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的庭園結構
《 紅樓夢》 是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座高峰，研究它的結構藝術和文化意識，對於我們認識中國小說的民族形式和傳統文化是很有意義的。
一
《 紅樓夢》 是一部描寫家庭生活的作品，它的敘事結構與它所反映的庭園生活相一致，具有典型的庭園結構。小說重視空間結構，它所強調的空間是戶內，即故事情節發生在家庭，庭園成了對應故事情節的空間坐標系。小說中的樓台亭閣，門洞窗戶，池塘假山，圍牆園地是庭園的表徵，它們構成了人物的活動場所。榮國府內的大觀園是一個著名的庭園，在這庭園中，又有很多小庭園，如怡紅院、瀟湘館、衡蕪院等，大觀園以外有榮國府、寧國府、鐵檻寺、饅頭庵等，形成園中汽園，園外園連的建築組群。庭園結構規模宏大：大觀園內的亭台軒館，山石水榭，花草樹木，各有個性，自成格局，鋪陳華麗，點綴新奇，氣象萬千，形成既雄偉又幽雅，既遼闊又曲折的庭園局面，顯出史詩氣派。小說人物眾多，情節廣泛，大小故事紛繁雜綜，也具史詩規模。史詩性庭園建築是史詩性底園情節的載體和聯繫中介，它們的對應重合形成了整個小說的波瀾。在每處樓台裡，都有一個或數個獨立完整的故事，它們按章回排列，形成每個章回的重點和所有章回鱗次櫛比的高峰和低谷。長達百萬字的《紅樓夢》敘述斷卷自如，情節曲折有致，結構謹嚴工整，很大程度上得力於它的庭園佈局。
《 紅樓夢》 的故事主要發生在大觀園，因而小說的基本情節也依托大觀園，從修建大觀園開始，庭園建築支撐起整個小說的結構大廈。小說第十六回描寫「賈元春才選鳳藻宮」，賈家大興土木，為元妃歸省建造大觀園。建園規模浩大，除了拆遷榮寧二府的舊房，還往外護展「三里半大」。第十七、八回通過賈政、元妃遊覽天觀園，登樓步閣，涉山緣水，眺覽徘徊，把園內建築一盡收筆底，後成了《紅樓夢》 庭園建築結構的基本態勢。十一首《 大觀園題詠》 讚美和歌頌了大觀園建築，進一步突出了小說庭園建築的結構美。它不僅加深讀者對小說庭園結構的理解和庭園環境的認識，而且幫助讀者更好地部析作品的主題。
大觀園裡；薛寶釵住蘅蕪院，林黛玉住瀟湘館，賈迎春住綴錦樓，探春住秋爽齋，措春蓼蘿威軒，李紈住稻香村，寶寶住怡紅院等，每處都有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娘親隨丫鬟不算外，男有專管收拾打掃的。人物足不出戶，即在庭園建築中演出封建家族的沒落史的人物的悲劇命運。園內描寫最多的建築是恰紅院和瀟湘館；寶玉和黛玉的愛情悲劇以及晴雯、襲人、紫鵑等丫鬟的故事均在這兩處演出。連接兩處庭園的建築是沁芳橋；它使發生在兩處地方的情節得以街接和過渡。例如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描寫寶主一早從寧府為賈敬穿孝畫到園裡，先入怡紅院，與丫鬟說笑，看襲人打結子。然後出門經過沁芳橋，到瀟湘館看黛玉，引出黛玉做詩《五美吟》的情節。又如第七十六回描寫賈母在凸碧山莊開夜宴，眾姐妹中秋賞月。黛玉和湘雲離開眾人，同下山坡，經藕香榭來到凹晶館，兩人品笛聯詩，引來妙玉加入她們的玩賞，三人一起到櫳翠庵，繼續作詩。直到凌晨，黛玉二人才告辭回瀟湘館安歇。整整一回，寫出了中秋賞月的詩情畫意和庭園建築的美景。第七十四回抄撿大觀園是情節的一個激變，小說先是鋪敘王夫人到鳳姐房商議抄撿一事，而後寫王善保家的一行人入園搜查。小說寫道：「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善保家的便請了鳳姐一併入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撿起」。抄撿第一處是怡紅院，隨後是瀟湘館、秋爽齋、稻香村、黎風軒、綴錦樓，整個抄檢的過程皆在各處樓台裡進行，晴雯、司棋兩丫鬟的性命斷送在這次事件中。一部紅樓女兒的故事象走馬燈一樣，在庭園的各個角落裡巡迴展開。
