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說鏡

紅樓說鏡

紅樓說鏡

紅樓文化

鏡子,是《紅樓夢》中一個饒有意味的意象1。一般情況下,它作為普通生活用品而出現,如第5回,寶玉入秦氏屋內,見「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第17回賈政率眾人遊園題額,進怡紅院所遇之一架玻璃鏡,後文曾反覆敘及。有時候,它又作為書中人生活場景的一件小道具,伴隨人物的言行笑顰而出現,如第9回寶玉入家塾前辭別黛玉,「彼時黛玉在窗下對鏡理妝」;第20回,眾丫鬟俱出去玩耍,寶玉無事,對鏡替麝月篦頭,晴雯進來見了,說風涼話,寶玉與麝月「二人在鏡內相視而笑」;第21回,寶玉去見借宿黛玉處的史湘雲,坐在鏡台邊上,看湘黛二人梳洗;第25回,林小紅夢後無聊對鏡挽髮;同回寶玉對鏡照臉上的燙傷;第34回黛玉題帕詩後,攬鏡自照,腮上通紅,壓倒桃花;第42回黛玉雅謔之後兩鬢略鬆,進裡間「對鏡抿了兩抿」。除案上之鏡外,書中常出現的是一些便於手拿的小鏡子,如第52回晴雯拿「靶鏡」照著貼膏藥,第55回探春哭過後,丫鬟捧了臉盆巾帕靶鏡之飾伺候探春整妝,57回紫鵑離開怡紅院,寶玉留下一面菱花小鏡以為念物,78回抄檢大觀園,探春命丫鬟們打開箱子,「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諸多類例,或為敘寫「金閨細事」2,或為點綴生活常景,一一真切如見。

還有便是出現在書中曲辭、詩作、酒令中的「鏡」象,如第5回太虛幻境中仙姬所唱「枉凝眉」曲中「一個是鏡中月,一個是水中花」、「晚韶華」曲中「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鏡子成為愛情成空、生命虛幻的喻象;第23回寶玉《夏夜即事》詩中的「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是貴公子悠閒富貴生活的細微反映;第28回寶玉所念「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所唱「照不盡菱花鏡裡形容瘦」,是日後某種規定情境的預寫,寓意深長;第38回探春《簪菊》詩有「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之句,隱含探春身為閨中弱女而偏有士子疏狂風儀之意。另如第48回香菱詠月詩有「翡翠樓邊懸玉鏡」之句;第50回即景聯詩,寶琴有「光奪窗前鏡」之句。除了香菱詩中所以喻月外,其餘所指皆是實際意義上的「鏡子」。

書中最具有言外蘊味的「鏡」象設置有三處。

                                          一

賈寶玉房中那架大玻璃鏡,文本曾6次描寫到它。它初次出現是在第17回,賈政遊園,進到一處院落,入房中,「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暫隔,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來了一起人,與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鏡。轉過鏡去,益發見門多了」。怡紅院在尚未確定它的主人之時,就已經顯示出它內部陳設的豪奢別緻、空間佈局的精巧迷亂,連賈政並隨從人眾皆為所惑,讚歎不已;而後來偏為怡紅公子看中,擇為居室,反映出居室主人的生活情趣和豪奢身份。就是這架實際功能與「門」無二的玻璃鏡,多次起到了「映照」人物的特定地位、「反射」作者形象設計的哲學思考的作用。第26回賈芸去見寶玉,「只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爍,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裡。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這不僅是從賈芸眼中看寶玉的居室佈置和排場,而且也是借助貴公子的奢華氛圍反襯同族子弟的貧賤寒微。一架穿衣鏡,將鏡外人與鏡後人隔成兩個世界。第41回,醉後的劉姥姥誤闖怡紅院,被屋內精緻玲瓏的裝飾看得「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裡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個門,只見一個老婆子也從外面迎了他進來。劉姥姥詫異,心中恍惚」,疑惑是她親家母;又見她戴著滿頭花,劉姥姥便笑親家母「好沒見世面」。最後方想起,自己或許是在富貴人家的鏡子裡頭,「伸手一摸,再細一看」,果然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嵌著一面鏡子。「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了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這個發現使得劉姥姥又驚又喜,隨即在怡紅公子精緻的床上身心放鬆地醉臥一場。這是很有意味的一段文字:劉姥姥以黃楊木為黃松,以八哥為烏鴉,以省親別墅的牌坊為玉皇寶殿的大廟,全是以自己生活環境所形成的固有視點來認識一個新的世界的,好比鏡中映像是她本人一般:兩者有形式上的錯位,有本質上的一同。

