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探佚
傅光明:朋友們,大家好。歡迎在文學館聽講座。今天我為大家請來的主講人是遼寧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紅學家梁歸智先生。
「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這是清朝乾隆、道光以後社會上「熱讀」《紅樓夢》而流傳的口頭禪。《紅樓夢》的藝術魅力經久不衰,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它的後30回原稿丟了,成了斷臂維納斯,這給紅迷們留下無窮的藝術想像與探佚的空間,以至續書不斷,探佚也成了一門學問。請梁先生演講《斷臂維納斯——紅樓探佚》,大家歡迎。
我今天來現代文學館講《紅樓夢》探佚,很高興,而且有一種神秘感。大家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是幾月幾號?我說的是陰曆。對了,是四月二十六日,這是賈寶玉的生日,也是曹雪芹的生日。《紅樓夢》中為寶玉設計了「三王號」,第29回清虛觀打醮,張道士說前天四月二十六是遮天大王的聖誕,這其實是隱喻賈寶玉的生日。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與中華文化》及《文采風流曹雪芹》中都有專章專文作了嚴密的考證,從小說文本的隱喻象徵悟出了這一點,還考查了從康熙到乾隆的所有芒種節,證明賈寶玉的生日是芒種節,是四月二十六,同時也就是曹雪芹的生日。這個考證結論不說鐵證如山,也是妙證如水。
所以,紅樓探佚,是考證、義理、詞章三者相結合的,是小說文本的「內證」和文獻的「外證」相結合的,是藝術感悟和邏輯推理相結合的,缺少了哪一方面都不行。這就對探佚者的素質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這是清朝乾隆、道光以後社會上「熱讀」《紅樓夢》而流傳的口頭禪。「詩」指《詩經》,「書」指「書經」——也就是《尚書》,這兩部書屬於「五經」——《詩》、《書》、《易》、《禮》、《春秋》,而「四書五經」(「四書」是《中庸》、《大學》、《論語》、《孟子》)是1919年「五四」運動以前中國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經典」。把《紅樓夢》抬高到和四書五經一樣的地位,說明當時《紅樓夢》影響力巨大。
沒想到過了二百五十多年,這部小說仍然是社會關注的熱點,欣賞、研究這部小說已經成了一種專門的學問——紅學。為什麼會這樣呢?可以說出很多原因,但其中一個很重要原因是《紅樓夢》有探佚這部分內容。
什麼是《紅樓夢》探佚?「佚」就是丟失。探佚就就是探討《紅樓夢》原稿佚失部分的內容。我們都知道曹雪芹原著只留下前八十回,成了斷臂維納斯。但八十回以後的原稿並不是壓根沒存在過,而是「佚」了,丟失了。佚的原因有多種說法,今天不講這個。暫且接受脂批的說法,即「被借閱者迷失」。探佚就是要探討這個「被迷失的世界」,把它的大體輪廓勾勒出來,看看曹雪芹原來的整體構思是什麼樣子,小說原著的整體風貌是什麼模樣。很自然,也就會比較曹雪芹原著八十回後的內容與現存的後四十回續書有什麼區別。再進而比較這「兩種《紅樓夢》」的思想、藝術、哲學、審美和文化的內涵和特點,看二者有什麼區別。
但原稿既然已經「佚」了,我們根據什麼來「探」它呢?是不是胡亂猜謎呢?探佚怎樣來保證它的嚴肅性和科學性呢?探佚最主要的根據,還是來自於《紅樓夢》的文本本身。因為曹雪芹寫小說時採用了一種奇特的方法,就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前八十回的確留下了許許多多的「讖語」「影射」等伏筆,根據這些伏筆的確能探索出後文情節發展的基本輪廓。第二,就是通過對前八十回的分析,對作者的思想傾向、藝術手法、審美風格、結構法則、悲劇觀念等作深入的研究,看看那文章的必然走向,小說情節和人物命運發展的必然趨勢是什麼。第三,脂硯齋等曹雪芹的親友寫下的批語中有一部分涉及八十回後佚稿的內容,甚至有具體的文句,比如說原著寫黛玉死後瀟湘館的情況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是和前八十回的描寫「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前後對仗的。第四,《紅樓夢》有很強烈的「家史」「自傳」性質,所以小說的「生活原型」也就是曹雪芹家世的研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探討原著的某些情節可能怎麼寫。比如曹家有兩個女兒是王妃,其中一個是平郡王納爾蘇的妃,另一個也嫁了某王子,《紅樓夢》中賈元春和賈探春分別是皇貴妃和海外王妃,當然小說是作了藝術加工的。第五,是清朝至近代的不少野史筆記記載了一種「舊時真本」《紅樓夢》,說到八十回以後的一些情節情況。雖然至今沒有一個本子被發現,但歷史記載言之鑿鑿,如流入日本的兒玉達童本就說探春是「杏元和番」,用陳杏元比喻賈探春。以上就是探佚的五大根據,這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種和第二種,也就是對《紅樓夢》文本的深度閱讀。探佚學涉及版本、家世等「紅外學」,但從本質上說,它是地地道道的「紅內學」。當然,這五種根據或者方法是相輔相成的,是互相結合的。
下面重點講一講「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奇特創作方法。
這是一句「脂批」——脂硯齋的批語。脂硯齋是筆名,是和曹雪芹關係親密的一個親友,曹雪芹創作小說的時候,同時就有一夥「圈內人」在他的小說抄本上寫「批評」——批語和評語,其中脂硯齋寫得最多最有代表性,後來研究紅學的人就把所有這些「圈內人」寫的批評叫「脂批」——或者「脂評」。
這句「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脂硯齋等人不只寫了一次,而是寫過好多次,有時候表達方式略有變化——寫成「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伏後文」……等等。一言以蔽之,這是曹雪芹寫小說時採用的一個基本的、全局性的藝術手法。
那麼這句「寫作手法概括」,究竟是什麼意思?「草蛇灰線」是兩個比喻。「草蛇」是說一條蛇從草叢中躥過去,不會留下腳印——畫蛇還不能添足麼,但蛇有體重,還是會留下一些不明顯但仍然存在的痕跡,比如某些草棵可能會歪倒一點。「灰線」是說拿一條縫衣服的線,在過去燒煤燒柴後的爐灰裡拖一下,由於線特別輕,留下的痕跡也是恍惚隱約的。「草蛇灰線」就是比喻在小說寫作中到處留下對後文情節發展的暗示、伏筆,所以說「伏脈千里」、「在千里之外」。
這是一種多麼神奇的寫作方法!神奇在這種手法不是「偶一為之」,而是幾乎在每章、每節、每句中都存在。如果我們能看懂這些「草蛇灰線」,是不是會增加我們閱讀的興趣呢?因為人人都有一種「預知」、「猜謎」的癖好。反過來,如果你對這些滿佈文本字裡行間的「草蛇灰線」一無所知,麻木不仁,根本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你能說你已經「讀懂」了這部神奇的小說嗎?
