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成書過程
「抄閱再評」與「十年辛苦」是性質不同的兩個階段關於「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一語,我既不同意系「丁亥後整理新定本時加上去的 」;也不贊成以此作為甲戌本底本年代的標誌。而此語的本意我認為是:記錄著脂硯齋於某年將「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從其至親好友之中收集起來,抄編整理,閱評修定,改編為八十回《重評石頭記》公開傳抄行世的。並非某年某種傳世本底本單獨形成的標記。這一過程與雪芹原稿《紅樓夢》經歷的「十年辛苦」披閱增刪,應是性質不同,不能連貫起來推考的兩個階段。為把問題闡明清楚,先將我對整個成書經過的不同看法,作一簡單圖示,然後再分別申述。曹雪芹的《紅樓夢》原是一部內容完整的故事,我以為雪芹早在「甲戌抄閱再評」之前,就已從頭至尾寫成了他的《紅樓夢》,並開始在其至親好友中秘密傳閱評論(即「初評」),這原是一部內容直至末回《情榜》的完整故事。因而,他們在談伏線發感慨時才常常提到「後之三十回」的一些具體回目、情節和細節文字,並常引後文作證:「余言不謬」,「此後文字不忍卒讀」等等,尤其從雪芹本人發出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及「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些感慨看,亦證明他早在「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之前就已脫稿,語氣上並無一星半點「書未成」的含意,這無疑是指全書而言。如指的僅是「前八十回」,那麼後幾十回的失傳,就無須我們再從時間上去糾纏什麼「來不及改定」的問題了。其實,從現在的資料看,又有哪一條能確切證明他在「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之後仍在繼續增刪, 「修訂各本」呢?比如:
一、不少研究者以第二十二回至作者去世尚未寫完,以及第七十五回至乾隆二十一年脂硯還在等他的中秋詩為據,認為他「自甲戌至他逝世以前,依然在作增刪、修訂工作」1。而愚見卻與此完全相反:倘若不是因其他原故,就「俟雪芹」「俟再補」,最後終未補成而「 芹逝矣」的情況分析,亦證明他早已脫稿。否則,「丙子對清」離他去世尚有七、八年之久,所缺的中秋詩及制謎詩等,何以連脂硯等那麼密切親近的人,竟「俟」了七、八年,一直俟到「芹逝矣」也終未補上呢?
二、改《淫喪天香樓》為《死封龍禁尉》之後的情節,已見於所有傳抄本。而有關「淫喪 」的原文,諸本也均未見補回去。如雪芹在「抄閱再評」的基礎上仍繼續增刪修訂各本,則 「彼時閤府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等「未刪之筆」,何以屢次修訂終不見「刪卻」 ?那些有關「淫喪」懸樑的圖冊曲文,與正文描寫如此不調,在他歷次修訂時又何以終不見改寫或另擬?
三、再從現存各種早期抄本看,書名已都叫做《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除有的因年代遠久,致使部分章節遺失分散,殘缺不全;有的系抄胥致誤或對文字各有取捨添補之外,從整個故事的情節結構,內容排列,回目順序及種種存缺矛盾看來,各本均大致統一,相互之間並沒有什麼大的差異,也沒有超出前八十回的範圍。這一基本情況證明:現存幾種早期抄本都是根據脂硯齋的「抄閱再評」本輾轉傳抄或整理編修而成的,雪芹在此基礎上已不再或不願意再繼續增刪修訂。此外,如《廢藝齋集稿》能確定為雪芹佚著,亦更能說明他早已脫稿《紅樓夢》的事實。因《集稿》中的《南鷂北鳶考工志》序言未曾標明「時丁丑(1757)清明三月,芹圃曹沾識」 2的字樣,說明這篇佚文的編寫應當在乾隆二十二年清明之前。而這年秋天,敦誠在山海關寫的《寄懷曹雪芹》詩中提到「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3指的亦是這部正在編寫中的,目的是為那些「有廢疾而無告貸者,謀其自養之道」4亦堪稱「有德色」的《廢藝齋集稿》。而在當時的文禁之下,未必真是在鼓勵他「著書」《紅樓夢》。由此推測:雪芹於己卯至庚辰秋離開北京「一載余」5的時間,亦很可能是為「旁搜遠紹,以集前人之成」,6繼續編寫有關園林建築、印染編織等工藝,最後才彙編為《集稿》的,而不是在繼續增刪修訂《紅樓夢》。