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探黛釵形象的藝術構思
《紅樓夢》問世以來,它的兩位女主人公林黛玉和薛寶釵,就一直成為廣大研究者的爭論中心之一,歷二百多年而不息。本文想試著如雪芹在判詞中處理的那樣,將這兩個藝術形象放在一起,結合作品實際做一點比較分析。看看雪芹是怎樣塑造這兩個人物的,並進一步探討一下作者創造這兩個形象的藝術構思,以及這兩個形象在表現《紅樓夢》反封建主題方面所共同起的作用。
一、生本同根,各為時秀
從《紅樓夢》前五回對黛釵這兩位女主人公的家世出身教養等的介紹性敘述中,我們不難發現,這兩位少女本是同根生,其出身家教等等,有不少相似之處。
不是麼?她們都出身於式微的貴族之家。林門「系世祿之家」「書香之族」。黛玉之父「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蘭台寺大夫」「欽點為巡鹽御史」。祖上「也曾襲過列侯的」。可惜如今「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薛家呢,「護官符」上說它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不但是「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的「皇商」,而且也「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由於「薛公子幼年喪父」,「老大無成」,而「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罷了。
不是麼?黛釵還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所受教育大體相同。林如海由於「命中無子」,「只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並且「生得聰明俊秀」,所以如海「夫妻愛之如掌上明珠」欲使他識兒個字。「不過假充養子,聊解膝下荒涼之歎」,特請進士出身的賈雨村為西席「教訓女兒」,黛玉正是在這種環境的熏陶下,「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同樣,寶釵也是「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時他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不過薛家畢竟是皇商世家。遠不如林家這個『清貴』的「書香門第」,所以,對寶釵的教育也不如林家那樣嚴格、正統。這正如四十二里寶釵追述往事時所說:「你當我是誰?我也是一個淘氣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
後來,黛玉之母亡故,林如海為減「內顧之憂」,讓這個「多病,年又極小,上無父母教養,下無姐妹扶持」的孤女,「去依傍外祖母舅氏姐妹」,來到了賈府。與此同時,寶釵「自父親死後,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因其兄「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來送妹待選,二來望親,三來親自入都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其實只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也隨母兄來到賈府。寶釵之入賈府,與黛玉之入賈府,境況已是大同小異了。一些同志為了貶斥寶釵,一口咬定其入賈府只是為了「待選」,一開始便存心不良,是有些言過了。
黛釵二人在雪芹的筆下,不僅是同根生的已經式微的貴族之家的千金小姐,而且從容貌與才情方面來說,在大觀園諸釵當中,也是各有千秋的兩雜奇葩、出類拔萃的才女。
