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程丙本

論程丙本

論程丙本

紅樓文化

翻閱過《紅樓夢書錄》一類工具書的人們,看到這部著名小說竟有如此繁多複雜的版本,驚詫之餘,不免感到茫然。其實,把這些五花八門的版本排排隊,自然形成了兩個明顯不同的系統;脂評本系統和程刊本系統。而程刊本系統的眾多本子再分類,又可分為程甲本和程乙本兩大類型。這是眾所周知的《紅樓夢》版本常識。

本文所要論述的程丙本問題,倒是《紅樓夢》版本史上出現的新鮮事情。這個新問題的由來是:一九六一年,台灣青石山莊出版社主編人胡天獵,將自藏的一部木活字本《紅樓夢》影印出版[1]。此書影印前,胡天獵曾請「紅學泰斗胡適之」 「詳為考證」 (見該本扉頁題辭)。據胡適「鑒定」,認為「此本確是 『程乙本』」。[2]從一九六九年起,趙岡先生提出新說,他發現「此本與胡適當年所藏的程乙本頗不一樣」,認為「胡天獵藏本是在程甲本及程乙本之間」。他還作了「正名的工作」; 「程甲本」依舊不變;胡天獵藏本定名為「程乙本」;原來的「程乙本」改稱「程丙本」 。[3]

筆者在一九七五年參加《紅樓夢》校訂註釋工作時,曾用程甲本、程乙本同青石山莊影印本進行對校,發覺胡適和趙岡先生的判斷都有錯誤。原來胡天獵藏本既不全同於程甲本,又是,是年末,我們在寫《程偉元與(紅樓夢)》一文時,曾說過:「至於『程丙本』問題,我們經過調查研究,已獲得了新的認識,證明胡適和趙岡的考證是完全錯誤的。因甲乙丙三個程高排印本的同異、先後、優劣,情況很複雜,在本文中不易說清,擬另寫專文論述。」[4]從那以後,我們一直在為其他的工作奔忙,沒有機會進一步鑽研這個問題。

去年以來,我們先後看到了伊籐漱平先生[5]和潘重規先生[6]關於程丙本問題的論著,才得知這兩位紅學家早在一九七二年就對此事作過研究,獲得了比較正確的認識,並反覆撰文同趙岡先生進行研討辯駁。特別是伊籐漱平先生的論文,表現出他那種勤奮的工作精神出他那種勤奮的工作精神、嚴謹的治學態度和科學的研究方法,使我們深受教益。同時,我們研究的結果,竟和伊籐漱平先生的看法如此相,同這也使我們聊以自慰。

為了使國內的讀者對程丙本問題有所瞭解,我們在去年就建議《紅樓夢學刊》,請人把伊籐先生的有關文章譯成中文,加以轉載,現在再把我們當年調查研究的結果整理成文,也在同一個刊物上發表,可以伊籐先生的文章裨補闕漏,同時也提出一些新的看法,就教於正在研討這個問題的諸位先生。

人世間真有個程丙本嗎?

歷來搞紅學的,只知道有程甲本、程乙本,從未聽說過程丙本。自從趙岡先生提出了程丙本的新說,打破了人們對於程刊本的舊觀念,確能起到發人深思的作用。伊籐漱平先生和潘重規先生對胡天獵本的認識,比趙岡先生前進了一大步,已經接近了它的本來面目。可是,他們都不承認真有過程丙本這麼回事。

潘先生是不承認有程丙本流傳於世的,他說:

至於程丙本的說法,只是趙先生個人的假想。……其實由於程高是用活字排印紅樓夢,每次印刷不多,可能隨印隨改。所以流傳下來的程乙本,很難整齊劃一。……僅根據發現的程乙本,每一本的文字有出入異同,便認為是發行了一個不同的排印本,那就會變成程丁本程戊本也未可知。(第148一149頁)

伊籐先生也認為青石山莊本並非程丙本:

據筆者的調查研究,它(指胡天獵本)實際是計六十五回程乙本和計五十五回程甲本的混合本。

那麼,人世間究竟有沒有程丙本呢?據我們調查研究,結論是肯定的。至今雖未發現完整的程丙本,不過,胡天獵本中的某些部分,可以確認為是屬於這一類型的。

當然,要鑒定某個本子是否程丙本,首先必須找到可靠的完足的程甲本和程乙本做為依據,才能與之進行對校和研究,從而作出科學的判斷。可是,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過去有不少紅學專家為研究程刊本,要尋訪一部完整可靠的甲本或乙本,往往不能如願以償;有人甚至認為如今已很難找得到完整無缺的程甲本和程乙本了。難怪胡天獵在《青石山莊影印古本小說叢書通告》中才敢於誇口:「本書(指他的藏本)為紅樓夢之標準刊本(指程乙本) ,……研究紅樓夢的人雖多,而能看到本書的實極少,可謂海內孤本。」伊籐先生也不免喟歎:「筆者未能親眼對照甲乙兩個足本,深感遺憾。」

所幸的是,我們由於參加了《紅樓夢》校訂註釋工作,有機會校閱脂本和程本系統的各種本子。當時我們選用了國內最完整可靠的程甲本和程乙本,與青石山莊影印本進行對校。這不僅有助於認識胡天獵本的本質,也加深了我們對程刊甲乙兩本的瞭解。

我們所用的程甲本,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本。這是一部相當標準的程甲本,全部四函,二十四冊。藍書皮紙封面,白宣紙書籤,淺綠綾包角,看來是原裝。第一冊包括序、像、日、「一至三」回,第二冊是「四至八」回,第三冊 是「九至十五」回,從第四冊起每冊分裝五四。這是程甲本裝訂上的特徵。第一冊內容:程偉元序、高鶚敘、圖贊二十四頁、目錄、正文第一至三回。第二十四冊末頁最後一行文字為:「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終萃文書屋藏板」。在「萃」字上方,鈐一朱文方印,文曰: 「一葉不闕」。經過逐頁檢查,果真一頁不缺,而且書品頗佳,堪稱善本。

程乙本用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所藏的一部,六函,三十六冊。基本上是完整的,偶有殘損,己抄補。此本保存得不如甲本,周邊磨損,曾經拆開重裝。金鑲玉裝,襯紙高25、寬15.6 厘米;原書頁高21、寬14厘米左右;繡像板框高17、寬11厘米左右;正文版心高17.2、寬11厘米左右。第一冊內容:程偉元序、高鶚敘、紅樓夢引言、繡像、目錄。除引言系乙本所增加外,其餘內容均用程甲本書版刷印。

胡天獵本用的是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的台灣青石山莊影印本。全書線裝二十冊,四函。此本因裝訂時不慎,將第十四冊的內容(第78至83回)誤裝在第十一冊(第61至66回)的封面下,即重複了一冊,缺少了一冊。幸虧周紹良先生也藏有一部青石山莊影印本.借得第十一冊,彌補了這一缺憾。