下面我就告訴大家這些「草蛇灰線」的奧秘,引領大家一步步進入這個藝術的迷宮。「草蛇灰線」一共有五種表現形式:一、諧音法;二、讖語法;三、影射法;四、引文法;五、化用典故法。
我們中國的漢語言文字是單音節象形文字,一個讀音可以有多個字形,在不同的上下文語境(英文叫text)中,含義參差的同音字並不會引起理解的障礙。由於這個緣故,中國文化中的「諧音文化」就特別發達。比如過年前我到南寧、桂林旅遊,看到禮品店裡賣的禮品玩意有作成棺材模樣的,我有點奇怪,售貨的小姐告訴我:「棺材」諧音「官財」,表示讓你又陞官又發財。又比如我們過年在門上貼大大的一個「福」字,要把它倒著貼,也是用「倒」諧音福「到」。如此等等。
因此我們對語言的使用就特別多一層講究,有了些忌諱,要讓同音字引發美好的聯想,避免壞的聯想。其實所謂語言文明裡也包含這一層意思。要多講吉利話、「好」話。把「不好」的話也往好的方面理解,其中諧音就是一個重要手段。
古代的等級制度特別嚴重,有所謂「避諱」,就是對尊長的名字要避免使用以表示尊重,而用讀音或意思比較接近的字來代替。《紅樓夢》裡就有一個例子:林黛玉的母親叫賈敏,第二回她的家教賈雨村說:「怪道這女學生讀凡書中有『敏』字,他(不要改『她』,清朝還沒有這種區分)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時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
曹雪芹不愧是一個大天才,他就把這種諧音的民俗運用到小說創作中,成為「草蛇灰線」的一種重要類型。這主要體現在小說中人的姓名上面。比如小說第一回登場亮相的「甄士隱、賈雨村」,就是諧音「將真事隱去,用假語存焉」(或曰「假語村言」,研究者認為是抄手聽音之誤),暗示小說中寫的賈府故事是以曹雪芹家的「真事」為素材的。所以小說中又常提到一個江南的甄家,有一個和賈寶玉長相、性格都一樣的甄寶玉。
賈家的四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脂批明確告訴我們「元迎探惜」諧音「原應歎息」,從命名上就規定了她們的悲劇命運結局。第一回甄士隱的女兒甄英蓮,就是後來的香菱,這「英蓮」和「香菱」都是諧音「應憐」。這個鄉村財主的女兒,五歲就被拐子拐賣,後來又成了呆霸王薛蟠的小妾,最後被薛蟠的大老婆夏金桂折磨而死,她的命運也真「應憐」了。相反,那個甄家的丫鬟嬌杏,則諧音「僥倖」,因為她偶然回頭看了落魄書生賈雨村一眼,雨村誤以為她有意於自己,作了府太爺後就討她作了妾,正巧大老婆不久又死了,這個鄉村丫頭就成了堂堂的「地市級首長夫人」了。所以小說中有兩句詩調侃說: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為什麼說「一著錯」呢?因為按封建禮教,女子走路應該低眉順眼,回頭亂看男人,是不守規矩,犯了錯誤。曹雪芹這麼寫,很有點調侃意味,要是死守規矩,不就要失去很多機會嗎?
《紅樓夢》裡那些小人物的姓名幾乎都有諧音的意趣。像榮國府的幾個管家:銀庫房的總管吳新登——無星戥(沒有秤星的秤);倉庫的頭目戴良——大量(浪費);採購的買辦錢華——錢花(亂花錢)。再如賈政的清客詹光——沾光;另一個清客單聘仁——善騙人。甚至第一回中賈雨村剛到甄士隱家,「方談的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這個就出現一次的嚴老爺,「嚴」也是「炎」的諧音,是兩片火,脂批說:「火將至矣。」暗示了甄家即將遭遇火災,而燒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人物姓名諧音,暗示了人物的最終命運,情節的未來發展,妙不妙?
第二種「草蛇灰線」是讖語法。人類對語言的迷信古今中外都一樣,因為語言的確是人區別於其他生物的一個重要特徵。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有一句名言:「語言是存在之家。」這已經是二十世紀的哲學經典格言了。人總想預先知道未來的事情,又覺得語言這玩藝有點神秘感,這就發展了「讖語」文化,我們現在還能在市面上買到「大預言」一類著作,中國人外國人寫的都有。
中國古代也有不少這一類書,大多是畫一幅畫,後面配上一首句子整齊又押韻的詩歌,內容含糊朦朧,充滿暗示性。比較著名的如傳說唐代袁天罡、李淳風編寫的《推背圖》,傳說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的軍師劉伯溫搞的《燒餅歌》,都是這一類。也許連薩達姆被美軍生擒的事也能從中找出某種影射吧。在《紅樓夢》裡,曹雪芹點化這一傳統,創造了一種讖語法,暗示小說人物和情節的後續演變軌跡。具體地說,讖語法可分為四種類型。
首先是詩讖。我們看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讓他看太虛幻境薄命司裡的「冊子」,上面不就是一幅畫配一首詩嗎?賈探春要遠嫁海外,就畫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上一個女子掩面啼哭,岸上兩個人放風箏,配的詩則是「……清明啼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賈惜春將來要當尼姑,就畫一個女子在寺廟中唸經,配詩則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後面仙姑又讓幻境的管絃歌舞樂隊給寶玉演唱「紅樓夢」套曲,載歌載舞,也是一樣的詩讖。《聰明誤》中不就有形容王熙鳳未來結局的名句:「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除了這種類型的詩讖,小說裡的才女們搞文學社團,海棠社,桃花社,螃蟹詠,柳絮詞,大才女林黛玉更是跟著感覺走,時常長歌短吟,《葬花詞》,《風雨詞》,《五美吟》……賈寶玉也是個詩人,作《四時即事》詩,晴雯死後杜撰《芙蓉誄》,貴妃回來省親也要弟弟和妹妹們寫詩……。這些詩詞曲賦等作品,作家為小說中人物「量體裁衣」,捉刀代筆卻讓寫作風格符合每人的個性,同時還都或多或少地暗示著人物命運和小說情節後文的進展。比如黛玉前面寫有《葬花詞》,到第七十六回又吟出「冷月葬花魂」的名句,就是前呼後應,暗示黛玉的夭亡。我正在寫一本《紅樓賞詩》的著作,就是專門研究講解這方面的內容。
作詩以外,小說中還經常作燈謎,猜謎語,有的謎語也採用七言絕句的形式。這些謎語,無論是否以詩的形式出現,也都具有讖語性質,這是謎讖。典型的如第二十二回就是「制燈謎賈政悲讖語」。這一回貴妃娘娘賈元春先送回家一個帶有詩謎的燈籠,賈寶玉和姐妹們,甚至賈母和賈政,也都作了燈謎,可是卻都是不祥之兆,連賈政都有了預感而覺得悲哀。比如元妃娘娘作的燈謎謎底是爆竹,就是我們後來過年過節放的鞭炮,驚天動地,自己卻被炸得粉身碎骨,所謂「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這就是賈元春後來在宮廷鬥爭中遭遇不幸結局的暗示,類似於唐朝的楊貴妃被縊死馬嵬驛。