這兩雜鮮花,一個「裊娜風流」,麗若芙蓉,「是個出類拔萃的」:一個「鮮艷嫵媚」,艷如牡丹,為群芳之冠。他們剛一出場就與眾不同:一個「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股風流態度」。在寶玉眼裡是位「神仙似的妹妹」、「裊裊婷婷的女兒」;一個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
以後,作者就多次描寫了這兩位少女不同類型的外在美。於黛玉,作者突出了她的「裊裊婷婷」,「病如襊?子勝三分」的帶有病態的美;於寶釵,則突出了她的「肌膚豐潤」、「容貌美麗」,是位「富胎」型的美女。得顯然,作者所著意突現的,是二人各俱一種嫵媚風流、不同類型的外在美。在二十七回和六十三回,又分別將他們比做飛燕與楊妃、芙蓉與牡丹。其間,實無所謂褒貶。
黛釵二人作為《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在作者筆下,不僅容貌美麗,為群芳之冠,而且才情橫溢,遠在諸釵之上。在這方面,書中是有更多的具體描寫的。在吟詩方面,黛玉文思敏捷,好作「纏綿悲慼」、「淒清奇譎」之句,常常「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寶釵則以「含蓄渾厚」見長。從總體上看,在詩才、聰敏方面,黛玉似略勝一等;但寶釵在詩詞、戲文、繪畫乃至談禪說道方面,則又較黛玉為博聞。脂硯說「寶釵可謂博學……真有學問如此,寶釵是也」,是符合書中的實際的。
對於黛釵二人,有人曾籠統稱其為「雙美」,當然是不大確切的,但就容貌、才情而論,兩人各有千秋,各為一時之秀,還是符合《紅樓夢》描寫的實際情況的。
二、同具愛心,求各異。
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是大觀園中發生的諸多故事的中心。在這個中心故事之中,雪芹不但以其神奇的彩筆,濃勾淡抹,將黛釵這兩位沖齡少女描畫成為美麗、才情橫溢的時秀,而且賦予兩人以同等的愛的權力,細緻入微地描寫了兩人各自對寶玉的愛情。同時,又在漸次展開的婚姻愛情糾葛的描寫當中,充分表現了這兩位少女對愛情的不同理解、追求方式。從而深刻地剖示了她們的內心世界,展示了她們之間思想性格內在的相異性。
當然,雪芹重點描寫了寶黛之間的愛情糾葛,並且寄予了更多的同情。但這並不等於說,作者根本沒有描寫二寶之間的愛情,或者如有些同志所認為的那樣,二寶之間根本不存在愛情關係而只存在婚姻悲劇。
我們知道,為了描寫寶黛之間的愛情,雪芹在第一回裡首先就創造了一個優美的「木石前盟」的神話,點出了二人關係的不凡。第二回,作者就讓這位生於「清貴寒門」的貴族少女來到了賈府。接下去,由於「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兩人「又同處賈母房中」,所以過不多久,「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以至於「既親密,便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時常發生一些「瑣瑣碎碎」的「口角之爭」。到了二十三回由於《西廂》妙詞和《牡丹》艷曲的啟迪,寶黛二人開始了青春和愛情的真正覺醒。他們之間的愛悅,也由量變到質變,昇華為自覺的愛情。並通過隨後的「訴肺腑」這一重要情節,去掉了疑慮,發展到了高潮。從此彼此情濃情重,互認為是「知已」,也不再發生「口角之爭」了。
與此同時,作者也描寫了二寶之間關係的發展以及寶釵對寶玉的愛情。當然,在進入賈府初期,寶黛之間的親密關係,是寶釵所不能相比的。但是,寶釵也並未放棄愛的權力。第八回,寶玉去梨香院,是兩人第一次單獨會面。其間,寶釵通過「嘗鑒」那塊通靈寶玉,第一次透露了自己的心事。她說:「成日家說你的那塊玉,究竟未曾細細的嘗鑒過,我今兒倒要瞧瞧」,並且,「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念了兩遍」。雖則表面上含而不露,但通過她一系列的細微動作,尤其是通過鶯兒「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的點晴之語,已是「微露意」了!隨之,寶玉也嘗鑒了她的金鎖,並且承認:「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就這樣?