在上述三個程刊本中,首先對程甲本和程乙本作了校核和鑒別。我們查閱過京津等地各大圖書館和學者所收藏的程甲本,認定文學研究所藏本確是其中最完整最可靠的一部善本。至於程乙本,人民文學出版社藏本雖有殘缺,且經重裝,但並未摻雜其他本子的書頁,決無「配本」之嫌。然後,用甲乙兩本與青石山莊本互相校核考察,記錄其相同和差異之處,再探索所以產生這些異同的原因,基本上弄清了這三個程高排印本的區別和聯繫。事實證明,青石山莊本及其底本胡天獵本,既不是胡適鑒定的「程乙本」,也不是趙岡所謂的「程乙本」,而是一個由兩種程高排印本拼湊起來的配本。在這個配本中,有六十五回(第一至六十回、第七十一至七十五回)不同於程甲本,與程乙本則大同小異,可以定名為「程丙本」,而其餘的五十五回(第六十一至七十回、第七十六至一百二十回) ,卻是地地道道的程甲本。只要過細地校閱一下,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就目錄和正文來說,程乙本是沿用程甲本的舊活字版,作了大量的校改後刷印的;而程丙本又是沿用程乙本的舊活字版,作了個別的校改後刷印的。至於卷首的程偉元序、高鶚敘和圖贊,原系雕版,程乙本和程丙本完全沿用程甲本的舊版,沒有任何改動,只不過刷印越多,文字和圖像的線條越粗,有些過細的線條則因磨損而斷缺。

青石山莊本中可稱為程丙本的六十五回,實際上絕大部分沿用了程乙本的舊版,沒有什麼改動,只是卷首目錄和文前回目異文較多。現列舉三本卷首和回前的回目異文,歸納為十種情形,試說明其間的承繼和遞變關係。

(一)甲乙丙三本回目全同,並無異文,而趙岡先生誤認為有異文的。如第68回捲首和回前回目,三本俱作《彎苓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趙岡先生誤以為程乙本作 「尤苦娘」。

(二)程甲本卷首回首一致,程乙、程丙本全部改掉。如第7回,甲本下聯作「寧國府」,而上聯為「送宮花」,對仗不工,故乙本改為「晏寧府」,丙本從之。

(三)甲本及乙本、丙本卷首均一致,乙丙兩本回首有異文。如第74回上聯,「惑奸讒」,乙本回首誤改為「惑好讒」, 丙本亦然。乙本回首誤改為「惑好讒」,丙本亦然。

(四)甲本卷首與回首不一致,乙本丙本從甲本回首文字,卷首亦照此改正。如第15回上聯的「王熙鳳」改作「王鳳姐」;第89回下聯三本回首均作「顰卿絕粒」,甲本卷首誤作 「絕妝」,乙本丙本卷首即據回首改正作「絕粒」。第114回上聯《王熙鳳歷幻返金陵》,甲本卷首誤作「歷劫」,乙丙兩本改正之。第116白,甲本卷首奪一「十」字,乙丙兩本補足。第120回上聯,《甄士隱詳說太虛情》,甲本卷首誤作「甄隱士」,乙本丙本改正了過來。

(五)甲乙丙三本卷首和回首有異文,如第101回下聯,三本卷首均作《散花寺神簽占異兆》,因三本卷首上聯都是「警幽魂」,「警」 「𢐧」二字極為相近,故三本回首俱改作「驚異兆」。

(六)甲本、胡本卷首和回首不一致,乙本據卷首文字改回首文字。如第92回上聯,甲本、胡本卷首作《評女傳巧姐慕賢良》,回首則為「慕從良」,乙本回首就改同卷首了。第101 回上聯,三本卷首均作《大觀園月夜警幽魂》,甲本胡本回首卻作「感幽魂」,乙本改歸一律。第105回下聯的「聰馬使」, 甲本胡本回首誤作「驥馬使」,乙本改正之。第112回上聯的「妙姑」,三本卷首均如此作,甲胡兩本回首改作「妙尼」, 乙本又把它改回來了。

(七)第14回上聯的改動情況很值得注意。此聯甲本卷首及回首均作《林如海捐館揚州城》;乙本回首已改為《林如海靈返蘇州郡》,但卷首忘記改了,仍從甲本文字;後來在校印丙本時,發現了這一矛盾之處,便將卷首也改為「靈返蘇州郡」,以求一律。從此例中可以看出甲乙丙三本的承繼關係和遞改經過。

(八)第69回下聯,甲乙丙三本卷首作《覺大限吞生金自逝》,丙本回首也如此,丙本卷首卻誤改為「生吞金」,顯與上聯的「用借劍」失去對仗關係。改是改錯了,卻流露出胡本曾在甲乙兩本之後作過校改的痕跡。第62回上聯,甲乙兩本卷首回首均作《憨湘雲醉眠芍葯䄄》,胡本回首亦如此,卷首卻把「芍葯䄄」改作「芍葯圃」。

(九)第87回上聯,也是胡本因妄改而露餡的適例。該聯甲乙兩本金作《感秋聲撫琴悲往事》;胡本卷首也如此,而回首卻把「感秋聲」臆改為「感秋深」。

(十)最值得引起重視和認真研究的特殊情況是:甲本乙本卷首回首的回目文字完全一致,而胡本作了重大的校改,出現了獨特的異文。而且這類例子不是個別的,竟有三處之多。

(1 )第18回下聯,甲乙兩本卷首回首均作《天倫樂寶玉呈才藻》,胡本卷首回首一律改為《天倫樂寶玉獻詞華》。(2)第39回,甲乙兩本卷首回首的回目聯語皆為《村老老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而胡本竟胡改作《老村嫗作信口開河  小癡郎𢫸尋根究底》(3)第60回,甲乙兩本卷首回首相同,都是《萊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胡本別出心裁地改為《萊莉粉假替薔薇硝  茯苓霜私報玫瑰露》。這些例子證明,胡天獵本的某些部分,既不同於程甲本,也不同於程乙本,而是在甲乙兩本的原版上進行抽改的第三次校印本。

《新探》在列舉了八條回目異文(即上述第7、14、52、68 、89、101、105、112回各例)之後指出「胡天獵本的回目異文,有時從程甲,有時又從程乙。根據上面這些異文之對照比較,很明顯可以看出,這是三個不同的排印本。」 (第277頁)可是,在《新探》所列的全部例證中,胡本的回目異文,不是同程甲,就是同程乙,沒有絲毫獨有的特異之處,據此怎能推導出「這是三個不同的排印本」的結論來呢?這樣的例子,就是舉出八十條來,也不能證明胡天獵本是不同於程甲、程乙的另外一個程高排印本,充其量只能表明它是一個程甲、程乙雜揉的配本。奇怪的是,上述例子中,本來有不少是足以證明胡天獵本有別於程甲、程乙,自有其獨特的異文,有理由構成一個獨立的新版本的,但趙岡先生卻完全沒有涉及。

