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甲本後四十回是「真本」嗎?1
( 一)歐陽健的《 程甲本為< 紅樓夢> 真本考》 (以下簡稱《 真本考》 ),主要論點是:乾隆辛亥萃文書屋一百什回本(程甲本)是《 紅樓夢》 的「真本」或「原本」;現存前八十回的脂評本(抄本)都是「後人」增刪改動程甲本而「偽造」的「質品」。
但是,程偉元、高鶚自己在程甲本的序和引言中明明說:在他們之前,「是書」的前八十回抄本已流傳「幾三十年矣」;他們「聞」有「只八十回」的抄本《石頭記》 ,亦已「幾廿餘年」。《 真本考》 自己也承認:「作為《 紅樓夢》 流傳史上第一個印本的程甲本,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是程偉元、高鶚根據當時所能收集到的《紅樓夢》 抄本校勘整理而成的」,這些「各家互異」的前八十回抄本是程、高「工作的基礎」。
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這些在程甲本以前就「沿傳既久」的前八十回抄本,既不是脂本或「真本」,則都是些什麼本?《真本考》 能不能舉出一本來?又為什麼它們一本也沒有流傳下來,致使「後人」必須按照程甲本回過頭去「偽造」種種帶脂批的抄本?
實際上,據版本家們考證:這些先於程甲本的前八十回抄本,其實就是脂本系統的抄本,程甲本正是根據它們,刪其脂批、改其正文而成。《真本考》 意欲推翻這個「定論」,仍須做一項最基本的工作,即須有足信的材料證明:( 1 )程、高所說的眾多抄本決不是脂本,( 2 )確有另一非脂本系統的自文抄本系統存在,它們才是程、高「工作的基礎」。
如果證明不了這一點,那麼不僅難以推翻上述「定論」,同時《 真本考》 自身也陷入二難境地;要麼仍然堅持程甲本是「真本」、脂本是「後人偽造」的論點,則在程甲本以前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早期抄本,程、高所說「沿傳既久」的抄本及「工作基礎」云云都是在瞎說,要麼承認程、高所言是真實的,程甲本以前早就有非白文本的、帶有脂批的早期抄本,它們是程、高「工作的基礎」,則《真本考》 只好放棄程甲本才是「真本」、脂本是「後人偽造」的論點。
(二)《 真本考》 要求對《 紅樓夢》 諸版本的鑒定,必須「運用古籍版本學和古代小說版本的基本理論和一般規律,從中引出科學的結論?」 ,這完全正確。但要這樣做,僅僅停留在「抄本」與「印本」、「白文本」與「評批本」的通常關係這一淺表的現象上或常識性的層面上,是遠遠不夠的,而當扎扎實實地進行以下三個層次的工作:
第一個層次:各版本的墨跡、紙張、抄寫與裝訂格式等等文學的物態要素的鑒定:譬如,抄本的「出現」(發現)年代和收藏者的題籤印記年代,決不等於該抄本的過錄年代,更不等於其底本的存在年代,因此前二者的年代較晚,決不能成為後二者年代也晚的證據,1這裡可不能偷換概念。再者,《 石頭記》 各早期抄本本身,當然「都沒有留下它們的抄寫時間的直接的確鑿可靠的證據」(即使有一些也可以被輕易地懷疑或否定!) ,唯其如此,所以從各抄本的物態存在要素考鑒其「抄寫年代」,更成為基本的至關重要的一步,如果它們「在書中」業已把過錄時間、底本年代都一標明,那還要考證幹什麼?