這架大玻璃鏡,在51回、54回又各出現過一次。到了第56回,它便成為一種具有言外韻味的鏡像設置。江南甄府四個有身份的管家娘子來請安,言談間提到甄府的少爺寶玉,及至見到賈寶玉,更驚奇於兩個寶玉外貌上的相像,性格舉止也一般無二。湘雲聞說,也嘲謔一回。賈寶玉回到房中,默默睡去,自然夢見了另一個寶玉:在一個與大觀園相仿的園子裡,有一群與鴛紫平襲相像的丫鬟,一所與怡紅院相類的院落,房間裡一個少年也臥著歎氣,說是夢見了另一個寶玉。兩個寶玉廝見,驚喜交加。寶玉叫著「寶玉」的名字,被襲人推醒,這才發現是一個夢。襲人解釋夢見另一個寶玉的原因說:「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影兒。」 寶玉一看,「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鏡子在這裡,實際上已經超越了作為生活物品的意義,而漾生出一種反視自我的哲學意味。甄寶玉乃是作者作為賈寶玉的鏡像設置的,這一形象是否真實存在,是否實地出場,都不甚重要。在一定程度上,「甄寶玉」只是一個形象符號,從他的相貌言行映照出賈寶玉性情的基本特徵:生長得白淨,淘氣逃學,祖母溺愛,使喚的都是丫鬟,不喜歡與管家媳婦拉手,沒事時便胡愁亂恨。襲人借家人要贖她回去一事規諫賈寶玉,曾指賈寶玉最為人所擔心的三件事為戒:一廝混紅粉,耽於幻想;二不喜讀書,蔑視仕進;三毀僧謗道,調脂弄粉。甄寶玉是否也有這三樁毛病,小說未及寫出,但甄府管家娘子們曾說道:「……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紅樓夢》善用這種「橫雲截嶺」法敘事,此時並不將甄寶玉的古怪脾性全部兜出,然管家娘子的語意十分明白:甄寶玉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古怪脾氣,不可「使得」,卻又沒法「治的過來」。賈寶玉的鏡像是甄寶玉,則賈寶玉的性情自然亦可作為甄寶玉性情的觀照,而賈寶玉身上既不可使得又沒法修治的天生古怪脾氣,是喜歡和女孩兒廝混,而不帶一點淫思邪念。78回賈母曾言賈寶玉與眾不同的脾氣:「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賈母的話和甄府媳婦的話可兩相對照,則甄寶玉之怪僻性情亦可想知。甄寶玉和賈寶玉如此相像,脾性如此接近,有如一胞雙生,因此而及彼,借彼可知此,一管乃雙寫,一牘可兩歌,甄即是真,賈即喻假。然賈寶玉確為實寫,甄寶玉卻是虛設,所以有關甄寶玉的故事,均為虛寫,非言談涉及即睡夢幻演。在這個層面上,甄寶玉形象顯示出符號化特徵及其鏡像功能。這種虛幻營造了幾分詩意的空靈和情境的神秘。諸多續書讓甄寶玉出場,甚或安排甄林姻緣,既實且俗,了無意趣。