《紅樓夢》裡的賈府是個大貴族家庭,聽戲賞戲是日常的娛樂活動節目。後來為迎接賈貴妃歸省,更從蘇州買來小女孩學唱戲,有了家庭戲班子。而清朝康熙、雍正、乾隆年間,傳奇戲曲大為興盛,並有「花部」(各種地方戲曲)在融合醞釀,即將出現京劇,所以那時各種雜劇和傳奇的演出非常普及,老百姓對劇本內容耳熟能詳,一些「折子戲」更是家喻戶曉。賈寶玉讀《西廂記》,林黛玉聽小戲子們排練《牡丹亭》,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新編懷古詩,其中也有《西廂記》、《牡丹亭》的內容,思想保守的薛寶釵提出異議,黛玉就回應說:「……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也附和說:「這話正是了。」
結合這一時代文化背景,曹雪芹又錦心獨運,大展奇才,把某些戲曲的名稱和內容,與小說情節的演變結合起來,於是有了「戲讖」這又一種「草蛇灰線」。第十八回元春省親,其中一個重要慶祝節目是演戲,貴妃點了四出折子戲,脂批就針對性地指出: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第二出《乞巧》——《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緣》——《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第四出《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並總結性地說:「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這就是用戲曲的內容關合小說未來的重要情節進展。當時的讀者對這些戲曲的首尾關目都爛熟於心,一讀到這些畫龍點睛之語就會恍然大悟,拍案叫絕。當然我們今天的讀者要徹底弄懂個中三昧,就得補一補傳統文化的課,把這幾個劇本找來讀一讀了。
第二十九回賈母等人去清虛觀打醮乞福,所以回目說「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寧國府的賈珍代表賈母到神前拈戲——抓鬮看神讓演什麼戲,結果神的意志是三出戲,小說有一段微妙的描寫:頭一本《白蛇記》。賈母問:「《白蛇記》是什麼故事?」賈珍道:「是漢高祖斬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笑道:「這倒在第二本上也罷了。」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如果我們知道《滿床笏》是唐朝郭子儀封汾陽王,七子八婿都作大官而笏板滿床,而《南柯夢》是榮華富貴到頭一場空的神話內容,就對這一段描寫之「草蛇灰線」的意義發出會心的微笑了。
還有一種讖語法是語讖。就是小說中某些人物的某些對話也具有「讖語」性質。注意我這裡加了兩個「某些」作限制詞,因為它不像詩讖、謎讖和戲讖的無一不是讖語,而是「某些」。舉一個最顯豁的例子。第七回劉姥姥走後,周瑞家的找王夫人匯報情況,被薛姨媽抓差,送十二支宮花給賈家三春、鳳姐和黛玉。送到賈惜春時,惜春正和小尼姑智能兒一起玩,就開玩笑說:「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把這花兒可戴在那(不要改「哪」,清朝時還沒有分別)裡呢?」這是小說中第一次描寫惜春說話,卻直接影射到她最後的結局:出家當尼姑。總之,讖語法包括:詩讖,謎讖,戲讖,語讖。
影射法是「草蛇灰線」的第三種表現形式。具體如何影射呢?在曹雪芹那一管生花妙筆下,也是婀娜多姿,玲瓏八面。清代評點家們說過,晴為黛影,襲為釵副。這就是看出小說中的人物之間,有明顯的互相影射。的確,每個讀過《紅樓夢》的人都能感受到,晴雯和林黛玉的個性比較接近,襲人的思想作風則和薛寶釵有類似之處。顯然,這是作家有意為之的,暗合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那句老話。這種寫法也就是後來紅學家們所說的一個人物是另一個人物的「影子」。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寫晴雯遭到王善保家的誣告,在重病中被正統而偏執的王夫人所驅逐而悲慘地死去,她是「抱屈」的,蒙受了不白之冤。那一回書寫得撕心裂肺,尤其是寶玉和晴雯死別的一幕,更是秋風秋雨愁殺人——這是清末鑒湖女俠秋瑾烈士臨刑時的絕筆,借來比喻晴雯之死,卻也別有意味。但精彩不止於此,懂了「草蛇灰線」,就明白晴雯之死是「一擊兩鳴」,是影射著更為驚心動魄的林黛玉之死的。你看第七十八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賈寶玉寫了一篇懷念晴雯的祭文,剛剛「讀畢,遂焚帛奠茗」,忽然聽人說「且請留步」,「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來顯魂了!』」結果卻是林黛玉,黛玉和寶玉討論祭文的詞句潤色修改,改來改去,寶玉終於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無形中說到黛玉頭上了,以致於「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狐疑,外面卻不肯露出」。人物之間互相影射的藝術手法,此一情節就是一個現成例子吧。
當然,曹雪芹原著佚稿中的林黛玉之死,那是「還淚」以「證前緣」,與後四十回續書「焚稿斷癡情」的那種寫法是迥然不同的。情節不同,氣質不同,境界不同。這是顯而又顯的一例,至於更加空靈曲折的,如林紅玉、林四娘之於林黛玉,如芳官之於史湘雲,如十二個小戲子之於十二釵……今天沒有機會細講了。
影射法的另一方式,就是象徵性的以物品影射人了。還記得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十二支宮花給三春、黛玉和鳳姐的故事吧?那一回開頭有一首回前詩說:「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原來「秦」諧音「情」,而十二花就象徵十二釵。在小說中,正、副、又副三等「冊子」中的一些重要的女兒,曹雪芹每位賦予一種特色花卉作為「吉祥物」(其實應該叫「薄命物」),第六十三回就揭示了一些:黛玉和晴雯是芙蓉花,寶釵是牡丹花,探春是杏花,李紈是老梅,麝月是荼蘼花,襲人是桃花,史湘雲是海棠花。每一種花都有它的講究。
再如風箏之於賈探春。第五回中隱喻賈探春命運的「冊子」上,畫面有「兩人放風箏」。第二十二回探春作了一首風箏謎,第七十回放風箏的正面大段文章,那最突出予以描寫的放風箏的「正主兒」又是賈探春。這一切,都是探春將來要像斷線風箏一樣遠嫁海外的影射。影射法——人與人互相如「形影」;人與物彼此可「照射」。小說就這樣有了「鏡子」效應,前章後節一脈貫通也。「風月寶鏡」的含義,這也是其中一項吧。
「草蛇灰線」的第四種形式是引文法。「引文法」——前面一段文章遙遙「引伏」後面一段文章,也就是後面一段文章已經預先在前面那段文章中所「隱伏」。也就是脂批所謂猶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腹則首尾俱應」。