第二個層次:各版本之間文字(正文、批語)的沿革演變等內在關係的鑒定。舉個例子:程甲本第13 回有句正文:「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史湘雲、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都迎入正房」。但實際上,到第20 回「史大姑娘來了」,史湘雲才「大笑大說」地首次出場,第13 回怎麼會出現史湘雲,並且.名次還排在王、邢二長輩之前?如果程甲本真是按《石頭記》 原稿整理的「真本」,曹雪芹決不至糊塗到前後不顧、出此紕漏。
翻閱了各早期脂本,才明白原來是這樣:在甲戌、己卯、庚辰、蒙府、戚序、甲辰各本中,都是以旁批、眉批、行間夾批等方式批的:「史小姐湘雲消息也」, 「伏史湘雲」, 「伏史湘雲一筆」, 「伏下文史湘雲」;到了程甲本,才將這一批語去掉「伏」字,只剩「史湘雲」,並且誤人正文,變成上述的一句,到了程乙本,程、高發現了這個紙漏,又趕緊把它改成「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帶著侄女史湘雲來了」,變為湘雲的首次出場。漏洞是補上了,但讓湘雲這個重要人物如此草草地附帶出場,跟原稿第20 回有聲色、有光彩地亮相相比,終究是拙筆。
這裡,早期脂本的批語如何變成後來程甲本的正文,其演化軌跡是清楚的,孰先孰後、孰「真」孰「偽」,也是一目瞭然的。若是硬要把它的先後、真偽顛倒過來,只好閉上眼睛,根本不顧這類演變事實l
第三個層次:各版本之間由主題、人物、情節、線索、細節等等文學要素構成的思想內容和藝術水準之異同的鑒定。這裡要著重講講後四十回的問題:
程偉元、高鶚說:是書「今所傳只八十卷」,後四十回「無他本可考」。這就奇怪了,為什麼前「八十卷」林林眾眾地有那麼多傳本,後四十回卻是一個可參考的「他本」也沒有呢?其實,如果《 真本考》 相信脂評的真實性,這個問題本來很簡單:曹雪芹原稿的「後二十回」,早在「丁亥夏」(乾隆三十二年,1762 年)前後已陸續地全部「迷失」,因此其後也就不可能有一個抄本或「他本」參號。然而《 真本考》堅持脂本與脂評為「後人偽造」,斷言程甲本(包括後四十回)為「真本」,那就需要說說這後半部「真本」的來歷和根據,並須回答它為何「無他本可考」的闕疑。倘若缺乏足信的解釋或根據,則後四十回是否真本,便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程偉元、高鶚說:程甲本後四十回是他們「數年間」 ,陸續地收集起來的,與前八十回「尚屬接筍」、又經他們「修輯」, 「使其(與前80 回)有接應而無矛盾」。這裡有個明顯的語病:既然後40回是原著「真本」的殘稿,那麼縱有殘缺、漶慢,它在總體上與前80回原本應是「接筍」而「無矛盾」的,為什麼程、高發現它時,不說恰恰「接筍」而說「尚屬(還算)接筍」又為什麼要經他們「修輯」之後,才使它前後「應接而無矛盾」 ?顯然.程高所說後部的數十卷決不是「真本」的殘稿,而是另一部與前80 回「真本」並不「接應」而有「矛盾」的非真本續稿。
關鍵是:這後40 回續稿,雖經程、高「修輯」「核勘」,是否真的已與前80 回「尚屬接筍」、沒有「矛盾」,從而足證它確是「真本」了呢?讓我們從最基本的內容,把它跟前部對照一下:
一 寶玉性格
賈寶玉叛逆性格的發展,是全書的軸心線和主題的核心所在。這裡我們下打算全面回顧寶玉性格的所有方面,只簡略地對照一下其中最有名、最起碼的兩點:「不喜讀書」與對女兒的「情」。
寶玉的不喜歡讀「四書五經」、時文八股,並非因為「小兒之態」(賈蘭比他小得多,讀書就很用功),而是有深刻的思想根源在的。他認為「讀書上進的人」是「餌名釣祿」, 「為官作宰」是「祿蠢」,理家繼業是「濁鬧」,總之他是「於國於家無望」。因此他的「愚頑怕讀文章」的脾氣足決計改不了的,是他不入「正路」,叛離、對抗「天恩祖德」的人生道路和人格規範的一種頑強表現。
寶玉的喜歡女孩子,決非出於情愛、性愛,而是一種獨特的、前無古人的「意淫」=「閨閣良友」。因為他認為:「山川日月之精華靈秀,只鍾女兒」,她們是「人上之人」(包括丫頭),所以他對她們「最有盡讓」,十分「敬誠」,決不敢「唐突閨閣」。他的這種「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心勁,實在是他那頗具近代民主思想萌茅性質的人生理想和人格規範的又一大表現,因此也是決計改不了的。
在脂本前80 回,寶玉的這種「最不喜務正」的叛逆性格,已經碰到了兩次衝突:第一次是「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但由於賈母的干予,更由於賈政在管教兒子「光宗耀祖」的培養目標上雖然得到共識,而他用「毒打」的教育方法卻受到嚴厲的批評。結果賈政只好認錯,也頗「自悔」,倒像個灰溜溜的失敗者,寶玉反而像個勝利的英雄,受到廣泛的同情和格外的厚待。所以說,賈政不過是個外強中乾、最易突破的對立面,這場父子衝突也不過是個乍起即平的小高潮。
