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姑娘丫環年齡之謎
《紅樓夢》中有許多人物的年齡前後存在著出入,面對這個困惑紅學界的百年懸案,大多論者推測為是作者的疏漏,或信筆泛敘。這些推測,實際上缺乏足夠的證據,筆者實不敢苛同。本文主要想分析一下《紅樓夢》中的姑娘丫環年齡,試圖說明她們貌似出入的年齡,實際上也正是作者有意所為。詳述如下:
一、困惑紅學界的百年懸案
紅學史上,曾經有許多紅學大家為《紅樓夢》這部巨著編寫系年,雖然他們所編的系年不完全一致,但出入並不是很大。本文為了論述方便起見,採用當代紅學家周紹良所編的系年1,現摘要介紹如下:
第18至52回,紅十二年。
第53至69回,紅十三年。
第70至80回,紅十四年。
系年固然細推密敲編出來了,但同時,人們卻發現了一個問題,這就是:大觀園中的姑娘丫環年齡之謎。
《紅樓夢》第四十九回,大觀園中來了眾多姐妹:「李紈為首,餘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三個。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他十二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年,或有那五個共歲……」2
此處所云的「十五六七歲」,周汝昌在《紅樓紀歷》裡按語曰:「按本年寶玉十三歲,(如依周紹良所編系年,本年寶玉十二歲,筆者注),凡小於寶玉者不能超過十三歲;鳳姐又絕不止十五六七歲。此為信筆泛敘。」3
周汝昌的這種解釋是很值得商榷的,信筆泛敘,雖然對年齡的準確度要求比較寬鬆,但也總要以實際為依據,要大至相當才可這樣泛敘,把十二三歲的人,二十左右的人,統統泛敘為是「十五六七歲」,這種泛敘未免太出格了一點。
如果說第四十九回年齡問題還可勉強用「信筆泛敘」解釋的話,那麼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裡,比寶玉還小一歲的黛玉竟然也自云「我長了今年十五歲」之語又將作何解釋呢?對此,周汝昌只得推測道:「按黛玉小寶玉一歲,實當十二歲。所敘明明不合,疑字有訛誤,……」
以上是大觀園姑娘的年齡之謎。我們如果仔細推敲一下大觀園中的幾個大丫環年齡,其結果也是頗令人吃驚的。我們看第三十二回(屬紅十二年):
……史湘雲紅了臉,喫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兒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
根據第六回說的襲人大寶玉兩歲之語推算,第三十二回她應是十四歲,但這樣一來,「十年前」的襲人只有四歲!尤為奇怪的是,第五十四回賈母談起襲人時還曾說過:「我想著,她從小兒服侍了我一場,又服侍了雲兒一場,末後給了一個魔王寶玉,……」這樣算起來,襲人四歲之前早已服侍了老太太一場了!不到四歲的小孩居然服侍起人來,真真令人瞠目結舌。
根據有關細節,(特別是第四十六回),我們知道襲人跟鴛鴦、紫鵑、金釧等皆從小一起在賈府做丫頭,且都是年齡相仿的姐妹,用鴛鴦的話說就是:「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也即她們都是四歲左右就做了丫頭,有著近十年的丫頭史。
對此,民國時期著名的評點派人物王伯沆認為《紅樓夢》這部小說「不必過於稽考年月」,指出湘雲、襲人的年齡「殊出情理之外,疑『十年』十字必誤無疑」,因而主張「十」字改為「數」字。1
可是,早於襲人與湘雲說笑之前,第三十回裡,丫環金釧就已說過了與襲人很相似的話,她說自己「跟了太太十來年」,這又作何解釋?難道說作者特別喜歡「十」字不成?難道此處「十」字也是「數」字之誤?
二、值得深思的幾個問題
綜觀紅學論著,大多紅學家面對姑娘丫環的年齡之謎,在無可如何的情況下,只得推測為是作者的「疏漏」或「信筆泛敘」,這其實是找不到結論的結論。至少,面對這些結論,作品中有幾個客觀存在的問題是值得人們深思的。
第一,按常理,人物的年齡是隨年代的遞增而同步遞增的。如果作者對自己所寫的作品年代更遞混淆不清,那麼人物年齡也就不可避免地要有出入。但是根據作品有關情節來看,作者實際上對作品的年代更遞情況瞭如指掌,而且表現出驚人的記憶力,但何故姑娘丫環的年齡反而接二連三地「疏漏」起來呢?
