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辨誤(二)
二、「探佚」方法辨誤
一
蔡義江說:「探佚不應該只憑某一點跡象便作主觀揣測,發揮大膽想像,它應該建立在比較可靠的基礎上。所謂可靠的基礎,在我的理解上,大概是要有足夠的證據、客觀的態度、謹慎的推斷、思路的邏輯性和結論的合情合理。」(《論紅樓夢佚稿·致讀者》)應該說,相當多的探佚者,是懷有嚴肅的真誠的態度的,他們和那種「靠聳人聽聞來譁眾取寵」的做法,確實是很不一樣的。
但是,態度的嚴肅、真誠,並不就是一切。由於「探佚學」自身的虛妄性,必然導致探佚的「可靠基礎」——包括證據、態度、推斷,一句話,探佚方法的全面失誤。
二
迄今為止,人們所運用過的探佚方法,大體上不出兩個方面:
首先,從前八十回中留下的「伏線」,諸如「金陵十二釵」的圖畫和判詞、《紅樓十二曲》的曲文以及回目、詩詞、酒令等等方面的「暗示」,來推測小說「應有」的結局。俞平伯說:「凡一部有價值的文學書籍,必不會有閒筆,必不肯敷衍成篇。以《紅樓夢》這樣的精細,豈有隨便下筆,前後無著之理?……我把前人所謂『言不空生論不虛作』,斷章取義,介紹到《紅樓夢》來。我覺得一部好的文學,便是一隊訓練完備佈置妥貼的兵,決不許露出一點破綻在敵軍——讀者——底面前。」(《紅樓夢辨》中卷)這種推斷,本來是有道理的,但探佚者對於書中的「伏線」,往往存在誤解、穿鑿以及不明版本的偏向,以至於走到極端的結論上去。
比如,俞平伯曾一度對於寶釵與寶玉成婚的結局表示懷疑,就是來自於對書中「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徵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世宦各家之女,皆得報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與寶釵底冊詞的誤會,說:「第四回之文可謂怪極。如釵、玉將來成婚,何必作此迂腐可筆之贅語?不可解一。薛蟠入都,何事不可借口,偏要說送妹待選?不可解二。第五回之文也很奇怪。如寶釵嫁了寶玉,真是美滿的姻緣,何謂雪裡埋?不可解三。」(《紅樓夢辨》中卷)其實,徵采才女,不過是寶釵入都之由頭,並非反證釵、玉成婚之不可能;「金釵雪裡埋」,「金釵」喻寶釵,「雪」諧音雪,點明此一判詞的所指而已,也不是「暗示」釵、玉成婚相矛盾。由此點懷疑推論開去,作出寶釵可能早卒甚或被選入宮的揣想,都是思維活動的一種浪費。
更多的失誤來源於對伏線的穿鑿附會。如《紅樓夢曲》的最後一折《飛鳥各投林》,從總體上暗示了小說悲劇性的結局,但俞平伯卻認為世人對這折的解釋都錯了,它是「每句分結一人,不是泛指」,所以重作句讀解釋,並且列了一表,以十二句分配十二釵:
(1)為官的家業彫零——湘雲
(2)富貴的金銀散盡——寶釵
(3)有恩的死裡逃生——巧姐
(4)無情的分明報應——妙玉
(5)欠命的命已還——迎春
(6)欠淚的淚已盡——黛玉
(7)冤冤相報豈非輕——可卿
(8)分離聚合皆前定——探春
(9)欲知命短問前生——元春
(10)老來富貴也真僥倖——李紈
(11)看破的遁入空門——惜春
(12)癡迷的枉送了性命——鳳姐
俞平伯對此「自己頗以為甚確」,只是對寶釵和湘雲的結局只「給了她們不關痛癢這兩句話」表示了失望。其實,此曲先分敘「為官的」、「富貴的」、「有恩的」、「無情的」、「欠命的」、「欠淚的」,以「冤冤相報豈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四句為一收束;再敘「看破的」、「癡迷的」,以「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二句為一收束,將十二句分屬十二釵,是不通的。再從小說的內容看,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中,賈、王二府的官都比史家大,「為官的」為什麼屬之湘雲?薛家縱然是皇商,但早已日趨敗落,「富貴的」為什麼又屬之寶釵?「欠淚的」固可屬黛玉,「欠命的」屬之迎春(「欠命」不是指命不好,而了「欠了人命」,否則就談不上「命已還 」了),就更講不通了。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 真正「癡迷」的人物是寶玉和黛玉,如何又把「癡迷的枉送了性命」歸之鳳姐?巧姐的結局,據此曲說是「死裡逃生」,而從《好了歌注》,俞平伯又看出「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指的是巧姐,矛盾之極。尤其大謬的是說李紈是「老來富貴」,她的判詞是:「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分明是預示鏡花水月,到頭皆空,何能大富大貴?還說「賈蘭將來應是文武雙全的,不應僅僅中舉人」,賈蘭可算得上賈政的長房長孫,他若果真「不僅僅中舉人」,那賈府可是真的「沐皇恩」、「延世澤」了,又怎麼會「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呢?