第二次衝突從「抄檢大觀園」到「芙蓉女兒誄」:王夫人比賈政可厲害多了,她採取釜底抽薪戰術,來了一次大掃除、「清君側」,把晴雯等「勾引壞」寶玉的丫頭芟除一清,對寶黛愛情發出間接警告,下達了「明年給我仍搬出園去」的嚴命。寶玉縱然不敢當面頂憧「慈威」,畢竟第一次怒吼了:「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鉗彼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他把這場「抄檢」斥為「鬼域之為災」 !這次衝突的結果:屈死了晴雯,驅逐了司棋等丫頭,寶玉大病了一場。寶玉在王夫人手下受到了重創,形成了前80 回的真正高潮。
但必須注意的是,到前80 回之末態勢的變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於逼責了他」 (第79 回),王夫人自動退兵了!賈政退卻得更早更遠:「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詩詞),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站辱了祖宗。……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第78 回)。
寶玉呢,反而趁勢進兵:他「倖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仍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 「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鬟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玩耍出來」(第29 回)。這就是說,寶玉雖敗猶勝,賈政和王夫人還遠不是他的對手,到原著的後部必然還有一個比一個更強大的對立面,一次比一次更尖銳、激烈、嚴重的衝突,才能把這塊「補天」頑石徹底擊敗,理想徹底破滅!——這是前80回之末的「接筍」口。
那麼程甲本後四十伺是怎樣與它「接筍」的呢?在第9 0回之前,我們看不到任何別的對立面和什麼衝突、(這之後的黛玉之死與寶玉出家能否構成「衝突」,後文再述),反而,賈政與寶玉雙方,都幡然發生了逆向突變!
後四十回一開頭就是「奉嚴詞兩番入家塾」。注意:在前80 回,寶玉其實一直是在「入家塾」的,林之孝家的催他早些睡:「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他雖常「推病」賴學,但從未退學或輟學,哪裡來的「兩番」 ?
然而賈政卻全然沒了「名利大灰」的半點影子,突然又變的深惡「詩詞」,以「舉業」來強逼寶玉了:「做得幾句詩詞,有什麼希罕處」, 「要學個成人的舉業」, 「單要習學八股文章」!乍一看,說這話的似乎很像賈政;但細一翻前部末梢,跟那個「名利大灰」的賈政根本接不上 「筍」。再說,寶玉在前部「上學」讀的本來就是「四書五經」、時文八股(見第73 回)賈政在這裡的這番「嚴詞」,好沒來由
後四十回的賈寶玉更不對頭:他怎樣「無法無天」地鬧出些什麼「世上所無之事」來?這一叛逆性格發展的主導方面是毫無消忘,反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一經「老學究」賈代儒「警頑心」,原來寶玉很「懂得聖人的話,」什 「好德」要象「好色」一樣,「那才是真好呢!」講的頭頭是道。
從此他「天天按著功課」只顧讀書,他對襲人說:「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唸書」, 「我今兒晚上 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 「咱們(丫頭們)別鬧了,明日我還早起唸書呢」, 「寶二爺哪裡還能像從前那麼亂跑呢!」甚至薛姨媽來,因為「晚間還要看書」,他「先告退了」,更甚至他對黛玉也「疏遠了」: 「這些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更更甚至賈政忙於「官事」,無暇督促他的功課,他也「常在學府裡去唸書,連黛玉處也不敢常去」,他的唸書從「不敢違拗」變成了自覺行動。於是賈政、王氏、賈母、元妃們皆大歡喜,一切對立面消失!
這一潛心「實學」果然靈驗,寶玉在「人功道理」方面馬上見長:他會讚揚賈蘭「會做文章」, 「大有出息」來「博庭歡」;更會給巧姐講解《 列女傳》 ,以使後者「羨賢良」,海棠花開,他會做「應是北堂增壽考」的詩,以「討老太太的歡喜」;甚至黛玉彈琴,他也會用「沒有彈出富貴壽考來的」來解勸。… … 這個在前部「乖僻邪謬、不近人情」的「不肖」之子 ,一下變得比賈政「還略體些人情兒呢! 」這是在家裡。在家外:北靜王向他問話,他會躬身打千問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在前部,這王爺送他「鶺翎香念珠」時,他也沒有問得這麼慇勤、得體。北靜王與吳巡撫保舉賈政升了工部郎中,他會連忙啟道:「此是王爺的思典!吳大人的盛情!」…… 這哪裡還有些許深惡「應酬世務」和「為官作宰的人們」的影子?分明是「世矚洞明」、「人情練達」得很嘛!