口說無憑,舉例為證。小說第二十一回回目是「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講的是兩個故事。一個是花襲人假裝生氣要離開寶玉,用感情作要挾,要求寶玉改變不合世俗的思想行為;另一個故事是賈璉和多姑娘偷情,平兒發現了多姑娘的頭髮卻在鳳姐面前替賈璉掩飾。有趣的是,在小說正文之前,有一段脂批。這段脂批是怎麼說的?請看: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三十回,猶不見此回之妙。此曰「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曰「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今只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能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強無別也,甚矣。今因平兒救,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強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
這段脂批告訴我們,原著佚稿後三十回(注意:原著佚稿共三十回而非四十回)中,有一個回目叫「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而這一回的故事是和第二十一回的故事前後對應的。第二十一回中花襲人和平兒是女主角,後面相應的一回則薛寶釵和王熙鳳是女主角,這就是「今只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因為將來寶釵嫁給寶玉,是襲人的女主人,鳳姐當然早已是平兒的女主人了。
第二十一回和後面對應的一回構成一種「盛衰對照」的故事格局。前面襲人「箴寶玉」,雖然寶玉不接受襲人的勸諫,但還顧及和襲人的感情而順口答應;後面寶釵「藉詞含諷諫」,那時的寶玉經歷了滄桑,其叛逆思想卻已經走得很遠而「不可箴」了。前面平兒「救賈璉」,鳳姐占賈璉的上風,是「陰盛陽衰」;到後面鳳姐的地位則已下降,「身微運蹇」,她在賈璉面前已經是「強英雄」,和賈璉的關係徹底破裂而不可挽回,平兒也「不能救」了。總之,家族的盛衰,人物思想、地位和關係的變遷,都已經「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脂批)!「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的具體情節雖然已經無從知道,但那大體的情勢、情境、情調則是可以彷彿想像的。這一回是第二十一回所引伏、對應的「後文」。
這種「引文法」,除了完整回目的故事前後「引伏」之外,還有某個情節的前引後應。比如第四十一回中,劉姥姥的外孫板兒,和王熙鳳的女兒巧姐,兩個小孩互相交換柚子和佛手,脂批針對這一情節批曰:「伏線千里。」「柚子即今香圓之屬,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後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洩,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這是告訴我們,板兒和巧姐交換水果的這一情節,是「伏脈千里」到後面賈家敗落後,劉姥姥救出落難的巧姐,巧姐嫁給了板兒的故事。
「草蛇灰線」的第五種表現形式是化用典故法。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有書文典籍的歷史也有兩千多年。從上古神話到諸子百家,從《左傳》《國語》《戰國策》到《史記》《漢書》,五經四書,二十五史,唐傳奇,宋話本,詩、詞、曲、賦……文史的浩浩煙海後浪推前浪,其中有無數的大小故事凝聚成美麗的浪花——成語典故。這些浪花是有生命的,長生不老的,我們張口說話,提筆撰文,它們都會像精靈一樣時時現身。比如我介紹「草蛇灰線」,就順口說出「畫蛇添足」。《紅樓夢》裡的人物張口說話,也常常是妙語連珠,俗語,成語,典故,層出不窮。賈寶玉要去學堂讀書,林黛玉就調侃他要「蟾宮折桂」了。黛玉葬花,是「飛燕泣殘紅」;寶釵撲蝶,是「楊妃戲綵蝶」。
這一筆豐富的遺產,曠世奇才曹雪芹又巧妙利用。除了行文時典故如花,成語如葉之外,一個更讓人驚奇的創造是他把典故化用作情節發展的「草蛇灰線」。還是以例子來「舉一反三」。
第三十七回大觀園的才女們成立文學社團——海棠詩社,大家說我們都是詩人了,不能再姐妹兄弟的亂稱呼了,應該每個人起一個雅號。第一才女林黛玉雅號是什麼?那是「蕉下客」賈探春送給她的:「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
這裡探春用的是「湘妃」典故。娥皇、女英是什麼人?有什麼故事?她們是姐妹倆,是我們的老祖宗上古聖王堯的女兒,第二代聖王舜的妻子。她們曾幫助舜度過種種難關,輔佐他登上王位。後來舜到南方巡視,病死異鄉,這兩個忠實的妻子前去奔喪,一路哭泣,眼淚滴到竹子上,就有了斑竹。最後姐妹倆痛不欲生,跳進湘江裡自殺了,死後成了湘水的女神,就是湘妃。湖南人毛澤東有一首歌頌故鄉的詩,其中就有名句:「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帝子」就是說的娥皇、女英,她倆是堯帝的女兒麼。
這個典故用在林黛玉身上,真是妙趣橫生妙在其中。因為林黛玉的前身是「絳珠仙草」,她投胎作人本來就是向神瑛侍者——賈寶玉「眼淚還債」的。所以她愛哭,要作「瀟湘妃子」。
但還有更妙處不傳的妙言要道呢,你瞧「湘妃」是兩位,除了娥皇,還有女英。那麼誰是女英呢?我向你附耳低言:是史湘雲!史湘雲?你一定要吃一驚,然後說:「拿證據來!」那容易啊,證據就是她姓名中那個「湘」字。君不見第五回湘雲的「冊子」上判詞有云「湘江水逝楚雲飛」,其《樂中悲》曲子又說「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嗎?還有,第七十六回中描寫黛玉和湘雲在大觀園聯句詠月,還特意描寫兩人是坐在「湘妃竹墩」上呢。
這在怡紅院的景點設置上更有微妙的象徵。怡紅快綠,原來題作紅香綠玉,因為一邊種芭蕉,一邊種海棠。芭蕉——綠玉象徵黛玉;海棠——紅香象徵湘雲,第六十三回史湘雲的花名簽就是海棠花。中間的山石像征賈寶玉,寶玉的通靈玉就是補天不成的頑石麼。元春歸省,寶玉作詩歌詠怡紅院,原作是「綠玉春猶卷,紅香夜未眠」,寶釵說你姐姐不喜歡「香」、「玉」兩個字,建議寶玉用唐詩「冷燭無煙綠蠟干」的典故,把「綠玉」改成了「綠蠟」。這是明寫。其實還有暗寫,就是「紅香」改成了「紅妝」,這是宋詩之典,蘇軾的《海棠》詩中「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正是湘雲詩讖的同一首詩。唐詩之典對仗宋詩之典,妙得很!元春不喜歡「香」和「玉」,正隱喻八十回後元春為寶玉選擇配偶不選黛玉也不選湘雲,而是選寶釵,而「冷燭無煙綠蠟干」的意境枯燥無味,又像征了缺少愛情的包辦婚姻之不幸。這個象徵多麼巧妙,連林黛玉有一次要喝酒,挑個酒杯,也是「海棠蕉葉凍石杯」,把怡紅院的景點象徵濃縮了進去。