現存八十回並非雪芹原稿前八十回的結構面目雪芹原稿既是一部直至末回《情榜》的「百十回」全書,而且按脂評「是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字字看來皆是血」的「不尋常」 之作。但為什麼流傳出來的只是八十回,其中還存在那麼多缺陷、破綻、欠合呢?我認為這是最初在其至親好友之中秘密傳閱評論(即「初評」)時,由於其中一些「史筆」,特別是導致賈府那種徹底敗亡的根源和過程,因揭示了當時封建王朝內部的財產和權力再分配的鬥爭 (作者不可能完全撇開賈府的其他社會關係,去孤立地描寫那種徹底敗亡),反映了那種「凡系舊家大抵皆破」的社會現象,曾遭到某些人的非難干預,便從中抽出、刪棄了(當然這不是象金聖歎腰斬《水滸》那樣,整整從第八十一回砍掉)。故現存的八十回的情節、細節及各種人物性格、活動的精湛描寫,雖出自雪芹的「傳神文筆」,但從整個悲劇故事的情節發展,時序推移,以及各種人物年齡與情緒活動的組織結構看來,我以為卻不是雪芹原稿「前八十回」的結構面目了。而是從全書中抽掉若干章節重新編排組織,另行整理而成。因而書中除許多明顯缺失未補及兩回之間情節不接之外,就回內用幾句話交代接榫一下,再另起他事的現象也多不勝舉。也唯其如此,才有可能造成那麼多情節倒置,時序倒流,人物忽大忽小等違反生活、情理、自然、邏輯的現象,並同時保留一些與今本內容不符,回次不合的早期批語。如第一回從「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起,一直到「誰解其中味?」一絕止。這一大段「石歸山下」後與空空道人的長談及書名演變過程的敘述,哪裡是什麼《石頭記》的「緣起」、 「楔子」或「棠村為《風月寶鑒》所寫的舊序」7,這分明是雪芹寫完「石頭」的全部入世經歷,即在末回《情榜》「重證前緣」,結束「木石前盟」之後,用來結束全書的「尾聲 」。正因它早被移植為第一回傳抄開了,後四十回續書寫到百二十回末,才不得不另擬那段《歸結紅樓夢》來結束全書,以至形成石兄兩番下世,空空道人重經青埂峰兩番抄錄的怪事。我們不妨試將這段文字從第一回抽出,再原封不動地移到百二十回末,即緊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各自雲遊而去」之後,這樣結束全書,即便結局已被篡改,但從整個石頭故事的來龍去脈及首尾呼應看,我認為也無不恰到好處。另外,也許正因它是從後面移植上來的,所以某一得觀原稿全貌者,才針對這段文字的來歷閃爍其詞地批道:「……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8 所謂「後文如此處者不少」,我的理解是:後面還有不少文字也像「此處」一樣,是從其他地方移植穿插上來的,觀者不要被「瞞蔽」了去。倘說這只是一種推測,還不足以說明問題,下面不妨舉幾處明顯的牽涉較大的地方為證:
一、按第五回開頭那段與「夢遊」毫不相干的敘述,寶玉此時尚在「孩提之間」,人事未省,就安排他「夢遊」、「初試」,「用情慾聲色等警其癡頑」,要他萬萬「改悟前情」,於年事、情理和情節發展上都說不過去。並且此時無甚「前情」可言,何謂「改悟」?如按書中正面敘述,這應當在賈府「遠終數盡,不可挽回」之際,不可能安排在封妃省親,修建大觀園等那種「鮮花著錦之盛」的情節前面。所以,當親友們讀到「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智慧」時,才驚奇地批道:「通部中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今卻於警幻意中,忽寫出此八字來,真是意外之意」9。再說,賈母將襲人許與寶玉為妾之事,理應在他弱冠之後。而且直到三十二回湘云「家去住了一程子」回來,還對襲人說「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的?」說明此事正如書中所敘:原是因金釧「含恥辱情」之後,怕寶玉再胡來,身邊無人管束,於第三十六回才由鳳姐向王夫人提起的。當時王夫人也還因寶玉年紀尚小「等再過二、三年再說」,一直到第七十八回才將此事「回明賈母」。可怎麼在第六回就忽然扯到「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 事情上去? 另外,此回開頭說到:(不知究竟為什麼)寶黛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也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這不正是指第二十回末寶玉從寶釵哪裡回來,答黛玉「只許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她那裡一趟,就說這話」而引起的麼?