在這裡,也應當指出一個事實:胡本在回目中出現的獨特異文比較集中和突出;在小說正文中,只是偶爾發現若干與甲乙兩本都不相同的異文。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作出這樣一種推想:程偉元約請高鶚共同校訂《紅樓夢》,付諸排印,先出了第一版,即程甲本;緊接著,他們重新校訂了一次,就甲本原版進行抽改,出了第二版,即程乙本。程偉元本人並不是偽書貿利的書商,他發起主持校印《紅樓夢》「原為同好傳玩起見」,後來因為「坊間再四乞兌」,才「公議定值」,重新校印。程乙本出版後,程偉元便功成身退,把全部活字版交給坊問書賈,撒手不管了;高鶚原處客卿地位,更不會插手其間。書坊老闆得到這批書版,深知有利可圖,當然不會輕易拆掉拉倒。他們想稍加改頭換面,再刷印一批發售,從中漁利。書商畢竟是書商,他們的文化水平和藝術修養,遠遠不能與程高這班文人相比。無論他們親自捉刀,還是授權夥計動手,都不可能改得比原來更好,只能是越改越糟。於是,把「吞生金」妄改為「生吞金」, 「感秋聲」,院改為「感秋深」, 「呈才藻」改作「獻詞華」, 「村老老」改為「老村嫗」, 「情哥哥」改為「小癡郎」,如此等等,敗筆纍纍。乍開始,似乎他們胃口不小,頗想、大改一番,先在卷首目錄上舞文弄墨,連帶把回首回目也作了相應的調整。前幾回正文也個別有所抽改。可是這樣試了幾下,感到既傷腦筋,又費時日,大大降低了出書速度,經濟上很不合算。所以改了幾頁就改不下去了,淺嘗輒止,草草收兵,以不了了之。他們知難而退,放棄原兔的打算,改為完全沿用在乙本原版刷印。儘管如此,並不能改變此本的性質。推究其起初的意圖來,無疑是想搞一個不同於程甲程乙的新版本的。為了便於同程甲本、程乙本相區別,以利探究程刊本的來龍去脈,我們姑且把這個第三次校印的新本子叫作「程丙本」吧。

我們贊成趙岡先生提出的「程丙本」這個新的版本名稱,但不同意他把胡天獵本命名為程乙本,而把真正的程乙本貶為程丙本。同時,我們又贊成伊籐漱平先生和潘重規先生對胡天獵本的具體分析,卻不同意他們否定程丙本存在的結論。筆者的意見是:人世間確實存在過程丙本類型的本子,胡天獵本不是程乙本,其中某些部分是屬於程丙本這種類型的。

胡天獵本是程丙程甲的配本

胡適鑒定胡天獵本「確是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程偉元『詳加校閱改訂'的第二次木活字排印本,即是我所謂『程乙本』」。趙岡先生也認為「胡天獵藏本是壬子年刊行」,但經過他的「正名」,此本被定名為他所謂的「程乙本」。這兩種意見,都有問題,不符合胡本的實際狀況。為了使紅學研究者和愛好者對胡本有一個正確的認識,我們不得不羅列一些校勘的實例,以證明胡天獵結本實際上是程丙、程甲兩部分拼湊起來的配本。

(一)封面

甲本:磁青紙,左上方貼白紙書籤,高14.9、寬3.6厘米。四周雙邊墨框,內框高14.5、寬3.1厘米。內題「繡像紅樓夢」,下面有雙行小字作「序 像 目 一至三」(第一冊)。這是程刊本封面的標準版式,極為稀見。

乙本:筆者曾經眼若幹部程乙本,外封均佚,面目全無。

胡本:亦無封面。

(二)扉頁

甲本:有扉頁,裝在綿紙夾層中,有四周雙邊邊欄,外框高17.4、寬11.4厘米;內框高16.8、寬10.8厘米。內刻三行文字,右上方為「新鐫全部」,中為書名《繡像紅樓夢》,左下方為「萃文書屋」,中間有兩道細墨線隔開。這是程刊本扉頁的標準版式,亦甚罕覯。

乙本:筆者知見的程乙本,均缺扉頁。

胡本:缺。

(三)程偉元:《序》

甲本:程序二頁,雕版四塊。四周雙邊,外框高17.2、寬 11.1厘米;內框高16.6、寬10.6厘米。第二頁兩面版框高度略減。第一面首行「序」字下方,有一長橢圓形朱文閒章,印文為「遊戲三昧」。第四面末行署名下有名章兩方:「小泉」 (朱方)、「程偉元印」 (白方)。序文的字跡,當系程偉元親自書寫,書法甚工,並非由高鶚代書。

乙本:沿用程甲本原版刷印,一模一樣,甲本版框斷缺處,乙本亦然。

胡本:沿用甲乙本舊版刷印,本應毫無二致。惟此本程序書頁殘缺得很嚴重,補抄時出現了不少差異,引起趙岡先生的誤解,以致得出錯誤的推論。這些留待下文詳論。

(四)高鶚:《敘》

甲本:高敘二頁,雕版,版式尺寸同程序。首行「敘」字下方有長方印鑒「月小山房」 (朱文)。第四面僅有兩方名章:「臣鶚印」(白方),「蘭墅高氏」(朱方);後有兩條墨線。高敘字跡為高鶚書。

乙本、胡本:全同。系用程甲本原版刷印,甲本斷缺處,乙丙本亦然。仔細核對,可以看出刷印越多,磨損越甚,字愈肥,線條漸粗的趨勢。

(五)程偉元·高鶚:《紅樓夢引言》

甲本:無。

乙本:新增加,系用木活字排印。版式與正文相同,左右單邊,每面十行,每行二十四字。板框外框高17.0-17.1厘 米,寬11. 6-11. 9厘米。象鼻題書名《紅樓夢》,花口上部刻 《引言》。計三面,後附一空白頁,僅排界行,並無文字。

胡本:全同乙本。

(六)繡像

甲本:繡像二十四頁,前圖後贊。內容計有:石頭、寶玉、賈氏宗祠、史太君、賈政·王夫人、元春、迎春、探春、 惜春、李紈·賈蘭、王熙鳳、巧姐、秦氏、薛寶釵、林黛玉、史湘雲、妙玉、薛寶琴、李紋·李綺·邢岫煙、尤三姐、有香菱·襲人、晴雯、女樂、僧道。均系雕版,每面自為一版, 四周雙邊。外框高16.6至17.2厘米,寬10.9至11. 2厘米不等;內框高16.0至16.6厘米,寬10. 1至10.7厘米不等。贊詞的字跡,就行書而言,系由程偉元、高鶚兩人書寫。

乙本:沿用甲本原版刷印,版框及圖像的線條較甲本略粗,每有因磨損而斷缺處。此本有若干圖像,有被藏書者和閱讀者塗描的痕跡。例如:圖二寶玉右眉被人塗了一筆,又粗又長,十分難看。圖四史太君臉上皺紋突然增多,王熙鳳右眉變得很粗重,均系後人亂塗所致。圖六元春臉部被墨筆描過,頷下加了一條粗線,成了雙下巴兒。圖八探春的雙眉被塗得很粗。圖十局部線條殘損;李紈左眉塗成一個粗重的頓號,賈蘭右頰上被捕了兩個墨點。圖十二門上的門環被墨污填死,成了一個黑圓點。圖十四寶釵膝部衣紋原版就有細微斷裂痕,乙本刷印時裂痕加寬;寶玉頭發出現白斑。圖十五黛玉的眉眼發頭和面龐被塗抹得相當粗蠢,紫鵑的頭髮開始「花白」。圖十七右上角在幾片護日的祥雲下,加了兩筆粗黑的烏雲。圖十二尤三姐左頰被塗了一大塊墨跡,左下角房頂開始殘損。圖二十四地毯上的花紋中間,加了一些黑圓點。

