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的幾種書名
《文藝論叢》第四輯刊有劉夢溪同志題為《論〈紅樓夢〉的書名及其演變》一文(以下簡稱《演變》),我們認為該文的主要論點有必要提出來商榷。
一、「走出迷魂陣」,還是引入迷魂陣
劉夢溪同志認為:「對《紅樓夢》各種書名置之不顧或似懂非懂,勢必影響對這部偉大作品深刻含義的理解。」他提出了自己對這部巨著各種書名的來歷及其演變的一整套觀點。這裡涉及到《紅樓夢》緣起中有關書名的一段文字,為了說明問題,我們將這段文字照錄如下: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篡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為《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戍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劉夢溪同志將這段煙雲模糊文字稱之為「迷魂陣」所言不謬。但他自認為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大體上弄清楚了《紅樓夢》的書名及其演變的來龍去脈」,可以引導讀者「走出迷魂陣」,「加深對《紅樓夢》的思想和藝術的理解」卻不啻盲目樂觀。在《演變》一文中,他用按圖索驥的「對號入座法」機械地將五個人名同五種書名一一對應後,便宣佈迷宮的大門被他打開了,原來一切都安排得那樣和諧,一切結論都是垂手可得、稱心如意:空空道人「非脂硯而誰」是「明點出」來的;《金陵十二釵》為曹雪芹親手所題,當然「更喜歡」;「《紅樓夢》書名的被採用」,從來「未被作者所認可」;《石頭記》被《紅樓夢》所取代,說明圍繞書名有一場重大爭論,正不壓邪是由於曹雪芹「作了妥協」,……如此等等,都是公理,不證自明。劉夢溪同志任憑想像力自由馳騁,然而他面臨的障礙實在太多了,因此儘管他左衝右突,終不得解,反而使自己深陷於迷魂陣中。
這裡試舉一例說明。
劉夢溪同志前文剛說完:「特別是脂硯齋,他似乎對《石頭記》一名格外偏愛」,後文卻又說在脂硯等人與曹雪芹的爭論中,「曹雪芹是不贊成《紅樓夢》這個書名的」,言下之意,主張用《紅樓夢》的是脂硯等人。這一點還沒有得到證明,劉夢溪同志便據此指責脂硯等人「經常把注意力放在『夢』、『幻』、『情』這樣一些對《紅樓夢》來說不過是支流插曲的問題上」,進而斷言:「正是脂評開了歪曲《紅樓夢》政治主題的先河」。這真有點使人莫知所從了。不正是劉夢溪同志自己說,用《石頭記》作為書名,「政治含義深刻」、「最切文題」嗎?不也是他自己說脂硯齋是力主用《石頭記》的,而且立場堅定到了「任何想改變這個書名的意見他都不予理會」的地步嗎?兩種說法尖銳對立,到底讓讀者相信那一種呢?
在《演變》一文中,立論確鑿,但是缺乏論證的情況所在多有,立論與立論互相矛盾的情況也並不罕見,加上作者常常使用「可能」、「也許」一類含糊不清的字眼,使人要看明白這篇文章頗費功夫,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努力試圖將該文的脈絡梳理情楚,提出我們的不同看法。
二、空空道人是脂硯齋,還是小說中的藝術形象
說空空道人就是脂硯齋,這是劉夢溪同志的主要論點之一。
劉夢溪同志是怎樣在空空道人與脂硯齋之間劃上等號的呢?他的理由是:「孜孜不倦地擔負著原稿的抄寫和評注工作」的是脂硯齋,而《紅樓夢》書中交待,將《石頭記》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大石上「抄錄回來,聞世傳奇」的則是空空鈞?人,於是劉夢溪同志理直氣壯地問道:「明點出空空道人是《紅樓夢》的抄錄傳世者,此人不是脂硯齋而誰?」這實在是過於慧眼獨具了,因為人們無論如何找不到二者之間的必然聯繫。如果我們按照這種生搬硬套的邏輯去分析問題,馬上就會發現它將把人帶到多麼荒謬的地步。
《紅樓夢》第一回中敘述空空道人開始不肯將《石頭記》抄去,經石頭解釋勸說後,空空道人「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這才抄錄回來。在現實生活中是脂硯齋傳抄《紅樓夢》,在《紅樓夢》書中則是空空道人抄寫《石頭記》,如果象劉夢溪同志那樣,僅僅根據這一點即敢於斷言空空道人就是脂硯齋,那麼按照同樣的邏輯,從上述引文具體描繪的畫面中不是可以發現更多的奧妙,得出更驚人的結論來嗎?