他們第一次單獨會面,就確認了「金玉相對」之說。以後,寶釵雖不像黛玉那樣與寶玉頻繁接觸,但並不表明她不與或不想與寶玉親近。在二十八回裡,作者對此已作了最明確的交待:「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和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很明顯,這種故意「遠著」和「沒意思」,正是表明了她的有意思。實際上,寶釵一進賈府,就一直以「金玉之說」為念,時時處處不露聲色但卻極用心地關心、親近寶玉。她不但經常出入怡紅院,出現在寶黛前後,而且還極有心計地去親近襲人,主動要替寶玉做針線活兒,甚至一反平日性格,對著襲人責怪賈雨村不該大熱天來訪,弄得寶玉不得閒。寶玉挨了打,她親奉「冷香丸」,並且深情地埋怨寶玉:「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到「也」就嘎然而止,其「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使寶玉「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正是由於她以其特有的方式吸引了寶玉,所以寶玉不僅會常常「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而且甚至對鶯兒說:「明兒也不知那一個有造化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呢」,明白無誤地表露了羨慕之情。
上述關於寶黛釵的愛情描寫表明,雪芹雖然更欣嘗、同情黛玉的愛情,但也未如某些同志所論證的那樣——一開始就以厭惡的筆觸揭露寶釵根本不懂得愛情,只是一心一意想爬上寶二奶奶的寶座。也就是說,她與寶玉之間只有婚姻的糾葛而無愛情關係。實際上,從《紅樓夢》的具體描寫可以看出,作者賦予了這兩個少女以同等的愛的權力。就寶釵來說,她與寶玉的關係,當然與婚姻——「金玉姻緣」聯繫得更為密切。但是,也並非僅是少男少女之間一般的愛悅,——只不過這種愛情是以她特有的、不同於黛玉的方式表達出來罷了。
當然這只是事物的一個方面。更為重要的,作者沒有停留在她們與寶玉婚姻愛情關係的表面描寫上面,而是通過她們與寶玉之間的關係的不斷發展的描寫,步步深入地表達了這兩位貴族少女對愛情的理解、追求以及追求的方式的不同,從而漸次展示了她們內在思想性格的相異性。就黛玉來說,她雖出身正統的世家,並於童年受到頗為正規的封建教育,但在與寶玉的交往中,她卻逐漸背棄了這種出身和教育,形成了一種叛逆的性格。她看重的是純粹感情的交流,強調的是「我的心」,追求的是「知己」。寶玉反對「仕途經濟」,她也從不說「混帳話」;寶玉鄙棄世俗的官僚,她就罵皇帝賜給北靜王、北靜王又轉賜給寶玉的禮物為「臭男人」的;寶玉從來未考慮將來如何立身揚名,她也從未想過將來有什麼「夫榮妻貴」。為了實現自己對愛情的追求,她不把希望寄托在封建家長以及他人的幫助上面。而是幾乎把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投入到與寶玉之間的「你證我證,心證意證」上面去了。這中間,如她所表現出來的多愁善感、「小性兒」以及常與寶玉發生「瑣瑣碎碎」的「口角之爭」等等,都突出地表現了她於逆境之中不斷追求的「情情」。這樣,她與寶玉之間的愛情,就已遠遠地超出了封建禮教所允許的範圍,帶上了濃厚的叛逆色彩。與此相反,寶釵對於封建禮教的規範,卻小心謹慎地從不越雷池一步。她愛寶玉,但卻不重視感情的交流。而是重視愛情的歸宿——婚姻。因此她念念不忘「金玉姻緣」,欣喜於「莫失莫忘,仙壽恆昌」與「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折?「一對」。她規勸寶玉走「仕途經濟」的道路,以便將來自己能有個依靠。她把自己的婚事寄托在常和王夫人說「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之話的母親及有決定權的賈府封建家長的身上。因此,她處處在賈母、王夫人等身上用心,不但在與寶玉的接觸上很有節制,只示以「冷香」、「任是無情也動人」,甚至對寶黛間過分親密的接觸,也在表面上視之如無,不甚介意。她內心裡愛著寶玉,但卻既無火一樣的熱情,亦無黛玉那樣的苦腦。總之,她處處循規蹈距,不露聲色,但卻是堅定地向著自己追求的目標前進。