胡本:沿用乙本用過的甲本原版,磨損更加厲害,不僅板框及圖像的線條斷缺更多,有些畫面也出現了殘缺現象。此本圖像也被藏主或讀者作過添改塗抹,以致趙岡先生據此作出錯誤判斷。有一幅關鍵性的繡像,後文將著重論述,現將一般情況介紹如下:圖三賈氏宗祠匾額下邊線條斷缺,下部左起第二匹馬的頭頂、耳朵殘缺,第四匹馬的馬腳殘缺不全。圖四賈母的對襟斷裂,右邊的眉、眼、面龐發虛、斷蝕。圖五中的梧桐的葉變得模糊不清,書僮的左腳殘缺,王夫人的頭髮變得「花白」,書僮腳下和下邊的花草殘缺。圖七右邊牆角的輪廓線已磨掉,其他還有多處不清楚。圖八的「八」字系後人加寫。圖九贊詞右下角的「休」字殘缺。圖十左下角及下邊中間殘缺,第二人臉部輪廓線殘損,書口「李紈」兩字系補寫。圖十二'中的門環已不翼而飛,左下角殘缺一個角,書口「十二」兩字系加寫。圖十四薛寶釵膝部斷裂處更加鮮明,寶玉的頭髮幾乎「拔頂」,書口「十四」兩字系補寫。圖十五紫鵑後腦勺的頭髮禿了兩大塊。圖十八右下角殘缺一塊。圖十九的頁碼系補寫。圖二十左下角房頂整個殘缺。圖二十三左下角兩個女樂的面部、頭髮、衣服和樂器,均被人描畫過。圖二十四和尚手中執的尾有兩處被墨糊住。

(七)《紅樓夢目錄》

甲本:共十三頁,木活字版,四周雙邊。外框高17.2、寬10.5 厘米。每面十行,每行二十四字。花口刻「目錄」及頁碼。有錯字。

乙本:沿用甲本原版刷印,局部校改。

胡本:沿用甲乙本原版刷印,在乙本的基礎上又作了一些校改。伊籐先生認為胡本目錄是「整版」(即雕版),「可能只有最後的第十三頁是木活字印刷」,這個判斷是不正確的, 實際上胡本目錄沿用了舊版,全是木活字版。

(八)小說正文

( 1 )版式行款

甲本:正文全用木活字排印,四周雙邊,外框高17.1厘米,寬11.6厘米;內框高16.5一16.6厘米,寬10.9-11.1厘米。白口,象鼻刻《紅樓夢》書名,魚尾下刻第×回及該回頁碼。每面十行,每行二十四字。

乙本:沿用甲本原版,版式行款完全一樣。伊籐先生指出:「程甲本是左右雙邊(四周雙邊) ,程乙本第一百十一回以後是左右雙邊,其餘可能都是左右單邊」。據我們所知,程乙本也是四周雙邊,可是左右邊框在刷印時,往往只能印出外框,裡面的細墨線卻看不出來,好像是左右單邊。

胡本:因系配本,程丙本部分沿用乙本舊版,其餘部分原來就是甲本,無論哪種情形,版式行款總是一樣的。

( 2 )正文異文

第1回第1頁下面第2-3行——

甲本:「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懷;況對著晨風夕月,階柳庭花,……」

乙本、胡本:「故當此」改為「所以」; 「未足」改為「並不足」; 「況對著」改為「況那」。

第1回第3頁下面第2行——

甲本:「大不近情,自相矛盾。」 「相」字有斷缺處作「枂」。

乙本:「相」字殘損,換了一個木活字,不料更糟,變成「𣏊」

胡本:改版時發現「𣏊」不成字,想再換一個好字,大概字架上適無其字,只得借用「想」字,刻去「心」旁來代用,作「相」。

第2回第6頁下面第1行——

甲本:「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

乙本、胡本:「不想次年」句改為「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第3回第15頁上面第4-5行——

甲本:「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

乙本:第4、5行的分界,從「在應」兩字之間改為「命現」兩字之間;「母舅」改為「舅舅」。人民文學出版社藏本及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均殘失此頁下面,蓋因第一冊末頁,易於破失。

胡本:第15頁殘失,系用墨筆畫界欄抄補,有錯字。上述分界改在「人命」兩字之間;「審理」誤抄作 「番理」; 「母舅」不用於乙本的「舅舅」。看來,補抄所據的底本可能是程甲本。

第5回第12頁下面第4-5行——

甲本:「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搆,覷著那候門艷質」。「還搆」系原來的排印文字,被貼改為「歡媾」。從字跡、紙張、墨色看,系當時所貼改。

乙本、胡本: 「還搆」已正式校印成「歡媾」;「覷著」改為「覷著」; 「候門」改正為「侯門」。

第7回第4頁上面第1行——

甲本: 「周瑞家的又問香菱,『……本處是那處人? '香菱聽問,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歎息感傷一回。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後。」

乙本:「那處人」改為「那裡的人」; 「倒反為歎息感傷一回。」改為「倒反為歎息了一回」。

胡本:「倒反為歎息了一回」改為「反倒歎息了一回」 , 「攜花至」改成「拿著花兒到」;余同乙本。

第61回第2頁下面第5、6、9行——

甲本、胡本:「你少滿嘴裡渾唚」; 「預備菜上的澆頭」; 「只知雞蛋是平常物件」。

乙本:「渾唚」改作「混唚」;「澆頭」改作「飄馬兒」;「物件」改作「東西」。

第70回第9頁上面第1-2行——

甲本、胡本:「明月梅花一夢」。

乙本:「梅花」改作「梨花」。

第71回第15頁上面第6行——

甲本、胡本:「司棋只不言語,拿手帕拭淚。」

乙本:「拿手帕拭淚」改作「渾身亂顫」。

第75回第2頁上面第5-6行——

甲本:「你敢是病著死過去了。」

乙本、胡本:「病著死過」改作「病著過陰」。

第76回第2頁上面第8-9行——

甲本、胡本:「你們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團團園園,如何為我擔閣了。」

乙本:「小夫妻家」改作「小兩口兒」; 「不要」刪成「要」;「團團園園」改作為「團團圓圓」。

第90回第4頁上面第1—2行——

甲本:「雖身體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

乙本:「身體軟弱」改為「身骨軟弱」。

第97回第15頁下面第7—8行——

甲本、胡本:「送入洞房,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俱是按金陵舊例」

乙本:「坐床撒帳」改為「坐賬」;「金陵舊例」增改為「本府舊例,不必細說。」

第120回第1頁下面第3-4行——

甲本、胡本:「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你們的了。」計十五個字。

乙本:此句改作「你不是我的人,日後自然有人家兒的。」正好也是十五個字,卻改得面目全非。

從上列實例可以看出,胡天獵本是一個本本,它由四個部分組成,而這四個部分屬於程丙、程甲兩個類型。大體上的版本結構是:

第一部分:至第六十四(胡本第一至十冊) 屬程丙本類型。其中程序、高敘、繡像,接著乙本之後,沿用程甲本原版刷印,殘損得比乙本更嚴重。引言、目錄、正文系用程乙本舊木活字版刷印;引言全同乙本;目錄除若干校改處外,大部分同乙本;正文除個別幾處經校改後有獨特異文外,幾乎全同乙本。這六十回顯然不是程甲本,非常接近程乙本,但又有若干特異之處,姑定名為程丙本。

第二部分:第六十一回至第七十回(胡本第十一至十二冊) ,屬程甲本類型。這十回相當於程甲本的第十三、十四兩冊,蓋因此本殘失十回,系從另一部程甲本中抽出這十回補配的。