比如,既然書中同樣「明點出」空空道人與石頭在《石頭記》聞世問題上有不同意見,那麼有誰能夠說這不是脂硯齋與曹雪芹之間關於《紅樓夢》是否應該出版的一場爭論呢?而在這關係到《紅樓夢》生死存亡的爭論中,妥協的大概是脂硯齋,勝利則屬於曹芹,因為《紅樓夢》畢竟是問世了。再比如,既然書中同樣「明點出」《石頭記》是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的「大石」上抄錄回來的,那麼有誰能說曹雪芹當年不是真的把文章刻到那塊大石上去了呢?這種使人汗顏的邏輯推理未免過於冒險了吧?
如果我們擺脫了作者的主觀臆斷,不難看出,空空道人只是小說中的一個藝術形象;確切地說,是一個反映了作者特殊意圖,具有特殊作用的藝術形象。空空道人與石頭的一問一答,是作者為掩蓋自己的創作意圖,隱蔽自己的真實思想而苦心安置的。因有空空道人之問,才有石頭的自我表白,因有石頭的自我表白,才有空空道人的內心獨白,通過這種反結應答,作者巧妙地安插了許多在當時有必要說出來的話,以表明:「此書不敢干涉朝廷」,「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義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這乃是曹雪芹處於當時險惡的政治環境,力圖避過官方耳目,免陷文字囹圄的「狡猾」之筆。作者杜撰空空道人這樣一個形象,其用意一句話說穿,就是為自己塗抹保護色的。空空道人僅僅在第一回中出現,說了他該說的話後便忽不見,絕非偶然。類似的人物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其作用亦當如是觀。作者用虛偽和假托的手法造成濃厚的神活氣氛把自己隱蔽起來,通過空空道人這些非塵世人物的離奇表演編撰了一個含義雋永,頗具魅力的神話,然後不知不覺中從神話過渡到現實,由空空道人徐徐引出與書名有關的孔梅溪諸人來。其中虛虛實實、有虛有實、虛實難辨,故而曹雪芹的真姓大名雖赫然列於其中,也被作者用「畫家的煙雲模糊法遮去了」。上百年來,後人為此聚訟紛紜正是作者意圖之成功的明證。這種寫法從政治角度講可謂之曲飾之筆,從藝術角度來講乃是別具匠心,巧奪天工的神來之筆。我們應當如實地把曹雪芹看成是卓越的天才的文學大師,而絕不應該像新舊索引派那樣理解為專搞影射文學的刀筆文人,似乎唯其如此才突出了政治意義,殊不知那恰恰是對現實主義偉大作家的貶損和歪曲。
關於空空道人即脂硯齋的論點的不能成立,我們還可以從脂批中找到證明。
甲戍本第一回中有石頭同空空道人的一段對話,其中石頭有言道:「……只願他們當那醉余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我師意為如何?」此處有一硃筆衊?間批曰:「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獨破愁醒盹,且大有益』」。
請注意「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之中的那個「代」字。一般說來,脂批中往往用「余」字直抒己見,這裡偏偏不同。一個「代」字無異於公開聲明:我脂硯齋並不是空空道人,二者之間的鴻溝一下子便劃開了。如果空空道人即脂硯齋果然正是曹雪芹當年作書時的本意,那麼作為雪芹親密合作者又是當事人的脂硯齋對這個底蘊能不瞭解嗎?既瞭解能如此懵懂嗎?
我們還可以再引一條脂擬為證。就在前邊引過的那段文字「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旁邊,有硃筆行間批一條曰:「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凡對紅學有所涉獵的人,都知道脂硯齋在抄閱過程中每每觸景生情,泣不成聲,誠可謂雪芹知已;而小說中的空空道人卻又是「思忖半晌」,又是「檢閱一遍」,一付「腐儒」之態。請問,如果空空道人就是脂硯齋,那麼曹雪芹鄙薄空空道人的描寫該作何解釋?脂硯齋輕蔑空空道人的批語又該作何解釋?是曹雪芹在醜化自己的合作者呢,還是脂硯齋在自己痛罵自己呢?