原來,曹雪芹原著中的寫法是賈寶玉經歷了愛情婚姻三部曲:黛、釵、湘,而與寶釵的一段是缺少愛情的包辦婚姻,只有黛和湘才是他真正的愛人。所以瀟湘妃子明用「湘妃」典故,但是用在別號中;而史湘雲暗用同一典故,卻是在正式姓名中,兩位「湘妃」原是平分春色,不相上下呢。
總之,「草蛇灰線」的奇特方法使《紅樓夢》的探佚成為可能,當然還要與其他幾種探佚方法互相結合起來作總體分析。有了探佚,就使小說的閱讀格外具有了趣味性,挑戰性,因為它要求每一個讀這部小說的人都要動腦筋,要和曹雪芹共同創作《紅樓夢》。這就使這部小說具有了永恆的魅力,成了一個說不完的話題。
前面講了探佚的根據,現在我們就按照那些探佚的方法,具體實踐一下,講兩個探佚的個案。
首先,我們看看寶黛釵愛情婚姻故事在曹雪芹原著佚稿中是什麼樣子。這當然涉及和後四十回續書寫法的比較。具體來說,後四十回續書寶黛釵的婚戀故事在賈家抄家之前就已經完成,又和賈家內部家族爭奪財產財產的內鬥完全脫節,賈母、鳳姐和邢、王二夫人一致決定了給寶玉選寶釵而不選黛玉,也就是說寶玉的婚姻與家族的爭鬥、興衰那一條主要線索基本上沒關係,是不相干的兩張皮。而在原著中,寶玉的婚配卻是和家族的內鬥以及賈家在朝廷中的政治地位的榮衰變遷複雜地交織糾纏在一起的。這就涉及對小說主題、主線和結構的整體認知和分析。原著是以家族盛衰為最主要的線索的,原著一共一百零八回,前五十四回寫興盛,後五十四回寫衰敗,是風月寶鏡的正照和反照。所以到第五十六回就有甄家人進京到賈府,賈寶玉夢見甄寶玉,醒來麝月議論睡覺不能對著鏡子的情節,就是象徵現在開始反照風月寶鏡了,假的結束了,真的開始了,榮華富貴是假,破敗毀滅是真。寶、黛、釵的婚戀悲劇是這個家族大悲劇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是受這個大悲劇制約的,從故事情節的構成到其中包含的思想內容都不能離開這個大前提。後四十回的「調包計」,則是個比較單純的包辦婚姻造成的愛情婚姻悲劇。又重蹈了小說第一回曹雪芹抨擊的「佳人才子小說」的覆轍,即所謂「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的千部共出一套。
榮國府最主要的矛盾就是財產的繼承權和管理權的爭奪。而處在矛盾中心的是兩個人,一個是管理財產的王熙鳳,一個是將繼承財產的賈寶玉。這兩個人才是全書並駕齊驅的兩大主角。林黛玉其實是第三號。前八十回經常把寶玉和鳳姐並列著寫,如兩個人一起見秦鐘,就是隱喻他們二人將見證賈府的一切盛衰變故,要「證情」——秦鍾諧音「情種」,是個象徵人物,這個情不僅僅指愛情,而是家族興亡的一切悲歡離合之情。榮國府的基本矛盾構成是以受賈母寵愛的二房嫡子派為一方,這是主流派;以二房中的庶子派趙姨娘和賈環以及大房賈赦、邢夫人為另一方,這是非主流派。非主流派嫉妒主流派,要爭奪財產,目標就是對準兩個人,鳳姐和寶玉。前面的趙姨娘魘魔法,後面的王善保家的發動抄檢大觀園,都是這種矛盾的集中體現。這在小說進入後半部,也就是從第五十五回開始,就表現得越來越明顯和激烈。無論是小戲子和趙姨娘的衝突,玫瑰露和茯苓霜的盜竊案,廚房風波,背後的矛盾都是這兩派在爭權奪利。基本趨勢是兩種非主流力量逐漸結成同盟,共同對付主流派。如賈赦借說笑話諷刺賈母偏心,又稱讚賈環,說他可以繼承榮國公的爵位。所以,寶玉的婚配問題是與這一基本矛盾緊密相聯繫的。寶玉成家意味著財產權利的再分配,寶玉要正式頂門風了,寶二奶奶要管家了。所以寶玉結婚意味著他要正式成為賈家的財產繼承人,要引發各方面的高度關注。各方面的勢力都要從自己的利益角度出發來表態,那是非常複雜的。絕對不是後四十回所寫那麼簡單。
我們具體分析一下各方面的代表人物。第一看賈母。從前八十回的「伏線」看,賈母不會擇釵棄黛,黛玉是她的親外孫女,是她最疼愛的小女兒留下的惟一骨肉,寶釵的關係要遠得多。當然作者也寫過賈母喜歡「會做人」的寶釵,那是作者用筆玲瓏八面,我們不要受後四十回影響而誤讀。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後,賈母流淚,薛姨媽說要向賈母給寶玉和黛玉提親,已經暗示了賈母的傾向性。另外賈母對王夫人說只有晴雯可以給寶玉作妾,晴為黛影。賈璉的小廝說寶玉必然配黛玉,將來賈母一開言,再無不准。許多伏筆非常清楚。但賈母希望王夫人主動提出來,因為古代講究父母之命。
可是王夫人偏偏不主動說,因為她不喜歡黛玉,而喜歡寶釵。這在前八十回中的「伏線」非常多。如對金釧兒,對晴雯,都是影射黛玉的。金釧兒死後王夫人對寶釵說沒有新衣服作裝裹,只有準備黛玉過生日的兩套,而黛玉「是個有心的,又三災八難的」怕黛玉多心。客氣說法中流露的是對黛玉的不滿。寶釵立刻拿出了自己的兩套衣服,王夫人於釵黛的親疏好惡十分明顯。王夫人罵晴雯是「病西施」,而這正是黛玉的綽號。等等。本來無論從親戚關係的遠近,家庭的背景,身體情況,特別是思想作風,王夫人喜釵厭黛都是順理成章的。
鳳姐呢?她在後四十回被寫成「調包計」的主謀,是非常不合情理的。首先,鳳姐最主要的靠山是賈母,一切都迎合老太太的意思。既然老太太屬意黛玉,鳳姐一定會站在老太太的立場上。所以前八十回有鳳姐開玩笑說黛玉應該嫁給寶玉。還有小廝興兒對尤二姐和尤三姐說賈母一定會讓寶黛相配。興兒當然是聽賈璉和鳳姐的口風。更重要的,是鳳姐從自己的切身利益出發,她會擁黛反釵。為什麼呢?因為鳳姐是大房的兒媳婦,卻借到二房管家,成了二房嫡子派的代表人物。她壓迫趙姨娘,不受公婆賈赦和邢夫人所喜,這都很明顯。那麼對未來的寶二奶奶人選,鳳姐就要從自己的利益考慮了。如果是黛玉,由於黛玉身體不太好,又主要是沉浸於詩人式的精神生活中,她當了寶二奶奶,鳳姐繼續在榮府管家的機會還很大。如果換了寶釵,鳳姐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鳳姐的根本特點是貪財又愛攬權,所以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她一定會擁黛而不擁釵成為寶二奶奶。
榮府的兩種非主流力量,趙姨娘、賈環和賈赦、邢夫人,他們主要是從爭奪財產的角度考慮。對寶玉娶黛還是娶釵都無所謂。他們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挑二房嫡子派的錯,把他們佔據的主流派地位顛覆,自己取而代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因為趙姨娘看到沒有了黛玉的話寶玉就會受到致命打擊,所以她就造謠誹謗說寶與黛有「不才之事」,企圖把寶玉搞臭甚至搞死,因為一旦黛玉受誣陷而死,寶玉也會活不成。總之她的目的就是除掉寶玉讓賈環繼承財產,而她能抓住的把柄就是寶和黛的關係。邢夫人等大房勢力因為嫉妒二房,也會與趙姨娘一鼻孔出氣。
所以,探佚的結果是:八十回後寶玉擇偶,以及黛玉和寶釵的命運等都是和家族內鬥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不是簡單的包辦婚姻故事。大概的情節輪廓是:八十回後賈家日益內外交困,經濟入不敷出,在朝廷中的政治地位也走下坡,前八十回末描寫鳳姐、賈璉找鴛鴦借當,太監來敲詐,鳳姐夢見另一個娘娘奪錦緞,王夫人說七事八事都不遂心,等等,都是伏線。而家族內鬥愈演愈烈,這從第五十五回就開始鋪墊,從最下層的老婆子小戲子,一直到最高層的賈母和賈赦。劍拔弩張,山雨欲來。非常明顯。抄檢大觀園就是大房向二房的一次挑釁和決鬥。所以八十回以後,這種內鬥更加尖銳複雜。賈母突然病危甚至病故,沒有了賈母這塊「鎮石」,鬥爭就變得公開化。趙姨娘誣蔑寶、黛,邢夫人附和,王夫人把寶玉搬出大觀園,寶玉與黛玉隔離,後來隨著其他事故,寶玉更離開賈府,黛玉在對寶玉的擔心和思念中眼淚還債而死。王夫人借助元春的力量給寶玉定親寶釵,這樣王夫人既加強了自己的力量,也是一種在家族內鬥中的反擊舉動,反擊趙姨娘和邢夫人等對二房嫡子派的攻擊。