作品中有許許多多的細節都可證明作者對自己作品的年代更遞情況是瞭如指掌的,比如《紅樓夢》第五十九回(屬紅十三年)有如下一段對話:
春燕問道:「……你們在外頭這二三年積了些什麼仇恨,如今還不解開?」藕官冷笑道:「有什麼仇恨?他們不知足,反怨我們了。在外頭這兩年,別的東西不算,只算我們的 米菜,不知賺了多少家去,……」
藕官等人是第18回裡為了迎接賈妃省親而從蘇州採買來唱戲的,她們到達賈府是在紅十一年十月左右1,離紅十三年頭尾正好相隔「二三年」。另外,因為藕官是在紅十三年到大觀園裡改行做丫頭(見58回),她在外頭唱戲,受老婆子盤剝實際上只有兩年左右時間,所以藕官又特別說明「在外頭這兩年」,可謂準確之至,細心之至。
再如第六十六回(屬紅十三年)。該回賈璉要替尤三姐做媒,尤二姐說三姐已有了意中人柳湘蓮了。賈璉聽說後,就說柳湘蓮「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哪裡去了。」
柳湘蓮痛打薛蟠是在屬紅十二年的第四十七回裡發生的,「去年」之說一點不錯。
類似的細節還有很多,這裡不便多舉。另外,為《紅樓夢》編年的各種文章,大多不謀而合,這也是一個有力的證據。如果作者思緒混亂,所寫年代雜亂無章,那後人是根本無法編寫系年的,即便編出來,也不可能那麼一致。因此照理說,既然作者非常清楚自己作品所寫的年代變化情況,他只要把「二三年」、「去年」等等年數簡單地加起來,應該不難得出姑娘丫環在某一回的實際年齡,何至於疏漏如斯?
第二,我們可以這樣設想,即如果作者對作品人物年齡並不重視,那麼即便他能準確地記清作品所寫的年數,姑娘丫環年齡之出入也是難以避免的。但是,閱讀《紅樓夢》,我們可以看到,作品對非主要人物的年齡都不厭其煩地予以具體交代,那麼理所當然地,對黛玉、鳳姐、襲人等主要人物的年齡將會更其重視,可是為何她們的年齡反而含糊不清,屢有出入呢?
關於非主要人物年齡的描寫,這裡不仿舉若干例子:
「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如今長了十六歲。」(第9回)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年方十六歲。」(第24回)
「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第35回)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閒話,因問他:「十幾了?」鶯兒手裡打著,一面答話說:「十六了」。(第35回)
「旺兒有個小子,今年十七歲了。」(第72回)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第79回)
這裡所舉的人物,算不上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可他們都有確切的年齡,這足以說明作者是非常重視年齡問題的。照理說,作者對非主要人物年齡尚且那麼重視,那對主要人物就更沒有理由疏漏了。
第三,《紅樓夢》姑娘丫環年齡之出入,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是非常有規律的。這種規律就是:讓小者增大,讓大者減小,統統合於「十五六七歲」這個標準歲數。這是很值得人們深思的,試想,如果是疏押?的話,能那麼有規律嗎?
只要分析一下本文第一節所舉的例子,我們就不難找出這種規律。比如黛玉、寶玉的年齡,她們顯然被增大了,而鳳姐的年齡,第六回(屬紅八年)劉姥姥說她「不過二十歲罷了」,可她卻越活越年輕,時隔四五年,到第四十九回反而只有「十五六七歲」。
另外襲人等大丫環的年齡,根據她們的職業及言行分析,絕不可能只大寶玉兩歲。比如第三回作者就說襲人「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鬱」,顯見當時的襲人不會是個小孩子,但是如果我們按年推算的話,她當時只有九歲!顯然,為了符合「十五六七歲」的標準,作者是有意識地降低了她們的年齡。
《紅樓夢》姑娘丫環年齡出入如此有規律,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第四,《紅樓夢》人物年齡出入頗多,可偏偏與曹雪芹同時代且非常瞭解雪芹創作情況的脂硯齋等人反視而不見,絕少論及,這是很令人奇怪的。根據脂評,我們知道作品中的許多片段脂硯齋等人必欲刪改而後快,但何故姑娘丫環年齡上的常識性錯誤他們卻聽之任之呢?
