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冤詞
清代學者閻若璩(1636——1704)寫了一本書叫《古文尚書疏證》,指出東晉人梅賾所獻《古文尚書》(比《今文尚書》多出二十五篇)是東晉人偽作。(真的《古文尚書》在東漢時已經佚失)與他同時的另一學者毛奇齡(1623——1713)也寫了一本書,叫《古文尚書冤詞》,為古文尚書辯護,認為古文尚書是真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毛奇齡「其學淹貫群書,而好為駁辨以求勝,凡他人所言者,必力反其辭。」實際上,閻說廣為學術界所接受,可說已成定論。
十多年來,紅學界有不少爭論,其中一個是版本之爭。為此甚至還引發了一場有關名譽權的官司。爭論的問題是:現存的《石頭記》(《紅樓夢》)80回抄本是真是假。有些學者提出,現存的帶有脂硯齋批語的《石頭記》抄本都是根據程偉元、高鶚整理的《紅樓夢》120回本偽造出來的,這就是所謂「程前脂後」說。我不同意這種看法,要為《石頭記》辯護,所以模仿毛奇齡,就用《石頭記冤詞》作為題目。至於是否與毛奇齡一樣,說得不對,那就要請各位評判了。
一、《紅樓夢》版本的歷史與現狀
我們讀任何書籍,都會遇到版本問題。古代小說的版本問題(如《水滸傳》有簡本繁本;繁本又有100回本、120回本、70回本等)。版本的意義。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更特殊更複雜。我們結合《紅樓夢》的流傳史來介紹它的版本。
第一階段,是抄本流傳的時代(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以前)。曹雪芹寫作《紅樓夢》,開始先在朋友之間傳看,漸漸流入社會,傳抄本越來越多,成了商品。程偉元《紅樓夢序》說:「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唯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祗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祗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程甲本)程偉元、高鶚《紅樓夢引言》說:「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准情酌理,補遺訂訛。……一、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程乙本)
由此可知:最初二三十年以抄本流傳於世;本名《石頭記》;抄本只有前八十回;各種抄本互有異同。(後四十回問題暫不論)
這一階段具體的情況,如有多少抄本,異同如何等等,就難知其詳了。
第二階段,是程高本流行的時代。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程高二人用木活字排印出版了《紅樓夢》(「抄錄固難,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見程乙本引言)與當時流傳的抄本比較,這個印本有兩大特點:(1)書名用《紅樓夢》,不用《石頭記》;(2)全書120回。(後40回來源暫不論)第二年,即1792年,程高又重新排印一次,說:「初印時不及細校,間有紕繆,今復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引言)。一般把1791年本稱為程甲本,第二年的稱為程乙本。
按程高的本意,應該以程乙本替代程甲本才是。但實際情況卻相反。由於程甲本很快就流行開去,各地紛紛翻刻,結果程乙本反而幾乎凐沒不聞。直到1927年亞東書局根據胡適的建議,將程乙本標點鉛印出版,才開始了程乙本流行的時期。
第三階段,是抄本被發現以後的時代。這個階段,始於1911——1912年有正書局石印出版80回本《石頭記》(大字本)。有正書局老闆狄葆賢(1873——1921,字楚青,號平子。曾參加維新變法運動),得到一部《石頭記》抄本,80回,有回前批,雙行小字批,回後總批。前有乾隆年間戚蓼生(?——1792,字曉堂,浙江德清人)的《石頭記序》。由於戚序與正文字體相同,可知這個本子不是戚藏本的原本,而是過錄本。狄將此書付印時,題為
《國初鈔本原本紅樓夢》(版心仍題《石頭記》)。1920年又縮印成小字本。有正書局的本子通常被稱作有正本或戚序本。有正本是最早被發現並付印的一部抄本,在《紅樓夢》版本流傳史上本來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但是,儘管狄平子大加宣傳(包括自加眉批,指出「原本」勝於「今本」即程高本),卻沒有得到重視。只有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的引文采用有正本。
以後其他抄本被陸續發現,情況就不同了。