第三部分:第七十一回至七十五回(胡本第十二至十三冊) ,屬程丙本類型。這五回與前六十回原是一部書中的,文字接近程乙本,實際上是程丙本。

第四部分:第七十六回至一百二十回(胡本第十三至二十冊) ,屬程甲本類型。這四十五回相當於程甲本的第十六至二十四冊(共九冊) ,因原本破失,系由另一部程甲本補配。

總而言之,胡天獵本的卷首,第1-60回、第71-75回, 系沿用程乙本的雕版和木活字版刷印的,其中部分書版經過校改,形成一種新的版本。這部書原是完整的,後因散失了第61— 70回、第76—120回,通過藏主或書商之手,把另一部程甲本中的相應部分移補進來,拼湊成一部完整的配本。當時紅學研究不如現在這樣發達,人們對於《紅樓夢》版本的認識還很粗淺,即便是頗富閱歷的藏書家和書商,不經過認真細緻的校勘研究,也未必能分辨得出程刊本系統甲乙丙三種本子的異同。就連當代「紅學泰斗」胡適和以收藏古本小說聞名的胡天獵先生,在鄭重其事地進行鑒定之後付諸影印時,尚且把這個本子誤為程乙本,這就難怪先前有人會把兩部不同類型的殘本揉合成一部完書。在這一點上,我們正不必苛求於前人,惟有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認真探索《紅樓夢》版本史上的種種奧秘。

在分析和辨別胡天獵本的版本結構時,有一個重要的標誌,是不可忽視的。筆者在初次校閱北京大學所藏青石山莊本時,就發現了一個問題:此本從第十三冊中的第76回起,每隔五回的回首都鈐有一個相同的鑒藏印,系朱文長方印,印文作「攬秀樓」三個篆字。當時所能見到的,計有九回回首蓋有此印,即第76、81、86、91、96、101、106、111、116回。持與程甲本的標準裝訂結構對照一下,分明看出這些蓋有「孽秀樓」印鑒的回次,正與程甲本每冊首回的回次相同。這一現象足以表明,從76回到120回這45回本子,原是「攬秀樓」主人藏本的一部分,原書應為五回分裝一冊。再把這45回與程甲、程乙對校一下,進而認識到這部分本子純屬程甲本類型,絕非程乙本。後來借得周紹良所藏青石山莊本的第十一冊,進一步發現此本第61、66回回首也蓋有「攬秀樓」印記,證明從第61至70回這十回(兩冊)也是從「攬秀樓」主藏本中移植過來的。這樣就可以確定胡本的版本結構如下:其中1至60回、71至75 回為程丙本,其餘的五十五回是「  秀樓」主所藏的程甲本。在胡天獵收藏之前,此本已成了這個樣子。

關於「攬秀樓」印章的重要性,伊籐先生早已認識到了, 據此得出的結論也是正確的。不過他把印文識別為「  卷樓」,則是一個小小的錯誤。印文原作「 #    」。「  」當釋為 「秀」,不應認作「卷」。秀字籀文作##,石鼓文作#,篆文作##,修能印書作###,正與此本印文吻合。《說文解字》收有秀字作##,但因避漢光武帝劉秀的諱,許慎闕而不釋,段玉裁說「當補之曰:不榮而實日秀,從禾人。」禾,甲骨文作##,金文作## ,像成熟後下垂的禾穗。人,甲骨文作##,金文作##,像人側面的形體。秀字的本義,是形容禾苗長得挺拔,果實纍纍。卷字與此大不相同,《說文解字》篆作「##」:「##曲也,從###聲。」##,金文作##,篆文作###,楷書作###播。下部的##,甲骨文作###,後省作###,篆作###,像人曲##跪坐,雙手拊於##上,沒有動作。卷字的本義,是形容人彎腰曲怒地跪著或坐著。可見秀卷兩字,形音義都不相同,不能通用,更不容混同。攬,同攬,《說文解字》作##,《熊君碑》作攬,《吊比干文》作##,白珽作攬。攬有撮取、採摘之義。「攬秀」是成語,有出典,如丁復有聯句謂:「攬秀目顒顒,討幽心養養。」樓以「攬秀」為名,大有登臨覽勝,盡收美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意味。「攬卷」,意為手裡把握著一卷書,這就有點索然無味了。

程刊甲乙丙三本的排列順序

趙岡先生把胡天獵本定名為 「程乙本」,又將真正的程乙本改稱為「程丙本」,經過這「一番正名的工作」,在他「討論程高刻本紅樓夢時」,就「用此三個新名」稱呼起來。如上所述,趙岡先生對胡本的「鑒定」出了問題,那麼他對程高刊本系統的 「正名」也就不會符合實際了。這樣一來,使得趙先生自己以及研讀他的文章的朋友們都很不方便,常常為這些名實難副的版本名稱所迷惑,腦海裡每每有一種混亂的錯覺。有鑒於此,我們不得不在程刊系統版本命名問題上也做一些澄清事實的工作,以還其本來面目。

趙岡先生「斷言胡天獵藏本在其他兩本之間」,主要有三個立足點: 「(一)胡天獵藏本文字接近程甲本, (二)元春繡像換版情形, (三)程偉元序文的換版情形」。現在且讓我們逐個來考察一下,看看是否站得住腳。

(一)胡天獵本文字接近程甲本嗎?

讀者看過本文第一節中列舉的回目異文和第二節中列舉的正文異文,不難對這個問題作出自己的回答。筆者在對校時程刊三本時,曾做過一些校訂記錄卡片,只要每回抽出一張卡片來,排列在一起,就能清楚地看到,三個本子之間的異同很有,規則,並非雜亂無章的。現以胡本為基準,列表說明三本異同的則如下:

函    冊   內容:回次(回數)——同甲本或同乙本,印鑒

1     1    序、像、目、1—3 ( 3 )——乙

  2    4 —10(7)——乙

  3    11—18(8)——乙

  4    19—24(6)——乙

  5    25—30(6)——乙

2     6    31—36(6)——乙

  7    37—42(6)——乙

  8    43—48(6)——乙

  9    49—54(6)——乙

  10   55—60(6)——乙

3     11   61—66(6)——甲,「攬秀樓」印(2)

  12   67—70(4)——甲; 71-72 (2)——乙

  13   73-75(3)——乙; 76一77(2)——甲,「攬秀樓」 印

  14   78—83(6)——甲,「攬秀樓」印

  15   84—90(6)——甲,「攬秀樓」印

4     16   91—96(6)——甲,「攬秀樓」印(2)

  17   97—l02(6)——甲,「攬秀樓」印

  18   l03—102(6)——甲,「攬秀樓」印

  19   109—114(6)——甲,「攬秀樓」印

  20   115-120(6)——甲,「攬秀樓」印

總計: 4函20冊120回,其中與乙本接近和相同的65回,與甲本相同的55回,蓋有「攬秀樓」印的11回。

這個統計表充分證明,胡本的正文有54.2%接近程乙本, 只有45.8%接近程甲本,而且後者不是什麼接近的問題,本來就是從程甲本移植來的殘部。這兩類異同的例子比比皆是,舉不勝舉,茲不贅述。

(二)元春繡像真的換過雕版嗎?