庭園建築在情節中的重要地位和重要作用僅從小說的回目中就可見出。如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衡蕪院夜擬菊花題」，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第五十一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第五十九回「柳葉諸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裡召將飛符」，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第一O 一回「大觀園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簽驚異兆」等。在庭園展開的故事，形成了小說獨扭白足的體系，因此可將《 紅樓夢》 稱為庭園小說。
《 紅樓夢》 以人系事，重視庭園空間家庭內外複雜的人倫關係，它以血親關係安排故事，矛盾衝突集中在家庭內部，在靜點中反映社會的動態發展。小說以寫賈家為主，描寫賈家、史家、王家、薛家四大家族互相聯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作者對賈家五代人的取名突出地顯示了由盛至衰的家族歷史和一代不如一代的親子關係。賈家第一代「水」字輩－ 賈源和賈演，是榮寧府的開創人，代表源流始出。第二代「人」字輩－ 賈代化和賈代善，象徵萬物之靈。第三代「文」字輩－ 賈敬、賈赦和賈政，表現了斯文不振。第四代「玉」字輩；－ 賈珍、賈璉和賈寶玉，冷落了文章教化。第五代「草」字輩－ 賈蓉、賈芹、賈香和賈芸，無一個成器，是名符其實的花草之輩。這五代人的演化，反映了家族內部的倫理道德衝突和封建社會的發展狀況。如賈珍和兒媳婦秦可卿的曖昧關係，賈瑞對嫂子熙鳳起淫心，賈母為孫子賈璉的荒唐行為護短說：「什麼要緊的事I 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麼過。」甚至連「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也沒受到家法的制裁。這些既是封建家族道德淪喪的表現，也是封建社會走向沒落的寫照。
在複雜的家庭關係中，《 紅樓夢》 以寶黛釵的婚姻戀愛關係為主千情節，以寫寶黛愛情悲劇為主。小說的這一愛情主題與庭園結構有關。人們被限制在家庭、庭園，愛情成了生活的主要內容。小說通過愛情描寫，刻畫人物性格，描寫人的各種情感和心理活動，敘述心理化。如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玉對湘雲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帳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這話恰好被黛玉聽到，弓！出她的複雜感受和心理活動。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甘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欽呢？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想到此間，不禁淚又下來。
這段心理描寫有多種層次，把黛玉驚喜悲歎的心理活動淋漓盡致地描述出來。黛玉的敏感神經和豐富細膩的感情是庭園生活培養的，像近代西方女流浪漢摩爾· 弗蘭德斯那樣面向大世界的旅人不可能有這樣細膩的感情，也沒功夫去審視自己的內心和品味自己的感情。這種心理描寫在《 紅樓夢》 裡隨處可見，使讀者能夠感受到人物的脈搏跳動和輕微的鼻息，它是庭園小說固有的特色。
二
《 紅樓夢》 的庭園結構繼承了古代「庭園文學」傳統，它和中國庭園文學有承傳關係。中國最早與庭園有關的作品要算廟堂文學。《詩經》 中的頌詩寫帝王朝臣祭廟宇，歌頌祖先、國君，反映宗廟和農業生產。如周頌《 清廟》 祭文王，「駿奔走在廟」，表現了廟堂、朝臣中的君巨關係，可以說是庭園結構重人倫關係的一個發端。《臣工》 、《 噫嘻》 、《 豐年》 、《 載芟》 、《 良耜》末即從標題就表明其寫農業生產的內容，說明廟堂文學與農業有密切的聯繫，它反映的是農業文明，這恰是庭園結構包孕的文化內涵。
漢詩《 孔雀東南飛》 是典型的庭園詩歌，敘事詩的故事環境是焦劉兩家。詩中直接表庭園的意像有「空房」、「堂上」、「入戶」、「貴門」、「上堂」、「還家」、「家裡」、「戶裡」、「庭樹」，等等。從詩的原名《焦種卿妻》 和詩前小序的介紹，可以看出它是一首寫家庭婦女悲劇池作品，最卻向了後世的古典悲劇。