空空道人就是空空道人,脂硯齋就是脂硯齋;一個是小說中的藝術形象,一個是生活中的老大活人,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固然不必斷言二者之間沒有聯繫,但至少可以肯定,任何想在二者之間劃等號的做法,在邏輯上是混亂的,在理論上是荒謬的。
魯迅先生說過:「藝術上的真實,非即歷史上的真實,……因為後者須有其事,而創作可以綴合、抒寫,只要逼真,不必實有其事。」(見《魯迅全集》第十卷第198頁)曹雪芹雖然生活在二百年前,但他懂得這個藝術創作的原則;而我們一些同志卻往往擷取一點,無視其餘,硬將藝術形象與歷史人物混為一談,並且以此作為學術研究的出發點,這樣怎麼能得出科學的結論來呢?
三、曹雪芹更喜歡那個書名《金陵十二釵》,還是《石頭記》
劉夢溪同志說:「曹雪芹對於書名,不贊成《紅樓夢》,同意《石頭記》,更喜歡《金陵十二釵》。」
前二者且不論,有什麼根據證明曹雪芹「更喜歡」《金陵十二釵》呢?「雪芹親手題的書名,豈可輕視?」夢溪同志這樣說。然而光憑這一點是十分缺乏說服力的。《金陵十二釵》是「南京十二個女子」的意思,作書名固然直截曉暢,但失於直白,像曹雪芹這樣偉大的藝術巨匠對這個名字會格外青睞是難於使人相信的。但是,雪芹自己交待這個書名是他親手所題,這該如何解釋呢?答曰:正是「煙雲模糊法」。《紅樓夢》明明是曹雪芹所著,他偏不直書,反而推到「石頭」身上,只說自己不過作了「披閱」「增刪」而已。這種故弄玄虛的作法被脂硯齋一語戳穿。脂批云:「若之雪芹批閱增刪,然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法,觀者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這段話為我們指出了理解問題的門徑。曹雪芹故意將所著之書題題《金陵十二釵》這樣一個最不引人注目的名字,自有他的需要和苦衷,必須聯繫當時的歷史環境給以特殊的理解。在這裡,實,實為虛;虛,方為實。不這樣倒過來看,難免不被作者「瞞蔽了去」。
劉夢溪同志還有一個觀點,認為《金陵十二釵》這個名字「是用談情掩蓋政治鬥爭」。這個觀點縱然成立,也無助於證明曹雪芹「更喜歡」《金陵十二釵》。因為「用談情掩蓋政治鬥爭」,充其量不過是一種策略罷了,與目的相較,雖不能說無關緊要,卻無論如何談不上更重要,更優越,自然也絕對談不上「更喜歡」。這樣推論才是順理成章的。
其實劉夢溪同志自己也承認「就政治意義的深刻性和內容的貼切來說」,用《石頭記》作書名,「比《金陵十二釵》要好」,既然如此,把複雜的歷史條件等因素拋在一邊,孤立地抓住雪芹自題《金陵十二釵》這作者故意示之以形的表面一點,就斷言曹雪芹「更喜歡」《金陵十二釵》,不是頗有形而上學之嫌嗎?
要瞭解曹雪芹的真實態度,首先必須弄清書名的含義。就說《石頭記》,按劉夢溪同志的解釋,含義有四層:(1),「故事是記載在石頭上的」;(2)、「有『石頭』所『記』的意思」;(3)、「揭示出故事發生的地點在南京」;(4)、「與『不能言』典故在內容上是相通的,同樣具有政治意義。」
這些分析基本不錯,但還有重要的一點需要補充。《石頭記》,顧名思義,說的是石頭的故事。一如《某某歷險記》所要講的就是那某某的故事,《石頭記》所要寫的也正是那一塊擬人化的石頭的故事。作者由於本身的遭迂痛感他所生活的那個社會的黑暗、腐朽、沒落,因而將自己全部的思想感情,畢生的心血精力都傾注在這塊異乎尋常的石頭上,通過它,強烈抒發了自己無才補天、枉入紅塵的悲憤之情;通過它,為注定滅亡,除此之外不配有更好結局的封建社會唱出了一曲悲哀的輓歌。
正因為如此,在《石頭記》中,雪芹有時索性讓石頭直接代替自己出場。有趣的是,劉夢溪同志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舉出第十八回由寶玉在大觀園中題名所引起的那段議論文字,且說這是「作者主張並在實際上把《石頭記》作為書名的鐵證」。好一個「鐵證」!劉夢溪同志剛才那樣說,現在又這樣說,而且都說得非常肯定,到底那個說法算數呢?
