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中的虛實相生

《 紅樓夢》 中的虛實相生

《 紅樓夢》 中的虛實相生

紅樓文化

《 紅樓夢》 的虛實相生與真假變化,是作者一開頭就大書特書的。後來又經脂硯齋幾位評家不斷點明。再加上很多高明的讀者的意見,如俞平伯在《讀紅樓夢隨筆》 中,就反覆提醒我們要注意故事的虛中實,實中虛(俞平伯625 一806 )。本人覺得曹雪芹己經找到了創作的源頭,故事變化為虛實相生的作用,似不費力便使苦心孤詣的藝術「模仿而重建」了造化天工的自然。表面上,全書的回目上下聯都是虛實相對,更有虛中實與實中虛的相對。骨子裡,在人物、情節與境界上,有更靈活、更有機的虛實相生。《紅樓夢》 之實,來自「曹學」研究,包括作者生平,歷史背景,物質環境,與經濟條件。而本書之虛,則來自「紅學」之精華,抒情詩歌的追尋精神,作者對人生主觀的感受,決定他創造的客觀世界。本書前五回又建立了神話的架構,整個故事中洋溢著詩歌的韻味。

本文所指的《 紅樓夢》 是指脂評庚辰本加上各種脂評的合校本(馮其庸),以與程高本作比較(曹雪芹,高鶚)。這兩種版本之分別,不在種類上或程度上,而在材料的組織與處理上。程高本第九十七回,用黛玉之怨死來完成寶釵的婚姻,可說是煽情。第一零二回,大觀園成了不祥之地。最後一回甄士隱反情如反淫,與脂本末回情榜不同。可見曹原作認真而虛構,程高本落實而虛偽。原作的創造生機像自然的季節一樣虛實相生地運行。到了程高本,原作的神話就成了迷信.原作的詩歌就成了謊言。原作所表現的也是人生與人性,並不是沒有迷信與謊言,而是二者不過是虛實相生運行中的一小部分.如一條清流中的渣滓,而不像程高本續書變成一池死水。曹雪芹的偉大處,是他能在似無關係中找到並造成關係,進而把這些關係發展成一種虛實相生的自然運作。

清朝初年朝廷重程朱理學,乾隆年間楊家太極拳的創建人楊露禪在北京揚名。當時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很流行。與曹雪芹同時的王宗岳就在那時寫成他那不朽的「太極拳論」(顧留馨)。曹雪芹不但對我國的整體文化能集思廣益,而且對老子道德經開頭所謂「有無相生,難易相成」的道理能實修力行,創造成果。《紅樓夢》 一面是他干錘百煉的作品,一面又像自然的「有機體」,曾與時推移,自動萌芽,茁長,開花,結果,傳種,合乎東西方詩歌的抒情精神。

《 紅樓夢》 的虛實相生同時可以從情節與人物兩方面來看。情節的虛實相生,本書一面承繼了一個神話傳統,一面又是新鮮別緻的寫實。人物的虛實相生;本書絕大多數的人物,一面有鮮明的個性,一面又有代表性的原型。人物與情節互相又有決定與演化的關係。本書的人物均有強烈的自我追尋的抒情衝動,決定了情節,最後並能演化成不朽的原型。

本文注重脂評。雖然脂評的觀點並不能等同雪芹的觀點,可是它給《紅樓夢》 研究一個靈活而堅實的基礎。它使我們對本書的瞭解與欣賞更上層樓,正如曹學對紅學的影響一樣。上文提到,當時在北京,太極拳與太極圖都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打成一片。脂評也使我們讀《紅樓夢》 化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使我們在虛實相生的變化之前,先有個「落地生根」的現實基礎。

《 紅樓夢》 一開頭,表面上繁華,骨子裡淒涼。一僧一道在山林為仙,到紅塵則被目為丐。甄士隱在夢中看見他們的真像,在一醒時反而見他們的幻像。可見我們的理智與感官所接觸的世界,並不是全部,另有一半得用我們的心靈與感情去想像。本書是抒情小說.所謂抒情精神就是自我與自然的和諧,如古詩詞中所云情景相融。情給景生命與精神,景給情形式與實體,正好說明了本文的虛實相生。