這裡的鏡子還有一層更富有哲學意味的內涵。賈寶玉夢見另一個寶玉,並叫著「寶玉」的名字醒過來,襲人和麝月都解釋為是對著鏡子睡臥的緣故,寶玉自己也信以為真,不再追究。諳其情境,卻深有趣味。賈寶玉夢見甄寶玉在睡覺,而睡夢中的甄寶玉也正夢見賈寶玉在睡覺;毫無疑問,那個進入甄寶玉夢中的賈寶玉又正在做著關於甄寶玉的夢。這樣無限循環下去,沒完沒了。好比對面設鏡,人在兩鏡中間,兩面鏡子互相映照,人在鏡中,鏡鏡相照,人既看到前面鏡子中的影像,又能看見後面鏡中的影像,而後面鏡子既在前面鏡子中,又同時顯示前面鏡子中的影像,如此循環,無窮無盡。這就產生了「無窮倒退」的影像。同樣的思考反映在西方著名的故事「愛麗斯與紅色國王」中。愛麗斯夢見了紅色國王,而紅色國王正在做著夢見愛麗斯的夢。愛麗斯說:「我在做夢,夢見了紅色國王。可是他睡著了,夢見我正做著關於他的夢,在這兒他也在夢見我。啊,我的天!這樣夢下去哪有個完。」究竟愛麗斯是國王夢中的事物,還是國王是愛麗斯夢中的事物?孰真孰假?這就和賈寶玉夢見甄寶玉,甄寶玉也夢見賈寶玉一樣,賈寶玉非假,甄寶玉非真,即所謂「賈不假」之意也。

《科學美國人》雜誌社馬丁·加德納在其編著的《從驚訝到思考——數學悖論奇景》3一書中,將雙重夢置於第一章「邏輯學悖論」中講述,以為「雙重夢引出了哲學上關於真實性的問題」。該章引說著名的柏拉圖——蘇格拉底悖論曰:

柏拉圖:下面蘇格拉底說的話是假的。

蘇格拉底:柏拉圖說了真話!

    假如柏拉圖說的是真的,那麼蘇格拉底說的則應是假的;可是假如蘇格拉底說的是假的,則柏拉圖說的則又成了假的。而一旦柏拉圖說的是假的,則蘇格拉底說的則又是真的。而承認蘇格拉底為真,則又必須承認柏拉圖為真。一切又從頭開始。這樣就會無窮重複循環下去。兩句話都沒有談到它自身,但在它們相互聯繫時,就開始不斷影響彼此的真實性,以至於無法判斷它們的真假。故該書第一章如是說:「邏輯學家簡化了柏拉圖—蘇格拉底悖論。不管你讓哪一句話是真的,另一句總與之矛盾。兩句話談的都不是它本身,但放到一起,仍會出現說謊者悖論。」

對照一下,可以發現《紅樓夢》關於真假的設置即是一個與此相同的邏輯悖論:如果以賈寶玉為真實人物,則甄寶玉為虛幻鏡像;然「賈」與「假」諧音,「甄」與「真」諧音,則賈寶玉是「假寶玉」,甄寶玉是「真寶玉」——而如果以賈寶玉為假,則甄寶玉當為真;然而甄寶玉不過是賈寶玉夢幻中出現的符號性人物,所以為假;甄寶玉為假,則賈寶玉應該為真。這樣又回到邏輯悖論的開頭。作者曾擬一聯云:「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那面風月寶鑒也曾叫道:「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因此在真假的問題上,小說潛伏著一個自相矛盾的邏輯。是以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假即是真,真即是假。若執意認定賈寶玉為假,賈寶玉乃是假寶玉真石頭,則不免失之表面。同理相衡,《紅樓夢》開篇第一回,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真事隱去,則小說所敘述的為假,然書中所記何事何人?——「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歷歷有人,其人其事自然為真。這裡同樣存在著「說謊者悖論」。如果「真事隱去」句是真的,則「所記……歷歷有人」句為假;如果「所記……歷歷有人」句為真,則「真事隱去」句為假;而「真事隱去」句是假的,則意味著真事並未「隱去」。作者接著又表示「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用假語寫真事,其事究竟為真為假?小說問世後,不斷有讀者探究它所寫的人和事的真假,索隱派、考證派由此衍生。時至今日,仍有大量的讀者不斷陷入這個說謊者悖論,甚或為此耗盡畢生精力。4