要說鐵證,無獨有偶。請看,《紅樓夢》開首劈頭即說,「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這裡說得多麼明白呵:主人公是石頭,作者是石頭,書名仍然不離石頭。若說《金陵十二釵》為曹雪芹親手所題,這《石頭記》也絕非出於他人之手,而且就在第一回中,曹雪芹直呼《石頭記》這個名字多達五次,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雪芹的摯愛之情究竟繫於何處嗎?
「愛此一頑石,玲瓏出自然。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不求邀眾賞,簫灑做頑仙。」
曹雪芹嘔心瀝血寫了這部《石頭記》,終因貧病交迫,淚盡而亡,對於他來說,《石頭記》就是生命,該是何等值得珍愛呵!
四、曹雪芹與合作者圍繞《紅樓夢》書名的爭論實有其事,還是主觀虛構
歷史上真有這場爭論嗎?
劉夢溪同志認為,這場爭論不僅確有其事,而且以曹雪芹「作了妥協」而告終。《石頭記》這個「政治含義深刻」,「內容貼切」的書名被取代不說,曹雪芹還被迫放棄了自己「更喜歡」的書名《金陵十二釵》,而《紅樓夢》這個「歪曲」作品「政治主題」,「不符合作者的初衷」為作者「不贊成」的名字卻反客為主,僭踞正統,造成了一場歷史的誤會。
這種設想雖然大膽新穎,可惜經不住推敲。我們只有老老實實地循著作品本身思想內容的脈絡去探尋,才能弄明白有關書名問題的真相。
曹雪芹筆下的主人公是一塊不同流俗的頑石,因僧道提攜來到紅塵,結識了一些異樣女子——「金陵十二釵」,故而演了一出悲金悼玉的「紅樓夢」。所謂「情僧」是色、空兩種截然對立觀點的奇異統一體,他所抄錄的鐫在石上的文字彷彿一面鏡子,可供正人借鑒,故而《石頭記》舊稿有《風月寶鑒》之稱。如此尋蹤躡跡,不難發現曹雪芹所列五種書名,乃是從不同角度來歸納此書的宗旨,要義。細論起來,這些名字並非沒有高下、優劣之分,但在作者心目中,它們各有各的含義、各有各的妙處、各有各的用途。把它們綴合起來,剛好構成那段「煙雲模糊」文字。脂硯齋能將其奧妙一語戳穿,足以證明他對曹雪芹的創作意圖十分明了,他們互相配合相當默契。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會出來五種書名呢?這也沒有什麼莫測高深之處。恰如人的名字,可以有大名,小名,也可以有別名、諢名,名堂雖多,集於一身。這些名字有的有寓意存焉,有的並無深意,但有一個共同點,即往往圍繞著被取名者的特點,由取名者據已所好,從不同的角度呼之。這樣來看《紅樓夢》的各種書名就不犯難了。
「《石頭記》是本名」,脂硯齋所批很有道理。無論曹雪芹的行文中還是脂硯等人的批語中都可找到大量證明。可見曹雪芹與脂硯等人對《石頭記》這個名字的喜愛是共同的,並無分歧。
《風月寶鑒》是曾用名。脂硯齋批語說:「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若《紅樓夢》的確有此舊稿,這《風月寶鑒》當是它的雛形。風月寶鑒只出現於第十二回,但它的意思不可小覷。如文中寫道:「那道士……取出一面鏡子來」,批語為「凡看書人從此細心體貼方許你看,否則此書哭也。」接著文中寫鏡子兩面皆可照人,批語為:「此書表裡皆有喻也。」文中又寫道:「千萬不可照正面」,批語為:「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如此隨敘隨解,層層深入,一再嚀嚀,足以見得批書人與作者對《風月寶鑒》這個舊稱的含義都格外看重,以至後來隨創作的進展雖有了更適當的名字仍難忘懷,故特意在楔子裡提上一筆,意在提醒讀者注意《紅樓夢》與《風月寶鑒》的血緣關係。將原文與脂批共讀,這一點一目瞭然。
《金陵十二釵》似可看作小名。作者固然非常重視他所寫的那些「異樣女子」,但如果僅以此來概括全書顯然不夠;從藝術上衡量也難於與其他名字匹敵,以曹雪芹的眼光豈能不明這個道理,他之所以故意題上此名另有原因,我們已經分析過,不再贅述。