關於程刻甲乙丙三本繡像對校的一般狀況,已見前述,這裡針對趙岡先生提出的問題,專門談談元春繡像的事情。《新探》指出:

只有仔細查看才能發現影印本上此幅圖中的柱子上刻滿了花紋,而程乙本此圖的柱子無花紋。很明顯,此圖換過了版,不過仍是按原圖重新雕的版。換版的原因很容易找出。影印本此圖下端很多殘缺之處。想來元春繡像之原來雕版發生破損,重刊時不得不換版。這一點線索表示胡天獵藏本早於程乙本。(第279頁)

筆者根據趙先生的提示,認真查對了三個本子中的元春繡像,得出了兩點結論: (1)甲本、乙本、胡本相繼用同一塊雕版刷印,只不過隨著印刷數量的增加,版面逐漸磨損,線條越來越粗,有些地方則終於磨得精光。胡本此版左下角已磨損,提宮燈的太監的雙腳被磨掉;台階上下均有磨損處;元春腳下的方磚地面也斷缺了一塊。而這些斷缺之處,在乙本的畫面上卻是完好無缺的。難道真如趙岡先生所說,胡本付印在前?印完後發現此圖殘損,重雕了一塊新版供印刷乙本之用嗎?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乙本此圖與甲本對勘,完全一樣,毫無二致,在相影印技術尚未發明以說,即使是天下第一流的能工巧匠,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有些偽造得非常逼真的收藏印鑒,可以欺瞞一般讀者和買主,遇到略有書畫鑒賞經驗的人,持與原件稍加對比,即可識破質品。對於雕版印刷品的鑒別,也是如此。

至於說胡天獵本此圖的「柱子上刻滿了花紋」,這也是粗心大意觀察的結果。其實該圖除略有殘缺處外,全部圖像與甲乙兩本完全一樣,柱子上原先也是一清如水,並無圖飾的。在胡本漫長的流傳過程中,不知是哪位好事之徒自作聰明,畫蛇添足,在若干繡像中東塗西抹,破壞了好端端的畫面。元春繡像就被添畫過好多處:(1)元春的面部,眉毛被描得又粗又黑,鼻子也被重重地勾了一筆,額前的頭飾也加粗了,盡失雍容華美之態。( 2 )左側和中央的柱子上,添繪了許多圖案,左邊柱子上方亂塗了幾筆,算是雲卷,中間是一片雜草, 下方有幾個##字不斷頭的圖案,最下邊亂點了幾下,不知是什麼;中間柱子上方也是雲卷,中部有幾朵類似牽牛花那樣的東西,還有幾片竹葉,下邊似荷非荷地抹了幾筆。構圖雜亂,筆拙劣,補筆時有超越柱子界線處,分明是在印好的圖版上添畫上去的。( 3 )台階右側斜麵條石上,添畫了一圈細線。( 4 )地面的石雕上下,各加了一條圖案,上為#####形,下作###形。這幾處一看便知是後人用毛筆添加上去的,了無木刻版畫所特有的木味和刀味,決非出於雕工之手。

(三)程偉元序文的異文是換版造成的嗎?

趙岡先生認為,程偉元序是高鶚書寫的,並說:

但胡天獵藏本的程偉元序後兩頁是高鶚筆跡,而頭兩頁及第三頁最後一行半則出於另一人之手,書法低劣不堪.顯然這兩頁也是挨過了版,換版的原因想來也是因為原版破損,另外找人寫了這兩頁字,雕成新版。(第279頁)

由於換版,造成了程序中第一句話的異文:

程甲本做「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

胡天獵藏本作「紅樓夢是此書原名」。

程乙本作「石頭記是此書原名」。

從這二個文句,也可以看胡天獵藏本是在程甲本及程乙本之間.(第280頁)

筆者初校胡本時,即已斷定該本程序文字和筆跡有特異之處,皆出於補抄,並非重新雕版。我們反覆考察胡本程序, 發現首頁的版框並非原來的版框,是補刻刷印並且描過的。第二頁兩面的版框才是原刻的。凡三本版框相同者,甲本完整而乙本殘損處,丙本斷缺尤甚;甲本已斷缺處,乙本亦然,丙本更其嚴重。

胡本程序的首頁兩面全部重新抄寫,第二頁兩面中也有一些文字經過抄補。在抄補的過程中,出現了不少異文。諸如:「《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被改為「《紅樓夢》是此書原名」;「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只八十卷」,胡本改作「然原本目錄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百廿卷」改為「百二十卷」;「殆不可收」,誤抄作「迨不可收」(第3面第5行末);「厘剔截長」抄作「厘揚截長」(第3面第6行末)[7];「復為鐫版以公」(第4面第1行末)及「始至是告」(第4面第2行末)兩處均系重抄,尚無異文。

短短一篇序言,抄補了一半文字,就出現了這麼多差異, 安得不引人注目。趙岡先生也關注及此,只是把注意力集中有: 第一句話上,對全部異文及其來歷卻未逞深察。

關於程偉元序第一句話的變遷,歷來是一個謎。俞平伯先生最早提出這個問題,他在《紅樓夢正名》一文的注中寫道:

「《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一語,我檢程甲、程乙本、道光壬辰本都如此,程偉元序確是這樣寫著的。但一九二七年的亞東本,標明翻印程乙本,卻作 「《石頭記》是此書原名」,這意思沒有太大的出進,文字卻不同,我不知他根據什麼本子有這樣的異文。就是胡適的《考證》引程序,亦是這樣的文字,不知什麼原故。[8]

就此問題,筆者曾對程刊系統的眾多本子及有關著作進行過調查研究,終於弄清了它的來龍去脈。原來問題全出在胡適身上。胡適聲稱「程乙本流傳甚少」,只有他藏有「一部原刻」。一九二七年上海亞東圖書館用胡適的藏本做底本,重新標點排印程乙本,是為亞東重排本。蹊蹺的是,胡適在《紅樓夢》中引用程序,偏不以他自藏的程乙本作依據,卻要捨近求遠地從別的本子上去抄得來,而且還抄走了樣兒。程序第一句話被改作「《石頭記》是此書原名」; 「原目」改作「原作本目錄」; 「一百廿卷」改作「一百二十卷」 ;「今所藏」改作「今所藏」 ;「即間稱有全部者」改為「即間有稱全部者」;「百廿卷之目」改為「百二十卷之目」; 「僅積有廿餘卷」改為「僅積有二十餘卷」; 「接筍」改為「接榫」,還加了一條註:「殆不可收拾」奪「殆」字; 「《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改作「《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9]。難道程乙本的序原文真是這樣的嗎?為了弄清這個問題,我們查閱了一些程乙本,發現幾乎沒有一部有完整的程序,不是全部破失,就是首頁或首面殘缺。這樣看來,胡適所藏的那部程乙本,也是沒有程序的,不得已才從別的本子上過錄一通來補足。