                                                  二

「鏡」是一個後起字,它的本字是「監」。「監」是一個會意字,甲骨文的寫法,右邊跪著一個面向著左邊的人,人頭上有一隻「目」,表示在看;左邊是一個器皿,金文器皿上還有一點,表示水。古人以水為鏡,「監」就是一個人彎著腰,面對器皿裡的水,照看自己的形容。金文的寫法,人的那只「目」已經移到器皿的上方,就離水面更近,也看得更清楚了。小篆的寫法,「人」已在「皿」上,「目」也變成了「臣」字;「監」是楷書的寫法,今已簡化作「監」。「監」的本義就是照影子。《尚書·酒誥》有曰:「古人有言曰:『人無於水監,當於民監。』」意思是說,人君不要到水中照自己,而應當到臣民中去觀照自己的得失功過。「水監」正是「監」字的本義。青銅器發展之後,出現了銅鏡,於是「監」字又寫作「鑒」或是「鑑」。《詩經·邶風·柏舟》云:「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毛傳曰:「鑒,所以察形也。」《周禮·秋官·司烜氏》有曰:「以鑒取明水於月。」鄭玄注曰:「鑒,鏡屬。」又引申為「借鑒」,《荀子·解蔽》:「成湯監於夏桀。」是說成湯從夏桀那裡借鑒治世之道。《資治通鑒》之命名,也意味著從前代歷史中尋找可資借鑒的東西,以歷史為參照物的意思。由「監」到「鑑」再到「鏡」,字型的演變反映出漢字的政治文化功能。《戰國策·齊策一》有「鄒忌諷齊王納諫」的故事。鄒忌身材修長,體貌昳麗,早朝前照鏡自得,分別詢問妻妾,自己與城北徐公相比誰更美,妻妾均認為鄒忌美;及問來客,亦答鄒忌比徐公美。而鄒忌仔細比照徐公容貌,認為自己遠不如徐公,經過反思,悟出妻妾和客人的回答皆出於各自不同的心態和目的。鄒忌照鏡,是直觀意義上的「察形」;詢問妻妾客人,是深一層的比照,城北徐公成為他反觀自己的一面鏡子。而鄒忌以此故事諷喻齊王納諫,則是更抽像層面上的照鏡察形。這一故事是典型的中國式反思個案,從日常照鏡上升到觀照政治得失,成為「監」字形義演變的形象化註腳。

很多故事中,鏡子成為反思自我、認識自我的橋樑。人類得認識自我,而認識自我與認識「非我」的外部世界一樣,是一個非常古老的難題,中西方有著類似的思維。在古希臘神話中,最難解的莫過於斯芬克斯之謎,而那謎底不是別的,正是人類自己。自古以來,人類最想瞭解的、又最難以理解的,是人類自己。人作為思維主體,可以認識和把握世界,把周圍世界甚至人體器官當作客體來認識,但自我認識卻需要思維主體把自身當成客體,而思維本身卻又有待於描述和說明。這種自我認識須借助兩種視點:內在視點和外在視點。內視點,即是不依靠外物從自我內部認識自我。聖人之言曰:「吾日三省吾身。」反省自身的支點即是內視點。然自我審視總不可避免會存在一些盲點,由於受到自身經驗的限制,有時判斷會失之準確客觀。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便需要借助外視點來認識自我。而完全用別人的眼光來審視自我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能借助一個外在的參照物來反觀自我。參照物可以當一面鏡子,反照自己的特點和缺點。因此「審己」與「知人」之間存在著某種必然的聯繫。反過來推理,通過一個外在的視點,外在的參照物,必然可以實現對自我的審察。古希臘神話中有位美少年納西塞斯,很多仙女都愛上了他,當他在溪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時,卻愛上了自己,仙女們憤怒之餘,將他變成一株水仙花,從此他只好在水邊顧影自憐。納西塞斯的自我形象遮蔽了自己的眼睛,使他對別人的美貌視而不見。這和中國的鄒忌正好相反:鄒忌雖然也愛上了鏡中的自己,但還懂得另找一個參照系,並懂得反思自我,從而獲得對自我形象的客觀認識。而納西塞斯卻止於水鏡本身的客觀性,對其中的映像缺乏認識和反思的能力,未能悟出那映像其實僅僅是主觀世界的影子,而並非是一種審視自己的外視點。在這點上,鄒忌似乎要聰明得多。

與此相異,白雪公主的故事中那面魔鏡,卻經過了一個由自我形象對像化到以外在參照物來審察自己、判別美醜的過程:

Mirror,mirror on the wall,

Who is the fairest of us all?

Her lips blood red,her hair like night,

Her skin like snow,her name-Snow White!

