。既然庚辰本對己卯本無論從內容到形式都沒有多少改動,那麼脂硯齋有什麼必要在己卯冬定以後,不到一年,又重新搞一個定本呢?人所共知,《紅樓夢}是一部近百萬字的長篇小說,不算後三十回,前八十回正文加上批語,就有七十多萬字。如果脂硯自己一個人抄這樣一部大書,以每天五千字計算,要抄一百三十天。如果要僱人抄,需花一大筆錢。程偉元談到乾隆末年,好事者抄《紅樓夢》一部,置廟市中,索價「數十金」。而據劉姥姥提供的資料,當時二十多兩銀子,就夠一戶莊稼人全年的吃用。脂硯齋怎麼可能花這樣大的代價,去重抄一部既無所校、又無所改的「新定本」呢?

    也許有人說,所謂庚辰秋定,並非重抄,只不過是在己卯定本上加以校改,校改完後,寫上「庚辰秋月定本」,則原來的「己卯冬月定本」,也就成為「庚辰秋月定本」了。

    關於脂硯是否曾在己卯定本上作過校改,根據上面所舉的例子和分析,已大致可作否定的回答。不過,庚辰本同己卯本的確有一些異文,馮其庸先生在《論庚辰本》中,曾列了「己卯、庚辰第二、三回部分改字對照表」,舉了二十六例,可視作「庚辰秋月定本」改正「己卯冬月定本」錯誤的例子,雖然表中所列的並不都是己卯本的錯誤,有的甚至相反。但應該看到,類似的字句上的錯誤,並非單方面存在於己卯本,也同樣存在於庚辰本之中,而且庚辰本誤而己卯本未誤的可能更多。就以《紅樓夢》新校本(1975年徵求意見稿)所校之第二回為例,略略統計一.下,庚辰本誤而己卯本不誤的有三十七處!如果一定以兩本都存在的誤字、錯簡之多或少作為重定的根據,那麼重定的是庚辰本還是己卯本呢7本來,版本間的異文,特別是一些簡抄本的錯誤,原因很複雜。往往不是出於作者或編者的潤飾加工,而是在輾轉傳抄的過程中,因為落行、脫句、漏字、筆誤、錯改、誤補等等而造成的。己卯本和庚辰本的少許異文,根本不能說明哪個本子是前定,哪個是後定的問題,更不能構成「重定」的根據。我們不能看到「己卯冬月定本」、「庚辰秋月定本」兩行字,就一口咬定脂硯齋曾兩次寫定(時間不到一年)他四閱評過的《石頭記》。

    那麼,事實的真相是怎麼樣的呢?

    據筆者的考證,《紅樓夢》後三十回,雪芹脫稿於乾隆二十三年戊寅(1758),最遲不晚於己卯春。脂硯齋從己卯開始,將自己多次評閱本,重新整理成定本。這個整理包括正文和評語兩部分。他希望他的評語能附麗於這本偉大小說而傳之久遠,因此有些評語重新作了增刪改寫。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有些脂評字句上有很大出入、早期的雙行批注已言及後三十回情節的原因。這樣的整理自然很費功夫。大概到這年的年底,他完成了前四十回,於是在第四冊的扉頁上,書上「己卯冬月定本」的字樣。第二年,他繼續整理,到秋天完成了四十一至八十回,於是在五、六、七、八冊的扉頁上分別書上「庚辰秋定本」、「庚辰秋月定奉」的字樣。而後三十回原稿,則因某種原因他並未整理,不久即陸續遺失。因此,己卯冬定和庚辰秋定並不是脂硯齋兩個本子,而是他整理的四閱評本的兩個不同的部分。怡府過錄時,忠實地抄下「己卯冬定」和「庚辰秋定」的題識,而庚辰本(或其底本)過錄時,可能認為沒有必要或避免矛盾,只抄下後四十回「庚辰秋定」的題識,沒有抄下前四十回「己卯冬定」的題識。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是紅學的「內學」之一。要弄清<紅樓夢》的成書過程,要整理出一個接近曹雪芹原著的定本,都首先有賴於版本一一特別是早期抄本的研究。本文對《紅樓夢}一個早期的抄本一一己卯本,作了一些探索:對己卯本與怡王府的關係、己卯本與庚辰本的關係、脂硯齋的己卯冬定和庚辰秋定,己卯本的原始面貌和流傳,提出一些初步的看法。這些看法是不成熟的,甚至極大可能是錯的,筆者誠懇地希望海內外的專家和讀者批評、指正。

七、小    結

    現在概括一下本文的幾個主要論點:(一)曹雪芹撰《紅樓夢》,脫稿於乾隆戊寅、己卯間。脂硯齋於乾隆己卯、庚辰將之整理成定本。己卯冬完成前四十回,署「己卯冬月定本」,庚辰秋完成後四十回,署「庚辰秋月定本」。「己卯冬定」和「庚辰秋定」,是脂硯齋四閱評過的定本的前後部分,而不是兩個本子。曹雪芹後三十回,由於脂硯去世或其他原因,沒有整理,不久即散失。

    (二)第二代怡親王弘曉,曾得到脂硯四閱評的己卯庚辰定本,加以過錄,是為怡府本。怡府本是個朱墨二色抄本,諱及「祥」、「曉」等字。以後弘曉等曾在這個本子上圈改和塗去一些所謂「礙語」和不祥語。《紅樓夢》第一回「來至峰下」以下四百二十四字,可能是怡府人士首先刪去的。

    (三)怡府本曾為人所借出,輾轉傳抄。現存己卯本,就是怡府本的過錄本。己卯本是個簡抄本,因為省工,沒有抄朱批,因為趕時間分拆開來抄,正文較多地保留怡府本的特點。(四)現存的庚辰本非出自現存的己卯本。和己卯本一樣,它是怡府本的過錄本(或再過錄本)。庚辰本和己卯本都是出自書手的抄寫,質量不高。庚辰本的一位藏者後來在其上過錄了一個較晚的匯評本(不一定是四閱評本)的評語。

    (五)乾嘉以後,己卯本曾歸武裕庵所藏。當時,己卯本已有部分散失。武氏曾據程本補抄第六十七回,並校改過正文。朱批:「不能表白後是第十八回的起頭」,墨書:「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終」,均武氏手筆。

    (六)本世紀二十年代末和三十年代初,殘缺的己卯本為董康所購藏。抗戰勝利後,董康入獄,此本歸其友人陶洙。己卯本上另一些據庚辰本的硃筆校改,大概出自他們之手。

    (七)己卯本的校注既為近人所加,對原文的校訂和版本的研究並沒有多少價值。己卯本如重新影印,可考慮去掉所有的硃筆字,恢復其墨本的原來面目。

辛酉春節初稿

清明後一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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