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無材補天」的影射意義
(一) 神話中的「無材補天」
《紅樓夢》一書的原名是《石頭記》, 全書開卷首是先便來了一個破題:作者自云: 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 故將真事隱去, 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甲戌本原文,屬於「凡例」中文字)甲戌本原文是早期稿本1, 到庚辰四閱評本, 雪芹在文字上有所修飾, 意義更加清楚, 它是:作者自云: 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 故將真事隱去, 而借通靈之說, 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如此一改, 石頭通靈的說法便交代明白了。但石頭如何通靈,神話如何編織,「說起根由雖近荒唐, 細諳則深有趣味」,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 於大荒山無稽崖, 煉成高經十二丈, 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 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 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 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 靈性已通, 因見眾石俱得補天, 獨自己無材, 不堪入選, 遂自怨自歎, 日夜悲號慚愧。⋯⋯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 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 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 忽見一大石上字跡分明, 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 原來就是無材補天, 幻形入世, 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 後面又有一首偈云:無材可去補蒼天, 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 倩誰記去作奇傳。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 古籍中有零星的傳說, 其中以《淮南子·覽冥訓》的記載最為完整:往古之時, 四極廢, 九州裂, 天不兼覆, 地不周載, 火濫炎而不滅, 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 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 斷鰲足以立四極, 殺黑龍以濟冀州, 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 四極正, 淫水涸, 冀州平; 蛟龍死, 顓民生。
可見, 煉石補天是大工程, 大功德。主其事的女媧, 雪芹稱之為媧皇者, 當然是功在萬民, 而補天的每一塊石頭, 自然也就是她的功臣了。而反過來說, 普通的石塊, 是不能補天的, 所以也不會有無材補天的遺憾, 只有鍛煉過的頑石, 他本可以和其他石塊一樣去完成那神聖的任務, 可是他竟然落選, 所以才會自怨自歎, 日夜悲號慚愧。作者竊取神話故事中的補天意義, 加以改造, 硬說剩了一塊未用, 因此, 便有了一塊無材補天之石, 他為什麼要如此寫呢?
(二) 現實世界中的「無材補天」
現實世界中, 特別是古代封建帝制的國度裡, 有沒有天、以及「補天」這種觀念呢?
首先, 讓我們瞭解一下, 除了自然界有個「天」以外, 人世間有沒有「天」呢? 雖然自古以來, 稱君王曰天子(《禮記·曲禮》:「君天下曰天子」) , 但慢慢的, 君王竟升格為「天」了。本來「天子」已是「父天母地」的尊名, 可是諂媚的臣下總是竭盡所能的阿諛, 稱「聖上」、「至尊」之不足, 最後只有直接奉之為「天」了。
我國古代其實本有非常可貴的民主思想, 孟子就說:「民為貴,社稷次之, 君為輕。」酈食其說:「王者以民為天, 而民以食為天。」可是由於君權無限擴張以及臣下的爭相奉承, 終於本末倒置, 做皇帝的人也就居之不疑, 成為了人世中的「天」。古今帝王真的是「天」嗎? 我看他和老百姓子民們沒有兩樣, 因為他最後一樣要「歸天」。興言及此, 頗有感慨, 續貂「好了歌」一首如下: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權勢忘不了;古今天子在何方, 大陵一座歸天了。
言歸正傳。由於帝王變成了「天」, 所以京城可以稱為天京, 帝王的容貌可稱天顏, 帝王的架勢可稱天威, 上奏章給皇帝稱上達天聽。韓愈的詩中有說「一封朝奏九重天」, 王維的詩中也說「百官何日再朝天」。所以, 莫說到了曹雪芹生長的清朝, 唐詩中已把天當作皇帝的代名詞了。
但「補天」這個詞, 個人以為卻是曹雪芹借用的, 雖借用於煉石補天, 卻有新意。其意為天既是皇帝, 那補天就是替皇帝出力做事。「補天」的意義很淺顯易懂, 但《石頭記》中所強調的, 卻是「無材補天」, 這在開卷一回中再三言之:獨自己無材, 不堪入選,無材補天, 幻形入世,無材可去補蒼天, 枉入紅塵若許年。如此的強調「無材補天」, 其中自有隱意, 試略辨之:從古至今, 懷才不遇的人, 正不知凡幾, 他們共同的心情, 不外生不逢辰、知音難逢、世無伯樂、命運多咎等等感慨; 如果是自命不凡, 而又流落不遇者, 當其心情抑鬱, 眼見不學無術之徒, 飛黃騰達, 自難免「傷時罵世」; 又當三杯下肚, 情緒亢奮, 想到豺狼當道,賄賂公行, 或不免「指奸責佞, 貶惡誅邪」, 這都是正常之反應。就常情而言, 這兩類人士, 若發出豪語, 說未能「補天」, 到皇帝身邊去做一番事業, 因而遺憾, 也不為過, 因為他們畢竟自命有材。可是他們為何不發有材未能補天之歎呢? 這是知道, 到皇帝身邊辦事, 絕非一蹴可就, 想要一步登「天」, 那既不合理, 也不可能, 是以無人如此癡人說夢, 以免貽笑大方。何況要做一番事業, 也不一定要到皇帝身邊呀!