唐宋傳奇的很多名篇都是庭園傳奇。《 鶯鶯傳》 寫張生和鶯鶯在僧侶的西廂房下約會，張生始亂終棄，表現了封建文人惡劣的道德和無情義。《長恨傳》 寫男女主人公四季相思，相見長生殿，反映了個人情感與國家利益的關係。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家和國的關係十分密切，是中國人行為的兩個層面，家國同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因此，我們把《長恨傳》 也歸入庭園傳奇和家庭倫理悲劇，這些傳奇的庭園特點和漢詩《 孔雀東南飛》 一樣，直接影響了元明清的庭園戲曲。
元明清的閨閣戲曲是典型的庭園戲曲。《 漢宮秋》 的劇名既有庭園「宮」，又有四季「秋」。《 西廂記》的男女主人公在武則天的香火院普救寺的後花園私訂終身。關漢卿的。《拜月亭》 全名是《 閨怨佳人拜月亭》 ，恰好表明它是閨閣庭園發生的悲劇，工瑞蘭被封建家長鎖在家庭樊籠中，她只能在家的圍牆內咒罵父親。《牡丹亭》 寫杜麗娘長期被幽禁在高閣深閨，後衝破家庭和私塾的封建束縛，來到後花園，夢中與柳夢梅相會，死後又托夢柳掘墓開棺。《 長當殿》 從劇名到內容，都說明它是一出庭園悲劇。這些闊閣戲曲多是悲劇，主人公幾乎都是家庭婦女，她似禁錮在家，反抗越建禮教和封建家長的專橫，對封建專制壓迫婦女提出了控訴。庭園戲曲以空間方位和建築物命名，寫人情世態，注重情節結構的戲劇化，表現庭園空間的諸多場面，被《紅樓夢》 直接採納。
《 紅樓夢》 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又有其革新與獨創，從而使它和文學史上其他庭園文學作品如《 西廂記》、《牡丹亭》 有根本的區別。一方面它認同了《 西廂記》 和《 牡丹亭》 的庭園意識，另一方面又突破了戲曲的思維局限，表現出獨恃的審美趣味和深刻的悲劇意識。
以《 西廂記》 和《 牡丹亭》 為代表的庭園戲曲受舞台時空的限制，展示的庭園空間狹小，庭園建築只是人物活動的場所，還沒有成為戲劇敘事的審美形象，它所負載的藝術價值不大。《紅樓夢》 發揮小說敘事的優勢，建立起史詩規模的庭園結構，自覺地把庭園建築作為獨立的審美形象加以塑造，使它獲得與人物同等價值的· 生命力。在這方面，《 紅樓夢》突破傳統的一個重大革新就是在庭園文學中引進園林藝術。曹雪芹以園林藝術的空間思維意識來安排小說，重視園林建築個體的空間組合，把園林營造藝術作為文學形象因素構成與組合的思維參照。大觀園是曹雪芹用小說語言展示的一座清代園林，它的門、徑、屏、階、牆、石、山、亭、樓、台、榭等園林造景呈現出層次豐富的空間序列，它們在花、樹、草、竹等自然景物的圍隔和引導下，形成或明或暗、或藏或露、或淺或深、或實或虛的景致組群佈局。曹雪芹採用園林藝術的這種又隔又連，圍而不隔，隔而不斷的空間創造手法來敘寫小說情節，使小說情節結構表現出空間序列的連續性、流動性、協調性和完整性，反映了小說園林藝術的空間思維和建築的結構美。把文學藝術與園林藝術聯姻，這是曹雪芹對庭園小說創作的一大貢獻，它完成了ˍ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民族形式的結構，提高了小說藝術價值和審美趣味。
《 紅樓夢》 所表現出來的園林藝術的審美趣味，是比《 西廂記》 、《 牡二丹亭》 等庭園文學更深邃雋永的旨趣，它提煉了庭園文學的審笑藝趣，表現忠靜態美。小說在靜點中描寫家庭中的人和事，充滿靜感。這種靜感表現為庭靜、景靜、人靜。
庭靜指的是在動盪、發展的社會生活中，賈家是一個相對安靜的家庭，它受外面世界影響小，缺少與社會的交流和向外面發展的擴張力，處於相對隔絕、閉塞的狀態。儘管家庭內部有傾軋、爭鬥，但它也是一潭死水微瀾，缺少生機與活力。外面社會的一點微小變化，都會波及到這個苦苦撐著的家庭門面，使它頃刻間坍塌。正如冷子興所說，「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家庭的靜態美，最終表現的是人生的中庸美。家庭的靜止與追求中庸的人生態度緊密聯繫，庭靜是人生的中庸。在庭園人的心理層次上，人生在於迫．求無過不及的中庸，以不偏不倚為美，適度為完善。他們在行為方式上維持家庭秩序，維護封建禮教，不求變革發展，只求穩定保家，這是庭靜描寫的深層含義。。