1927年胡適購得《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殘本,僅存1——8回,13——16回,25——28回,共16回。有眉批,側批,雙行批,回前回後批等,批語數量特多。劉銓福舊藏。因第一回正文中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的話,故通稱甲戌本。甲戌,即乾隆19年(1754)。這是底本的年代,現存甲戌本是過錄本(以下庚辰本,己卯本同此)。從此抄本受到紅學家重視,更多的抄本相繼被發現。下面作一簡單介紹:
庚辰本。也題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共8冊。存78回(缺64,67回)。有眉批等批語。每冊卷首標明「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從第5冊起首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字樣,故簡稱庚辰本。庚辰,指乾隆25年(1760)。此本於1933年在北京出現,原為徐星署所藏,現藏北大。此本抄手水平低,但從完整性和保存原貌而言,被認為是最重要的抄本。
己卯本。也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殘本。存1——20回,31——40回,55回後半回,56——58回,59回前半回,61——70回(內64,67兩回系據程本抄補)。實存41回又兩個半回。有雙行批等,無眉批。解放前為私人收藏,現藏北圖。(55——59的三回又兩個半回為後來發現,藏歷史博物館)第四冊首頁有「己卯冬月定本」字樣,故稱己卯本。己卯,是乾隆24 年(1759)。此本與庚辰本關係密切。以上三本均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蒙府本。《蒙古王府本石頭記》的簡稱。原題《石頭記》,因71回末有「柒爺王爺」字樣,又據說購自蒙古王府,故稱。全書120回。1——56回,63——80回,屬脂評抄本系統。57——62回及後40回據程甲本抄配。有雙行批等。此本文字與戚序本比較接近。1961年為北圖收藏。
列藏本。書名《石頭記》,因藏於前蘇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故稱。存80回。有各種批語共306條。以上抄本都題《石頭記》。
甲辰本。書名《紅樓夢》。因前有夢覺主人寫於「甲辰歲(乾隆49年,1784)菊月中浣」的序,故稱。80回。1953年發現於山西。此本有幾個特點:1,在現存抄本中,最早改名為《紅樓夢》。2,正文有較多的改動(包括刪節,簡化等),其中有很多與程高本相同。所以有人認為它是抄本到程本的過渡。3,帶有評語,但已經過刪削。第19回回前有抄藏者的批語:「原本評注過多,未免旁雜,反擾正文,今刪去,以俟後之觀者凝思入妙,愈顯作者之靈機耳。」
舒序本。書名《紅樓夢》。前有乾隆重五十四年(1789)舒元煒序,故稱。存前40回。無批語。吳曉鈴先生藏。
夢稿本。書名《紅樓夢》。因書前有「蘭墅太史手定紅樓夢稿百廿卷」字樣,影印時題《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120回。無批語。正文來源複雜,一度被人誤認為是高鶚定稿本。原收藏者是清中葉楊繼振,今藏社科院文研所。以上抄本都題《紅樓夢》。
還有鄭殘本(僅23,24兩回),戚寧本(同有正本)等,略。
主要的就是上述9種,即:有正,甲戌,庚辰,己卯,蒙府,列藏,甲辰,舒序,夢稿。需要說明:1,這些抄本正文文字沒有完全相同的。2,有的有批語,有的沒有批語。3,批語有的署名,有的不署名:署名有脂硯齋,畸笏叟等等,到底那些是脂批,那些不是,很難分清。但與程稿本相對而言,人們一般把它們籠統地稱作脂本或脂抄本。當然,廣義地說,程稿本的底本也是一個或幾個抄本
但紅學界通常把紅樓夢的版本分為兩個系統,即脂本(抄本)系統和程高本(刻本)系統。
除了有正本以外,甲戌本等抄本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一般人不能看到。後來陸續影印出版,現在上述抄本都已影印。但影印本價格昂貴,而且未經整理的抄本也不適於一般讀者閱讀。
195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八十回校本》,此書以有正本為底本,以庚辰,己卯,甲戌等本做校本。這是第一本以脂本為底本的整理本。不錄批語。全書共4冊:《〈紅樓夢八十回校本(上,下)》,《紅樓夢後部四十回》,《紅樓夢八十回校字記》。俞先生說:「我們整理本書的目的,不能簡簡單單地只重研究者的參考,而必須兼顧一般閱讀者的需要」;「不妨說它是抄本系統的普及本」。由於正文未加註釋,校字記又非一般讀者所需,故實際未能成為替代程高本的普及本。
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出版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紅樓夢》。此書前80回以庚辰本為底本(不附批語),後40回以程甲本為底本,全書有比較詳細的註釋。此書的出版,才真正打破了程高本一統天下的局面。後作過修訂。