胡適據以補抄程序的本子是哪一種呢?經查閱,可以肯定地說,真正的程甲本、程乙本和早期的翻刻本,直到道光壬辰(十二年)王希廉刊本,都不是這樣的。最初出現異文的,是道光年間的經升元記刊本,此本程序系雕版,據程甲本復刻,第一句話作「□□□小說本名《石頭記》」,《紅樓夢》三字未刻出來,但保留了三個字的空白位置。[10]到光緒年間,上海廣百宋齋鉛印王希廉、姚燮評的《增評補圖石頭記》時,才正式把程偉元原序首句「《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改頭換面,變成「《石頭記》是此書原名」,這與經升元記刊本首句意思相仿,但句式已大不一樣了。後文「《紅樓夢》全書始告成矣」一句,也被校改成「《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一粟在《紅樓夢書錄》中曾指出過這一點,認為此本「盡刪『紅樓夢』字樣,殆因違礙之故」[11] 。上海商務印書館鉛印本《增評補圖石頭記》與廣百宋齋鉛印本相同。一經對校,便可發現,胡適抄存和引用的程序,正是從這一類版本上移錄下來的,多數異文與這類本子相同;若干特殊異文,胡適照抄不誤,如「接筍」作「接榫」,「殆不可收拾」奪「殆」字, 「始至是告成」作「至是始告成」等。只有一條異文尚無著落,就是「即間有稱全部者」,這大概是出於胡適的杜撰。

胡天獵補抄程序首頁時,所依據的很可能就是胡適抄存的文字。因出現了不少異文,不得不打亂原來的行款,重新排列。 程甲本程序原版的行款,每面六行是固定的,每行字數卻不一定,開頭結尾不算,滿行書寫的序文,10、11、12、13、14不等。可見當初程偉元是信手寫來,並無定規的。甲本程序原版一面56字,二面74字,三面66字,四面51字,全文247字。 一二面合計130字。胡天獵從胡適處借得的程序,經過添改,這兩面文字增至132字。除首行外,兩面共計有11行,正好每能抄12字。胡天獵便按照這個新行款來抄寫,一面應抄60字,原序只有56字,首句又被刪去2字,共缺6字,於是把二面開頭「謂不脛而走者」六字移前湊數。剩下72字,正好抄滿第二面。三四面只是補抄缺字,沒法更動行款。

潘重規先生在一九七○年九月廿七日給趙岡先生的信中說到,他曾與韓鏡塘通書,得知他補寫序言的真相。據說:「影印時,原本序言首頁尚在,只是印出結果模糊,韓先生乃重新抄補一頁,據以影印。」趙岡信以為真,但仍堅持己見「看來版框都還是原來首頁的版框,中間貼上了重抄的那張紙。這樣說來,『紅樓夢是此書原名』也是原來的文句了。」[12] 根據上文對胡本程序的版框、序文、行款的具體考察分析,可以斷言:韓先生說的並非事實真相;潘先生過於輕信,難免上當,趙先生氣面不得已而盲從,一面卻又十分自信,曲為之解。如果說影印時原本序言首頁尚在,那應當與第二頁同屬一套雕版,因模糊而重抄是可以的,書法的工拙也無所謂,起碼序文的內容、字數、行款總該與原本一致吧。可事實偏不是這樣。趙先生以為韓鏡塘承認是按原本補抄,雖不及說胡本首頁是重新雕版來得理想,但畢竟還可以退而求其次,說說「紅樓夢是此書原名」是「原來的文句」這句話吧。殊不知就連這句話也是不能隨便說的。因為胡天獵重抄時所據的底本文字,是光緒年間坊間排印時經過篡改的,而他一落筆又把《石頭記》有意無意地寫成了《紅樓夢》,與原文本意恰好相反了。憑這樣一句輾轉抄改、顛三倒四的話頭,怎麼能作為判斷胡本性質,並進而為程本系統排順序、正名分的依據呢?

行文至此,筆者感到確有給程刊本排列順序,確定名稱的必要。我們所根據的材料,主要是親自校閱過的各種程刊本以及程偉元、高鶚為甲乙兩本所寫的序文和引言。

(甲)程甲本——乾隆五十六年辛亥( 1791 )北京萃文書屋木活字排印本。程偉元、高鶚初次校訂出版發行,各有一序。「程甲本」前八十回根據若幹部脂硯齋評注的抄本為底本,後四十回以程偉元搜羅到的兩部殘稿為基礎,厘剔增補,抄成全部,付諸排印。此本是乾隆末年到民國初年各種木刻本、聚珍本、石印本、鉛印本的祖本,廣泛流傳百數十年。程甲本的翻印本比比皆是,而原本傳世極少,當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本最為完好。

(乙)程乙本——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 )北京萃文書屋木活字排印本。程偉元、高鶚重新校訂出版發行,兩人聯名寫一引言。程甲本倉促付印,紕繆甚多,復聚集各原本詳加校訂,沿用甲本原版挖改重印。此本出版時,程甲本已被翻印,陳陳相因,乙本除為數不多的原本傳世外,並無翻版者。自從1927年上海亞東圖書館排印程乙本後,各種新出版的《紅樓夢》才改用乙本為底本。此本原書流傳不多,殘缺不全,人民文學出版社藏本算是比較完整的。

(丙)程丙本——乾隆五十七年或稍後北京萃文書屋木活字排印本。坊間書商校改刷印發行,無再版序跋文字。程乙本印畢後,程偉元、高鶚結束了《紅樓夢》校印工作,書版歸萃文書屋收藏。書坊老闆為貿利計,利用程甲·程乙本原版,略加改動,再次刷印發行。此本久已湮沒無聞,僅胡天獵藏本中雜有半部, 1961年台灣青石山莊影印出版後,始為紅學 界所知見。對胡本的研究方興未艾,眾說紛紜,迄無定論。

我們認為,按上述順序排列並命名,比較切合程本系統的實際狀況,也便於紅學界研討程本問題。在程甲本和程乙本之間,攔腰插進一個胡天獵本來,並要隨意改變已經約定俗成的版本名稱,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在海內外紅學界也很難通得過。我們主張上述排列順序和版本名稱,不僅符合甲乙丙三本的實際,同時也考慮到海內外紅學家們工作上的方便,討論起來有共同的語言和統一的名稱。研討結果,萬一否定了程丙本的存在,只要把這個名稱去掉就行了,不致影響到甲乙兩本。

程刊甲乙丙三本的排印地點

歷次程本的排印地點在哪裡?這也是一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麻煩問題。王佩璋說程甲本、程乙本都是蘇州萃文書屋刊印的[13],胡適說程甲本、程乙本都是北京萃文書屋排印的[14],趙岡先生則說他們「兩人各說對了一半」。《新探》中提出了一個新說「萃文書屋是北京蘇州聯號。……程甲本多半是萃文書屋北京分店印行的。……但是程乙本程丙本則很可能是在蘇州刊印的。」 (第285頁)——這三種流法,哪一種對呢?據目前的考察,我們認為還是胡適說得對。

鑒別古書的出版地點,「牌記」是一個重要的證據。牌記相當於現代書籍的版權頁,一般標有刊行者的堂名人名、刊行年月和地點。程刊本上是有牌記的,扉頁左下角刻著「萃文書屋」四個大字,全書末尾印著「萃文書屋藏版」六個小字,就是這種東西。可惜當年沒有印上刊行地點,害得後世的紅學家們還要為此而傷腦筋,費筆墨。