寶釵是中庸－美的代表，她「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藏愚守拙，不溫不怒，處處小惠全大體，求得上下老幼的歡．乙和友善。然而，她的中庸最終也沒能挽救家族的衰敗，倒是使家庭沒落成為必然。景靜指戶內景致、場景的靜態美。庭園結構中的環境、場景都是周定不變的，除了季節轉換，帶來園內的花草變化外，人物活動的環境、場景沒有變化發展。小說對環境的描寫以靜為主，描述極其精緻，一個個場景外秀清麗。如第七十六回對凸碧、凹晶玩月景點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的描繪充滿詩情詩意，「寒塘渡鶴影」的畫面創造出情景交融的賞月意境。
景的靜態美，歸根結底表現的是人生的虛景美。人在清幽的環境保持內心的平衡，逃避人世的煩惱，冰為世俗利慾所動，景靜是人生的虛靜。大觀園是個「不可禁約封鍵」的世外桃園，櫳翠庵則是一個靜中之靜的小天地。妙玉是虛靜美的代表，她自稱「檻外人」出家為尼，成天在攏翠庵裡打坐，以求心靜，超凡脫俗。然而，她的虛靜也沒能逃脫被強盜劫掠的命運。
人靜指人物清靜無為，溫文爾雅。庭園中人上上下下不乏多愁善感的心靈．但缺少昂揚向上的生命勇氣和剛性精神，他們安富尊榮，不思行動，不事勞動，無所作為，淡泊功名，追求雅趣。書中幾番描寫的詩社、詩會、日宴、夜宴，表現了園中人的風流雅事。
人物的靜態美，根本上表現的是人生的陰柔美。人在清靜無為中追求內在生命的和諧平靜，怡情悅性，人靜是人生的陰柔。黛玉是陰柔美的代表，「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她鄙視功名，潔身自好，多愁善感，氣質高雅。然而，她的陰柔抵擋不住封建正統勢力對她的迫害。
庭靜、景靜、人靜是庭園結構靜態敘述的三個層次，它們在敘述中不可分割地聯繫在一起。庭靜是敘述的基礎，人靜是敘述的主體，景靜是敘述的背景和連接庭靜與人靜的中介，它們共同展示了人生的中庸美、虛靜美和陰柔美，表現出靜態中的優雅與中和意識。
庭園文學以描寫愛情主題為主，《 西廂記》 和《 牡丹亭》 描寫的愛情故事都是一見鍾情，後花園私訂終身，由此形成傳統的愛情模式。《紅樓夢》 打破了「一見鍾情」, 「後花園私訂終身」的愛情模式，描寫寶黛兩小無猜，耳鬢廝磨，情發一心的感情。他們思想投合，精神相通，具有反封建的自由思想和民主意識，這是寶黛愛情描寫高出「一見鍾情」的地方。
從風格特點看，《 西廂記》 和《 牡丹亭》 都有趨向大團圓結局的喜劇色彩，宣揚折中、調和。《 紅樓夢》一反庭園文學的喜劇傳統，其結構具有明顯的悲劇色彩。小說中的幾十個女子的性命都葬送在大觀園這個封建庭園裡，庭園充滿封建禮教、封建正統勢力壓迫殘害人的悲慘血淚。這種悲劇色彩還從對庭園建築本身的描寫和暗示中顯露出來。瀟湘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翠竹夾路，蒼苔佈滿」，以致劉姥姥在這裡被青苔滑倒。苔鮮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中表徵的是荒蕪、破敗、淒涼、冷落。黛玉孤傲清高，只眼寶玉來往，「單線聯繫」，去瀟湘館的人極少，因此蒼苔遍地。此外，黛玉寄人籬下，「蒼苔」表現了她孤寂的心理和身世，透出悲音。及至黛玉死時，館裡「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第三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談到賈家建築雖然氣派，但已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因此賈家興建大觀園時就已是硬撐著的了，外表富麗繁華，溫柔富貴，內囊卻是空虛的，充滿糜爛、腐朽和墮落，待到寶玉成親，大觀園已經蕭然。「寶玉進得園來，只見滿目淒涼。那些花木枯蒸，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在小說的詩詞賦中也暗示出庭園的衰敗。諸如「荒家一堆草沒了」（《好了歌》 ）, 「忽喇喇似大廈傾」（《 聰明累》 ）, 「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 飛鳥各投林》 ）。這些都表現出庭園描寫的悲劇性，預示了它的悲劇結局。