就是這樣,雪芹通過寶黛釵婚姻愛情糾葛漸次展開的生動描寫,為讀者扣開了兩位少女的心扉,展示了她們的內心世界。從而使廣大讀者清楚地看到,這兩位「生本同根,各為時秀」的少女,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在思想性格,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藝術形象:一個被人目為「乖辟」、「小性兒」,但卻有一顆火一樣的心,閃耀著叛逆光芒的少女;一個是為人譽為「品格端方」、散發著「冷香」的封建社會裡的大家閨秀。
三、道路雖異,殊途同歸。
作為一組而又各自獨立的典型形象,《紅樓夢》的確充分描寫了黛釵兩人種種不同的性格特徵和種種「對峙」,而且以愛情為核心和主要標誌,突出表現了這兩位少女「對峙」的根本方面——不同的生活態度和不同的生活道路。
我們知道,在封建社會裡,婦女的依附地位,決定了她們自身的社會地位和生活道路,是由她們的丈夫的社會地位及生活道路所決定的。青年女子對於婚姻愛情的選擇,實質就是她們對生活道路的選擇。因此,黛釵對於愛情的不同理解、追求,必然決定她們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態度,選擇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
就黛玉來說,她父母雙亡,隻身處於賈府之中,時常受到巨大的精神壓力。因此,她剛一進入賈府,便「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此後,雖有賈母的「萬般憐愛」,但在脈脈溫情的面紗後面,她所感受到的,卻是虛偽和冷酷!唯一令她感到一點溫熱的,就是她與表兄寶玉的接觸。後來,在《西廂》《牡丹》等進步文學的啟迪之下,她與寶玉之間的關係由親近之情而昇華為純真的愛情。這對於她來說,猶如在漫漫長夜之中看到了一線希望之光。於是,她便以崔鶯鶯、杜麗娘等人為榜樣,用整個身心去苦苦追求自己心目中的愛情最高境界——精神境界。她一方面以自己不可侵犯的尊嚴去掉寶玉在愛情上所表現的輕薄與庸俗,淨化其靈魂;一方面又以「你證我證,心證意證」的方式,加強感情的交流。反覆強調「我的心」,追求愛情的真蒂——互為「知己」,堅定寶玉的愛心。在這一整個過程中,她既未考慮過愛戀者雙方的家世利益,也從來未想到過這一愛情在物質方面的價值。在她的方寸當中,裝的只是戀愛的雙方本身——寶玉和自己;她所看重的,只是「情」——志同道合,互為「知己」。由於她的愛情不符合賈府的利益,又超出了封建禮教所允許的範圍,所以她只能孤軍奮戰。並時時感受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重壓。也正由於她認識到賈府所給予她的只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所以她對於賈府的榮辱盛衰從不關心、過問,也不去取悅對於她的愛情有著決定權的封建家長們。她始終是充滿痛苦但卻執著地走自己所選擇的、與賈府格格不入的叛逆的路!「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溝渠」,既表明她於逆境中有著悲劇的予感,殺?表明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
與黛玉相反,雪芹筆下的寶釵,卻始終走著一條與賈府完全和諧的道路。在婚姻愛情問題上,她完全相信「金玉良緣」的宿命論。她雖然也愛寶玉,但卻從不考慮什麼感情、知己。她所看重的是法定的夫妻關係。她把自己理想的實現,寄托在母親及賈母、王夫人等有決定權的人們身上。而自己則處處「裝愚守拙」,「隨分守時」,循規蹈距。嚴守封建禮教所規定的「婦德」。她越是看重與寶玉的關係,就越是加倍地去取悅賈母、王夫人,並且將自己的命運與賈府的盛衰榮辱連結在一起。在她看來,她的出路,完全決定於寶玉未來的發達和賈府的榮辱盛衰。因此,她才不失時機地規勸寶玉走「仕途經濟」的道路,並且「施小惠全大體」,協助探春理家,以期撐大廈之將傾。總而言之,她所走的生活道路,不但符合封建禮教的要求,而且與賈府乃至當時的封建社會是和諧一致的。