總之,從以上分析可知,《紅樓夢》姑娘丫環年齡的前後出入,用疏漏、信筆泛敘等言語是很難解釋的。而且事實上我們也難以相信,像曹雪芹這樣一個對《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嚴肅認真的作家,居然會對自己筆下一連串心愛人物的年齡大小混淆不清,接二連三地疏漏起來,或者不著邊際地信筆泛敘起來。
三、《紅樓夢》姑娘丫環年齡之謎試解
據我的理解,《紅樓夢》姑娘丫環年齡之謎,跟作者的創作構思,作品的思想內容是有很大關聯的。在此,我試圖加以闡釋,至於是不是合理,還有待於論《紅》者評判。
(一)為了使「兩玉」的前後描寫更符合情理。
我們可以這樣說,人物年齡的大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們身心成熟與否。對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作者在創作過程中無疑是會考慮進去的。《紅樓夢》前一部分,出現在讀者面前的寶玉、黛玉,她們只有六七八歲,這顯然是作者有意的安排。
雖然《紅樓夢》的主題尚無定論,但有一點我想是絕無疑問的,就是「兩玉」的愛情生活是作者至力描寫的一個很重要的內容。那麼,如何才能寫好她們的愛情呢?作者通過賈母之口,表達了他對才子佳人小說那種庸俗的自欺欺人的套路的極大鄙視:「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第五十四回賈母那一大段「是謊都批出來了」的話,正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塊壘」(脂語),他是要與此對著干的。《紅樓夢》中的一系列人物,栩栩如生,有影有蹤,彷彿就是作者對自己早年生活的實錄,跟才子佳人小說相比,真有天壤之別。
作者對「兩玉」愛情描寫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大家有目共睹,單就把她們早年相處時的年齡設計為「六七八歲」這一點來分析,我看至少有三方面的好處:第一,六七八歲,那正是一個人最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年紀,只有這樣的年紀,男女之間才可以「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耳鬢廝磨,兩小無猜。對這個年齡的描寫,就為以後「兩玉」的愛情糾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沒有這個六七八歲,那麼她們以後的愛情將會成為水面上的浮萍,無根無源。第二,在封建時代,男女授受不親,而六七八歲。那正是童男童女相互之間可以在封建倫理道德的夾縫中自由往來的年齡,只有這個年齡,男女之間才可以無所顧忌地接觸,瞭解。這賈母的話最能說明問題,她說:「孩子們從小兒一處兒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裡疼他(第九十七回)。」第三,加強了悲劇的力量。「兩玉」青梅竹馬,是那樣的心心相印,可最後卻以悲劇告終,有力地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醜惡,喪失人性,同時使「兩玉」的愛情悲劇達到了驚天地,泣鬼神的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總之,對照前後描寫,作者在作品前一部分裡讓「兩玉」年齡都在六七八歲之間是非常必要而且是真實可信的。
但是,如果讓「兩玉」的年齡按部就班地增長,那麼到她們產生銘心刻骨的愛情,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開來給對方看的時候,她們還只有十一二歲,這無論如何是讓人難以理解的。這就是為什麼她們的年齡變化在作品的前一部分都符合年代更遞情況而到後來卻不知不覺都猛長到「十五六七歲」的一個重要原因。儘管「兩玉」的年齡前後存在著出入,但決不會是作者的「訛誤」。在作品後一部分裡,作者心目中的「兩玉」就是十五六七歲這個年紀,而不是像人們推算的那樣只有十一二歲,否則作品第三十四回裡襲人為什麼要說「……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等等言語呢?