新王后也曾是唇紅髮黑、膚如雪白的白雪公主,而白雪公主最終做了王子的新娘,意味著從此踏上新王后的人生道路。新王后從魔鏡裡看到的,是自己從年輕嬌美的白雪公主成為年長色衰的王后的漸變歷程。其實白雪公主就是一面魔鏡,公主成長的過程就是魔鏡釋放魔法的過程,魔鏡告戒王后的話語,乃是王后觀照公主後的自我發現。這是一個寓言,其中蘊涵著「反思(reflection)」——反映、反射的哲學意味。「吾日三省吾身」是直接地檢視自己,不通過其他中介物或參照系;納西塞斯雖以水面為鏡,照見的僅僅是自己;鄒忌則照見自己後,又借助徐公為參照物,進而度人以審己。魔鏡則先照見新王后,後照見白雪公主,這意味著借助對像來審視自己,並發現自己的缺陷與不足。這個寓言體現出借助外在視點反省自我的邏輯魅力。

《紅樓夢》第22回,賈寶玉因惑於成長的煩惱,而書一偈曰:「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林黛玉見了,以為尚未盡善,於是續寫兩句云:「無立足境,是方乾淨。」薛寶釵便引用禪宗神秀和惠能各書偈語的故事,來評說賈林二人偈語的境界高下:「實在這方悟徹。 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這段故事見於《傳法正宗記》卷6、《佛祖歷代通載》卷12及卷22、《佛祖統紀》卷29及卷39、《景德傳燈錄》卷3、《釋氏稽古略》、《壇經》等多種佛教典籍5,兩偈在不同佛典中略有字詞的差異,而內容基本相同6。施蟄存先生以為惠能犯了不少錯誤:「『菩提本無樹』,簡直是不通。菩提樹結的果實是菩提子,菩提子沒有樹,它從哪兒來?」「鏡子,都是要常常拂拭,才能保持清淨」,「時時勤拂拭,總是進德修業的基本功」7。菩提樹即畢缽羅樹,「菩提樹」乃因釋迦牟尼在一畢缽羅樹下覺悟成道而得名。菩提(Bodhi)意為「覺悟」,指對佛教真理的豁然開悟,如人睡醒、如日開朗的徹悟境界,又指覺悟的途徑和覺悟的智慧。《成唯識論述記》卷1云:「梵雲菩提,此翻為覺,覺法性故。」8從廣義上說,凡是斷絕世間煩惱而成就涅槃之智慧,通稱菩提。鏡子須勤拂拭才能不使有塵埃,然惠能「鏡本空無」的解悟與傳統佛性論並無不契。劉宋時代竺道生倡「一闡提皆有佛性」,《成唯識論》、《大乘法界無差別論》、《大乘起信論》、《華嚴經》、《勝鬘經》、《楞伽經》等佛典皆云「如來藏自性清淨心」,惠能提出「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念無相,心無所別,即無差別境界。心有妄念才沾染塵埃,拂拭鏡面即是滌除雜念,然而佛性本身就是空,就是淨,心鏡本來清淨無垢,無影無相,又何處沾染塵緣妄念?惠能在廣州法性寺聽印宗法師講《涅槃經》,時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惠能則雲,既非風動,亦非幡動,乃仁者心動。這與心鏡無念是一致的。神秀之禪是時時反省自我,審視自我,惠能則認為心即佛性,沒有自我,又何來反視?這是惠能之無念無相禪門與神秀之拂塵看淨禪門的相異之處。神秀與惠能對佛法的不同解悟,導致了禪宗漸悟與頓悟兩派的產生,而惠能的偈語顯然境界更高一籌,更與「菩提」(而非菩提樹)的智慧層次相符合。惠能也因為倡行禪法的頓悟,而成為禪宗南宗的創始人。史稱南能北秀、南頓北漸。