因此「石頭」的感慨, 便顯得十分奇特, 他已自認了「無材」, 何以竟興未能「補天」之歎呢? 那就表示這「石頭」的身份, 與眾不同,他必然是具有特殊的關係, 他不做事則已, 要做就到了皇帝身邊,為皇上效力。所以他有待去做, 期盼去做的事, 完全可以用「補天」來比喻。
如若這一比喻是癡人說夢, 會貽笑大方, 那便表示作者所用比喻不倫不類了。然而, 雪芹「批閱十載, 增刪五次」, 完全同意書名構思的比喻可見確有道理。我們將在下一節中, 說明他的巧妙機關。
(三) 曹、李兩家的世代「補天」
既明 了「補天」是指到皇帝身邊做事, 或是為皇上效力。那麼我們從這一意義來看《石頭記》, 來索隱《石頭記》, 便完全能瞭解它的含義。以往瞭解《石頭記》一書的背景, 是以曹家為主而以其親屬家族為輔的。筆者近十年來, 採擷參考各家之說, 論證書中寶玉原型為與曹家關係密切的至親蘇州李家的末世公子李鼎, 他同時也是發起寫《石頭記》, 以後超過十年時間, 協助雪芹寫書, 並謄抄整理加上批語的脂硯齋。因曹家同屬正白旗包衣身份, 幾代人均為康熙親信, 各有一個做過保姆的老太君, 曹寅、李煦分任江寧、蘇州織造時, 各曾在任所接駕四次, 又輪管鹽差。雍正即位, 兩家同被抄家, 家人調取進京, 確為「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故筆者強調書中所寫實為兩家共同的經歷,「曹作李時李亦曹」, 因此認為蘇州李家與金陵曹家, 對此書而言, 應是同等的重要, 故修正「唯曹說」, 認為「蘇州李府半紅樓」差足近之。筆者的十四篇有關李家、李鼎的論文, 已集結成書, 名為《蘇州李家與紅樓夢》2, 可以參閱, 此處不贅。現在我就以曹、李兩家為例, 簡要說明他們「補天」的事實。
曹家:
曹振彥: 雪芹高祖, 為多爾袞屬下, 扈從入關, 有戰功。曾任陽和府知府。
曹璽: 原名爾玉, 振彥長子, 雪芹曾祖, 有戰功。曾任內務府工部郎中, 任江寧織造二十一年, 加正一品。妻孫氏為康熙保姆。
曹寅: 雪芹祖父, 璽長子。十三歲入宮為伴讀, 御前侍衛。任蘇州、江寧織造二十二年, 直至去世。康熙南巡, 四次接駕,並以織造署為行宮。其間並數任巡鹽御史。曹寅在江南更負有察視民情以杜絕漢人反清之秘密任務, 實為康熙帝之耳目、親信。康熙並作主讓曹寅兩個女兒嫁作王妃, 實寓有使其家庭進一步滿化, 死心塌地效力的作用。
曹頫\ : 曹寅獨子, 雪芹伯父。二十出頭年紀, 因寅病故, 繼任江寧織造。在任兩年, 亦病故。
曹顒 : 雪芹父, 原為曹寅侄兒, 故後, 李煦奏准過繼承祧為寅繼子, 補放江寧織造之缺, 以養兩世遺孀。在任十三年, 至雍正五年底被抄家。