本書的第二回,先後提到英蓮與賈敬兩個人物,看似無關係,其實也是虛實相生。賈敬求長生正是死劫,沒有道家的開悟,只有道教的迷信,想化自我為典型,最後還是個小丑。英蓮本是甄士隱那種開悟人士的女兒,卻變成薛蟠那樣任性人物的婢妾,從受苦到得救。英蓮(火中蓮花)後稱香菱(香國飄零),是本書第一位女主角,是具有象徵性的原型人物。第七回上半,周瑞家的送宮花見香菱,與金釧均說香菱貌似蓉大奶奶,也就是下文要再談的可卿。但是在性情上,香菱的憨直與可卿的細緻又虛實相生。

第三回下半寫黛玉在榮國府步步留心,病由多心起。可卿在寧國府則是不寫之寫,也是孤女情種,寄生侯門,病由多心起。這三位女性均已成紅顏薄命的原型,卻各有個性。黛玉之個性又因其性格中的缺陷而變得尤其鮮明。第五十七回上半「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是實寫,下半「慈姨媽愛語慰癡肇」是虛實。在下半寶釵一反平日穩重之作風,說黛玉應該嫁給薛蟠,使不少讀者深為反感。可是香菱的出身與性情並不比黛玉更低,卻侍侯呆霸王一直受苦至死。當然本故事的中心是大觀園,上述二位女性在園中同時教學詩歌,共傳佳話。早在第二十三回下半,「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黛玉自己的經驗與傳統詩詞的抒情相合為一,感到心痛神馳,卻是後來她的學生香菱走來拍她的肩膀,把她叫回現實中來。

本書習慣一筆同時寫幾件事。上文提到第七回送宮花先為寶釵與香菱的對比:寶釵的淳樸是人為的,香菱的淳樸是自然的。金釧與寶釵身材相同,性格又是同中有異。金釧與香菱也是虛實相生。香菱與秦氏外貌相似,性情不同;地位不同,命運又相同。送一宮花又比較了黛玉與鳳姐。鳳姐與賈璉白日宣淫,又互相用情不專;黛玉對寶玉只有純潔堅貞的專愛。鳳姐把宮花轉送知心秦氏,黛玉後來葬真花,對假花沒有興趣,卻說別人不挑剩下來的也不會送來。可見秦氏與黛玉孤女寄生侯門,居之不易,感受卻又不同。

邢王二夫人同是好靜寡情,又是同中有異。二人均缺少活力,又與賈母與薛姨媽之懶散虛實相生。又證明人物均具有代表性,又各富個性;更難得是人際關係之變化與虛實相生。秦氏本來是連接天上地下的原型人物,然而也有鮮明之個性,並且與黛玉一樣,個性常從性格的缺陷中表現出來。她們的缺陷與優點又是虛實相生的,二人又互相對照。黛玉的缺陷是孤芳自賞,轉化成目無下塵,只對寶玉一人有篤愛與深憐。可卿的缺陷則是作低服小,轉化成博愛眾生,以致人見人愛。這兩種相反相成的有情,又與鳳姐寶釵各不相同的無情相對照。同樣一個人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第八回最後,脂評甲戌眉批,「寫可兒出身自養生堂,是褒中貶。後死封龍禁尉,是貶中褒。靈巧一至於此」。

脂評對《 紅樓夢》 的虛實相生,變化無窮有很深的瞭解與欣賞。第十一回王府回末總評,「將可卿之病將死,作幻情一劫;又將賈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變,下回同歸幻,真風馬牛不相及之談。同范並趨,毫無滯礙,靈活之至,飄飄欲仙」。二人似無關係,卻又有意義深長的關係。第十二回末,跛足道人提醒賈瑞,風月寶鑒千萬不可照正面。後來又說,「你們自己以假(正面)為真(反面),何苦來燒我」。最後脂評王府夾批指出,「須要黛玉長住,偏要暫離」。正是情節的虛實相生。

此回回末總評,庚辰朱批又說,「此回忽遣黛玉去者,正為下回可兒之文也」。又說,「況黛玉乃書中正人,秦為陪客,豈因陪而失正耶。後大觀園方是寶玉寶釵黛玉等正緊文字,前皆系陪襯之文也」。可是在第五回寶玉的紅樓一夢中,可卿是兼美仙子,兼有黛玉與寶釵之美。在人間她與釵黛從未見面,以免相犯(俞平伯)。同回寶玉在太虛幻境聽紅樓夢曲,倒數第二首「好事終」寫秦氏,有句「箕裘頹墮皆從敬」,脂評甲戌夾批雲,「深意他人不解」,可能指賈敬在出家修道之先,與尤氏已有不妥之事。俞平伯從第六十三回回目之對照「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也暗示這點(755 一756 )。第七回末焦大之醉罵,似針對一種為時已久的風氣,而不是揭發一次意外的亂倫。