此後出現了多種脂本整理本,有的以一種抄本為底本(如庚辰,甲戌),有的以多種抄本為底本。還有馮其庸先生主編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以庚辰本為底本,用11種本子(包括程甲本)匯校。此書對研究版本極有用,但非供一般閱讀之用。新近出版了周祜昌,周汝昌,周倫玲校訂的《石頭記會真》80回,10卷(海燕出版社,2004,5),尚未見到。
作為一個普通的紅樓夢愛好者,最好擁有兩種較好的版本,一是脂抄本整理本(如紅研所校注本),二是程甲本(如北師大校注本)。需要兩種版本的理由。
二、脂本與紅學
脂抄本的發現,在紅學史上的意義,猶如發現了新大陸。無論是正文還是批語,都給紅樓夢研究帶來了新的天地。
1,這些抄本本身就提供了新的小說文本。
2,異文比勘。這個工作,在清代就有人做了。有個署名苕溪漁隱的人,在嘉慶22年(1817)刊本《癡人說夢·鐫石訂疑》中摘錄了幾十處「舊抄本」與程高本的異文,其中許多異文與現存庚辰本等正相同。有正書局老闆也做了比較。現在各種以抄本為底本的整理本都是各人校勘的成果。
3,各種抄本與相互之間關係之研究。如馮其庸《論庚辰本》,應必誠《論石頭記庚辰本》等。
4,抄本與程本關係之研究。前80回的原貌。後40回是原作還是續書等等。
5,探佚學。脂批透露的「後數十回」,「後三十回」的情節。如「抄沒,獄神廟諸事」等。
6,根據脂批探索曹雪芹的創作過程。「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刪去天香樓一節」,等等。
7,根據脂批探索曹雪芹的家世生平。
8,脂批本身的研究:脂硯齋其人。脂批對《紅樓夢》思想藝術的分析。脂硯齋的小說理論。對脂批價值有截然不同的評價。
總之,在當今汗牛充棟的紅學著作中,很難找到不涉及抄本和脂批的。
三,脂本偽造說的提出與反響
對於脂抄本的真實性,一開始沒有人提出過懷疑。
但對脂硯齋身份和脂批有人提出過質疑。旅居泰國的華裔學者張碩人,1982年出版《紅樓夢研究點滴》,在《脂硯齋自作多情》《脂硯齋的讀紅程度》等文章中,說:「脂硯齋不是曹家的人,與曹雪芹一些關係也沒有」,「曹雪芹根本不認識他,或者至少他的批語,曹雪芹自始至終,未曾寓目」,批語「批得莫名其妙,牛頭不對馬嘴」。(見《紅學百年風雲錄》,331)
香港李知其先生自費出版《紅樓夢謎》上篇(1984,12 ),下篇(1985,9),續篇(1988,7),二續(1990,3)。他對抄本和脂批的主要看法是:「對上述三個標出『脂硯齋』字樣的批注本子(指甲戌,庚辰,己卯),我自有一個看法:認為這三個本子的內文(指小說正文)幾乎完全是過錄自一些可靠的古舊本子;但是,所有的批注都絕非內行人語,而是後人按死意加上去的,或旨在擾亂漢人視聽(按,李先生是索隱派),或志在動人耳目以求售書獲利,總之不是高明批釋。」「其實『戚序本』的內文藏謎少受後人更改,當是真正抄自古稿本;但一切雙行批注,回前回後批語以及眉批等都是外行人語。」(下篇第三章第六節版本)他認為,「戚序本的雙行批注是較早時讀者們先後各自寫上的評點文字,並無深意;至於其他如甲戌本等,雖自稱是舊本,但事實上,都出現在胡適提出自敘傳議論後的歲月,內中突然比戚序本多添了聳人聽聞的內幕報道,就不應視為必然可靠。」他說有的批語,「有可能是為迎合胡適的口味來炮製的」。「新紅學的鬧劇,說到底,就是栽在脂批的手上。」(同上第八節批注)
已經有人指出過,李知其先生關於脂硯齋和脂批的看法,與後來歐陽健先生提出的觀點,有許多是相同的,有些具體論述也很類似。
大概由於李知其先生等的著作能看到的人比較少,所以在大陸幾乎沒引起什麼反響。歐陽健先生等則不同,他們撰寫了大量文章著作,在紅學界引起了較大的論爭。
1990年,歐陽健先生應約為古代小說評介叢書撰寫一本《古代小說版本漫話》,涉及到紅樓夢的版本,經過.他的研究,提出了脂本出於後人作偽的問題。《漫話》1992年出版,在此書出版之前,他先在《復旦學報》1991年第5期發表了《〈紅樓夢〉「兩大版本系統」說質疑——兼論脂硯齋出於劉銓福之偽托》。接著,他連續在各地報刊發表了《脂本辨證》等一系列相關文章。他的觀點得到一些學者的響應和支持,他們也發表了不少文章。
歐陽先生一派的主要觀點,是:
一,紅樓夢原本就是120回。後40回不是續作。
二,程高本是現存的唯一真本紅樓夢。
三,包括有正本在內的所有現存抄本,都是根據程高本編造出來的偽書。
四,脂批脂硯齋都是偽托。
其中最重要的觀點是抄本偽造說,這是一個全新的觀點,據我所知,以前還沒有人提出過。
大家可以想像,如果這些觀點被證明是正確的,那麼,自胡適的「新紅學」直到當代紅學,都將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所以,歐陽先生的文章出來後,一時頗為轟動。我們來看一些人的評論:
「第一次提出脂本是晚於程本的偽本說,可謂驚世駭俗。……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將推翻『新紅學』七十年來之若幹成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歐陽健對於《紅樓夢》研究中的辨偽,確是帶根本意義的革命。這不是在某些枝節方面糾正紅學研究的某些偏頗、某些失誤,而是緊緊揪住新紅學賴以安身立命的脂本、脂批,揭示了這樁紅學史上最大、誤人最甚的作偽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及其巨大弊害。無怪乎此說一出,竟會產生八級地震般的強烈反應,也難怪近幾年來竟有接二連三的傚尤者揭竿而起,與歐陽健桴鼓相應。」
「萬一脂評為偽托之說能夠成立,則紅學界便立即會陷入災難性的混亂,不知有多少著述都將因失去可靠的依據而化為不著邊際的無稽之談」,這是一場「生死攸關的多年成果的保衛戰」。
有一位紅學家曾表示:「這是《紅樓夢》版本學中的全新觀點,若能經過充分的科學
論證而確立,紅學史要重新改寫。」「這一觀點一旦成立,過去用脂本寫出來的文章將
成為一堆廢紙,而自己則首先敢於否定自己過去的觀點。」
當然,也有不同的意見。《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2期刊出《1992年的紅學界》
一文,說:「歐陽健認為《紅樓夢》所有抄本都在程高擺印本之後,是劉銓福偽造的。歐陽健的這種看法不僅許多老一輩紅學家不能贊同,一些年輕的研究者也不敢苟同。由於許多紅學家認為歐陽健對《紅樓夢》版本十分不熟悉,難以與他正面討論,所以至今反駁文章不多。近來一些紅學家已表示不能讓這種觀點再擴散下去……準備對此說法進行全面批駁。」《紅樓》1995年第1期發表的《關於脂本真偽問題的討論》一文也說:「這些驚人的論點,並沒讓紅學界吃驚,因為多數研究者認為這些問題屬於紅學的ABC,在常識性的問題上糾纏意思不大,所以在一段時間裡並未就此展開討論。但後來歐陽健的文章越發越多,在讀者中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和混亂,討論也就不可避免了。」
這場討論已經持續了十多年,從文章數量看,歐陽先生一派的文章著作似乎比反駁者的多得多,但實際上他們的觀點並未為多數人接受。這只要看一看,這十幾年中,許多紅學家照樣在研究脂批脂本,並且出版了更多的抄本整理本,就可明白了。紅學史並沒有因此而改寫,雖然他們自己確實寫了一本新的紅學史《紅學百年風雲錄》。有人把敦煌文獻、甲骨文、紅樓夢脂評本並稱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史上的三項古代文獻的重大發現」,而斥程前脂後說為「荒誕不經,實不值一駁」。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認為,根本原因在於脂本偽造說本身是不能成立的。
四、駁「程前脂後」說
「程前脂後」說的主要含義是,脂抄本是根據程本編造出來的偽書。顯然,此說如成立,脂硯齋和他的批語之真假問題,也就無須再討論了。
歐陽健先生說:「脂本和程本的關係,從理論上講至少有四種『思路』可供選擇:二者皆真,二者皆偽,程偽脂真,脂偽程真;但就版本承嬗關係而言,脂本和程本,只能是一先一後,一真一偽,這是無法調和的。」
其實,脂本和程本,為什麼在版本關係上一定是一先一後的承嬗關係呢?打個比方,為什麼二者一定是父子關係,而不可能是兄弟關係甚至是雙胞胎的關係呢?所以,只能是一先一後,一真一偽的說法,不能成為討論的前提。
歐陽先生斷定程前脂後,是他經過研究後得出的結論。他曾談過他進行「紅學辨偽」的思路和方法,他說:「古代小說版本鑒定的經驗證明,只有(要?)著重從那些既是『有意的改動』,而又絕無可逆性,亦即只能從這一方向流動,而不能從相反方向流動的異文著眼,就可以判明二者的先後,亦即考定誰以誰為底本的問題。」又說:「我通過大量異文的對勘,證明脂本與程本之間的異文,相當一部分不存在可逆性,其中只有一個是本源的、第一性的,另一個是派生的、第二性的。……結論是:程本不僅優於脂本,而且早於脂本。」
他的思路和方法並不錯,但其結論卻未必對。問題出在他實際上心中已橫著一個「程前脂後」的先入之見,因此只注意找有利於自己的實證,而忽略或迴避不利於自己的例證。其次,由於種種原因,他對例證的分析判斷往往不正確。
歐陽先生及支持程前脂後說的人,他們提出的最重要的版本論據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個別字句的異同。他們認為不僅「幾乎一律是程甲本文字精當而脂本卻相應見絀」,而且都是脂本改篡程本的明證。歐陽健曾舉出40個例子。另一類是脂本有大量「竄行脫文」現象。有人從庚辰本中找出34個竄行脫文的例子,然後得出結論說:這些例子,「絕大多數都是由於相鄰兩行字詞相同,抄手粗心大意,頭昏眼花,態度馬虎,不負責任,糊里糊塗從上一行跳到下一行去了。正是從這些 『竄行脫文』的地方,我們才清楚地看到,脂本抄手的面前,分明就活生生地擺著一部程甲本《紅樓夢》。」他們認為這是程前脂後的「鐵證」。
對於他們提出的這兩類例證,我們今天不能一一來加以分析辯駁。這裡只通過他們舉出的一個例子來說一下我們的看法。大概他們覺得這個例子最典型,最有說服力,所以一再地提起。