《紅樓夢》版本的複雜性,又有一個以何種版本為根據來探求「伏線」的問題。如庚辰本第二十二回至惜春之謎而止,下缺。眉批云:「此後破失,俟再補。」回後有批語云:
暫記寶釵制謎云: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
曉籌不用人雞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而在程本中,這首燈謎卻出黛玉之手,第二句「總無緣」作「兩無緣」,第三句「人雞報」作「雞人報」。寶釵之謎則為:
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論者不明「破失」乃版本術語,意謂所據底本殘破失落。「此後破失,俟再補」,為抄錄人所加,底本破失,難以抄錄,等再覓他本以補之。又在殘葉中見到一謎,印象中似為寶釵所作,故「暫記」於後待考。此謎將「雞人」誤抄為「人雞」,更證明是一個後出的本子,但論者卻迷信庚辰本反映了原稿的面貌,斷定「琴邊衾裡總無緣」出寶釵之手,並據此探佚道:「寶釵名為婚嫁,實為孤居」,「他們成其夫婦了,可又未成其夫婦。……他們『拜了花堂,入了洞房』,履行了家長給安排下的喜事禮儀──僅僅如此。他們實際上還是姨姊弟」,「寶釵對於寶玉的一切,可說徹底瞭解,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他的這一著,大約也料得著,要想再籠絡寶玉,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只好決斷地說:你願為林妹妹守約,我也不能只圖自身有靠,陷你二人於不義,那樣我固落於嫌疑,咱們縱為夫婦,亦無意味;我亦無法勉強你。如今我情願以名義夫妻自處,同室異居,各保清潔,使你有以對亡者的情分。」(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第910、911頁)想像力可謂豐富,然所據卻是後出的偽本,則所有的「探佚」,都是落空的。
同樣的例子還有第六十九回尤二姐死後一段,己卯、庚辰本在「那裡已請下天文生」一句後,比程本多出如下文字:
(賈璉)揭起衾單一看,只見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著還美貌,賈璉又摟著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賈蓉忙上來勸:「叔叔解著些兒,我這個姨娘自己沒福。」說著,又向南指大觀園的界牆,賈璉會意,只悄悄跌腳說:「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
論者據此推測鳳姐後來的結局,是「不得其夫」,被一心要為尤二姐報仇的賈璉所休而死。其實,只要略加考察,就可發現上述文字系後人所妄加。單以賈璉之人品而論,早已把尤二姐置之腦後了,所謂「日後對證」,更是空話。庚辰本第七十二回寫鳳姐說:「我因為我想著後日是尤二姐的週年,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而賈璉卻半晌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程甲本賈璉答話無「我竟忘了」四字)就是明證。以這種經後人篡改了的版本為探佚的根據,自然注定不會有合理的結果的。
三
其次,從脂硯齋等人所加的批語來探索後半部的某些回目、情節和文字。