此外，庭園緒構還具有一悲到底的悲劇節奏。這種悲劇節奏在小說中表現為家族興盛、衰落的變化過程與人物性格生長、成熟，滅死的全過程。在小說開端一至五回的敘述中，作者建構起敘述的結構架，定下了四大家族衰亡和紅樓女兒悲劇命運的基調。以後的故事，便是按《好了歌》 、《 護官符》 、《 金陵十二釵判詞》 、《 紅樓夢十二支曲》 所作的勾勒和提示來敘述情節，刻畫人物性格。其中最突出的兩個叛逆性格是寶玉和黛玉，小說從他們青梅竹馬，情投意合，自由戀愛，寫到悲劇發生，黛玉殉情而死，寶玉離家出走。在這過程中，他們的叛逆性格逐漸成熟，最終走向悲劇的結局，顯示出悲劇命運的節律性。
《紅樓夢》 深層的悲劇意識表現了清代乾隆盛世之悲。四大家族韻沒落，寶黛的悲劇結局，象徵性地顯示出盛世猶末世的本質，揭示了庭園結構的思想意義。《紅樓夢》 以其高度藝術價值和巨大思想內涵在庭園文學中獨樹一幟，並成為庭園文學的典範。
三
《 紅樓夢》 的庭園結構反映了東方文化意識，它是中國農業文化的產物。中國千百年來的農業經濟是一種自然經濟、庭園經濟，具有自給自足的封閉性特點。在農業經濟中，除了鹽和鐵是農民種不出來的外，人們的衣食都可以直接從土地中獲取。生活資料的這種來源渠道，強化了中國人閉關自守、不怕外面世界的封鎖、重農輕商的意識。農業經濟不可避免地與泥土、花草、院落打交道，注意時令節氣的變化，按四季二十四個節氣來安排生產。這些經濟因素沉積於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中，形成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在《紅樓夢》 中折射出來。如小說中「稻香村」、「饅頭庵」、「藕香榭」、「梨香院」、「海棠社」的命名都與糧食、蔬菜、花草有關，是農業文化的直接反映。並且和農業聯繫的命名都帶有「香」字，香才是美的，表現出中國傳統文化推崇農業的美意識。小說對季節、時令和氣；候的重視也很明顯。第七回寫寶釵吃的「冷香丸」就是按時令節氣來配方的。不妨把這段文字抄錄如下。
東西藥料一概卻都有限，最難得是「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一天曬乾，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 … 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樣水調勻了，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裡，埋在花根下… … 。
這裡談到的冷香丸配方不僅經過了一年四季和二十四個節氣的循壞，而且涉及到與庭園有關的「磁壇」、「埋在花根底下」，這是中國農業文化的獨特反映，是任何西方小說都表現不出來的。西方古代以畜牲業為主，不重節氣而看星象。《紅樓夢》 開端的「好了歌」, 表現了一年四季的起承轉合，整個小說以「家庭閨閣瑣事」來反映封建家族由盛而衰的。過程，也體現了四季變化的起承轉合，可以看作是農業文化心理的間接反映。
與西方商業文化重視功利相比，中國農業文化重人情，具有很，強的非功利意識。這一點在《 紅樓夢》 的庭園結構中也表現得很突出。劉姥姥四進榮國府描寫了中國文化淳厚的民風與人情。第一次村嶇劉姥姥來到榮府，想討點銀錢。庭園中的富貴人家沒有勢利相對，王夫人吩咐「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王熙鳳則表示：「『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夕呢，何況你我。」遂送了二十兩銀子給劉姥姥，並給錢讓他們僱車坐回去。小說寫道：「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劉姥姥第二次來到榮府，受到賈母的熱忱款待，一起遊覽大觀園，從主子到丫鬟，都送她很多禮物，王熙鳳還讓她給自己的女兒取了「巧姐兒」的名字。城裡人、鄉下人、富人、窮人，在這裡沒了等級的界限，有的是馨香的人情。劉姥姥第三次到榮府是聽說賈家遭了不幸，心裡惦著賈家的情分，一大早趕進城來探望。病中的王熙鳳將巧姐兒托付給她。在巧姐兒將被舅舅賣掉的關鍵時刻，劉姥姥又來到榮府，熱忱相救，把巧姐兒接到鄉下去躲藏。中國農民最樸實的情誼通過劉姥姥的穿插在小說中得到充分的展示。