當然這裡面也就有了關於黛玉結局的探佚。
黛玉是受到誣陷誹謗而死的。因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晴雯就是「壽夭多因誹謗生」,而賈寶玉懷念晴雯念誄文時,又是黛玉出來和寶玉談論誄文的文句修改,最後寶玉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而黛玉「心中有無限狐疑」。
誹謗她的人是趙姨娘、賈環一黨,前面已經說過,他們要爭奪財產繼承權,要搞臭賈寶玉,就造謠說黛玉和寶玉有「不才之事」,嫉妒二房的大房賈赦、邢夫人等也隨聲附和。寶玉曾錯把襲人當黛玉而「訴肺腑」,襲人擔心得流淚;抄檢大觀園時在紫鵑房裡抄出寶玉舊物,王善保家的就「得了意」等,都是暗示。
當然黛玉和寶玉受攻擊誹謗,還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賈母病危甚或病死了,寶玉、黛玉和鳳姐都失去了靠山和保護,正像紫鵑替黛玉擔心過的:「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
黛玉是「眼淚還債」而死的。後來賈家內外交困,賈寶玉被搬出大觀園,和黛玉隔離了,再往後甚至離開了賈府,黛玉為了寶玉的安全,日夜思念,眼淚洗面,終於淚盡夭亡。她是充滿對寶玉的愛與痛而死的,沒有後四十回中的「焚稿斷癡情」,沒有誤解,沒有怨恨,而是自我犧牲式的為愛而死,正像寶玉曾歌詠過的林四娘捐軀為恆王一樣。因為黛玉前身絳珠仙草欠了寶玉前身神瑛侍者的人情債。她是「還債」不是「討債」。脂批說黛玉死時「證前緣」,就是這個意思。這一點就涉及佚稿和後四十回寶黛愛情悲劇的兩種不同的精神氣質。也就是說,「眼淚還債」是以「愛」為終極價值的,而後四十回的釵黛爭婚、黛死釵嫁是以「恨」為終極價值的。
黛玉可能在死前聽到王夫人為寶玉訂婚寶釵的消息,這增加了她的心理痛苦。但也有可能像電視劇所改編,是黛玉臨死前私下囑咐寶釵,要她在自己死後照顧安慰寶玉,因為黛玉知道在當時寶玉受到攻擊污蔑的情況下,只有寶釵最能給寶玉帶來實際的好處。黛玉對寶玉充滿了關心,一切為寶玉著想,是小說中反覆強調的「知己」這一精神亮點的體現。
黛玉死的時間一說在春末,即《枉凝眉》中所謂「想眼中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春流到冬盡,春流到夏」以及《葬花吟》中「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另一說她死在中秋月夜,根據是她曾在中秋月夜吟出「冷月葬花魂」的讖語式詩句。大的時間背景則是賈家被抄家之前,因為黛玉死後寶玉和寶釵成婚是賈元春賜婚的,元妃尚在,賈府當然還沒有徹底敗落。
黛玉最後怎麼死的,一說是病死。一說是自知不起後投到大觀園裡的水池中自殺。後者的根據有:她是「瀟湘妃子」,而「湘妃」就是投水而死,《葬花吟》中「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五美吟‧西施》中「一代傾城逐浪花」,黛玉聽小戲子演唱《牡丹亭》而聯想起「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水流紅」等等。個別人據第五回黛玉的判詞「玉帶林中掛」說黛玉上吊自殺,大多數人認為是想入非非。
再看看賈探春的結局探佚。
前面說過,八十回以後眾女兒的命運結局是和賈家的家族總體命運以及賈家的內鬥這兩方面的因素聯繫在一起的。如果說寶、黛、釵的故事更多地體現了內鬥,那麼賈探春的故事則更多地和外部形勢的演變有關。賈元春和賈探春排在釵、黛之後,是兩個王妃。元春是國內的皇貴妃,探春是海外的王妃。她們兩人的結局更多地體現家族命運的變化。為什麼說探春是海外王妃呢?因為有許多「草蛇灰線」的伏筆。
第五回賈探春的「冊子」上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支大船,船上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狀」,再加上畫後題詩和後面的《分骨肉》曲子,都暗示探春要遠嫁海外。
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探春作的謎語其
謎底是風箏,謎面是:「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聯繫她的「冊子」上的讖語詩中有「清明啼送江邊望」,探春將來遠嫁的日子是清明節,大的時間背景是賈家被抄家之前。
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各女兒抽了象徵自己命運
的花名簽,小說描寫探春抽籤後,「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這是明顯的讖語,探春「也是王妃」。
所以,探春在原著佚稿中的結局是像漢朝的王昭君一樣出國遠嫁,不過她不是嫁到北方,而是去南方的一個海島小國中當王妃。這在第七十回放風箏的一大段描寫中有明確的象徵。那一回探春放了一個「軟翅子大鳳凰」風箏,和天上另一個鳳凰風箏以及第三個門扇大的帶響鞭的玲瓏喜字風箏攪在一起,三個風箏斷線後飄搖而去。鳳凰是帝王家象徵,這正像花名簽中的「日邊」、「瑤池」等詞語一樣,都是將作王妃的影射。
第六十三回中,賈寶玉給芳官改名「雄奴」、「耶律雄奴」,說到「歷朝中跳梁猖獗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這其實是正話反說的「讖語」,暗示佚稿中會有不再「拱手俯頭」的外國勢力與「天朝」發生衝突,而最後朝廷和親,讓賈探春當了王昭君的角色。薛寶琴說過一個真真國的女兒,所以也有研究者說探春可能就是嫁到了真真國。當然這裡要強調一點,就是八十回後佚稿中寫政治甚至寫戰爭都是一種側面描寫的背景,不會有正面的鋪張,更不會有武打場面,因為小說的原則是「大旨談情」,要保持「不干涉時事」的風貌,重點筆墨是落在由某些重大事變引發的眾女兒的悲劇命運的描寫。
第五十一回薛寶琴的「懷古詩」第七是《青塚懷古》詠歎王昭君,第六十四回林黛玉作《五美吟》,其第三首也是詠歎王昭君,這兩首詩都是探春命運的象徵。
由於前八十回描寫探春剛強果斷,代理家政,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所以研究者認為佚稿中探春的遠嫁有某種程度的主動性,就像王昭君也是主動要求嫁到外國去一樣。當然中國傳統社會中,大家的觀念是認為離開祖國家園是最大的悲劇,所謂「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所以探春的結局仍然是「薄命」,這和今天大家有了「地球村」概念,都嚮往歐風美雨想出國的情況是不一樣的。故而不能用今天的思想套古人,說探春出了國又當了王妃是太幸運了,不「薄命」了。