按照常理,如黛釵那樣走著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的人,必定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的。可是,雪芹卻一反常規,讓走著完全不同生活的道路——一個逆封建社會潮流而動,一個順封建社會潮流而行的兩個少女,殊途同歸,為她們安排了一個基本相同的悲劇結局。
當然,黛釵結局的悲劇性質,在前十八回書中並未成為現實。但是《紅樓夢》前八十回的字裡行間,實際上已經對此作了充分暗示。概括起來說,滿紙「哀音」予示著黛玉將因早夭而「死別」;多處「讖語」又暗寓著寶釵將於婚後因寶玉走出而「生離」。這種暗示性的描寫,不僅在第五回中表現得最為突出、集中,如「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山中高士晶瑩雪」,「世外仙姝寂寞林」等等。而且在以後篇章的具體描寫中,通過「千皴萬染」使其悲劇色彩愈來愈濃重。
關於黛玉的悲劇結局,許多文章都已談過,不再贅述。下面集中來談談前八十回對寶釵悲劇結局的暗示性描寫。
眾所周知,在第五回裡,已經總的暗示了寶釵雖然得與寶玉結了婚,但最後下場還是「空對著」乃至「雪裡埋」。接著,在以後篇章的具體描寫中,又通過兩種方式對其悲劇結局作了更為具體暗示。
其一,通過對寶釵穿著打扮及居處的描寫,暗示了她未來的寡居生活。
我們知道,寶釵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徵之一,是她「隨分從時」,善於迎合人意。可是,在雪芹的筆下,她在穿著打扮乃至居處的佈置上,卻與大觀園中諸多青年小姐落落寡合,而獨與心如槁木「竹籬茅舍自甘心」的青年寡婦李紈志趣一致。在第七回,薛姨媽就對王夫人說:「寶丫頭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表明了她與眾不同。第八回,寶玉去梨香院看望寶釵。雪芹寫她的住室門上「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穿的是「一色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惟覺淡雅」。特別是第四十回,賈母領劉姥姥遊覽大觀園,看了她們幾個人的屋子,唯獨寶釵的住室與別人全然不同,室內「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枚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致使賈母直搖頭:「年輕的姑娘們,屋子這麼素淨,也忌諱……」。很顯然,在賈母看來,大家小姐的居處,應該像「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那樣精緻,至少「也別很離了格」。除了李紈那樣的寡婦應該心如死灰、甘居「茅籬竹舍」講究「素淨」而外,年輕的姑娘們是不應該過分「素淨」的,否則就犯「忌諱」。寶釵如此,難道不是一種兆頭麼?
其二,如果說上述描寫尚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話,那麼書中那麼多帶有讖語性質的描寫,卻進一步向我們予示了這個少女未來的不幸結局。
在第二十二回中,作者就連續兩次予示了這種不幸的結局。開頭,是賈母破例親自蠲資為寶釵作十五歲生日。這對寶釵來說,本是一種喜慶,一種殊榮。但這位一向深明大義的寶姑娘,卻意外地點了一出《山門》,並極力向寶玉推薦那首《寄生草》詞。很顯然,這只曲子的情調,不僅與生日的喜慶氣氛不和諧,而且與寶釵往日的性格也不相符。隨後,寶玉因與黛玉發生了「口角之爭」,就由《南華經》聯想到這支曲子,還似乎解悟了禪機,說道:「什麼『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並且「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隨後寫了「你證我證」一偈和一支《寄生草》。寶釵看後,也後悔道:「這是我的不是了」。