農業文化的非功利性可以從小說大興土木、修建樓堂軒館見出。明清時代，京城皇宮是最大的庭園，皇帝修建宮殿、園林、陵墓是不計代價、不惜金錢的，表現出濃厚的封建性和農業文化的非功利意識。在這裡，農業大國好似一個農業大家，皇帝的需要靠調撥，靠進貢。為修皇宮，可以從雲南邊疆運去天理石，不考慮它所花的人力物力代價。這種大興土木建庭園的風氣也影響到民間。《紅樓夢》 第十六回描寫太上皇特許被選入皇宮做后妃的富貴人家，可以在家裡修建省親別園，以便「駐胖關防」，保證皇帝和后妃在宮外停留時的安全。大觀園即是賈府為元妃歸省修建的庭園，僅為了幾小時的省親團圓，榮國府內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銀子花得像淌水，全然不計代價。以至元妃「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歎息奢華過費」。元妃省親後，大觀園成了一座空園，「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投入的錢財沒有產生任何經濟效益。後元妃因疼愛自己兄弟，感到關閉大觀園可惜，遂命寶玉和眾姐妹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大觀園才沒有寥落。
書中也描寫了商人生活，但近代中國商人發了財，眼界限制在庭園，吃喝嫖賭，五毒俱全。他們絕無近代西方商人魯濱孫那樣的外向型經濟頭腦和征服世界的功利雄心。薛蟠是個坐吃山空的皇商公子，成天在妓院、賭場等庭園周旋。他唯一的一次外出經商是因調情遭苦打，要外出躲羞，遊逛山水。第四十八回寫下他的心理活動道：「我如今涯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過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了這麼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戮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經商不會用秤打算盤，做生意不在乎賺錢謀利，可以說這是農業文化孵育出來的怪胎，非功利意識發展的極端。有了錢就花天酒地，遊逛山水，表現出中嗜商的腐敗性和封建庭園生活的糜爛性。
非下意識養成了貴族家庭生活的大肆揮霍與鋪張浪費。這種風氣不僅存在於主子中，也影響了下人奴隸，大觀園上下不知愛惜東西。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寶玉為這種揮霍浪費立論說：「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為此，睛雯恃驕，一氣撕了數把扇子，直到手乏為止。寶玉則引典說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富貴之家不重商品價值和使用價值達到登峰造極。第五十一回丫鬟麝月付給胡庸醫診病費也是一個典型例子。她不識秤，提起戥子去問寶玉。寶玉要她只管揀大塊的給，說：「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便把二兩銀子當一兩給庸醫，還對收銀的婆子說：「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這樣的出手闊綽，毫無經濟意識，是庭園生活奢豪與滯緩的反映。中國社會長期發展滯緩，生活節奏慢，與農業文化的非功利意識有很大關係，缺少奮發向上的動力與刺激。
中國農業經濟以家族、祠堂為生產單位和社會的組織細胞。一個家族，一個祠堂，一個村落，猶如一個大的庭園，庭園中人靠血統關係來延續發展農業生產，用倫理道德來協調人際關係，制約人的異端行為。這是一種小農經濟結構，反映了農業經濟的收斂性、閉鎖性。這種經濟形態不具西方商業經濟的蓬勃生機與朝氣，由此形成了農業文化的家族文化意識。