於是,可卿成了貴族罪孽的犧牲,死成神明,魂托鳳姐賈家耕讀長久之計,令人悲切感服。此回脂硯齋全體人馬出動評書,各有警句,如開頭甲戌眉批,松齋雲,「語語見道,字字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此身為何物矣」。脂硯齋全隊人物如希臘悲劇中的合唱隊,出入劇情之中,同聲哀悼此事。故事中人賈寶玉已出入夢幻與真實,一聞此事即為賈府的前途急得吐血。

可卿死後,由於虛實相生的變化,賈府反而如可卿托夢給鳳姐所云,「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元春才選鳳藻宮,賈府建造大觀園省親。但是後來確如可卿在托同一夢給鳳姐所云,「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所謂虛實相生,不但是抽像地指明色即是空,情即是幻,而且在具體的情節上演出三春即是三秋。傳統的紅學家指出,「元迎探惜」即是「原應歎息」,並說,「元春省親,迴光返照;探春理家,支撐門面;迎春誤嫁,江河日下;惜春出家,家破人亡」。同時元宵節與中秋節不斷在情節的虛實相生上發揮盛衰的轉機。

本文最後想從虛實相生來探討中心人物黛玉、寶玉、與寶釵的關係。大觀園誠然是本書的正文。從第十六回起,作者似乎約請讀者一起參與他的創作與寶玉的經歷。己卯本脂評在第十九回上半提到末回情榜中,黛玉是「情情」,寶玉是「情不情」。這二者又是虛實相生,二人「恰恰成對」,同屬「圖圈不解」。此二人本是從神話中來,在人間留下一段不見首尾的永恨,又回到神話中去。

神話性格與大自然相接.所以有解釋不完的神秘性。此二人的性格,可說是虛實相生最佳例子之一。二人均遺世獨立,個性鮮明,起先為眾人自為癡呆,終於為世人公認屬於最有代表性的男女原型。二人的愛情與婚姻,又是相反相成。在第二十五回上半,脂評甲戌夾批說,「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提及,豈其不然,歎歎」。可是此二人的婚姻,有一種神話的原始意義,在人間似難完成,故以缺陷之美來證明天地大而不全,人生美中不足。

和二人相比,寶釵的境界已失去了神話。她與自然無甚關係,只與社會有關。而在她對人的關係中,更因利害而畫地自限。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脂評庚辰回前總批說,「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從這回起,黛玉完全接受了寶釵為「姐姐」,而寶釵對黛玉至少在表面上也是恩愛有加,視為知音。但是這只是自然與社會的暫時結合。

重要的是釵黛二人的性格關係已經由相反演變成了相成。因此,釵黛與寶玉的關係也到達了一種調整的和諧。第四十九回寶玉甚至借西廂記戲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把釵黛看成相敬如賓的夫妻。黛玉逝後,寶釵究竟如何?我們可以從脂評及曹學中拼湊出一幅圖畫,也是很悲慘的,正配上賈府「樹倒湖獅散」以後之事。黛玉還淚淚書,大觀園凋零後賈府也衰敗。寶玉被捕接上流亡與出家。寶釵卻不得不在現實社會中活下去,「扼殺了少女心靈中真與美的因素,使之逐漸消亡,最後悲慘地死去;卻又保存了她身上的世俗之善並譽之為美,而這「善」最終又不得不變而為「偽」(朱淡文)。

第二十二回開頭,脂評庚辰眉批說,「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此回寫寶釵生日,而黛玉之生日,則是不寫之寫。作者可說一筆雙寫,寫釵正為定黛,寫賈玉正為寫甄玉。此回寶玉卻大談禪機,他的老師是一僧一道,正代表禪宗的佛道合流。寶釵後來引六祖惠能與神秀的渴語,以為惠能更高。其實二者虛實相生,寶釵之學力重漸修像神秀,黛玉之穎慧重頓悟像惠能。兼有釵黛之美的兼美仙子,在紅樓一夢中受托引寶玉脫離迷津。寶釵與黛玉對寶玉的影響則是方向相反,作用相成,對寶玉及讀者都起一種心理平衡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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