實際上:這支曲子就是對寶玉日後出家的一種暗示。寶玉一出家,寶釵與寶玉之間,自然就是「沒緣法,轉眼分離乍」了。緊接著,寶釵又通過她所制的燈謎,進一步肯定了這種「沒緣法,轉眼分離」的結局。她的「竹夫人」謎語最後兩句是:「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如果說《寄生草》還只是在暗示寶玉的日後出家,那麼這首燈謎則是在直接說她自己了。其中,「恩愛夫妻不到冬」更是醒目之語。所以,賈政看了之後就不大高興,內心自忖道:「此物倒還有限,只是小小年紀,作此等語言,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以致「想到此處,甚覺煩悶,大有悲慼之狀」。當然,有的版本將這首燈謎去掉,將《更香》歸於寶釵。雖然《更香》一首意境也甚淒苦,但以我看來,還是《竹夫人》更符合寶釵的身份。
再往後,便是三十八回作菊花詩了。出人意外,堂而正之的衡蕪君,竟作了一首淒涼傷感的《憶菊》!以寶釵往日之性格來判斷,她是不該寫出這種淒涼傷感的詩句的。但是,她卻寫出了。如何解釋呢?我以為這正是為她日後的悲涼景況畫像!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六十二回寶玉等四人過生日。姐妹們自備酒席在紅香圃祝賀。席間,大家玩起了「射復」之戲。「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復了一個「寶」字,寶玉對道:「他說『寶』字: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後來香菱又為他們的名字找出處,引了李義山《殘花》中的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
很明顯,「敲斷玉釵紅燭冷」和「寶釵無日不生塵」兩句,是大有文章的。前一句出自南宋鄭會詩《題邸問壁》。原注「玉釵」為燭花。這裡的「玉釵」實際也借指寶玉、寶釵二人;「紅燭」意即新婚洞房中的「紅燭」。全句的意思即是藉以暗示,新婚不久,玉釵即斷絕了情緣。寶玉出走了,寶釵也就只好「空對著」「紅燭冷」罷了。就分別的時間而言,較前面燈謎「恩愛夫妻不到冬」,來得更快了一些。後一句詩,實際是「敲斷」句的延續和補充。寶玉走出了,寶釵守了活寡,自然懶於打扮,「無日不生塵」了。「寶釵」一詞,既指婦女頭上的金釵,亦借指寶釵本人。實際上,「寶釵無日不生塵」,與判詞中的「金釵雪裡埋」意義是相符的。
總之,通過上述種種暗示性的描寫,我們完全可以看出,雪芹筆下的黛釵二人,雖各自走著一條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一個在現實生活「嚴相逼」的情況下不斷形成並發展了自己的叛逆性格,終於走上了一條與封建社會相叛逆的道路;一個則在現實生活中處處嚴守封建道德規範,走著一條與封建社會的要求相一致的道路,但最後她們必將殊途同歸,毫無例外地郊?成為那個社會的犧牲品,結局都是悲劇性的。
四、「悲金悼玉」意在批判封建末世。
以上,我們依據《紅樓夢》的具體描寫,簡要地敘述了雪芹對黛玉這兩個藝術形象的塑造。通過上述敘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雪芹並非如某些評論者所強調地那樣,僅是強調了這兩個形象的「對峙」,而是將其作為一組形象,既揭示了這兩個形象在本質方面的不同,又表現了她們之間的相似或相同之點。對於這兩個人物,儘管態度有差,但卻都於字裡行間流露出了一種悲悼之情。用雪芹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貫穿於全書的「悲金悼(懷)玉」之情。不是麼?讀了《紅樓夢》,誰不驚慕黛釵這兩位少女的美貌和才情?誰不為她們對寶玉的愛心所感動?就是那些強調黛釵對立、對寶釵抱有成見的人吧,誰能正確地解釋雪芹於四十回的關於黛釵和解的一系列描寫?誰能說寶釵身上連一點可愛或值得同情的地方都沒有?誰又能說雪芹在寶釵身上使用的全是揭露性的筆墨?