脂批之所以被視為探佚的根據,是由於「脂硯齋、畸笏叟等,他們都是作者的同時人,有的與作者關係很親近,他們瞭解作者的創作情況,知道有些經刪節而變得更隱晦的地方的本來面目,提供線索,有助於我們看懂小說的內容,特別是他們見到過已散失的後半部原稿,其中某些回目和情節梗概,在他們談『千里伏線』的批語中,往往也有所提及。」(蔡義江《論紅樓夢佚稿》)正是基於對脂硯齋其人的絕對信任,有的研究者提出:對於脂批,「每一條都要正視」,「在沒有相反的實證材料之前,涉及佚稿內容的任何一條脂批,都有理由不被否定。」(楊光漢:《版本四題》,《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1 期,著重號為原文所加)
不應該懷疑多數研究者力求「充分尊重實證材料」的真誠意願;但是,撇開脂硯齋是作者同時人、瞭解作者的創作情況等等有待證實的問題不論,單就脂批而言,論者也承認「脂本中的評語,因為不是一二個人所加,而多數又不署名號,或在過錄時被刪去了名號,因此情況比較複雜。」(蔡義江《論紅樓夢佚稿》)既然這樣,正確的態度應是對脂批進行具體的分析,判明其年代、真偽,並作出恰當的詮解,而不是籠統地提倡「尊重」每一條脂批。
顧頡剛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日給俞平伯的信中說:「有正本有有正本的批,通行本有通行本的批,你的《金玉緣》又有《金玉緣》的批,可見《紅樓夢》這部書批的人實在多了。他們的批,固是很有成見,但可考證的地方也有,——如你所舉『傷心』『疑心』的問題,——所以也不應一切丟開。我們何不把批評的人考證一下,《紅樓夢》到底有多少家的批語,這多少家到底是孰先孰後。這個問題解決了,在考證文字上方便的多。」這個意見本是很對的,只是俞平伯、顧頡剛當初都把《金玉緣》看作「較舊的本子」,而把改「疑心」為「傷心」的有正本看作「新本」;現在的紅學家卻逕直把有正本當作脂本,於是又成了「較舊的本子」了。其實,脂本即便是「舊本」,經過多次過錄,誰也不敢擔保無後人添加的批語,因此,還是應該客觀地把脂批看成《紅樓夢》批語中的一家,實事求是地解決它們之間孰先孰後的問題。
比如,《紅樓夢》第十八回寫元春省親時,點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四出戲,是謂「省親四曲」。歷來的研究者,大都認為這四出戲是出於作者有意的安排,帶有「讖語」的性質;不過,它們究竟預示了什麼,各家的理解就很不一致了。話石主人《紅樓夢精義》云:「歸省四曲應元妃。」解盦居士《石頭臆說》云:「書中所演各劇皆有關合,如元妃所點之《離魂》……為元妃不永年之兆。」沈煌《石頭記分說》云:「《離魂》是元春讖兆。」幾種《紅樓夢》批點本的意見也很紛紜:
妙復軒本夾批云:
《豪宴》,本回事;《乞巧》,寶釵傳;《仙緣》,寶玉結果;《離魂》,黛玉傳。
黃小田評本夾批云:
頭一出指目前,第二指宮中,第三指幻境,第四則謂薨逝矣。
脂評己卯、庚辰本云:
第一出:《豪宴》(夾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
第二出:《乞巧》(夾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緣》(夾批:「《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
第四出:《離魂》(夾批:「《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且讓我們通過對具體戲目的分析及其與小說相近之處的勾稽,來看一看究竟哪一種說法更合乎情理。