還有兩種和探春遠嫁海外作王妃有所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是說探春沒有嫁到海外,而是嫁給了前八十回中提到過的南安郡王。因為有一次南安郡王的母親南安太妃來賈府,特別欣賞探春、黛玉、寶釵和寶琴幾個女孩子,認為這是南安太妃將從這幾個女兒中挑選兒媳婦的暗示。還有一種說法是說探春是嫁給了第七十一回給賈母送壽禮的粵海將軍鄔家。這當然是見仁見智了,哪一種說法能得到認同,就要每一位讀者也來參與探佚,你看看每一種說法的根據,哪一種更有說服力,更能自圓其說。
這就是說,探佚研究使《紅樓夢》的閱讀成了一個永遠需要讀者參與的「召喚結構」、「未知結構」、「空筐結構」、「鴻蒙結構」,使小說審美永遠存在藝術空白,從而使《紅樓夢》產生永遠不會衰竭的藝術魅力。這就是我們的題目「斷臂維納斯之美」的意義。斷臂維納斯比一個不斷臂的維納斯更具有藝術的永恆魅力。所以我主張探佚,而反對各種新的續書。續書那是另一個問題,涉及時代感受、藝術修養、語言功力等多方面因素。應該承認,曹雪芹是不可重複的。可以說,續書一定失敗,但探佚永遠有魅力,探佚不是續書,探佚只研究大體輪廓,不談細節,細節交給每一個認同探佚的讀者自己在想像中去完成。探佚只是召喚每個讀者每一次面對小說時要以最大的主觀能動性參與到小說的體驗中去,要求讀者調動自己的全部文化修養和藝術想像去與曹雪芹共同創造和完成那佚失的部分,讓這一個審美過程在每一位讀者那裡千萬億次地進行,每一次都是富有個性的,因為每一個讀者的具體情況都不一樣。因此這種獨特的審美過程永遠不會完結,永遠有新鮮感,永遠有挑戰性,永遠有誘惑性。從傳播學的角度說,原稿的殘佚引發市場效應,可以在接觸環節上吸引注意;對原著佚稿和後四十回續書兩種文本的認同差異可以引發爭論,也就是在保持環節上保持注意;而探佚所具有的巨大思想和藝術之潛在內涵,則在價值提升環節上提升注意。沒有市場效應不能吸引社會注意,缺少價值關懷則不能深刻。《紅樓夢》探佚使二者都具備了。這就是探佚的生命力所在,也是探佚的意義所在。它使《紅樓夢》成了一個永遠的魅惑。
傅光明:紅樓探佚學像紅學研究的其他分支一樣,也是一門學問。聽了梁先生一番「梁言」之後,我們能否感到它並非空穴來風,並非深不可測,並非懸而又懸。當然,探佚能到這樣的境界,則完全取決於探佚者的本事了。
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
傅光明:即便在今天,都21世紀了,每每閱讀《紅樓夢》,我們仍常常感歎並欽佩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它具體是如果體現的,又體現在哪些方面,請梁先生接著為我們講《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
談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主要根據前八十回《紅樓夢》文本和探佚的成果,因為除此以外,曹雪芹只留下兩句詩而已。從小說中可以看到,曹雪芹的思想是一種詩性思維,與後四十回體現的庸俗思維完全對立。這種思維具有逆反、深刻和超前的特點。
《紅樓夢》中有一些獨特的語彙,有一些關鍵詞,我們要注意。我認為是這樣一些詞語:癡、意淫、皮膚濫淫、情不情、情情(這兩個詞語是脂批)、正邪二氣所賦、女兒、祿蠹、鬚眉濁物、知己、真假、風月寶鏡。
先說逆反性,我們前面講過,曹雪芹為賈寶玉設計了「三王號」。這三王號都是從《西遊記》那兒來的。賈寶玉小時候用過「絳洞花王」的綽號,這就等同於孫悟?盞牡諞桓齔坪擰懊籃鑀酢保幸恢治蘧形奘砝痔煺嫻淖雜篩校梢運凳俏薹ㄎ尢歟蛭嗽諭曄貝垢兔揮小胺ā焙汀疤臁閉飫嗑哂性際緣母拍睢5諶亓主煊窠指醴蛉碩憎煊袼導直τ袷羌依鑭幕焓濫酰饈親髡咭帳醯馗秤璞τ竦牡詼觥巴酢焙擰6鏤蚩昭攔槔矗蛻繃四歉鑾勒薊u剿倍吹幕焓濫酰涫凳潛曛咀潘鏤蚩兆約嚎甲骰焓濫趿耍罄淳湍至⒛鍾內⒛痔旃5?9回清虛觀打醮,張道士說前天四月二十六日是遮天大王的聖誕,這其實是對寶玉生日的一種暗示,遮天大王是賈寶玉的第三個「王」號,這又是從孫悟空的「齊天大聖」來的。「遮天」比「齊天」不是更具有反叛氣息嗎?孫悟空大鬧天宮,隱喻對現實封建秩序的反抗,賈寶玉則是從思想上逆反了整個傳統的思想價值體系。
賈寶玉嘲弄那些醉心於功名利祿的人是「祿蠹」,在第32回對襲人和湘雲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把社會上那種功利性價值觀的說教貶為「混賬話」。他又「毀僧謗道」。儒、佛、道是傳統上三種具有意識形態權威的思想,所謂儒冠道履白蓮花,三教原來是一家。賈寶玉把傳統上的正統權威思想全批判和否定了,這樣的思想還不超前嗎?第36回賈寶玉更猛烈攻擊所謂「國賊祿鬼」,說「文死戰,武死諫」是沽名釣譽。這種思想即使在今天來說也是很逆反很另類的,文官要敢於犯龍顏提意見,武官上了戰場要不怕死,連這些價值觀也要批判,難道還不超前嗎?所以小說中描寫襲人聽了說是瘋話,說寶玉真有些瘋了。小說中好幾次描寫大家認為寶玉的言行「瘋顛」,說別理他,這其實就是說寶玉被傳統的價值觀認為是一個不可理解的瘋子、狂人。要知道再過一百五十年,魯迅才寫出了《狂人日記》,賈寶玉正是前接孫悟空,後啟狂人的一個超前的逆反者。
這種逆反思想從根本上說來自於一種詩性思維。賈寶玉是一個詩人哲學家型的人物,他從天性上就對人生的有限性和價值依托這類問題十分關注和敏感。當然這其實是反映曹雪芹自己的一種情懷意向。小說第一回就通過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之口說「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是人生的根本特徵,就是對這種人生的苦難和意義之二律背反的一個精煉概括。第28回中寫寶玉聽了黛玉吟唱《葬花吟》,就聯想到「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進一步又聯想「斯處、斯園、斯花、斯柳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不知欲為何等蠢物,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第57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寶玉發病,第58回寶玉病癒,清明節看綠葉成陰子滿枝,想到邢岫煙已擇夫婿,將來紅顏枯槁,引發人生命運感而對杏流淚;去看黛玉,黛玉看寶玉瘦,寶玉看黛玉瘦,為卿消得人憔悴,卿須憐我我憐卿。然後是藕官燒紙,寶玉真情揆癡理。這些情節都凝聚著對人生終極意義的痛苦的感受和反思。我們一般人偶然也會想到「人活著有什麼意思」的問題,但很快就會被世俗生活中的油鹽醬醋、功名利祿等實際事務所佔有,只有具有詩人和哲學家氣質的人,才總是對人生意義的問題拋不開放不下,要追根究底。曹雪芹通過賈寶玉的形象思考這個問題,他對這種人生意義的終極依托的答案就是情,通過《紅樓夢》創造了一種情文化。賈寶玉的理想人生境界是自己死了以後眾女兒的眼淚飄成大河把自己的屍首飄走。這其實就是藝術性地表達用人性化對抗異化的思想,以「情」作為終極理念的價值根據。