那麼,雪芹為什麼要這樣地而不是別樣地塑造黛釵這兩個形象呢?我以為,這固然和雪芹對生活、對這兩個人物的理解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和雪芹關於《紅樓夢》的主體藝術構思有關,尤其和雪芹關於黛釵形象的藝術構思有關。也就是說,雪芹筆下的黛釵這兩個人物,不僅作為各自獨立的藝術典型,在表現《紅樓夢》主題方面具有重要意義,而且作為一組藝術的形象,還共同肩負著表達作者思想、表現《紅樓夢》整個主題的重要使命。
當然,林黛玉和薛寶釵,作為兩個不同或對立的典型形象,雪芹充分發掘並表現了她們各自所具有的典型社會意義。在這兩個人物之間,黛玉無疑是作者傾注了全部感情所塑造的封建叛逆者的典型。前此,《西廂記》、《牡丹亭》的崔鶯鶯和杜麗娘,雖然在婚姻愛情問題上表現了反抗封建家長和封建禮教的叛逆精神,但她們的叛逆行動僅僅局限於婚姻愛情方面,絕不涉及封建社會的其它方面。就是在婚姻愛情方面,雖然崔杜在行動上似乎較黛玉更為大膽、主動,私自和自己愛戀的對象結合了,但她們的思想境界仍未超出「郎才女貌」、「一見鍾情」、「夫榮妻貴」的範疇。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卻要比她們高出許多。她在愛情上完全拋棄了「郎才女貌」「夫榮妻貴」的思想,追求互為「知己」,強調「我的心」「你的心」兩心相通,並且一再進行「你證我證,心證意證」,尋求共同的思想基礎——以叛逆思想為基礎的思想上精神上的和諧一致。在與寶玉的頻繁接觸中,癡情而不淫亂,情重而不輕浮。精神境界是那樣的純淨。同時,她的叛逆性格還包含有愛情以外的其它方面。如「不說混帳話」,反對「仕途經濟」、與賈府的氣氛格格不入「喜散不喜聚」,控訴「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封建勢力,抱定「質本潔來潔去,不教污淖掉溝渠」的決心等等,包括有更為廣泛的反封建內容。這一切都使得這個典型達到了叛逆的新高度,成為新的時代產生的新的叛逆女性。正因如此,所以表現在這一個人物身上的許多「乖辟」之處如「多心」、「多疑」、「小性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歷害」乃至「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等等,也無不包含有一定的社會內容,令讀者讀來不但不起反感,反而表示理解甚至同情。
與此相反,寶釵則是一個封建淑女、大家閨秀的典型。在作者的筆下,她幾乎是一位完美無缺的美人——「品格端方,容貌美麗」「舉止嫻雅」、「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博學多聞、識書明禮等等。對於這一人物,唯其過於完美,反倒令人感到她的美是外在犚?虛假的。她雖然有一個「肌骨瑩潤」、「富胎」的外表,但卻使人覺得她的靈魂是空虛的、庸俗的。這也正如作者所描繪的那樣,她是一位散發著「冷香」的冷美人。她留給讀者突出的印象是「冷」、是「俗」。很顯然,在作者的筆下她是一位按著封建禮教的模式炮製出來的封建淑女、大家「閨範」。同時,她又是一位封建禮教的中毒者、受害者。在她的內心深處,不僅有「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想頭,也有「悵望西風抱悶思」的哀愁。對於這個人物,作者的感情是複雜的,有否定也有同情。所以,在揭示她的俗氣、虛偽、嚴守封建「婦德」等方面的同時,也客觀地描寫了她畢竟還是一位不同於賈母、王夫人直至管家婆「風辣子」的沖齡少女。在她的身上,也還殘留著一些少女的天真,也還有一些可愛的地方。
但是,雪芹並沒有以揭示黛釵形象各自的典型意義為滿足。而是將其視為一組形象,讓她們同屬於「薄命司」的諸釵之首、群芳之冠,負有為「閨閣昭傳」的使命。只要細讀《紅樓夢》,我們就不難發現作者正是通過對黛釵這兩位「領袖」人物的細緻描寫,熱情地讚美了大觀園中的青年女性的才情品貌,無情地嘲笑、鞭撻了賈府中除寶玉以外的男性統治者,從而表達了他自己關於婦女的進步思想。