這個例子見於庚辰本第23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的一段話:
如今早(且)說賈元春,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謬(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想畢,遂命太監夏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缺:讀書。賈政、王夫人接了這諭,待夏忠去後,便來回明賈母,譴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
程甲本作:
……須得也命他進去
居住方妥命太監夏忠到榮府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錮命寶玉也隨進去讀書賈政王夫人接了諭命夏忠去後便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
因此,歐陽健先生等指出:
一、庚辰本有明顯脫文,「命寶玉仍隨進去收拾打掃」云云,使寶玉成了打掃之廝役。
二、庚辰本「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一句多出「只管」 兩字,好像寶釵等已經進居園中,或至少已萌生在園中居住的念頭,顯然是錯的。
三、 寶玉之隨眾姊妹入園,是蒙元春的特許,故程本作「命寶玉也隨進去讀書」,脂本改「也」為「仍」,更是錯上加錯。
他們認為, 這個例子「不僅說明庚辰本晚於程本,而且簡直就是直接依據程甲本抄錄而竄行脫文的」。
我認為這些說法都不能成立。第一,關於竄行脫文。庚辰本這段確有脫文。但其他抄本有正、蒙府、列藏不脫(甲戌、己卯缺此回,舒序本脫文同庚辰,甲辰本同程甲)。所有抄本中的脫文,都與此類似,即某抄本在某處有脫文,別的抄本不一定也有脫文。
又,現存的庚辰本是過錄本,它的脫文也許是過錄時漏抄,或底本就有脫文,怎能斷言一定是抄程本時抄漏了呢?所以宋謀瑒先生說:「如果脂本不是一個系列而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庚辰本,而且這個孤零零的庚辰本還是地地道道的原本;它與程甲本文字差異的原因,不是程甲本在後妄改庚辰本,就是庚辰本在後抄錄程甲本無意中抄漏了,二者必居其一的話,曲沐這些『實證』當然是『鐵證如山』,『一錘定音』,『程前脂後』,鐵板釘釘,所有的新紅學家一律向歐陽健『繳械投降』,『低頭認錯』。然而事實上脂本是一個系列,有十二三種之多,庚辰本又是紅學界公認的過錄本。你怎麼能說庚辰本非抄程甲本不可,而不能抄自它的原本;關公只能戰秦瓊,不能戰呂布呢?這是一個沒有校勘學常識的小學生也懂得的道理。」應該說宋先生的反駁是有力的,但未能說服他們,他們說,你說庚辰本等是過錄本,那你必須拿出它的「底本」 即「原稿本」來才能證明它是過錄本。不過照此邏輯,我們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否定程高本了。順便說一下,脂本有脫文,並非新發現,有人還專門研究各種版本的竄行脫文現象,包括程本的脫文,下面我們將專門講程本的脫文問題。
第二,關於「只管」一詞。這裡的意思同「儘管」,表示不必考慮別的,可放心去做。如一個幹部找人談話,最後說:「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只管說,我們一定幫你解決。」 既可能是對方真有困難想提出來,也可能是對方並無困難。如說:「今後有什麼困難, 只管提出來。」則更是指尚未發生的事了。又如:「有好酒,只管拿出來,我每不虧你。」 因此「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並不一定意味著寶釵等已經進居園中或已萌生入園居住之念。
第三,關於「仍」字。歐陽健先生等說改「也」為「仍」,是錯上加錯。這是因為按照他們的理解,「仍」是仍舊、仍然的意思。如果這樣,那庚辰本第41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中有一個「仍」字也用錯了,請看: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ban)瓜包(pao)斝」三個隸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喬 」。妙玉斟了一喬與黛玉。仍將前番(以前、原先的意思)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各本「仍」字均同)
如果我沒有記錯,在此之前,小說並沒有寫過寶玉曾在櫳翠庵喝過茶。怎麼這裡用「仍」字呢?程高本這句完全相同,不知歐陽健等注意到沒有。我認為,這兩個「仍」字其實都沒用錯。在古漢語中,「仍」字不僅有仍然、依舊的意思,而且經常與「乃」字通用,有於是,就、因而、而且、並且等等意思,特別是唐宋以來,這樣的用法極其常見。現舉數例如下:
1、《南史·劉善明傳》:
(劉)與崔祖思友善……及聞祖思死,慟哭,仍得病,建元二年卒。(按,這個「仍」字等於「乃」,意思是於是、因而。「仍得病」並不是說劉原來有病,現在又得了病。)
2、《明皇雜錄》「姚崇」條:
姚元崇(本名元崇)與張說同為宰輔,頗疑阻,屢以其相侵,張銜之頗切。姚既病,誡諸子曰:「張丞相與我不葉,釁隙甚深。然其人少懷奢侈,尤好服玩。吾身歿之後,以吾嘗同寮,當來吊。汝其盛陳吾平生服玩寶帶重器,羅列於帳前,若不顧,汝速計家事,舉族無類矣;目此,吾屬無所虞。便當錄其玩用,致於張公,仍以神道碑為請。既獲其文,登時便寫進,仍先礱石以待之,便令鐫刻。張丞相見事遲於我,數日之後當悔,若卻征碑文,以刊削為辭,當引使視其鐫刻,仍告以聞上訖。」姚既歿,張果至,目其玩服三四,姚氏諸孤,悉如教誡。不數日文成,敘述該詳,時為極筆。……後數日,張果使使取文本,以為詞未周密,欲重為刪改。姚氏諸子仍引使者示其碑,乃告以奏御。使者覆命。悔恨拊膺,曰:「死姚崇猶能算生張說,吾今知才之不及也遠矣。」(按,這裡用了四個「仍」字,大家聯繫上下文,就不難理解它們的意思)
《紅樓夢》中的兩個「仍」字,也相當於「乃」,可作就、於是等解。「仍」字的此種用法,其意義大都比較弱化,有時主要起句子或句子成分之間的連接作用。「程前脂後」說主張者提出的許多「異文」實證,其實恰恰可用來證明脂本並非抄自程本。不過,如果只是單單就他們提出的「實證」或「鐵證」來進行討論,他們是很難被說服的。所以我們要在異文比勘方面提出新的例證來,這些例證是他們所忽略或迴避的。
第一, 程高本的竄行脫文問題。不錯,抄本有許許多多的脫文,但程高本有沒有脫文呢?1997年我寫了一篇短文,題為《如何看待程甲本〈紅樓夢〉中的竄行脫文現象?——「程前脂後」說再嫌疑》。我說;「王三慶教授發現不獨抄本有脫文,而且程高本同樣有脫文,這一點更值得引起『程前脂後』說的主張者的注意。」文中舉了8個例子,結論是:「脂本並非偽造,它們自有其淵源;而歸根到底,程甲本的底本也無非是源出於《紅樓夢》(《石頭記》)稿本的一種抄本而已。」
他們注意到了這篇小文章,認為:「曦鍾開拓了考察『竄行脫文』現象的新思路。也就是說,他在曲沐提出的脂本『竄行脫文』的三十四條之外,又另行提出程甲本也有『竄行脫文』的現象,無疑是極其重要的;如果這一判斷符合事實,則對有關『竄行脫文』的認識勢必需要重新考慮。」
歐陽健先生撰文對拙文進行評析,承蒙他讚揚我「對不同的學術見解,能以理服人而不是咄咄逼人,是學者風度和修養的反映。」不過,他發現我「所說的程甲本的『竄行脫文』現象,其實是出於誤會」。現舉兩個例子,看看我是否出於誤會。
1、 庚辰本第22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綵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
程甲本作:
……晚上也來承歡取樂。[中缺: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綵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王夫人、寶釵、代(黛)玉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
按:程甲本因「取樂」二字重出而竄行脫文,顯得前後不接。
歐陽評析:在這段異文中,程甲本較庚辰本少了「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綵燈,請賈母賞燈取樂」諸字,那麼,這是不是「竄行脫文」呢?我們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制謎猜謎(?原文如此)活動的地點是在賈母上房,故書中寫賈政朝罷,「也來」承歡取樂;而賈母上房中的一切,都是早早現成準備好的,根本用不著如庚辰本所敘的那樣要由賈政來設酒果、備玩物、懸綵燈。制謎猜謎的中心人物是賈母,賈政反倒是不受歡迎的多餘人,怎麼能說是他來「請賈母賞燈取樂」呢?再說,大家取樂的活動是猜謎,庚辰本卻說是「賞燈」,也是錯了的。庚辰本之種種不通,證明它所多出的文字,完全是後人有意增添出來的。關於席位安排的交代,兩本亦微有不同,當以程甲本為當。庚辰本「三春」名字之略稱,黛玉之簡寫,亦是出於抄手的躲懶,決非原本所為。
再按:上文確已寫賈母已「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但賈政也確實準備了酒果玩物。何以見得?有程甲本自身為證。下面寫賈母攆賈政去歇息,賈政因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與(庚辰本作「以」)兒子半點?」又,賞燈與猜謎也並不矛盾。
2、 庚辰本第53回:
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他起來,笑說:「你還硬朗?」烏進孝笑回:「托爺的福,還能走得動。」賈珍道:「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不是都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放心了。」