曹天祐 : 曹顒遺腹子, 雪芹堂兄。其母馬氏, 亦出身織造世家; 大表哥福彭, 乾隆初出將入相, 位極人臣。天 乾隆九年前後,「現任州同」之官。
李家:
李士楨: 屬正白旗籍, 官至江西巡撫, 廣東巡撫。其妻文氏, 年輕時亦為康熙保姆之一。
李煦: 其堂妹為曹寅之續絃, 故為雪芹之舅祖。因其母為康熙保姆, 又僅比康熙小一歲, 極可能為康熙童年之玩伴, 終身為康熙之親信, 參與宮廷機密。二十四歲, 擢韶州府知府, 二十八歲任寧波知府, 三十四歲返京, 任暢春苑總管。三十九歲出任蘇州織造, 凡三十年, 直至雍正即位首當其衝抄家為止。李煦與曹寅同為康熙帝放在江南查報吏治民情, 收買民心的特殊任務頭頭, 曹寅早卒, 李煦的地位更形重要。他八任巡鹽御史兼差, 實是康熙對他的獎勵, 並彌補其龐大開銷而已。
李鼎: 李煦長子, 雪芹堂舅, 康熙末年(一七二二) 他已約二十九歲。在康熙時代, 他是曹、李兩家重要成員中, 唯一沒有當差任職之人。
以上, 我們舉出了《石頭記》有密切關連的曹、李兩個家族, 由於他們與康熙帝的特殊關係, 其家族直系重要成員, 都輕而易舉的, 或是理所當然的, 能夠到皇帝身邊當差, 或是外放他們到各地去為皇家辦事。如果說皇帝是「天」, 那麼為皇上當差辦事, 可視為「補天」的工作, 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只是, 以往並沒有「補天」這種說法, 李鼐為什麼要特地找出女媧煉石補天這個神話, 並不惜將之改寫而強調這一「補天」的意義呢?我們認為, 他主要的著眼點不在「補天」, 而在「無材補天」。瞭解到這層意義, 我們若有所悟, 因為曹、李兩家的確有那麼一個「無材補天」之人, 他就是上述最後一個直系重要成員——李鼎。
也許有人會問, 李鼎不是還有個弟弟李鼐嗎?曹顒不是還有兩個兒子雪芹和棠村嗎? 他們可不可能也屬具有「無材補天」遺憾之人? 我的答案是絕不可能。以曹、李兩家來說, 他們的盛時, 是在康熙年間, 因為皇上繼續培植他們的下一代, 所以才有「補天」的可能, 這時候冷落不用, 才會有「無材補天」的慚恨。抄家以後, 能苟延殘喘已屬幸運, 還談什麼補天不補天呢? 李家在雍正元年被抄時,李鼐只七、八歲; 曹家在雍正五年底抄家時, 雪芹才五歲, 其弟棠村自然更小, 所以他們都不可能是具有「無材補天」遺憾之人。
再以曹顒遺腹子曹天 來說, 抄家時十三歲不足, 他最多只能說「餘生也晚, 生不逢辰」, 乾隆九年前後他靠餘蔭做到州同已屬萬幸了。所以總看曹、李兩家, 只有李鼎是夠資格興「無材補天」之歎的人。但首先我們需要析述, 李鼎「補天」的條件如何?
