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議高鶚、張之續寫「元春之死」
評價一部文學作品的續作是否成功，要看其是否進一步體現了原作的主題思想。人物的塑造，是否符合原作人物的性格特點，是否保持了原作的創作風格。特別重要的是，續作的情節(也即人物的結局)是不是原作情節之合情合理的發展延續。
通過研究高鶚續寫的《紅樓夢》後四十回與張之續補的《紅樓夢新補》可以看出，張作有不少方面尚需進一步推敲，高作在一些方面也不無成功之處。
僅以高張二人續寫的「元春之死」而論，高作基本上是原作情節的合理、自然的發展延續，張作則並不符合曹雪芹對元春命運所做的「伏筆」和「暗示」，也不符合曹雪芹原作的主題思想，更不符合原作中人物的性格特點。^在《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曹雪芹通過賈寶玉夢觀太虛幻境中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和「紅樓夢十二支曲」，從而預示了《紅樓夢》中十五個女子的不幸命運，同時也勾畫出了賈史王薛四大宗族衰亡敗落的結局。這乃是續書者，最應當秉承的「暗示」和「伏筆」。
在這一回裡曹雪芹不僅暗示了賈元春的死因，同時還十分精確地暗示出元春的死時。由此可見，曹雪芹寫《紅樓夢》一書構思之嚴謹與精巧。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中寫賈元春的詞云：「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二十年來辨是非」，是說賈元春從選入宮中做女史到死去共二十多年，在二十多年的宮廷生活中，她深深體驗到了做宮女、妃子的痛苦，從而由一個聰明美麗的少女，變成了一個深諳世事的皇妃。「榴花開處照宮闈」是說元春深受皇帝的寵愛，在宮中地位很顯赫，並不如張作所說，在宮中受皇后的鉗制。「三春怎及初春景」是指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均不及元春尊貴。「虎兔相交大夢歸」則是說賈元春在虎年和兔年相交的時候，魂歸太虛幻境。^高鶚續寫的《紅樓夢》第九十五回《因訛成實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寶玉瘋癲》是續作者遵循前八十回的精神，根據曹雪芹的暗示寫四大家族衰敗的重要一回。封建官僚貴族之家的興衰，與皇帝有著直接的聯繫，元春是賈家的重要政治支柱。元春一死，賈府就開始衰敗了。這是符合曹雪芹原作的主題思想的。^高鶚在《紅樓夢》第九十五回寫到關於元春之死的時間時說：「小太監宣諭出來，說：『賈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元春死在甲寅年的二月十九日，這一年是十二月十八日立春。雖未過年，節氣已是立春，次年是乙卯年。「寅」屬虎年，「卯」是兔年。元春死於虎年剛盡，兔年方始之際，豈不是如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說的「虎兔相逢大夢歸」。再者，元春死於卯年寅月，也可謂之虎兔相逢。因此，高鶚續作可謂緊扣曹雪芹所云元春是「虎兔相逢大夢歸」結局的伏筆了。高鶚把元妃之死，寫成賈家衰敗的轉折點。在這一點上，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是遵循了曹雪芹前八十回的線索的。
關於賈元妃的死因，高鶚所續也是符合曹雪芹原作的伏筆和暗示的。賈元春自才選風藻宮，到後來被封為賢德妃。由於受皇帝的寵愛，真可謂「榴花開處照宮闈」。因此，高鶚在第九十五回寫到元春在宮中的情況時說：「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又說：「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竟至痰氣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醫調治。豈知湯藥不進，連用通關之劑，並不見效。」後來，「太醫院已吠?奏明痰厥，不能醫治。」及賈母王夫人遵旨進宮省視時，「見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無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少時賈政等職名遞進，宮嬪傳奏，元妃目不能顧，漸漸臉色改變。」不多時，「賈娘娘薨逝。」