(二)《紅樓夢》姑娘丫環年齡的出入跟作者的少女崇拜思想和對十五六七歲這個年齡特別注重有關。
舒蕪同志的《紅樓夢》前言開場白是這樣說的:「《紅樓夢》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國古典文學裡面,帶來了一個全新的空前未有的東西,就是把女人當人,對女性尊重。」可以這樣說:正因有曹雪芹的女性崇拜,才有《紅樓夢》這部巨著,它是一部女性的悲歌,也是一部女性的頌歌。一部《紅樓夢》,類似於「女兒是水做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的讚歎,可謂多而又多。
但是,《紅樓夢》中種種稱頌女性的言語,並非是對著女性的全部,也即是曹雪芹崇拜的並非是所有的女性,所以他又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了,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第五十九回)因此,實際上作者的女性崇拜完全是對著處女或少女的,等她們「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七十七回)
《紅樓夢》所表現出的少女崇拜思想,可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它實際上是明末清初以來在女性崇拜的浪潮中所產生的一部巨著,而且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最為深刻有力。對於這個問題,日本學者合山究的論文《紅樓夢的女性崇拜思想及其源流》已有論述1。合山究在他的論文裡引用了許多明清時期的言論來說明這個問題,現把兩條與本文有關的言論轉引如下:
紅顏易衰。處子自十五以至二十五,能有幾年容色。如花自蓓蕾以至爛漫,一轉瞬耳。過此便摧殘剝落,不可睨視矣。2
美人艷處,自十三、四以至二十三,只有十年顏色。譬如花之初放,芳菲妖媚,全在此際。過此則如花之初放,非不爛漫,而零謝隨之矣。1
從以上這些例子中可以看出,當時的女性僅是在其如花似玉的少女時代才受到珍愛,過後就如敝屣一般,而且即便是如花似玉的少女,他們所注重的也僅僅是容貌上的「紅顏易衰」這個問題,也就是說,他們實際上是把少女作為一件珍奇的玩物加以欣賞,並沒有深入到少女的內心世界。因此他們儘管珍愛少女,其思想境界卻是非常膚淺庸俗的。
《紅樓夢》對少女的歌頌悲啼,誰都很清楚,決不是這種皮相之覬?,作者曹雪芹是深入到少女的內心深處而發出的對少女由衷的「靈」的詠歎。但是無可懷疑,衛泳、徐震等人的言論,作為一種社會思潮,對作者肯定會產生影響,他們對少女「自十五以至二十五」這個年齡的讚美感歎,也必然會引起作者的關注,在創作過程中很自然地會考慮到應該把大觀園中的姑娘丫環放在什麼年齡去描寫的問題。
那麼,應該把丫環放在什麼年齡去描寫呢?顯然,從生理學和社會學兩方面去考察,「十五六七歲」正是最恰當不過的年齡。從生理學上說,十五六七歲,那正是青春與活力的象徵。在這個豆蔻年華里,少女們的容貌有如初綻的蓓蕾,散發著沁人心脾的芳香,美麗絕倫。而她們的心靈也有如春天裡剛剛復甦的嫩芽,純潔清新,富有生機。這是少女一生中夢一般的最美妙的年華,她們有理由而且應該比任何時候都生活得更幸福。從社會學上說,在封建時代,「十五六七歲」那正是少女一生的大關節。她們正站在過去與未來的中間,沒有任何退路,只能身不由己地向前,而前方只有那數不清的斷崖陡壁,這些原本應當最幸福的少女,在那個時代,等待著她們的將是牛羊的踐踏,血雨腥風的摧殘。在違背人性的社會裡,十五六七歲恰恰是一個最富有悲劇色彩的年齡。無疑,對於一個思想敏銳的作家來說,這個令人既愛且痛的敏感年齡,比起泛泛的「自十五以至二十五」的年齡更適於他表達對少女的獨特見解。