(四) 李鼎的「補天」條件
前面我們說過, 夠資格「補天」, 也就是一出道便能到皇上身邊當差效力的人, 他必定具有特殊的身份、特殊的關係才行。那麼李鼎的特殊身份關係如何? 也就是說, 李鼎的「補天」條件如何?祖父李士楨, 原姓姜, 明末歸旗, 過繼給正白旗佐領李西泉為子, 成為正白旗包衣身份, 這很重要。李士楨以後雖做到江西、廣東巡撫才致仕, 還只是次要的, 因為別說巡撫, 即使總督的孫子, 要想「補天」的話, 門兒都沒有! 包衣因為有助於滿族之統治, 故在清初,尤其是康熙時代大受重用, 是時勢所造成的。
祖母文氏, 曾做過康熙保姆。康熙三十八歲時, 還曾臨幸已退休的李士楨潞河宅第, 賜膳, 其實是探視其保姆。家族中與皇上有這種淵源, 自非尋常。
父親李煦, 前文已有所介紹, 此地僅引一封康熙四十九年正月十九日的李煦奏折:「尚書王鴻緒等亂言目下東宮雖已復位將來難定折」即可知康熙和李煦君臣之間(其實是主子與奴才之間) 關係密切之程度:竊臣家人繼回奉發奏報晴雨折子, 臣煦叩頭開拆, 伏讀御批:「知道了。爾親手寫的折子, 打發回去, 恐途路中有所失落不便, 所以不存了。爾還打聽是甚麼話, 再寫來。密之, 密之。」欽此欽遵。臣打聽得王鴻緒每云:「我京中時常有密信來, 東宮目下雖然復位, 聖心猶在未定。」如此妄談, 惑亂人心。臣煦感戴聖恩, 僅遵諭旨, 據聞覆奏。而王鴻緒門生故舊, 處處有人,即今江蘇新撫臣張伯行, 亦鴻緒門生, 且四布有人, 又善於探聽。伏乞萬歲將臣此折與前次臣煦親手所書折子, 同毀不存,以免禍患, 則身家保全, 皆出萬歲之恩賜也。至於前所奏程兆麟、范溥, 其兩人亦每每亂言東宮雖復, 將來恐也難定。理合一併覆奏以聞。3
若非極其特殊的主奴關係, 敢和君臨天下數十年的康熙皇帝講「將臣此折與前次臣煦親手所書折子, 同毀不存」嗎?康熙並未毀去此折, 但也沒有責怪李煦。
母親韓氏,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曾推斷「似韓氏亦曾在宮內當差者」, 筆者曾為文支持此說, 並推論「這位韓氏夫人可能不但在宮內侍候過皇后或皇太后, 也許她同李煦的一段姻緣, 正是由皇上作的媒。」4由於韓氏與宮廷的關係, 當她晚年看到兒子年紀漸長, 還沒有到皇上身邊去效力, 曾數度進宮活動。
康熙年間的蘇州李家「財雄勢大」, 他出生在正白旗包衣之家,祖父為封疆大吏, 祖母曾做過皇帝的保姆, 父親是皇帝在內務府中數一數二的親信, 母親曾在宮中服侍過皇后或皇太后, 又特別碰到康熙皇帝是個喜歡培植包衣子弟以便為其所用的人, 所以李鼎的確擁有了一切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 但他有沒有到皇帝身邊去當差, 去「補天」呢? 沒有, 的確沒有。
(五) 未曾「補天」的李鼎
李鼎大約在康熙三十三年, 出生於蘇州, 到雍正元年抄家時,他三十歲, 前面的二十九年中, 他只是蘇州織造的長公子, 沒做過什麼事, 除了享樂。
李鼎不像曹頫\ 、曹顒 那樣, 弱冠之年已出任江寧織造主事, 生平能留下了不少記錄。李鼎既沒有做過官, 也沒到皇上跟前當差,他的生平幾乎如同一張白紙。
但幸而他是李煦的長子, 是這個家庭的希望之所寄, 因此我們在「李煦奏折」中, 尚能見到或推斷出有關他的若干蛛絲馬跡。康熙帝在康熙三十八年第三次南巡, 四十二年第四次南巡, 四十四年第五次南巡, 四十六年第六次南巡, 每次駕抵蘇州, 皆駐蹕織造衙門, 最後一次, 李鼎已十四歲了。筆者敢於肯定, 李煦、韓氏一定曾把李鼎帶皇上跟前, 讓康熙留下一個印象的。這正如同康熙住進了江寧織造署, 曹寅會把曹顒帶到皇上面前, 讓他誇獎兩句一樣。