《情僧錄》這個名字與其他四個不同,它從來沒有當作書名在批語中出現過,這同它的來由有關。「情僧」二字,很有點仿同賈寶玉的形象,因為那個情種最後正是出家當了和尚,說明這個名字也是源於本書的內容,而並非外加的。雖則如此,但它仍不過是作者為造成「煙雲模糊」的效果杜撰空空道人時一併創造的。它作為從神話向現實過渡的橋樑,歷史任務既已完成便成過客,被排擠到角落裡不為人所著重也算不得太大的委屈。
最後談一談《紅樓夢》這個名字。它為什麼能取《石頭記》的地位而代之?這個問題被劉夢溪同志稱為「《紅樓夢》流傳和創作中一件特異的公案」。他先將《紅樓夢》這個名字的意義加以貶抑,然後斷言「曹雪芹是不贊成《紅樓夢》這個書名的」。無情的是《紅樓夢》取代《石頭記》乃是不能更移的現實,如何解釋呢?如果能證明有什麼人篡改了書名當然很好,然而他不能證明。在這種人為造成的矛盾面前,劉夢溪同志無路可走,只得委屈一下曹雪芹老先生,權且戴上一頂「妥協」的帽子。但是,讀者有權要求立論者具體地談一談,曹雪芹是出於什麼必要的考慮才作了那不可思議的妥協?這個問題,劉夢溪同志同樣沒有回答,他心安理得地讓《紅樓夢》及其作者蒙受不白之冤。
但是,曹雪芹真的「不認可」、「不贊成」《紅樓夢》這個書名嗎?非也。
且看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這其中的紅楊?夢十二支曲絕非尋常文字,它把書中主要角色十二裙釵的身世,經歷及結局都用詞曲巧妙的編排、規定出來,這些人物後來的發展莫不循此線索。看這部書若將這紅樓夢十二支曲等閒視之,豈不有負於作者的苦心?
再請看第二十四回中,賈瑞「拿起風月寶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裡面」,脂批道:「所謂好知青芹骷髏骨就是紅樓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正是,紅樓非成夢,風月鑒何人?《紅樓夢》這個書名,同《金陵十二釵》緊緊相連,又同《風月寶鑒》密切相關,它們之間有著內在的有機聯繫。作者「好苦心思」,怎容輕率斷言雪芹「不贊成」!今人的出發點大抵是為了「提高」古人的思想水平:堂堂曹雪芹豈能「經常把注意力放在『夢』、『幻』、『情』這樣一些對《紅樓夢》來說不過是支流插曲的問題上」!但是,有目共睹,不是別人,正是曹雪芹自己寫了「夢」,寫了「幻」,寫了「情」,難道這樣一來,曹雪芹就不偉大了嗎?就降低甚至歪曲了這部作品的政治主題了嗎?老實說,倒是我們一些同志應該認真考慮一下如何擺脫過去一些年中的時髦理論的影響了。
雪芹自言:「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這「悼紅軒」不就是雪芹特意為自己的居室取的名字嗎?這孕育出亙古文章的陋室,它既不叫「祭石亭」,亦不叫「傷情閣」,又不叫「憶釵樓」,更不叫「可鑒堂」,而一定稱作「悼紅軒」,從中,人們不是可以依稀聽見雪芹心弦跳動的聲音嗎?
「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脂硯與雪芹之間,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所謂雪芹與脂硯等人圍繞書名有爭論之說實難立足。
正因為曹雪芹不獨喜歡《石頭記》這個書名,故而在脂硯齋等人的批語中才有對書名的各種稱呼;也正因為《紅樓夢》這個名字同樣為曹雪芹所喜歡,故而才有那種書名作《石頭記》而書頁騎縫處標作《紅樓夢》的版本出現。歷史並沒有和人們開玩笑,《紅樓夢》這個名字之所以能在流傳過程中與《石頭記》比翼齊飛,那色彩斑斕的雙翅正是偉大藝術巨匠曹雪芹親手賦予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