應該說,雪芹的這一創作構思,在《紅樓夢》中是完全可以找到證據的。實際,在《紅樓夢》開篇那段類似楔子的文字裡,雪芹就已經講得很明白了。「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比裙釵……何妨用賈雨村言,敷演出,亦可使閨閣昭傳」云云,難道真如某些同志所斷言的那樣,僅是用來「掩蓋」的「假語」?我以為是不能這樣看的。因為它不但是真話,而且整個《紅樓夢》都是按著這條路子寫下去的。不是麼?從第二回至第四回,寫了黛釵出場;第五回暗示了以黛釵為首的諸釵的一生遭際及結局。在這一回裡,作者將她們都歸入「薄命司」呼室內幽香為「群芳髓(碎)」、茶為「千紅一窟(哭)」、酒為「萬艷同杯(悲)」、稱《紅樓夢》為「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不但通過畫冊,判詞及紅樓夢曲暗示了所有女子的悲劇命運,而且將黛釵列為諸釵之首、歸入同一判詞,曰「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對黛釵的悲劇命運表示了「可歎」、「堪憐」的悲悼之情。之後,從第六回,特別是從黛玉葬父歸來、大觀園建成起,那一回沒寫到以黛釵為首的諸女子的才、情、品、貌以及她們的歡樂和悲哀?《紅樓夢》正是通過這些大大小小的生活事件的描寫,一方面對以黛釵為首的眾多青年女子給以熱情地讚美和歌頌,一方面又無情地揭露了賈府諸男子的卑鄙無恥和庸俗無能!很顯然,「使閨閣昭傳」、讚美並同情青年女子,為她們唱讚歌,為她們鳴不平,是《紅樓夢》反封建主題的重要內容之一。雪芹將黛釵歸入同一判詞中,讓她們共同成為諸釵之首、群芳之冠,就是為了通過這兩個典型形象的塑造,來表達這一重要內容。也正因為她們共同肩負著「使閨閣昭傳」的使命,所以雪芹既揭示了這兩個人物之間作為不同的藝術典型所必然存在的種種不同或「對峙」,又描寫了兩個人物身上也存在一些相似或相同的方面。特別是在四十回以後,還多次寫到了兩人之間的和解和友誼,而且再無一處描寫兩人間的矛盾衝突了。試想,如果作者僅僅將兩人視為互相對立的典型而無其它考慮,那麼第四十回以後關於兩人親密關係的描寫,該作何種解釋呢?
尤其重要的,雪芹不僅籍助這兩䊸?典型形象發抒了他的「悲金悼玉」之情,表現了他進步的婦女觀,而且通過這兩個典型的塑造,把筆鋒直接指向了他所生活的封建末世,對其進行了深刻的揭露和強烈的控訴。雖然作者在《紅樓夢》的開頭,一再聲稱「大旨不過談情」,「其中只不過兒個異樣的女子,或病或癡,或小才微善」,但縱觀全書,其反封建的思想傾向是很明顯的。同樣,雪芹所著力描寫的兩個典型形象——黛玉和寶釵,也絕不僅是兩個「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而是和《紅樓夢》全書的反封建主題有著密切關係的。《紅樓夢》正是通過它的實際描寫告訴我們,她們同賈府中大多數的女孩子一樣,都是由於「生於未世」才「運偏消」,同是那個封建末世的受害者和犧牲品。特別是,作者所描寫的叛逆者與封建淑女雖然殊途但卻同歸於悲劇的事實本身,就更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它會令讀者深思:為什麼叛逆者和順隨者會殊途同歸,都成為那個社會的犧牲品?實際上,作者正是通過這兩個人物的悲劇結局告訴我們:這個封建末世不但吞噬了寶玉、黛玉那樣的叛逆者,而且也不能不斷送象寶釵那樣具有濃厚封建意識的封建少女的前途。從而深刻地揭示了這個封建末世的不可救藥和必然滅亡的客觀規律,增強了《紅樓夢》反封建的批判力量。也就是說,黛釵殊途同歸的悲劇結局說明,在這個封建末世裡,叛逆者固然找不到出路,順隨者也同樣既挽救不了這個社會,自己也避免不了悲劇的結局。這個封建末世的天,已到敗破到無法補救的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