程甲本作:
……「你還硬朗?」[中缺:烏進孝笑回……「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
按:程甲本顯然漏掉了中間的一答一問,結果答非所問,突然冒出「他們可不是」云云,令人莫名其妙。
歐陽評析:按庚辰本的說法,烏進孝的兒子輩此番都沒有來,故令賈珍發問道:「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只是它忘了交代一個重要的問題:如許堆積成山的「孝敬」物品,難道是烏進孝一個人運了送來的嗎?不可能。主要的勞動力還是那烏家的小字輩,烏進孝則是帶隊的。再說,烏家的小輩們難道不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當然願意;實際上,這班年輕人都已經跟著來了,烏進孝只是擔心他們太年輕,怕路上有閃失,所以還得親自押運前來。再過幾年,等他們再大一些,就可以放心,不必自己再跟著來了。這裡的「小的們」,乃是烏進孝的自稱,而非指他年輕的後輩;庚辰不明此理,妄加賈珍的發問,既弄巧成拙,又無端地美化了賈珍,實屬敗筆。
再按:歐陽的評析顯屬強詞奪理,所以簡直有點不知所云。「小的們」一詞,在庚辰本中明明是烏進孝自稱,何來「不明此理,妄加賈珍的發問」?叫烏進孝的兒子們替代父親來送東西,怎麼可以上綱到「無端地美化了賈珍」?若然,則程甲本後文接著寫賈珍「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豈不更是美化賈珍了?程甲本的這幾句脫文,前面提到的苕溪漁隱就指出過了。
程甲本的「竄行脫文」,還有許多例子,此刻不能多舉。程甲本竄行脫文,與脂抄本竄行脫文一樣,本是情理中事,因為它的底本也是抄本;即使它直接按照曹雪芹的原稿排印,也難保不會有錯漏。可以設想,如果凡程高本脫漏的地方,脂抄本也一律脫漏,「程前脂後」說的主張者也許樂意承認程高本存在脫文現象。無如程本脫文的地方,脂本偏偏不脫,如果承認程本脫文,就不能說「脂本抄手的面前,分明就活生生地擺著一部程甲本《紅樓夢》了。」
所以他們只能走強詞奪理的一條路。但強詞奪理終歸是不能說服人的。有朋友開玩笑說,如果脂本真是偽造,那作偽者為程本補那麼多漏洞,簡直比自己創作一部小說都難了。
第二、除了程高本的竄行脫文外,我們還可以找出脂抄本中的一些特殊詞語,通過與程本的比勘,可以證明這些詞語是《石頭記》所原有的,是「本源的、第一性的」,而程本的改文則是「派生的、第二性的」。
這裡只舉幾個例子。
一、「足的」
1、 庚辰本第17——18回(兩回未分開。程甲本在17回):
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生兒皆不中用,足的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程甲、甲辰、夢稿作「到底」,己卯作「足的」,蒙府、有正作「促的」,舒序作「只的」,列藏作「須得」)
2、 第19回:
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到好,擱在這裡到白糟蹋了……」(程甲、夢稿作「鬧的」,甲辰、己卯、蒙府、有正、舒序作「足的」,列藏作「疼的」)
3、 第39回:
只見東南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回說:「已經下去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的看著火光息了,方領眾人進來。(程甲、夢稿作「足足的」,甲辰、己卯、舒序、列藏作「足的」,蒙府作「足等」,有正作「看著真的」)
4、 第39回:
一時散了,背地裡寶玉足的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程甲、夢稿、蒙府作「到底」,己卯、舒序、列藏作「足的」,有正作「真的」,甲辰作「捉」)
5、 第45回:
老太太、太太還說你(指李紈)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彀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程甲、甲辰、夢稿作「足足的」,蒙府作「足的」,列藏作「定的」,有正無相應詞語,己卯、舒序缺此回)
6、 第59回:
又要給寶玉吹湯,你說可笑死了人。我見他一進來,我就告訴那些規矩,他只不信,只要強做知道的,足的討個沒趣兒。(程甲、甲辰、蒙府作「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兒」,己卯、有正作「足的」,夢稿作「到底」,列藏作「只要強作知道是的,討了沒趣兒」,舒序此回缺)
7、 第62回:
(襲人)隨了寶玉來尋著香菱,他還站在那裡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太淘氣了,足的了淘出個故事來才罷。」(程甲、甲辰、蒙府作「總要」,己卯、夢稿作「足的」,有正作「到底」,列藏作「到的」,舒序缺此回)
對「足的」一詞異文的分析。「足的」,疑是某地口語,為作者所常說,意思是到底、終於、最後還是等。庚辰本這七處「足的」,意思都很通順。可以推知,無論脂抄本還是程甲本,它們的祖本,都是「足的」。既然程甲本已經把「足的」全部改掉,故抄本不可能出自程本。我化名寫了《〈紅樓夢〉語言中的一個謎:「足的」——兼談庚辰本的真偽問題》。對此,歐陽先生在一篇文章中順便進行反駁,說「作者的考察之細,是令人歎服的,但『思路』卻不一定對頭。」按他的思路,「足的」都是抄手的誤抄,「幾乎都是在抄錄過程中被抄者自己發覺後點去的」(?),是「語言廢料」,既不符合我們一直在講的語言的規範和優美,更不能駁倒脂本後出說。
二、「越性」
這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詞語。據我的統計,「越性」一詞在庚辰本中一共出現35次;另有一處庚辰本中作「索性」,而有的抄本中作「越性」,因此,總共出現了36次。它的意思是索性、爽性、乾脆。與「足的」一樣,庚辰本中的35處「越性」,在其他各本中,有時相同,有時被改成其他詞語,如索性、爽性、越發等等。「越發」是更加的意思,所以將「越性」該成「越發」是不對的,這點下面再談。特別要指出的是,程甲本中也有一處「越性」(19回)。
先舉幾個例子。
1、 庚辰本第15回:你要在這裡曠,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罷了,明兒可是定要走的了。(甲戌、己卯、蒙府、舒序作「越性」,夢稿、列藏作「索性」,有正作「率性」。程甲、甲辰作「越發」,似乎可通,其實並不確切)
2、 第40回:恐怕老太太高興,越性把舡上劃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著。(己卯、蒙府、有正、舒序、列藏作「越性」,夢稿作「索性」。程甲、甲辰作「越發」,不妥)
3、 第44回: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列藏作「越性」,蒙府作「索性」,有正作「率性」。程甲、甲辰作「越發的」,誤)
按:小說寫這個丫頭本來見了王熙鳳是往裡面跑:「只見又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兒提著名字喝住。」她見躲不過了,便索性跑出來,裝著正要把賈璉與鮑二家的事告訴鳳姐。程甲本把「越性跑了出來」,改成「越發的跑了出來」,顯然大違作者原意。
4、第74回:平兒見了這般……帶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越性把房門掩了,自己坐在台磯上,所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蒙府、有正、列藏作「越性」,程甲、甲辰、夢稿作「越發」)
按:由於「越發」本無索性的意思,歐陽健先生等校注的程甲本《紅樓夢》,不得不把這句中的「越發」註釋為「索性的意思」。
5、第19回:卻說自寶玉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程甲、己卯、蒙府、有正作「越性」,舒序、夢稿作「越發」,列藏作「越」,甲辰作「任性」)
按:這一句程甲本也作「越性」,這條漏網之魚,恰好證明「越性」一詞是《紅摟夢》原有的,既非抄手誤抄,也非有人作偽。因為抄手再馬虎,也不可能馬虎到把幾十處的「越發」、「索性」等等統統誤寫成「越性」;同樣,也不能想像,會有一個作偽者竟然會故意把程甲本中的「越發、索性、爽性、一發」等等一律改作「越性」。
還有許多與「足的」、「越性」相類似的詞語,可以證明抄本絕非出自程高本。
結論:「程前脂後」說根本不能成立。
至於其他問題,如有關脂硯齋和脂批的種種問題,當然可以繼續討論。
傅光明:陳先生為我們講了《紅樓夢》繁複的版本問題,脂本與紅學的關係,並著重就「程前脂後」說,提出了反駁。從陳先生的反駁看,《石頭記》真是冤深似海呀!「程前脂後說」是石破天驚的學術創見,還是缺乏科學論據的突發其想?對此我們要有自己獨立的判斷,而非見誰說的都有理。一看歐陽健,覺得他說得蠻有道理;一聽陳先生,覺得陳先生反駁得也對。這就不行。這就要求我們得從最初的入門開始,首先選擇並仔細閱讀好的、有定評的版本,然後才有可能慢慢從各式各樣的紅學論爭和紛爭中,分析真偽,得出自己的見解。但就紅學的各種論爭而言,無論大到《紅樓夢》的思想藝術性,小到關於《紅樓夢》書中的女性是大腳還是小腳,還是關於《紅樓夢》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以及更為複雜的版本問題,等等,有一點是無庸置疑沒有爭辯的,那就是《紅樓夢》是一部千古不朽的文學名著,是寶貴的中華文化遺產。最後,讓我們感謝陳熙中先生的精彩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