家族文化意識在《 紅樓夢》 裡的突出反映是注重血緣，強調傳宗接代。四大家族的聯姻是出於血親和門第的考慮，多是近親結合。在家庭內部。重嫡出，輕庶出。元春和寶玉在家庭的地位至高無上，而探春和賈環卻受到輕視。在血緣關係的親疏上，重父系，輕母系。寶玉和黛玉是姑表兄妹，賈母更疼孫兒寶玉，看作自家人，把外孫女黛玉看作是外人。她聞知黛玉死訊時說：「並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只為有個親疏。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我怎麼見他父親呢。」
為了純潔血統，發揚血統，家族文化特別重視傳宗接代。庭園中，男人是宗族的傳人，他的作為是為了立門面，續香火，傳宗接代，光宗耀祖。賈母拆散寶玉黛玉的姻緣，選中寶釵為孫媳婦，一個很大的原因是為了賈家能有健康的後代。黛玉身體太差，能否完成賈家傳宗接代的生育使命是令賈母擔心的。賈家男子都負有沿襲香火、光宗耀祖的責任。賈珠早逝，但他是有了賈蘭後死的。第一一九回寶玉清醒地談道：「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寶玉幾番表明心志，黛玉死了，他就做和尚去。他苦苦掙扎，也沒能逃過娶妻生子的命運，在寶釵有了身孕後，他才遁入空門。第一二O 回薛姨媽為此感到慶幸說：「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 紅樓夢》 的最後兩回大談「接續祖基」, 「蘭桂齊芳」, 「高魁子貴」, 「以承宗挑」，說明家族文化對血統繼承的看重。注重血緣，傳宗接代，表現了家族文化的封建性和對人性的扼殺。
家族文化也體現了中國人的圍城意識。《 紅樓夢》 的情節敘述局限在家庭，人物眼界超不過庭園，人是家庭的奴隸，封建禮教的工具。大觀園是座與外界隔絕的圍城，一群「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清純女性被禁錮在裡面。圍城裡充滿女兒的血和淚，無論是主子還是奴隸，都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李縱犧牲自己一生，為封建禮教留個虛名；薛寶釵恪守禮教，個人婚姻並不幸福；平兒奴氣十足，卻是王熙鳳和賈璉的出氣筒；鴛鴦侍候賈母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殉主自盡。被束縛在深宅大院的人不知外面世界的精采，以至從鄉下來的老太婆劉姥姥，也便園中老少感到新鮮活潑。劉姥姥講些鄉村見聞，賈母聽了，「越發得了趣味」，寶玉和姐妹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替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他們取笑她，固然是在出鄉下人的醜，但內裡也透出這個大戶人家思想空虛，百無聊賴。曹雪芹的這一描寫，清楚表明庭園的封閉和人們視野的狹窄。
眼界狹窄帶來心胸狹隘，圍城中人無所事事，除了遊戲玩樂，撫琴吟詩外，再就是上上下下勾心鬥角，互相傾軋，傳小話，播是非；鬧彆扭，生悶氣，使心計，窩裡鬥。正如探春所說：「一個個像烏眼雞一樣，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一個大觀園人事紛紜，心理複雜。如榮寧二府長房二房之爭，王夫人與趙姨娘的妻妾之爭，花襲人與晴雯的奴位之爭，賈寶玉與賈環的手足之恨，王熙鳳、尤二姐、秋桐之間的爭風吃醋，釵黛之間的唇槍舌箭，寶黛之間的鬥嘴嘔氣，等等。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是一起突出的窩裡鬥事件，它的起因便是丫頭傻大姐拾到繡春囊，寧府邢夫人拿到，故意交給榮府王夫人將她。王夫人氣急敗壞，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借此進讒言，抄撿大觀園。窩裡鬥描寫在小說中佔了很大的篇幅，僅從小說回目等就可見出。如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第二十五回「魔魔法叔嫂逢五鬼」，第三十三回「手足眺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答撻」, ，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第八十三回「鬧閨間薛寶釵吞聲」，第一O 三回「施毒計金桂自焚身」。這些明爭暗鬥是庭園的封閉性造成的圍城現象。圍城壓制人性，扼殺人的生命力和創造力，製造了男女主人公的人生悲劇。