康熙五十一年, 曹寅病故, 李煦前前後後幫了曹家很大的忙。十月, 不到二十歲的曹顒補放了江寧織造郎中。可能是受到這一事件的沖激, 就在第二年, 李煦、韓氏夫婦想到李鼎已經二十歲了, 應該為他的「前程」打算了, 所以雙雙進京為康熙祝壽。康熙生辰為三月十八日, 這年又剛好是康熙的「六十聖誕」。兩人二月下旬進京,「詣闕恭祝萬壽」以後, 李煦先返蘇州, 而韓氏留至五月初九蒙「恩賜榛子、鹿肉條、口外蜜餞、果品諸異味」才後返揚州。事見李煦謝恩折。但李氏夫婦此次進京為兒子活動, 竟然無功而返。但韓氏鍥而不捨, 第二年更帶同李鼎進京祝壽, 仍然鎩羽而歸。韓氏的沮喪是可以想見的, 而她或也因此在這年八月初六病故。李煦有「為妻韓氏病故臨危之際囑代具謝恩折」, 折中說韓氏) 臨危之際, 向臣涕泣說道: 我雖女流, 頗知大義, 我屢屢蒙萬歲天恩, 心中時刻感激。目下我的病勢如此, 自然不能再見天顏的了。但受恩深重, 不曾親見兒子李鼎當差效力,我死了魂魄是不安的。我自願來生世世犬馬報答萬歲隆恩你要具個折子, 報我感激的意思, 代奏一奏5。
李氏夫婦失望的心情, 實在溢於言表。到了康熙五十五年, 李煦六十二歲, 李鼎二十三歲時, 十一月間李煦有「進御制詩集五十部並羅紋紙折」, 後面說:「⋯⋯所有蘇州十月晴雨錄, 一併附呈。此錄系奴才之子李鼎繕寫, 理合奏明, 伏乞聖鑒。」朱批: 知道了, 詩刻得好, 留下了。」這明顯是李氏父子兩人商量好的, 把字呈給老主子, 希望有點反應, 可惜沒有下文。康熙五十八年三、四月間, 李煦又帶李鼎進京活動, 雖然見到了康熙, 但仍未留用。四月二十六日「由京返蘇並謝命李鼎隨行南來照顧折」, 中云:⋯⋯即奴才之子李鼎, 天語諄諄, 特賜訓誨。奴才父子俱荷聖主隆恩, 而且李鼎分應當差效力, 乃又蒙萬歲深仁, 念奴才病後弱軀, 鬚子幫助, 並蒙聖心察知奴才邁母在堂, 喜於膝下有孫, 因將李鼎不留當差, 命隨奴才回蘇。⋯⋯奴才四月二十三日回至蘇州, 九十二歲邁母, 方喜子之回蘇, 更訝孫之速返。6
李家三代人失望的心情非常明顯, 文氏老祖母見李鼎速返, 竟至驚訝, 或者以為必定會留下當差吧? 康熙五十九年五月, 魏珠傳萬歲旨意, 著李煦兒子李鼎, 送丹桂二十盆至熱河, 六月中要到。李煦督同李鼎挑選桂花(這檔子事, 李鼎敢情內行?) , 僱船裝載北行,由李鼎押送熱河。七月五日於熱河叩請聖安, 蒙召見問及李煦及文氏。八月初六准其隨駕出口行獵。李鼎於十一月二十二日回到蘇州, 向父親報告觀看康熙行圍哨鹿, 並蒙皇上賞賜食品等事。這是我們見到的康熙派給李鼎所辦的一點芝麻小事, 並准他隨同觀看行獵, 也算是對李家傳送了一點溫情, 但是, 就是沒有留下來當差。再過了兩年, 到康熙六十一年的十一月十三日, 六十九歲的康熙帝卒。兩個月後的雍正元年正月, 李煦被革去織造之職, 同時, 拘捕李煦、李鼎、家人及親信人等, 並分別查抄李家在蘇州、北京、暢春園、房山縣等地家產。三十歲的李鼎,「補天」之夢, 終未能圓。
(六) 李鼎未能「補天」之謎
在上一節中, 我們陳述了李鼎的各種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別說他與他的家人都願意他到老主子身邊去當差, 即使他不願意,也都得被調去康熙身邊觀察一番, 看看是否為一可用之材的。可是康熙帝何以不用? 何以數度婉拒? 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 從人情事理上來說, 是絕對說不過去的。
我們知道, 康熙帝的統治權術之一, 是搞「監聽」, 他鼓勵臣下打小報告, 互揭瘡疤, 樂此不疲。單是從「李煦奏折」中, 便可見到李煦多次打小報告的情形, 而康熙也特別喜聞這種小道消息。例如康熙五十年鄉試, 江南科場舞弊一案, 拖延甚久, 牽連極廣, 李煦打了多次小報告, 康熙帝數度朱批:「目前參本到了, 爾南方眾論如何?再打聽明白速奏! 」、「再打聽, 速奏! 」、「知道了。張伯行見此光景,說些什麼? 張鵬翮如何了?」、「再密打聽, 奏聞眾人議論如何?」李煦打別人的報告, 當然別人也會打李煦的報告。康熙帝在朱批中數次問李煦何時可補完虧空的錢糧, 可見蘇州李家的事, 他非常清楚; 康熙五十九年李煦有「請以滸墅關賞與兼管折」, 朱批:「⋯⋯況爾年老多病, 當靜養無事, 方保殘年。倘被蘇州騙子所欺,悔之無及矣。名聲也要緊。」這是老主子點到為止, 看來是李煦曾被人騙過, 有人報告了, 否則康熙帝如何知道?