前面我們早已分析過,大觀園中的姑娘丫環,如果仔細推算一下她們的年齡,未必都是「十五六七歲」,但是作者顯然是看中了這個年齡,為此而造成的出入,可以用別的方法彌補,反正到了寶玉懂得思考,懂得真正的愛以後,她們都必須十五六七歲。作者用他的血和淚流成了一部千古不朽的巨著,把自己心愛的少女統統歸之於「薄命司」中,他要借與少女同齡的寶玉的眼睛,讓人們看到她們是如何地以種種不同的方式,一個個被醜惡的社會所吞噬,毀滅,如何地「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從而讓人們知道,那個時代少女的真正悲劇,不是「自十五以至二十五」的容顏上的易衰,而是在她們剛剛含苞欲放時,靈魂的被扼殺,被扭曲。我認為,這正是導致《紅樓夢》姑娘丫環年齡前後出入的最重要的原因所在。
其實,舒蕪等同志早就指出過《紅樓夢》中的女孩,「她們大都是十五六歲」的年齡特點,可惜的是人們忽略了這個特點與年齡出入之間存在著的某種意義上的因果關係,一步之差,終於沒能把姑娘丫環的年齡之謎徹底解開。
四、「障眼法」與姑娘丫環年齡之謎
前文我已對姑娘丫環的年齡之謎作了兩點試解,但如果僅此而已,同志們肯定要問:作為一個大家公認的現實主義巨匠,難道作者會如此地不顧最起碼的真實,隨心所欲地讓人物的年齡拔高就低嗎?對此,我想在這裡作一點補充說明。
確實,《紅樓夢》真實性之強是不容置疑的,作者腳踏實地,其精雕細刻的程度堪稱登峰造極。在姑娘丫環的年齡刻劃上,作者也無不以現實為依據。比如襲人,她作為一個穩重踏實,受封建思想毒害較深的丫頭,她必須具備一定的年齡,所以她一出場,作者就有意識地讓人感覺到她的年紀不會太小。又比如鳳姐,她最初留給人們印象的也是二十來往年紀。作為一個封建大家族的內管家,如果年齡只有十多歲,那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再比如寶釵,她處世老練,比較世故,所以作者安排她的年齡時就讓她比黛玉稍大幾歲。等等。總之,《紅樓夢》中的人物年齡設計,作者都是結合她們的身份,性格特點經過反覆思考過的,決不是隨心所欲。但是儘管這樣,我還是認為我對姑娘丫環年齡之謎的兩點解釋,並不與作品的真實性相矛盾。因為細讀《紅樓夢》,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作者在姑娘丫環的具體年齡描寫上常常使用了「障眼法」。我想這種「障眼法」是可以回答同志們提出的疑問的。
所謂「障眼法」,就是障人眼目的方法,具體到《紅樓夢》中的人物年齡,就是有意用一些含糊的伸縮性較強的言語來交代年代的更遞,人物年齡的大小;有時甚至乾脆什麼都不說。比如作品中經常可以看到的「一兩年」、「八九年」,「七八歲」、「十二三歲」等等數字,又比如第十七回「省親別院」峻工的時間所寫的「又不知歷幾何時」等字眼,這些,很顯然是使用了「障眼法」。像「省親別院」峻工的時間,作者怎麼可能不知道呢?1但作者偏不講,對此,己卯本夾批道:「年表如此寫,亦妙!」如果作者不是為了障人眼目,這種「又不知歷幾何時」的囫圇年表何妙之有!查庚辰本,我們發現在「又不知歷幾何時」旁邊還有一句側批,說作者「慣用此等章法」,一語道出了作品運用「障眼法」之多。此外,像迎探惜等姑娘,鴛鴦、紫鵑、平兒等丫頭,這些與寶玉息息相關的女子,作者都絲毫未提她們的具體年齡,顯然也是為了障人眼目起見。
照理,小說是寫給人看的,可作者為什麼要在姑娘丫環的具體年齡描寫上使用「障眼法」呢?我看這個問題只有回到本文第三節「姑娘丫環年齡之謎試解」中所提到的兩條原因中去才能找到完美的答案。我們已分析過,作者並不是隨心所欲地設計姑娘丫環的年齡,她們或大或小,都是非常符合各自的身份,性格特點的,可是另一方面,作者在寶玉成熟以後,又必須讓她們都是「十五六七歲」,那麼,作者在當時暫時還不能調整作品總體結構的情況下,怎樣一方面既能夠按照生活真實去描寫這些姑娘丫環,另一方面又不與「十五六七歲」這個年齡發生衝突呢?我認為,「障眼法」的使用,就是為解決這種衝突而架設起來的一座橋樑。可以這樣說,前文所指出的導致姑娘丫環年齡前後之出入的兩點原因,也正是導致「障眼法」使用的原因;而作品中客觀存在的大量「障眼法」的使用,又反過來可以作為姑娘丫環年齡前後之出入之所以是這兩點原因的有力依據。我們不仿來看一看「障眼法」在作品中所起的特殊作用。