對曹雪芹超前思想的理解,當然離不開探佚的中介環節。劉小楓在《拯救與逍遙》中不區分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說後四十回寶玉最後出家了,原來對痛苦那麼敏感的一個人最後變得冷漠無情,連林黛玉的靈柩回鄉也無動於衷,因此推論說曹雪芹也沒有擺脫中華文化迷戀的「逍遙」,是道家和佛家文化的消極作用,要引進基督教的「拯救」來給中華文化彌補缺陷。美國的一個著名學者夏志清也是這個立場。問題是曹雪芹原著八十回後不是以「色空」、「冷漠」作為價值歸宿的。原著寫賈寶玉雖然一度有「情極之毒」而「懸崖撒手」(脂批),但並沒有止步於此,作者繼續寫他在空門中沒有找到精神歸宿,又離開了空門和史湘雲結合,儘管經歷了抄家和眾女兒死亡等巨大的災難,仍然充滿了對人間的愛心,這才是「大旨談情」。當然具體情節怎麼寫每個讀者可以自己發揮想像力,但大體的精神輪廓是這樣的。所謂終極意義或終極價值,說白了也很簡單,就是人總得相信點什麼。我們面臨價值空虛的時代問題,基督教當然可以參照,但應該從中華文化本身中尋找精神資源,曹雪芹就通過《紅樓夢》提供了這種資源。所以周汝昌先生說紅學是「新國學」,是「中華文化之學」,因為紅學其實是關係到國民性的,關係到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之終極價值的。當然曹雪芹是表達得非常藝術化的,不是教條,不是說教。《紅樓夢》因此才具有了無限的闡釋空間。
我在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禪學》第一卷發表過一篇《禪、〈紅樓夢〉與中國天道》的論文,也談到了這個問題。曹雪芹的「新人」並沒有在劫難的世界中移了「情性」,重新變成了冷漠的石頭,那是後四十回的價值導向,不是曹雪芹原著的價值導向。賈寶玉是一個以對於苦難過於敏感為其可愛特質的人,並沒有因為經歷苦難而變得冷漠之極,賈寶玉的根本特質是「癡」。「癡」是中華文化上的異彩。禪的本意也不是以空無為旨歸的,而是要在日常生活中體現禪意,所謂挑水劈柴就是參禪。佛祖是誰?你家中炕頭上的老母就是佛祖,禪其實是倡導一種「慈悲」的情懷,也就是一種對人間的愛心,這就是曹雪芹通過《紅樓夢》肯定的「情」和「癡」。後四十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就把「癡情」給「斷」了,它的價值根據落到了「恨」上,怨恨寶玉「負心」,臨死前說「寶玉,寶玉,你好……」,當然是怨恨為基調了。其實黛玉的前身絳珠仙草是欠了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人情債的,這才要「眼淚還債」麼。後四十回變成「以怨報德」了,情懷和精神全變味了。所以原著是寫黛玉為了寶玉的利益而自我犧牲,就像林四娘捐軀報恆王一樣。「兩種《紅樓夢》」具有不同的價值導向。曹雪芹是要肯定「讓人間充滿愛」,後四十回的黛玉之死卻引向恨。恨要是成了終極價值那就很可怕,那就要導向恐怖主義。曹雪芹是把賈寶玉寫成一個「情聖」,是像耶穌基督、釋迦牟尼和孔子那種精神高度的終極價值的體現者。曹雪芹用儒家的大聖人大舜王來隱喻賈寶玉,所以黛玉和湘雲用舜之二妃娥皇、女英的典故。賈寶玉的「情不情」就是「用情於無情的對象」,他讓生氣的晴雯撕扇子就是「情不情」,他要去安慰畫上的美人更是「情不情」。情是價值根據,也就是所謂「正邪二氣所賦之人」的根本特質。「正邪二氣所賦之人」是「三類人」:生在富貴人家是情癡情種,生在詩書清貧之族是逸士高人,生在薄祚寒門是奇優名倡。也就是小說中的北靜王、賈寶玉、秦鍾、柳湘蓮和蔣玉菡這一類人。
談談曹雪芹的女兒觀、性愛觀、婚戀觀。第58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中,寫藕官和菂官兩個女戲子演生旦愛情戲,日久生情,有了同性戀感情。菂就是草字頭底下白勺的那個字,意思是蓮子,與藕構成一種相關的象徵。後來菂官死了,藕官懷念她,清明燒紙錢,被老婆子抓住,幸虧賈寶玉庇護了她。賈寶玉問藕官給誰燒紙,藕官不好出口,讓寶玉問芳官。後來芳官就告訴寶玉,藕官在菂官死後又和蕊官好了,別人問她,藕官就講了一番「大道理」:好比男子死了妻子,也要續絃,只是不把死了的忘記就是有情。而這獨合了寶玉的呆意。也就是寶玉是贊同這種婚戀觀的。我們過去讚美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焦仲卿與劉蘭芝,等等,都是殉情自殺。更不用說封建的節烈觀念,安徽留下那麼多的貞節牌坊。比較一下,曹雪芹的婚戀觀是不是更進步,更符合人性,很超前呢?這也隱喻了八十回後的情節,就是賈寶玉在黛玉死了以後先和寶釵結婚,後來又有和妙玉、湘雲的感情。藕官象徵寶玉,菂官象徵黛玉,蕊官象徵寶釵,芳官象徵湘雲。史湘雲醉眠在石頭凳子上,晚上芳官就醉臥在寶玉身邊。小說描寫芳官和寶玉像雙生兄弟兩個,湘雲也曾穿上寶玉的袍子讓賈母誤認作寶玉。湘雲白天包一包花瓣作枕頭,晚上寶玉和芳官猜拳時也靠著一個花瓣作的枕頭。這就是為什麼藕官、菂官和蕊官的故事要讓芳官來敘述的原因。後來又是藕官、蕊官和芳官都當了尼姑。這些情節都是暗示芳官也是那個情戀格局中的一員,她所影射的湘雲將來要和寶玉結合。
曹雪芹的女兒觀也是很獨特的。我不說婦女觀,說女兒觀。賈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這是把女兒作為一種純潔的化身,來對抗男權社會。注意曹雪芹遣詞造句是極有斟酌的,一個字都不能亂改。所以周汝昌先生說讀《紅樓夢》要「咬文嚼字」。「女兒」不能說成「女人」,賈寶玉又說過,未出嫁的少女是寶珠,結了婚染了男人的氣味寶珠就褪色了,再老了就成了魚眼睛了。過去少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然受社會污染比較少,傳統社會男人是第一性,是掌權的,所以曹雪芹才用這樣的藝術表現。「男人」也是特指的,主要指成年的做了官成為「社會棟樑」的那些男人,還有像賈環那種年齡雖小卻已異化的男人。像賈寶玉、柳湘蓮、蔣玉菡、秦鍾和北靜王就不包括在內,他們其實也是「水作的骨肉」。不要把藝術隱喻弄得太僵硬刻板,不要用「形式邏輯」亂套糾纏。曹雪芹的女兒觀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偏激的,他筆下的年青女子都很理想化,予以美化,把許多優秀的品質都賦予她們。像王熙鳳,雖然作者不背離寫真實的宗旨,寫她貪婪和狠毒的一面,但應該說作者是同情讚美為主的,寫她的能幹,美麗,寫她獨當一面,支撐那樣一個大家族。像賈探春理家,其實是把宰相治國的內容搞進去了。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男人不行,女兒行。曹雪芹對女兒的讚美是由衷的。在他筆下,年青女兒幾乎沒有一個不好的。像晴雯的嫂子,聽了寶玉和晴雯訴衷情的話後就表示理解和同情,說以後你來看她我也不糾纏你,本質很好。程高本就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