小說這段話具備雙重的鏡像功能。寶釵引述神秀惠能故事,比照出賈寶玉的所知尚少:「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神秀惠能成了一個外在視點,以他們的偈語為參照系,映照出賈寶玉偈語和林黛玉所續偈語的境界高下。賈寶玉原為黛湘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因而陷入了無法開解的苦惱。賈寶玉欲求解脫苦惱,解莊書偈,有所執著,妄念頓生。釵黛一以述典,一以續偈,共同進行並完成了對賈寶玉的精神啟悟,令他從情感的困惑中解脫出來。而賈寶玉也因此感悟,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復如舊。從作者的形象設計而言,黛玉之靈秀、寶釵之博識、湘雲之灑脫,均為寶玉所難企及者,故而黛釵湘的氣度,便又成為寶玉的一面鏡子。

                                             三

小說最驚人心魄的鏡像設置,是第12回中那面「風月寶鑒」。賈瑞欲調戲王熙鳳,反被王熙鳳調戲捉弄一回,得了重病:「心內發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於是不能支持,一頭睡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亂說胡話,驚怖異常。」百般延醫,均無療效。忽而來了個跛足道人,送來「風月寶鑒」,再三叮囑曰:「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賈瑞收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風月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裡面。……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此處庚辰本雙行夾批曰:「所謂好知青塚骷髏骨,就是紅樓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賈瑞沒有聽從道人的告戒,照了正面,進入鏡中,與鳳姐數番雲雨,結果斷送了年輕的性命。

顯然,這是一面特殊的魔鏡。它的正面嵌著一位活生生的美女,反面卻立著一架骷髏。賈瑞照鏡,照出的不是他自己的病體愁容,而是他心中的幻象。風月寶鑒正面的鳳姐形象,完全是賈瑞內心自我慾望的外現,自我意識的具象化。賈瑞不懂得審己,不懂得借助外在視點來審察自己的慾望、特性與本質,卻陷入幻想,顧影自憐,看到的只能是自己或自我的折射。換言之,人若以自我的願望為客觀對象,最終觀照到的,乃是他的「自我」本真。賈瑞把自我對像化,沒料到自己最終成了骷髏。

這面鏡子名曰「風月寶鑒」,頗有深意。庚辰本中,「風月」共出現19次,其含義和作用大致有三種。一是書或鏡子的稱名:第1回「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第12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鑒』四字」、「想畢,拿起『風月鑒』來,向反面一照」、「誰毀『風月鑒』,吾來救也!」二是「風月」的本義,指「清風明月」或「自然景色」,第76回:「黛玉笑道:『對的卻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風月來塞責。』」三是引申義,指男女情愛淫慾之事,如第1回:「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洩一二。」第5回:「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月之債』?」「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第15回:「他如今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極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第47回:「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第65回:「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一席話說住。」第77回:「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歎,紅顏寂寞之悲。」「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從大多數句例內容看,作為書名和物名的「風月寶鑒」之「風月」,自然也是指男女情愛之風流韻事。即此而言,「風月寶鑒」照見的應是男女風月故事;以此為書名,似乎喻示小說曾以描寫風月為主體內容。如換一個角度審視,風月寶鑒則另有況味。

風月寶鑒的正反設置,潛藏著佛教的一種修道觀。佛教看待人生,謂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生有住胎之苦,老有衰頹之苦,病有疾痛之苦,死有壞爛之苦,此四苦遵從生命規律而生,原非個人意志所能支配。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乃是對人世的各種慾望過強,所愛所恨,所求所欲,色、受、想、行、識,膠著於人的感官世界和精神領域,片刻不得鬆弛。而欲解脫人生之苦,須修道求法,滌除心欲。「白骨觀」、「不淨觀」即是修道之法:「若貪恚盛者,修白骨觀及膀脹爛壞諸不淨觀。」9「聲聞弟子有因緣故生於貪心,畏貪心故修白骨觀。」10「雲何名為『觸欲解脫』?若有比丘,能觀白骨,作是思惟。」11 「舍利弗教二弟子,一觀白骨,一令數息。」12修白骨觀的方法,即是將活色生香的女身觀想成一具白骨,眼中只見骷髏嶙峋,不見毛髮血肉,借此以息念祛欲。佛典對如何觀想亦有闡明:「佛告諸比丘:『若復見女人,皮肉離體,但見白骨。前時端正,顏貌姝好,沒不復現。』其患證乎?對曰:『唯然,是為愛慾之患證也。』」13「於彼惡道、無量世中受諸大苦,皆由貪慾,貪慾因緣令欲增長。諸有智者,觀察女色,念不淨想,不念女身所有發毛皮肉筋血,但念白骨,專心不捨。如女人身,男子身亦如是。如見近身,遠身亦如是。如他身,自身亦如是。但念白骨,不念發毛皮肉筋血。如是念已,數數思惟,心常信念,不忘失者。此名『心順行道初斷欲法門』。」14「不淨想」即「不淨觀」,觀想身體化膿、流血、腥臊、腐爛、淫邪等種種不淨狀況,與白骨觀之觀想身無皮毛筋肉、惟剩白骨之狀,殊途同歸。佛典中敘有諸多化美女為白骨的故事,如《賢愚經》敘尊者說法,門徒為魔王所惑事:

於第四日,復集大眾。魔王復化作一女人,端正美妙,侍立尊後。眾人注目,忽忘法事。於時尊者,尋化其女,令作白骨。眾人見已,乃專聽法。15

《大般涅槃經》敘世尊教人子寶稱修白骨觀之事曰:

爾時我復往波羅木奈,住波羅河邊。時波羅木奈有長者子,名曰「寶稱」,耽荒五欲,不知非常。以我到故,自然而得白骨觀法,見其殿捨宮人婇女,悉為白骨,心生怖懼,如刀毒蛇,如賊如火。16

又《大莊嚴論經》卷4曾婉轉敘述了一個淫女干擾法師說法、法師化之為白骨的長故事:有一法師應機說法,頗悅聽眾,城中人民日日來聽,即如少年也不放逸。城中老妓鹹皆歎息,以資財空乏,無由而得。妓之女正當盛年,聞說事由,香浴盛裝,窈窕逶迤而至。聽眾紛紛顧盼私語;法師說偈,令眾收心。女又擺弄姿態如故,眾心散亂。如是者三。法師目睹其情狀,「即以神通,變此淫女,膚肉墮落,唯有白骨,五內諸藏,悉皆露現」,「譬如屠架所懸五藏,蠢蠢蠕動,猶如狗肉,諸藏臭穢,劇於廁溷」。法師同時為此女說法,令其覺悟。於是四眾皆生厭惡之心。法師見已,令復本形17。

這個故事和《賢愚經》中尊者化魔女為白骨事一樣,是得道尊者施用神通,將美女變化為白骨。常人不具備神通之力,又不能去貪恚淫慾,智者則修白骨觀、不淨觀,借助觀想之業力來消除誘惑;愚者或許墮入其中而不能自拔,成為貪恚淫慾的犧牲品。《西遊記》中白骨精化作美女前來誘惑西行四眾,最後死在行者的金箍棒下,頓時化作一堆白骨,號曰白骨夫人。作為宗教目的十分顯明的小說,《西遊記》汲取了佛典白骨觀的旨意,將「紅粉骷髏」的寓意滲透在一個一波三折的斗妖故事中。《紅樓夢》卻借助一面魔鏡,將「紅粉=骷髏」的佛教人生觀直接演示出來。這是一塊雙面鏡,正面鏡中的王熙鳳不過是「美女」的具象化,反面鏡中的骷髏即是白骨觀的觀想和投射對象。庚辰本的早期讀者引用「好知青塚骷髏骨,就是紅樓掩面人」兩句批點風月鏡,一語道破紅粉與骷髏的本質聯繫。甲戌本凡例雲四字意在「戒妄動風月之情」,跛足道人稱鏡子「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並囑賈瑞:「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作者雖未明寫修白骨觀之事,而風月鑒正反雙面的構思,卻顯示著修白骨觀的佛家意旨。賈瑞缺乏慧根,塵緣未了,難以悟出魔鏡的警戒目的,只貪戀鏡中紅粉的美貌,最後只能走向死亡。

甲戌本凡例曰:「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風月寶鑒」曾是《紅樓夢》的一個題名,那面風月魔鏡的內在寓意又是《風月寶鑒》之書的點睛之筆,這似乎昭示讀者:紅塵中的諸般美景、紅粉佳人,雖然美好卻如虛設,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便會「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小說借骷髏諷喻凡塵俗眾,其間的警戒之意,顯示了作者投注於芸芸眾生的一種宗教式的人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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