我們舉以上的例證, 旨在說明一點, 即李鼎之為人, 必有重大缺失, 康熙一定知之甚詳, 所以不用。一九八九年我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史事探源》一文時, 已有推論康熙五十八年) 李煦本人已是六十五歲的高齡了, 親自帶兒子進京, 而且也見到皇帝了, 可是李鼎仍未被留下來當差。康熙婉拒的理由是李煦病弱, 又有年邁祖母, 所以不留當差。其實康熙比誰都知道, 留李鼎當差, 才更使李煦一家感懷深仁。此中原委, 我們或可從康熙對李鼎「天語諄諄, 特賜訓誨」八字中, 瞭解到他知道李鼎是怎樣一個人, 留李鼎當差, 只怕不能服他人心。⋯⋯李鼎若不是被確認為不成材, 康熙斷無不留下來當差之理。7
我寫此文之時, 是由於紅學界有人認為寧府的事, 多隱射蘇州李家, 因而李煦有可能扮演過賈珍與媳婦通姦的角色。我因為覺得李煦在當時名流中口碑極好, 不可能做過亂倫醜事, 因而懷疑他那「不肖」公子李鼎, 或曾與父親年輕美妾通姦。此事在雪芹早先寫「風月寶鑒」小書時, 即已把「以下犯上」, 改寫為「以上犯下」, 以後「風月寶鑒」中的一些小故事, 均相機納入了《石頭記》。
由於對李家、李鼎有了進一步認識, 後來我才會寫《脂硯齋應是李鼎考》8, 並認為李鼎便是書中寶玉之原型。結合了早先吳世昌的推測——脂硯齋是《石頭記》的原始發起人, 並寫過二十多回文字(筆者認為寫了不到五回) ——我以後寫了多篇李鼎、脂硯齋、寶玉原型三位一體的論文。
話說回來, 李鼎是否真的做過「以下犯上」的逆倫醜事, 我個人只是推測, 但如非重大缺失, 康熙絕不可能堅拒不令當差, 此點我十分肯定。說實話, 在當時官貴民賤的不合理不人道的社會制度之下, 即便像寶玉那樣「流蕩優伶, 淫逼母婢」(致死) , 在痛打一頓之後, 他還是一條龍! 但逆倫事件便大不相同, 它比殺人放火都嚴重得多, 即使在那時候, 也被認為是天理難容, 人神共憤!