家族文化長於描寫庭園婦女的情感生活，反映出傳統女性的幽怨意識。在封建時代．婦女沒有社會地位，被幽閉在家庭樊籠中，一旦自己的妻本位失落，就在「庭院深深深幾許」中產生了思、悲、怨的情感。《紅樓夢》 把一大群女兒關在大觀園裡，因而它所產生的閨怨效應特別強烈。它突出表現為纏綿徘側、傷感、閨房寂寞、追求與失落。大觀園「女兒國」的命運操縱在封建家長手裡，不斷傳來和著血淚的哭聲。閨怨意識的代表是林黛玉。她和寶玉情投意合，感情纏綿，從小失去父母，寄人籬下的感觸特別強烈，經常傷感落淚。封建家長扼殺了她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她在失落中閨怨聲聲，悲哀而死。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是黛玉對古今女子命運發出的悲音：「紅顏命薄古今同」。第二十七回黛玉的葬花辭是閨怨之作，黛玉由憐花、憐己、喟歎身世到感歎人生，傷感不已：「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明年閨中知有誰？」第八十二回黛玉癡魂驚惡夢道出了她閨怨的癥結：「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 「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閨怨是大觀園女兒對封建禮教、封建家長制摧殘人性的控訴。
總的說來，《 紅樓夢》 的庭園結構是中國古典小說一種具有代表性的結構方式。《 金瓶梅》 和《 聊齋誌異》中的很多故事都具有庭園結構的特點，而在《紅樓夢》 那裡，這種結構發展得最為完善，表現得最為充分，以至成為中國文學一種「定型化」的結構模式。它具有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意義，既總結了明清時代和明清以前中國庭園文學的特點，又影響了明清以後中國近代文學的發展，成為一種傳統的民族形式和傳統的敘述模式。它以血親關係安排故事的寫法，表現了中國人重視家庭利益和血緣關係的集體意識，對現代文學的發展有很大影響。例如巴金的小說明顯具有庭園結構的特點
《 家· 春· 秋》 的命名，既突出了家庭，又強調了庭園的四季變化。《 憩園》 的書名直接顯示故事寫庭園，憩園先後為姚楊兩家所有，反映封建家族的沒落，主題與《家》 一致。《 寒夜》 以節氣時令命名，可以見出四季結構的痕跡。茅盾的《 農村三部曲》 － 《 春蠶》 、《 秋收》 、《 殘冬》 ，直接以農業、四季命名，反映了庭園模式四季結構的起承轉合。當代小說《鐘鼓樓》 以庭園「樓」命名，描寫北京四合院的市民生活，甚至連當代電視劇《 渴望》 從故事環境、情節內容、人物關係到電視插曲都反映了庭園模式的特點。電視劇《上海一家人》的劇名和內容都具有寫家的庭園特點。這種以庭園家庭為中心的文學模式是長期農業文化心理的積澱和重視人倫關係的反映，以至成為作品的結構特點。
《 紅樓夢》 是一部東方文化、農業文化的百科全書，它表現的文化意識折射出中國傳統文化的特性。它把中國農業文化的困境暴露出來，又以園林藝術的形式把它彌合起來，追求人與自然的調和、超穩定如家庭倫理秩序。它表現了農業文明的自足意識，使人對現存的困境有一種韌的承受力。傳統文化的悲劇意識皆在這暴露與彌合的矛盾中產生。
任何結構模式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文化意識也處於流變之中。一到現代，庭園文學的人物，已由。紅樓夢》的才子佳人演變為普通市民，由重視家庭血緣關係發展為淡化血緣關係和家庭意識，由家庭悲劇轉化為社會全景文學，由農業文化意識轉變為現代文化意識。封閉的庭園被打破，人們走出家庭，與廣闊的社會生活相聯繫，參與社會工作、社會競爭和社會鬥爭，對家庭內耗、窩裡鬥不感興趣，表現了現代人外向性、開放性、進取性的精神品質。如《鐘鼓樓》 和《 上海一家人》 分別由一個四合院與李家院子的「點」，鼓樓大街與臨街鋪面的「線」，延伸到整個北京與上海的「面」，最後擴展到世界範圍的「體」，為讀者和觀眾展示了廣闊的思維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