二、寶釵寄居榮府,按書中敘述,當在「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前不久。到第二十二回過元宵,賈母蠲資二十兩為她籌辦入府的「第一個生日」中間,相隔不過兩三月光景。而且在第二十回末「大正月裡」,寶玉還說到「她是才來的」。倘若黛玉回南,林如海病故,可卿之死,以及封妃省親,建造大觀園等一系列高潮情節,不是從其他地方刪拼移植到前二十回內的話,又怎麼會無端造成黛玉回南,林如海病故與可卿之死的日期不符,十 以及其他情節舛錯、時序倒流、人物年齡忽大忽小呢? 就從寶釵生日活動的描寫來說,書中兩次交代是在「二十一日」,然究竟是臘月,正月,還是二月的「二十一日」,卻令人捉摸不定。我們相信在雪芹筆下,決不會是先寫寶釵生日活動之後,才寫到「今乃上元佳節」制燈謎詩的。倘若這不是因抽削刪拼,何以竟「破失」 而缺燈謎詩,並直到「芹逝矣」也終未補成呢?
三、按那些圖冊曲文,《淫喪天香樓》一節的序次也不是在第十三回。因這原是作為賈府敗亡的「造釁開端」之筆,牽涉面也較大。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說,這應當在全書情節高潮的轉關處。所以,「刪去」的決非僅僅是秦氏的死因。實際上將「淫喪」上吊改寫為病故,從第十回就開始著筆。秦氏自己當時也還說「未必熬得過年去」。這怎麼會是在第十三回的原稿中刪去「遺簪、更衣諸文」,僅「少卻四、五頁」的問題呢?故筆者不僅贊成原稿「可卿晚死」⑾的說法,並認為今本有關秦氏之死的情節、場面,也是從其他地方抽拼移植上來的。其依據是:
1.在原稿中有關「托夢」一段深謀遠慮的家計長策,不可能出自一個「擅風情,秉月貌」 的「敗家根本」之人,那種對付皇帝抄家的長策,也不會是一個無家無鄉、無父無母、由養生堂收養長大的孤兒所預感到的後慮之憂。這分明是那位在「宮闈」裡「辨是非」的元妃「 故向爹娘夢裡尋相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啊!須要退步抽身早」的具體描寫。因後半部元妃之死未能傳出,便移到秦氏身上來了。而哪裡是什麼「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因命芹溪刪去」⑿的,這不過是那位「老朽」畸笏的一種掩飾之詞罷了,因「天香樓」當時實有其地,⒀這一「史筆」可能涉及某一史實才被刪去的。
2.秦氏在原稿中既是因翁媳通姦被人撞破羞慚上吊的,便不可能在這件「閤府皆知」的污穢醜聞上,安排那種盛大的喪儀場面。即或不是淫喪上吊致死,僅為一個晚輩媳婦的夭折,卻殮以原系「忠義親王老千歲」的那副棺材,並連各大諸侯、將軍、四路郡王竟「綵棚高搭,張筵設席」親設路祭,這也未必合乎事體情理,合乎當時的封建禮儀,合乎作者「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的創作原則?故這種盛大的喪儀場面,我以為很可能系賈敬的喪儀移植上來的。所以在補寫六十四回有關賈敬的喪儀時,不僅寥寥幾筆帶過,並加了一條掩人耳目的批語:此回緊接賈敬靈柩進城,原當補敘寧府喪儀之盛,但上回秦氏病故,鳳姐理喪已描寫殆盡。若仍極力寫去,不過加倍熱鬧而已。故書中於迎靈送殯極忙亂處,卻只閒閒數筆帶過,忽插入釵玉評詩,璉尤贈閑雅風流文字來。⒁ 為何這位經天子特別恩賜的喪儀反而只是數筆帶過,卻插入那段毫無居喪氣氛的閑雅風流文字來?答案是:因那種盛大喪儀場面被拼湊到秦氏那裡去了,才不得不從其他地方將黛玉七月瓜果節設祭,題《五美吟》等挪移、拼補進來。不然,何以造成賈敬之死原在五月初,而五十八回老太妃死,賈母等人於清明節前往孝慈縣弔孝,來回不過「一月光景」,卻一直到七月瓜果節設祭之後,才回來哭賈敬這種時序上的錯亂呢? 其實,黛玉七月設祭在雪芹筆下並非沒有緣由而「忽插入」的,將設祭的原因與時間銜接起來推測,這很可能亦是從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中,抽補到六十四回的。因黛玉見寶釵送來家鄉土儀,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之際,因見物傷情,有感於心,才於私室設祭的。如此說不謬,亦可解釋己卯、庚辰「定本」時何以暫缺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後才補全的原因。