第一出:《豪宴》。李玉的《一捧雪》傳奇,演太僕寺卿莫懷古為玉杯「一捧雪」遭嚴世蕃陷害,老僕莫誠為主代戮,侍妾雪艷刺死負義之徒湯勤後自盡,因得戚繼光救護,終獲昭雪的故事,其主旨在表彰「忠孝子好收拾死裡逃生的無懷父,捐軀僕恰配享千貞萬烈的薛艷娘,仗義師堪媲美鐵膽銅肝的元敬友」,抨擊「趨炎漢活現出負恩忘義的中山狼」(《一捧雪·談概》)。從表面看,劇中的嚴府與書中的賈府,似有相近之處,故或以為作者是「通過《豪宴》中嚴府子孫恃勢豪奢,『中山狼』之徒負義反噬」來「預示賈府之必將由盛而衰」。但把持朝綱、終被抄斬的嚴氏父子,在本劇中並非主角,「負義反噬」的湯勤,「噬」的是莫懷古而非嚴世蕃;劇中真正的中心莫家,則是「團圓會合,千載名標」:可見,無論從哪一角度講,都得不出「伏賈家之敗」的印象。再說,有關賈家日後之終趨衰敗,在第五回《紅樓夢曲》中已經預示得十分清楚,曹雪芹又何必於此多費心機呢?按《豪宴》為《一捧雪》之第五出,演嚴世蕃設宴款待莫懷古,命新取的女優搬演雜劇侑觴,戲曲行話稱之為「戲中戲」,熱鬧非凡,正與省親之場面相合,故妙復軒批:「本回事」,黃小田批:「指目前」,是比較得宜的。
第二出:《乞巧》。洪升的《長生殿》傳奇,演唐明皇與楊玉環的愛情故事。第二十二出《密誓》,寫七月七夕織女渡過鵲橋,星河之下,隱隱望見香煙一簇,搖揚騰空,原來是楊玉環到長生殿向天孫乞巧,「願釵盒情緣長久訂,莫使做秋風扇冷」,恰唐明皇至,二人遂對天密誓:「願世世生生,共為夫婦,永不相離。」然而,曾幾何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楊玉環身死馬嵬驛,「地久天長」的願望,終成泡影。賈元春與楊玉環俱為貴妃,且皆不能終伴君王,謂此曲「中伏元妃之死」,似不無道理;然《紅樓夢》所寫之元妃,與君王絕無愛情可言,甚至也沒有享受到愛情的奢望,不然,在省親之時是不會說出「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的話來的,說此曲與之有關,是難以成立的。《紅樓夢》倒是屢屢將寶釵比作楊妃的,「滴翠亭楊妃戲綵蝶」的回目即為明證,故此曲當與寶釵命運有關。曹雪芹稱此曲不用原本的《密誓》,而用舞台本的《乞巧》,蓋有深意存焉。「密誓」者,謂男女雙方誓盟密矢,兩情無二;《乞巧》者,則惟女子單方虔然心香,伏祈鑒佑耳。寶釵一心要得到寶玉的愛情,結果仍不免「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妙復軒本謂暗伏寶釵傳,顯然是最為貼切的。
第三出:《仙緣》。湯顯祖之《邯鄲記》,演盧生在邯鄲店遇呂洞賓,因黃粱一夢而大悟,遂從之出家學道。其第三十出《合仙》(即《仙緣》),演呂洞賓度盧生甫至仙境,張果老說:「你雖然到了荒山,看你癡情未盡,我請眾仙出來提醒你一番,你一樁樁懺悔者。」眾仙遂逐一演唱「浪淘沙」以示點醒:
〔漢鍾離〕甚麼大姻親?太歲花神,粉骷髏門戶一時新。那崔氏的人兒何處也?你個癡人!
〔曹國舅〕甚麼大關津?使著錢神,插宮花御酒笑生春。奪取的狀元何處也?你個癡人!
〔鐵拐李〕甚麼大功臣?掘斷河津,為開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處也?你個癡人!
〔藍采和〕甚麼大冤親?竄貶在煙塵,雲陽市斬首潑鮮新。受過的淒惶何處也?你個癡人!
〔韓湘子〕甚麼大階勳?賓客填門,猛金釵十二醉樓春。受用過的家園何處也?你個癡人!
〔何仙姑〕甚麼大恩親?纏到八旬,還乞恩忍死護兒孫。鬧喳喳孝堂何處也?你個癡人!