發生了如此大質變的賈寶玉,偶爾讓他說少上句「我最厭這道學話」、「八股文章」下過「誆功名混飯吃」,就好像只是一層薄薄的脆翳,終究掩蓋不了與前部「脫筍」的實際面目。
另一方面,這個冒牌寶玉對女孩戶的「情」,卻是發生了向下滑的逆變:在賈母靈前,他只顧欣賞「淡妝素服」的湘雲、寶琴、寶釵的「丰韻」、「雅致」;他見寶釵、襲人長得「天仙一般」, 「便征怔的瞅著」發傻;甚至對蔣玉菡演戲,瞧著這「憐香惜玉」的「情種」,他的「神魂」都被勾出來;尤其對柳五兒,因覺得她「嬌娜嫵媚」有「姿色」,他「喜出望外」,把他補入怡紅院,尤甚者,他把想夢見黛玉之心移到晴雯身上,進而移到五兒身上,酸味十足地說:「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 」居然「輕薄」、「凋戲」起來(「不等於錯愛」! ) ,五兒不配合,他便說她「道學先生」, 「大凡一個人總不要酸文假醋才好」!…… 這樣一個「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 夫」、「見一個愛一個」、「貪多嚼不爛」的爛污寶玉,還要學舌什麼「天地靈氣獨鍾女子」來裝潢門面,顯得多麼虛假!
縱觀續書的寶玉,就連不喜讀書和鍾愛女兒這兩個最基本的性格特徵,都扭曲到這步田地,其它深層次的性格元素乾脆就談不上,因此後部的寶玉形象不僅在內涵上起了脫胎換骨的質變,與前部「脫筍」,同時在藝術上也是單薄、蒼白的。
二 寶黛愛情
黛玉「焚稿」、「魂歸」兩面,一也許是續書中最感人、最為人稱道的篇章。續書得以站住腳,它的「功」, 主 要就靠它「完成」了寶黛愛情悲劇。但是,它的這個悲劇真是按原作者的原計劃「完成」的嗎?它確是與前部「接筍」、是「真本」的一部分嗎?
寶黛悲劇的必然性在於:它不同於「歷來幾個風流人物」的「風月故事」,即它遠不僅僅是「私訂終身」與「父母之命」,這種擇配方式上的衝突(這種衝突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調和的),而是在於其愛情的反讀書、反仕途、反傳統「正路」的基礎和性質,這是封建正統勢力所不能容忍的,從而它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
黛玉的本質規定性:她是絳珠草轉世的「草胎木質」、「草木之人」,所以只有她恰與「補天」頑石下凡的寶玉性倩相對、互為「知己」,結成與傳統的「金玉良姻」根本對立的「木石前盟」。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為官作宰、仕途經濟學問、應酬世務等)混帳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與她生分了!」正是黛玉性格的這一本質特徵,建立起了她與寶玉的矢志不渝的愛情;也正是這一本質規定性;決定了她為情而生,為情而病,為情而死。
然而到了續書,黛玉形象恰恰在這一根本點上發生了質的變化:起初寶玉對「唸書」還有些牢騷,她對他勸諫了一通大道理:「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八股文章),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現的,也要清微遠淡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 你瞧:這個黛玉比襲人「三大勸」,比寶釵湘雲的「混帳話」還要「混帳」,變成了一個「勢欲薰心」的「道學先生」!「黛玉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但為什麼偏偏變成了「這樣的人」?寶玉聽了黛玉的這一席「不甚入耳」的「混帳話」,為什麼還不與她「生分」?這樣的關鍵問題,續書卻一無交代。
黛玉擅長操琴,這是續書給她新添的一種能耐,連寶玉都頗感驚訝。更為驚訝的是,這位「女夫子」又對寶玉上了一堂「琴理」課:
「琴理… … 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 … … 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也」一引者)。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按《白虎通》 :男「親求」、女「親許」,便是「淫佚」 !一引者)。若要撫琴,必… … 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平和,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 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稱聖人之器。……把琴(第五徽)對著自己的當心,……這才心身俱正!」
這是典型的儒家禮樂思想的陳腐論調!把一件普通樂器種秘化為道德的象徵、「治身養性」的「聖器」。但寶玉卻全盤接受、「頓開茅塞」, 「高興」得「手舞足蹈」,馬上要「學起來」,並且從此要棄詩詞而「講究音律」了。而黛玉就這樣變成了一個「氣血和平」、「心身俱正」、比寶釵還寶釵的標準「淑女」(黛、釵也確乎變成了「同心」、「知音」)要知道:」滿紙才人淑女」,正是曹雪芹在前部所貶薄的:
黛玉的「心身」如此一變,那麼續書的重頭篇章「癡情驚惡夢」、「蛇影杯弓顰卿絕粒」、「顰兒迷本性」等等便站不住腳,更與「撫琴悲往事」直接矛盾。一個「心不外想」、「抑其淫蕩」 (包括兒女私情)的「淑女」,焉能為私情而弄到失魂落魄、尋死覓活的地步?她既然以「琴」禁情,又焉能撫琴而溺於情.「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 同時又趕緊說:「思古人兮俾無尤」(希望古人的美德趕快幫助自己避免「情」的過錯! ) ?顯然,續書的黛玉,人格是分裂的,形象是支離的。
更深層的矛盾是:黛玉的這一變,便把她的悲劇的邏輯根據變沒了!賈母不取黛玉的第一個原因是她的兒女「心病」、不守「本分」:男女之分「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裡疼她」, 「若是這個(心)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然而黛玉已經變得以「道」正心,以「理」正 情,從根子上轉變了自己的本質特徵;並且她與寶玉也確已變得「廝抬廝敬」、相敬如賓,如是,賈母反對她的第一條理由還站得住腳嗎?