四、第二十三回說是「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兒姐兒始搬進大觀園。「三月中浣」,寶黛二人還情投意合,同看《會真記》,又一同「葬花」。二十五回,王熙鳳還當眾面指著寶玉對黛玉說,「給我們家做媳婦兒……」。可怎麼在二十七回就跑到「那日葬桃花的去處」 ,發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溝渠」這種深切悲憤的控訴來?這實在與她後來同寶玉的愛情及「重建桃花社」種種情緒神態太不協調了。我們相信雪芹原稿中的這一人物情緒,必不寫得如此反覆無常。故《葬花吟》理應在她受了種種挫折打擊、一切希望均已破滅之後。這即或不是她臨死之前發出來的絕命詞,至遲也當在《桃花行》或《芙蓉誄》後,才合乎人物情緒的發展邏輯。
五、按《好了歌解》及哪些歌曲判詞,賈府元(原)、迎(應)、探(歎)、惜(息)四春的命運遭際,莫不與賈府勢敗相連。然今本第七十八回只匆匆幾句交代「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之後,即於八十回即說她已來家好幾日,哭哭啼啼訴說孫紹祖的任意欺凌,指著她罵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兩銀子,把你准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頓,攆到下房睡去。」 原稿中寫賈府千金的婚嫁和遭際是否如此簡截,且不具論。綜觀整個八十回,賈府也只是發了些「異兆」,「剛露悲音」,因元妃未逝,尚未勢敗,何以連五千銀子也不能償還而折賣迎春?孫紹祖既是賈府門生,他「得志」與「猖狂」也當在賈府勢敗力危之後。此時竟如此欺凌賈府千金,而這個皇親國戚也無力回護又是何因?我的解釋是:元妃之死,賈府勢敗,原在迎春出嫁之前,這類情節被抽削、刪棄了。或許迎春出嫁還在八十回後,被抽出來拼湊到前八十回的,如單從現存八十回的情勢看,孫紹祖如此「猖狂」,毫無道理。
總之,書中類似上述情節悖理、時序倒流的拼湊移植現象,細審起來確是不少。而且由於抽削所造成的缺陷破綻太多,有的直到己卯、庚辰「定本」尚未修補彌縫,有的至今仍付闕如。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有人對此十分不滿,故將《秋樹棍偶譚》趙香梗為郡守毀子美祠而發的牢騷抄在二十一回書眉,借改杜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對雪芹原稿遭人非難干預而大肆抽削,使「旁人有口呼不得」,表示憤慨。⒂ 由此看來,「初評」時既常引以後文作證「余言不謬」,「再評」又為何說是「被借閱者迷失無稿」,最後乾脆以「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了之呢?試想:在當時的文禁之下,有關「抄沒、獄神廟諸事」一類重要情節,除作者幾位近親好友之外,究竟會被哪些人借閱以致「迷失」呢?如真是被借閱者迷失,如何所有抄本都未見補回去?而竟然「迷失」得那麼乾淨、徹底、一字不剩?顯然,這一切不過是那位老朽畸笏為避免索書、借閱、傳抄,而加在傳世本底本上的一種騙局罷了。這樣一來,不僅掩蓋了後幾十回的失傳真相,也掩蓋了造成八十回種種缺陷、破綻、欠合的原因,使人們誤以為這一切都因雪芹在時間上「來不及改定 」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