高鶚說賈元春乃因患「痰厥」而死。元春自入宮以後，養尊處優。深居宮院，身體發胖，乃生活之必然。人自四十歲以後，身體便開始增肥，醫學上謂之「發福」，這也是生理發展的自然規律。肥胖之人，多患痰疾，這也是符合醫學理論與實踐的。高鶚所寫的元妃死因，既符合生活實際，也是前八十回情節的合理的自然的發展延續。^總之，高鶚續寫的元春之死的死因、死時，以及她的死對賈家的影響都是符合曹雪芹的原意，遵循前八十回的精神的。不但和前八十回的暗示、伏筆相符相承，而且在細節上也絲絲入扣，天衣無縫，顯得含蓄、豐蘊，實在難能。^張之同志所作《紅樓夢新補》，是今人續寫古典文學名著的一個創舉。他也是想遵循曹雪芹八十回《紅樓夢》的伏筆、暗示，以及脂硯齋的評語提示，並參考前人和今人的紅學研究成果，以便使《紅樓夢》成為一部情節上完整、藝術上完美的作品。然而，張之同志所續卻有許多需要斟酌之處。
張之同志在《紅樓夢新補》第九十六回《奴陷主湊謀反罪狀 主謅奴謀私房餘資》中，寫到元春之死時說：「原來王夫人不合帶寶釵進宮，皇后怪罪下來，十分嚴峻。元妃把差錯全攬到自己身上。那賈元春重身之人，兼是病體，何能經得起這層事故!不過兩天光景，於昨夜戍正一刻小產了。臨褥之際，難產而薨，兩位皇子也可惜了。如今旨意已下，說是雖有小過，念多年敬謹勤肅，不加嚴譴，唯著削去賢德封號，依制安葬，仍著賈氏親丁遵制盡禮。」^我們認為，張之同志續補元春之死，並沒有遵循曹雪芹的伏筆、暗示和脂硯齋的提示。死因不符合生活的真實，死時也不合原作的伏筆和暗示。^首先，書中說元春原是病體，但未寫明何病。又說：「原來王夫人不合帶寶釵進宮，皇后怪罪下來，十分嚴峻。」也未言明王夫人因何故要帶寶釵進宮。
封建社會等級森嚴，出入皇宮都有極嚴格的規定。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十六回中寫賈母等人進宮看望元春時寫道：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屬入宮請候。」就是說皇宮規定每月逢二、六日允許后妃的眷屬入宮省親。既然是皇宮規定，任何人就不能不執行。曹雪芹筆下的王夫人最遵循封建禮教，是循規蹈矩的「楷模」。說王夫人竟然違反皇宮的規矩，帶領不能進宮的寶釵入宮，這是不符合曹雪芹原作的主題思想和人物性格特點的。
其次，在以私有制為基礎的封建社會裡，像賈府那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它的男女主人的婚姻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的政治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恩格思：《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元春成了皇妃，才更使賈家得到皇帝在政治上、經濟上的支持。賈元春乃是賈家的政治支柱，對鞏固和提高賈家的既得利益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賈府中人都深知，賈府的榮辱陞遷繫於元春一身。深諳世事又最循規蹈矩的王夫人怎麼能置賈府的最高利益於不顧，甘冒天下之大不諱，領著不合入宮的寶釵入宮呢?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也不符合王夫人這個人物性格發展的規定性。
另外，張之同志在《紅樓夢新補》中說元春是「難產而薨」也值得商榷。元春死時已經四十三歲了，她入宮二十多年並未孕育，四十三歲卻懷了雙胞胎，這種情況，實際生活中不能完全抎?除，但畢竟罕見。同時，縱觀曹雪芹的《紅樓夢》前八十回，也並沒有伏筆和暗示說元春乃因懷雙胞胎流產致死。
續寫一部文學名著，殊非易事，我們探討高鶚、張之續寫的《紅樓夢》續作「元春之死」一節，目的在於使《紅樓夢》的續作更趨完美，使紅學研究更加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