在仙真唱後,盧生均一一叩頭答介:「我是個癡人!」表示心悅誠服。 於是乎「富貴場中走一塵」的盧生,終於「著了役掃桃花閬苑童身」。看劇中的盧生,一生「列鼎而食,選聲而聽」,「軒昂,氣色滿華堂,立宮花濟楚珠佩玲琅,謝夫人賢達,許金釵十二成行」,自承「弟子一生耽閣了個情字」,簡直活脫脫一個賈寶玉的身影!他的徹底解悟, 豈不是「寶玉結果」的讖兆?關於「十二釵」,論者或謂出白居易《酬思黯戲贈》:「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或謂出黃庭堅《夢中和觴字韻》:「何處胡椒八百斛,誰家金釵十二行。」而《邯鄲記》中,「金釵十二」屢見,可見曹雪芹所受湯顯祖的影響,二人在思想意趣上,可說是相通的。脂批硬說此曲「伏甄寶玉送玉」,較之說《乞巧》「伏元妃之死」,還要不著邊際。
第四出:《離魂》。湯顯祖的《牡丹亭》傳奇第二十出《鬧殤》,演病勢轉沉的杜麗娘,中秋之夕,開軒欲見那皎皎月輪,春香謊說「月上了」,然而,只見「剪西風淚雨梧桐」,冷厥過去,「殘生今夜雨中休」。這曲「恨西風,一霎無端,碎綠摧紅」的悲劇,確可為小說美麗女主人公不幸夭折的讖兆,在《紅樓夢》中,唯林黛玉可以當之。在這一點上,妙復軒本與脂本的批語是一致的。
再從總體上看,省親四曲所預示的人物情節,其間應該有某種內在的聯繫。解居士與沈煌只說到《離魂》是元春的讖兆而不及其他三曲,話石主人與黃小田則認為四曲均與元妃有關,都是片面的,不正確的。妙復軒與脂硯齋既然一致以為《離魂》是黛玉的讖兆,以情理而論,其他幾曲亦應和主人公有關才是。妙復軒本說《仙緣》為「寶玉結果」,《乞巧》為「寶釵傳」,與《離魂》為「黛玉傳」,恰鼎足而三,尤見作者之匠心;而脂本中這幾條批語的作者,並不瞭解曹雪芹的寫作情況,甚至還沒有看懂這幾支曲文與小說有何相似相通之處,就離開具體的劇情牽強附會地去尋找「伏因」,將三曲分屬「元妃之死」、「甄寶玉送玉」、「黛玉之死」,是不符合小說創作之初衷的。脂批所謂元妃之死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不過是後世一班讀者心理的反映而已。幾十年來,出於對脂批的迷信,論者費盡心機地去猜測「甄寶玉送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尤其是遐想連翩地推想由於元妃之死,使賈府如何失去了「靠山」,遂爾徹底衰落;殊不知賈府並非因椒房之寵而發跡的外戚,而是開國勳臣憑九死一生掙下的世家,以此去「探」《紅樓夢》之「佚」,焉能不誤入歧途呢?
第一回《好了歌注》的脂批,是需要判明年代的重要批語。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五日俞平伯曾說:「《紅樓夢》……還有一節很重要的預示,便是甄士隱做的《好了歌注》。《好了歌》是泛指一般人的,而《歌注》卻專指賈氏一家之事。可惜現在我們不能把這個解析分明,有些是盲昧的揣想,有些連揣想的逕路也沒有,只覺得八十回後,對於此點,應有個關照而已。」他寫出自己的揣想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寶玉人由富貴而貧賤)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寶玉之由盛年而衰老)昨日黃土隴頭堆白骨,今宵紅綃帳裡臥鴛鴦。(似指寶玉續娶之事,如高鶚寫黛玉死而寶釵嫁,舊時真本寫寶釵死而湘雲繼)金滿箱,銀滿箱, 轉眼乞丐人皆謗。(誰?舊時真本以為是湘雲。)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誰?什麼?)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誰?高鶚大概以為是薛蟠。)擇膏粱, 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我以為是巧姐。)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誰?什麼?)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我以為是賈蘭。)亂哄哄你才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紅樓夢辨》中卷)