賈母不取黛玉的第二個原因是她的性格「乖僻古怪」。而今黛玉業已變得「涵養性情」、「氣血和平」,譬如「賞花妖」時,眾人疑慮忐忑,唯獨黛玉喜滋滋地不僅講了田家荊樹由枯復榮的陳腐典故,而且說:「如今二哥哥認真唸書,舅舅喜歡,那棵(海棠)樹也就發了王」說得賈母、王夫人大喜:「林姑娘比方的有理!很有意思!」這麼一個改掉了「乖僻古怪」而變成乖巧溜須的外孫女,賈母正該比喜歡寶釵更甚,怎麼還不喜歡而厭棄她?沒有道理。
賈母不取黛玉的第三個原因是她身體「虛弱」, 「恐不是有壽的」。然而黛玉的病症根子在於「心病」:她是個「多心的人」, 「所以她不得長壽」(賈母語)。而今黛玉業已變得「心身俱正」、「心不外想」、「抑其淫蕩」,隨著她「心病」的消退,她的身體正該日見康復,賈母的擔心和不取她的原因也正該消失!年邁的賈赦在監牢裡得了「癆病」都快死了,一聽到「大赦」,心情一爽,他的病不是「漸漸的好起來」,活得很長壽嗎?(黛玉也是「痛怯之症」。)
——你瞧:作為續書的最重點、最可取的寶黛愛情悲劇,就是建築在這樣一種被架空了的無中生有的空殼之上的!續書抽空了其釀成悲劇的最基本的矛盾衝突,甚至抽去了其萌發愛情的最本質的性格依據,那麼,寶黛愛情也就根本構不成悲劇,甚至這對「君子」與「淑女」根本就不該產生「私情」!
退一步講:即使「君子」與「淑女」也會產生「私心」,但由於講究「涵養性情」工夫,決不至鬧到「驚惡夢」、「迷本性」的地步。譬如寶釵對寶玉就有「金玉」的「私心」,然仍不其「 安分守常」、「穩重和平」。標準「淑女」黛玉的「私心」,充其量也理當是寶釵式的「私心」而已。這種「私心」縱然在當時也是正常的、容許的,王夫人就說:「女孩兒家長大了,那個沒有心事?」(第90回)寶釵的心事就深得家長們的支持,為什麼同樣以 「功名」、「清貴」規勸寶玉的黛玉,偏偏就得不到支持?講不通的!
再退一步講,就算黛玉碰上了特殊的頑固派賈母和特殊的偶然原因:必須娶「金命的人」來扶助寶玉的「算命」(這成了最終的決定因素!) ,從而湊成了悲劇;但由於續書從根本上把寶黛的叛逆性格篡改成了「好生念」、「要取功名」的「才人」與「心身俱正」的「淑女」,他倆的叛逆性愛情也就隨之改變成了正常的、至多與 「父母之命」局部違抗的兒女「心事」;如 是,他們的愛情悲劇跟歷來「佳人才子等書」的愛情悲劇,還有什麼本質區別?—— 就這樣,續書把前部明明予告的不同於「歷來幾個風流人物」的寶黛愛情悲劇,篡改而降低成了相同於「歷來風月故事」的愛情悲劇!
這樣的麥情悲劇似乎從「完成」了,但它還是《 石頭記》 原著的寶黛悲劇 嗎?續書的經過了如此篡改和質變的寶黛愛情,跟前80 回原稿還能說「尚屬接筍」嗎?究竟是先有了後四十回「淑女」悲劇的「真本」, 「後人」把它「偽造」成了前八十 回的叛逆性愛情,還是後40回乃至程高奔全書篡改了前80諱原著?只要不存偏見,恐怕不難答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