趙岡說萃文書屋是北京蘇州聯號,根據之一是李文藻的《琉璃廠書肆記》中「記有『文粹堂金氏,肆賈謝姓,蘇州人』」;根據之二是黃蕘翁的《士禮居藏書題跋記》裡說蘇州書肆中有「琉璃廠文粹堂」,是唯一與北京書肆有聯號者。趙岡先生據此大膽推想說;「想來『文粹堂'定是『萃文書屋'的正式店。『文粹』與『萃文』文義互通。……『文粹堂』在乾隆中葉是由謝某及韋某經營,想來廿年後已歸程偉元經營。」(第284頁)這樣的論斷,實在有點出人意料。誠然,乾隆中葉北京琉璃廠確有一個「文粹堂」,它在蘇州也不妨有一個聯號,可是這同排印《紅樓夢》的「萃文書屋」有什麼相干呢?難道僅僅因為「文粹」與「萃文」文義互通,就可以把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店號捏合成一個嗎?那麼李文藻在《琉璃廠書肆記》中所記的文錦堂、文茂堂、文華堂等,不也和文粹堂差不多嗎,為什麼不可以把它們也和萃文書屋聯在一起呢?還有繆荃孫在《琉璃廠書肆後記》中所己的「萃文堂」( 「萃文齋」), 不僅文義互通,簡直是一脈相承,難道可以因此而想像它的前身就是萃文書屋嗎?至於說乾隆末年文粹堂轉歸程偉元經營,小泉先生陡然成了書店老闆,這種猜想更是根據不足的。還是暫且擱起這個萃文書屋,來做些實際的考察吧。

首先需要研討判定的,是程甲本的排印地點,這個先決問題一旦解決,程乙本、程丙本的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我們根據以下兩個方面實際情況的分析,認為程甲本確實是在北京排印的。

(一)乾隆五十六年前後,程偉元、高鶚均在北京,未去南方。程偉元是蘇州人,乾隆五十年左右來到北京,可能是為了參加科舉考試。乾隆五十五年庚戌( 1790 )以前的「數年」中,他竭力收集《紅樓夢》原作和續作的各種抄本。細審程高序言的文氣,揣度當年的情景,程偉元搜羅《紅樓夢》版本的事情,只能在北京才有條件進行。乾隆五十六年春,程偉元發起並主持整理和排印《紅樓夢》,邀請高鶚分擔校訂任務。當時高鶚也正值赴京趕考,校訂工作不可能搬到蘇州去進行。經過十個多月,到是每冬至後五日,程甲本的校訂工作告竣。程偉元、高鶚各寫了一篇序,把校訂《紅樓夢》小說的緣起告訴讀者。如果說程偉元這段時間在北京的行蹤還缺乏具體的旁證材料的話,那麼高鶚就不同了,在他的一些詩中,反映了當年他在北京的活動。乾隆五十一年( 1786 )丙午,高鶚再次回到北京來應考,又名落孫山。次年(1787)高鶚的續絃妻子張筠卒於北京。乾隆五十三年(1788),高鶚考中順天府鄉試舉人,留在北京等候會試。乾隆五十五年(1790),高鶚作《庚戌三月寓齋枕上闖風雨聲》詩,反映了他這時寓居北京「閒且憊矣」的生活狀況。高鶚在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 )作《送張竹雪歸皖江》等詩;嘉慶元年丙辰( 1796 )又作《張竹雪來都》詩, 注中說:「竹筍自辛亥旋里,至是五年矣」。這些詩表明,從乾隆五十六年到嘉慶元年這段時間,高鶚一直呆在北京。乾隆六十年乙卯(1795),高鶚在北京參加會試,考中進士。由此可見,乾隆五十六年前後的十幾年中,高鶚終始在北京活動,沒有到南方去過。程、高初次校印《紅樓夢》那一年,兩個人都在北京,程甲本的排印地點當然是在北京,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

(二)新發現的程甲本所用紙張上的重要標記,也證明此本是在北京印行的。筆者在一九七五年十二月校閱文學研究所藏的那部程甲本時,發現在第13回第6頁上面第1—6行的天頭處,鈐有兩個紙頭商標的朱色印記,蓋在紙的背面,但從正面也能看清字跡。上方為朱文圓印,楷書四字,印文作「萬茂魁記」 (「記」字左邊被切去) ;下方為白文方印,篆書四字, 印文作「東廠扇料」 (「扇料」左邊切去少許,尚能辨認;「廠料」兩字下部少許壓在訂口內)。倘若孤立地看「萬茂魁記」,和「萃文書屋」差不多,很難查考出它的來歷。但根據 「東廠扇料」這個商標,卻可以大體上判定,「萬茂魁記」是屬於北京城裡的一個紙店。種「東廠」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指「東西廠」的「東廠」;另一種是指「琉璃廠」的「東廠」 。「東廠」,是明代的一種特種鎮壓機構,歸皇帝和宦官亙接操縱,無惡不作。據明代劉若愚的《明宮史》記載:「東廠自成祖即位,永樂十八年始置。其外署在東安門外迤北」。考其故址,當在今東廠胡同一帶。和平門外的琉璃廠,也是明代出現的名稱,當時在此地設立琉璃窯,燒製五色琉璃瓦,是明代工部五大廠之一故名。清朝初年,這裡商肆林立,專門經營書籍古玩筆墨紙硯等文化用品,成為有名的文化街。其街道呈東西走向,長可二里許,東至延壽寺銜,叫廠東門;西至南柳巷,叫廠西門。在琉璃廠東門開設的紙店,也可以用「東廠扇料」之類的印文。這個經營「東廠扇料」的「萬茂魁記」,究竟坐落在王府井北邊的東廠附近,還是開設在琉璃廠東門外,一時尚準確考,但無論屬於哪一種情況,反正是乾隆末年北京城裡的一家紙店,這是可以肯定的。程甲本既然是採用「萬茂魁記」出售的以「東廠扇料」為商標的紙張刷印的,毫無疑問它的排印地點也應在北京,而不會是千里之外的蘇州。

考定了程甲本是在北京校印的,程乙本程丙本的排印地點也就可以隨之確定了。從程甲本全書告成到程乙本重訂既竣,中間只有七十天左右的時間,程高不可能把這許多書版運到蘇州去校訂,而且這期間他倆誰也沒有離開過北京。程乙本印行後,程高已退出這項工程,繼續去幹那「蟾宮摘桂」的勾當了。當時的坊間書賈,得到這套書版,急於再刷印一批發售,自然是就地印行,絕不會白白花費許多運費把書版弄到蘇州去印的。郝懿行在《曬書堂筆余》中說過「余以乾隆、嘉慶間入都,見人家案頭必有一本《紅樓夢》。」可見在乾嘉之際,《紅樓夢》是北京城裡最風行的暢銷書,甲乙丙三本都在都中印發,根本不可能出現滯銷現象,只能是供不應求。既然不存在銷路問題,也就不需要採取什麼「分別在南北兩地發行」的辦法嘍。

六十年代初在台灣出現的程丙本,其本身並無太大的價值,因為這碩果僅存的半部書,除了極少數蹩腳的異文外,幾乎完全和程乙本一樣。不過,由於它的再現而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卻引起了台灣海峽兩邊的中國紅學家和海外紅學家們的重視和興趣,展開了深入的研究和熱烈的討論。這種國際性的研討,對於推動學術研究和文化交流的發展,增選海內外學者的相互瞭解和友誼,是大有益處的。本文屬草之際,適逢「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勝利閉幕,而「一九八○年全國紅樓夢學術討論會」即將在哈爾濱江城隆重召開。讓我們謹以這篇不成熟的小文,權作一束帶露的山花,奉獻給這兩個遠隔重洋而又息息相關的紅學盛會吧。願海內外紅學家們交締忘年,誼比分金,琴彈流水,錯借他山,攜手合作為發展紅學和友誼作出更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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