《好了歌》既然是泛指,就沒有理由判定《歌注》是專指;寶玉「由富貴而貧賤」、「由盛年而衰老」之類的預示,其「伏線」價值也等於零。俞平伯認定「八十回以後全是黑漫漫的長夜」,所以往往「憑著自己底猜詳」,而其間起作用的卻是所謂「舊時真本」的提示,如謂湘雲做了乞丐,巧姐流落煙花之類,並無多少的獨創性。不想到了一九二七年出現的甲戌本,卻把俞平伯的「盲揣」一一落實了: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例批:寧、榮未有之先。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寧、榮既敗之後。)蛛絲兒結滿雕樑,(瀟湘館、紫芸軒等處。)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雨村等一干新榮暴發之家。)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寶釵、湘雲一干人。)如何兩鬢又成霜。(黛玉、晴雯一干人。)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熙鳳一干人。)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甄玉、寶玉一干人。)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言父母死後之日。)保不定日後做強梁。(柳湘蓮一干人。)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賈赦、雨村一干人。)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賈蘭、賈菌一干人。)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總收。)反認他鄉是故鄉。(太虛幻境、青埂峰一併結住。)
甲戌本不諱「玄」字,其之過錄,必在民國以後;且賣此本給胡適的書賈,明言他讀過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對於紅學研究之動向,頗為熟悉。甲戌本於《好了歌》一無批注,而對《歌注》批之彌詳,正是俞平伯一泛指一專指見解的產物,其於「昨嫌破襖寒,今嫌紫蟒長」句下批「賈蘭、賈菌一干人」,也是俞平伯意見的重複,而賈蘭如果真的成了著紫蟒的達官,賈府豈不真的「蘭桂齊芳」了麼?《歌注》的脂批,多是空話,且膠葛不通,如「兩鬢成霜」下注「黛玉、晴雯一干人」,黛玉應早逝,晴雯已命亡,何能成白髮老嫗?前面批「雨村等一干新榮暴發之家」,後頭又批他是「鎖枷槓」之類,吳世昌認為此批出自與曹雪芹不相干的後世人之手(《殘本脂評〈石頭記〉的底本及其年代》),實際上,完全可以判定是受俞平伯《紅樓夢辨》的影響,為俞平伯之疑問提供答案的贗品。
然而,有的研究者卻以為「甲戌本這一頁所有的側批都可信」,並試圖從抄手「過錄批注時錯了地位」的角度,將側批的位置「還原」,推斷出「作家在前八十回中既未明確暗示過,其他脂批也沒有提到的」佚稿的內容:「一是『陋室空堂』的側批:『寧榮未有之先』;二是賈蘭升發,也穿上了官袍;三是柳湘蓮日後作強梁。」(楊光漢《關於甲戌本〈好了歌〉的側批》,《紅樓夢學刊》1980年第4 期)尤其是推斷柳湘蓮參加了農民起義,打進了京城,最為轟動一時的探佚新說,恰恰是誤信了後出批語的妄說的結果。
脂本中涉及八十回後情節的批語,又存在許多矛盾現象,也同樣證明脂批的不可靠性。這裡有脂批與脂批之間的矛盾。如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說:「襲(人)正文標冒:『花襲人有始有終。』」而同回夾批卻說:「有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此話,可見襲人出嫁,雖去實未去也。」辯之者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不是指襲人始終服侍寶玉,而是指她與琪官「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並且揣想「佚本寫她底嫁,是被迫而非自動的,必有個不得已的緣故在內」(《紅樓夢辯》下卷)。但論者沒有想想:賈府若不敗落,寶玉若不出家,安能讓襲人出嫁?若寶玉果真墮入「寒冬噎酸韭,雪夜圍破氈」的境地而無法留住襲人,那他又怎能留住麝月?換一個角度,若麝月能耐受得住饑寒、與寶玉同甘共苦,襲人又為何難於廝守?這又算什麼「有始有終」呢?
這裡還有脂批與正文的矛盾。小說中的賈芸與紅玉,都是品性下劣的人物。賈芸極善逢迎,不惜以冰片、麝香賄賂鳳姐,還認比自己小四五歲的寶玉為父親;紅玉也是一心攀高枝的人物,一旦得鳳姐賞識 ,便自鳴得意起來:總之皆可歸為勢利小人之屬, 而脂批卻說:「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監。」(此條為「靖本」第二十四回批語)「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第二十七回)周汝昌據此探佚道:「『探監』當指於獄神廟探望在監禁中寶玉、鳳姐。……先隨寶玉、後隨鳳姐的丫環小紅,其時已嫁賈芸,而賈芸與街坊倪二(醉金剛)有交,所以夫妻二人商定,浼求倪二,通過倪二的朋友——在監獄看管的某人,而前往探看,並由他們共同設法,加以解救。」《紅樓夢》不是以情節之奇幻、出人意表取勝的懸念小說,心術不端、趨炎附勢的賈芸、紅玉,是不可能在賈府勢敗之後,去仗義探監、設法解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