《紅樓夢》中的「障眼法」,把年數寫得可伸可縮,使得讀者較難捉摸作品的某一章某一回的確切年數(當然,作者本人是非常清楚作品所寫的年數的),同時,又把姑娘丫環的年齡寫得虛而不實,這樣,也就使得讀者無從推知她們在某一章某一回的具體年齡,而只能知道一個大概而已了。如此一來,作者就可以較容易地引導讀者跟著他的思路去思考問題,而不再去也不必去糾纏於姑娘丫環的具體年齡了。這種「含糊其辭」的「障眼法」,一方面留給了讀者豐富的想像餘地,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認識大觀園裡的女兒們,使她們更具真實感,另一方面也為作者自己留下了廣闊的藝術空間,更有效地為自己的創作意圖服務,當作者說這些女兒們都是「十五六七歲」時,讀者也就不會覺得唐突,會不知不覺地隨著作者的思路去感受,讀者會跟著想,她們雖然有的年齡稍大,有的稍小,大約不過也都在「十五六七歲」左右吧。正由於作者「障眼法」運用得很成功,左右了眾多讀者的感覺,所以周汝昌的《紅樓紀歷》一再提醒讀者:
「此時(寶玉)尚屬幼小,非如一般人心目中之寶玉出場即為成童少年(第15回)。」
「黛玉來時亦只有幾歲,亦非如一般人心目中之黛玉,出場即是少女(第19回)。」
「障眼法」的運用,使得作者牢牢地掌握了主動權,它既沒破壞作品的真實性,又有效地把讀者的注意力放到「十五六七歲」這個年齡上去,而且省卻了許多筆墨,使作品顯得更緊湊,真可謂是一箭數雕。
五、結束語
通過以上數節的分析,我們基本上可以肯定,作者對《紅樓夢》人物年齡前後不同的描寫,既不是「疏漏」,也非「信筆泛敘」,而是刻意所為。當然這並不就是說作者存心要使年齡存在矛盾,恰恰相反,正是為了彌補這個矛盾,作者才採用了「障眼法」。如果就廣大的讀者來說,這種「障眼法」無疑是很成功的,而且很顯然,作者創作《紅樓夢》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廣大的人們去閱讀它,欣賞它,並沒想過要使它成為一門專門的學問——紅學。
由於紅學家的努力,一方面固然發揚光大了《紅樓夢》,另一方面也把作者辛辛苦苦設置的「障眼法」拆穿,使得作品年齡出入大白於天下。對此,如果雪芹泉下有知,必是喜憂參半的。那麼作為當今的讀者,面對事實,應持什麼態度呢?曹雪芹所寫的是小說,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作為當今的讀者,首先應該抓住的就是作品裡那些閃光的東西,抓住主要矛盾,而不要糾纏到細枝末節上去,這樣才對得住「淚盡而亡」的雪芹。最後,我想引用舒蕪同志在《紅樓夢》前言裡所說的一段話來結束全文:
「文學本來有異於科學。文學家要寫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活的感受和感發,它們是否合乎科學,不是一眼看得出來的,有時看似偏頗,恰好包含著合乎科學的內容。」
還有幾句題外的話。《紅樓夢》主題爭論向來是紅學的最大熱門話題,本文雖然只探討了作品姑娘丫環的年齡問題,指出了作者是有意識地把作品中的女兒們設計為「十五六七歲」,為了實現這種設計還頗費了一番苦心。那麼既然作者千方百計地要這樣設計,我們是否可以通過它來窺探作者的主觀創作意圖,從而找到《紅樓夢》的真正主題呢?我想這個問題還是很值得人們深入研究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