李鼎何以未能「補天」之謎, 我此地只能提供此一曾經幹過逆倫醜聞的可能謎底, 這是推斷, 不是證據確鑿。然而, 以李煦同康熙帝那麼無話不談, 無事不可商的親寵主奴關係, 他敢於向康熙再三開口要求賞給天下第一肥缺的「鹽差」, 而且也確實多次要到了,「從無一人之身得以八視淮鹺, 而千古未有之事」(李煦康熙十六年謝恩折) ; 他敢於向康熙帝開口「請再賞滸墅關差十年」的大肥差,只因「歷年應酬眾多, 家累不少, 致將存剩銀兩借用」, 他何以不敢直接開口向康熙帝說,「請賞給我兒子一個內務府差事幹」呢?這實在是芝麻小事呀! 我的答案是, 李煦心虛, 他開不了口, 而且他與妻子韓氏應該是知道, 紙包不住火, 兒子李鼎的為人, 康熙一清二楚,所以才需要三番五次進京活動, 親自解釋、哀求, 但即使這樣, 仍無結果! 為此, 我敢於斷言, 李鼎之為人, 必有重大缺失, 康熙堅拒不用, 完全站在理上, 李家三代人雖有椎心之痛, 實也無可如何。
(七) 李鼎未能「補天」之恨
康熙五十一年, 自稱「年當弱冠」的曹顒, 已被康熙帝任命為江寧織造。次年二月初二就職後, 曹顒在「奏謝繼承父職折」中說:竊奴才包衣下賤, 年幼無知, 荷蒙萬歲曠典殊恩, 特命管理江寧織造, 繼承父職。又蒙天恩加授主事職銜, 復奉特旨改換奴才曹顒學名, 隆恩異數, 疊加無已, 亙古未有。奴才自問何人, 輒敢仰邀聖主洪恩, 一至於此。
李鼎與曹顒年輩相若, 以筆者所考, 二人甚至同年, 雖然曹顒由於父喪, 才一步登天, 獲任要職, 但對李鼎來說, 必然是眼紅心羨的事。
康熙五十四年, 因曹顒進京陛見述職, 染疾去世。康熙帝派李煦主持, 找到曹荃第四子曹顒, 給曹寅之妻為嗣, 李煦在「安排曹顒後事折」中說:曹顒病故, 蒙萬歲天高地厚洪恩, 念其孀母無依, 家口繁重, 特命將曹顒承繼襲職, 以養贍孤寡, 保全身家。仁慈浩蕩,亙古所無, 不獨曹寅父子妻奴死生銜結, 普天之下莫不聞風感泣, 仰頌天恩。奴才與曹寅父子誼屬至親而又同事多年, 敢不仰體聖主安懷之心, 使其老幼區畫得所。曹顒因緣際會, 脫穎而出, 也約在弱冠之年, 繼任了江寧織造。主子李煦為至親曹家兩個小孩盡心盡力, 總算有所交代, 但自己比曹顒大約三歲的兒子, 卻仍然未獲一差半職, 李家上下人等的心情, 可想而知。
康熙五十五年, 韓氏夫人死後二年, 李煦之如夫人生子, 其幕客沈宜士寫了十首絕句為賀, 其中一首說:長君風致自高騫, 又有童鳥讀太玄; 新 養成毛羽日, 阿鴻帶去共摩天。(原注: 崔光悌長子名阿鴻, 光悌訓次子曰:「阿鴻摩天去, 汝可不勉哉! 」「阿鴻帶去共摩天」, 這是說長兄將來會帶小弟弟去見皇上, 去當差, 去「補天」的。由此可見, 李家周圍的人, 都認為李鼎此時(約二十三歲) 雖不會進京當差, 但到主子身邊去任事, 總是還早的事。曹顒能夠, 李鼎就必然能夠。曹顒又算老幾呢, 連曹顒都這麼受重用, 李鼎還愁什麼, 還急什麼? 然而, 時不我予, 在康熙五十九年主子著李鼎押送桂花去熱河, 並准其隨駕觀看哨鹿, 似有一點轉機,但再過兩年, 康熙帝駕崩了, 跟著又遭遇抄家之痛, 李鼎的「補天」之夢, 再也難圓了。
曹顒雖只做了三年江寧織造便去世了, 曹顒雖只做了十三年江寧織造便被抄家, 但他們都曾經「補天」, 不算「枉入紅塵」。只有李鼎, 他的「補天」條件這麼好, 卻只落得「一事無成, 半生潦倒之罪」。曹顒曾經為官, 所以還留下一塊「畸笏」可資紀念; 李鼎呢? 也許他曾用那方「脂硯」, 在康熙五十五年繕寫過「蘇州十月晴雨錄」呈獻給老主子, 就成了他重要的回憶了。
總看曹、李兩家, 只有李鼎才是唯一曾經「鍛煉」過, 而又「無材補天」之人。瞭解到這一層意義, 我們再來看甲戌本第一回的脂硯側批, 自能有所了悟:「無材可去補蒼天」, 脂批:「書之本旨」。「枉入紅塵若許年」, 脂批:「慚愧之言, 嗚咽如聞」。「無材補天, 幻形入世」, 脂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李鼎是《石頭記》的原始發起人, 並寫過幾回文字, 故第一回中自批為「作者」, 以後各回, 才改用「批書人」自稱。曹雪芹在第一回中已明寫是「批閱增刪」者, 以後雖成實際的作者, 但明顯的, 不是真正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