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莊子》、禪之關係及其文本詮釋座談會
一、引言
各位至友,鄙人中風多年,有言語障礙,說十句話能有五六句叫別人聽懂,就算好了。但是又捺不住心靈的激動,非說幾句不可。真是「聾子好問話,啞巴好搭話」,無法可想的事,好笑好笑。
有的同志要問,前幾年,《明清小說研究》曾經設立過《紅樓夢》討論專欄,正熱熱鬧鬧,不知為什麼又終止了,現在又舉行「《紅樓夢》與《莊子》、禪之關係和文本詮釋座談會」,不知是過去討論的繼續,還是有更廣闊的希求?往事多因,不必再去糾纏了。你理解為往事繼續也可以,理解為新題啟迪也可以。重要的這是文學藝術座談,形式應該活潑,意見應該新鮮,各抒己見,輸誠而言。不必按什麼什麼計劃,目的只有一個:繁榮文藝學術。值此中秋,天高氣爽,金菊含苞,尋晉代陶弘景西山種梅之舊址,登四方八景之高閣,漫議《紅樓夢》與《莊子》、禪之話題,新詞可稱文學沙龍,舊詞可稱古林集序——沿古代蘭亭集序之盛事,適當代改革開放之新潮,不知可否?鄙人在1987年9月,曾作一首自度曲詞曰:
猜薩空了命名哲理意蘊
空空空,莫笑無為總是空。老莊憤極始言道,玄玄茫茫透化功。
三千芥子藏吾愁,愁到極處轉成空,不空也是空。
了了了,莫道君行總是早。歷盡滄桑道不知,碧空無限終是渺。
無為有處有還無,方生方死竟未了,不了也是了。
莊子乃兩千三四百年前人,《南華經》學說空靈,薩空了與鄙人非親非故,又扯不上鄉誼,立這個題目,自說自話,不過發彼時鄙人之幽思耳。當年深秋,又作一首《自嘲》詞:
玩笑人間六十年,晚來無事作神仙。劇院物色鐵拐李,各處尋覓在這邊。
自雲身上有良藥,蹁躚著述荒話添。雷公捉住翻葫蘆,原是空空禿僧顛。
附註:余中風三年,悟自嘲可以延年,再十年可乎?吾友老楊見之不喜,曰:「大酸!」——彼時局勢於我,不得暢懷,安得不酸!時光流逝,倏忽十年,余果然竟不辭世。而吾黨於去年秋天開十五次代表大會,今年新春召開九屆人大,日新月異,誠一日千里,樂何如之,於今年六月又填一首詞:《念奴嬌·紅樓夢臆》,曰:
墨淚1孽蟲2,道破了紅樓氣韻本質。三百年來論紛紛,奧堂淵藪月日。泥生水生,情情不情,胡言亂語時。無事忙人,神瑛最怕儂嗔。
遙想冤案緣由,霜劍有何據?深夜久咳。寒塘鶴影,聯句爭,詩魂凜冽。太虛靈河,無情應笑我,瀟湘琴瑟。神骨依稀,絳珠咽嗚高潔。
七月,又作《再讀五美吟悼黛玉》七絕一首,後兩句云:
命運相聯卿生早,二百年後晶悟遲。
命運一詞的「命」和「運」,難道可以不「相聯」嗎?「晶悟」又有何解?《紅樓夢》產生於十八世紀前期,二百年後相當於十九世紀末,從戊戌變法始,以後是一連串的變革,則余之所謂「晶悟」,是否某一階段參加「革命」?而參加革命後之寶、黛又可以免去不幸之悲劇麼?則余之所言,不過夢囈耳!
二、《紅樓夢》與《莊子》
《紅樓夢》主要是寫一群女孩子的命運,該書寫到英蓮之命運,說她「有命無運」。這不是在說「命運」可以分開嗎?客有難曰:小說的核心任務就是描寫人物之命運,這是大家都知的道理。現在我們最關心的是為什麼要立「《紅樓夢》與《莊子》、禪」這個題目進行座談,本意究在何處?余答曰:第一,從文學藝術美的角度來看,《紅樓夢》是明清小說陰柔之美的頂峰;《水滸》是陽剛之美的頂峰。兩者不可以互相代替。一次我與老友顧爾鐔討論及此,他說從全面觀點考慮,究竟《水滸》不敵《紅樓夢》。余從顧。
第二,從人類發展和文化觀點出發,余有這樣信念:「社會未來與文學未來同步」。在此研究範圍中,中西文化發展史的同點與異點,可能有哪些結論?文學藝術本異常敏感,《紅樓夢》又為明清小說異常敏感的觸點。
第三,儒家和道家是中國人文化思想發展中兩大主要流派,研究它的同點和異點以及它們對文學的影響,當為必然之渠道。
第四,歷史、命運和現實生活,每時每刻都糾纏在一起,構成矛盾,就看你如何對它,持什麼態度,而這又顯現各人之氣質:有理是否有情;個體與群體、悲劇與喜劇、單因子與多因子、真與幻、善和惡、聯結與意境構成等等,該如何判斷?
第五,「命運」一詞,「命」與「運」共同構成,可不可分開?假如我們把「命」主要理解為自然,「運」主要來自社會,按這種分界法,來「考察」《紅樓夢》,結果又將如何?客又有難曰:「這還是泛泛之論。我要問的真意,是這座談會的起意。」余答曰:「明白點說,對《紅樓夢》的研究現狀很不滿意,又說不清道理,想以此為契機,生發開去。某些刊物不是提出『第三次思想解放』麼?由是我意念蹁躚,想到莊子『等是非同善惡』之怪論,是不是應該有新的解釋……」客又難曰:「怎麼解釋?胡說八道也可以?」余答曰:「把時間放長了看去,幾十年,幾百年,上千年,幾千年看去,則『是非』可以相同,『善惡』可以相等。以此觀點,再去研究《紅樓夢》,可能出現新的觀點。」客笑曰:「這可看作新意。」余又曰:「不僅如此,老子《道德經》十八章有『大道廢,有仁義;知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這也是莊子不斷重複的,說不定應有新解……,由此來思及《紅樓》……」客曰:「我不再打擾你,請你恣肆下去……」余曰:「不能再恣肆,再恣肆就離題太遠了。」為了參加這次座談,我花三個月讀了三本書。第一本初讀傅雷譯文集法國丹納著的《藝術哲學》,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傅雷把這本書譯出,到兒子為他出版,經四十年,中間他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已死於非命。他的譯文歷來是我們最喜歡的,整整讀了一個月。他的兒子幫他出版,我以為是對中國文化界很重要的貢獻。無數精美思維,叫讀者應接不暇。談到善惡之性;談到憂鬱之性與美學、藝術創作的關係,角度的獨特,常給讀者以新鮮之感。傅雷還不斷夾註:何處與我國先秦百家爭鳴思想相似,何處的表述和我國道家思想如出一源。
在我的記憶中有兩點極其鮮明:(一)人類有別於動物有兩個特點:1、哲學思維;2、集群精神;(二)理想主義和希臘史詩。外國人尚且與我國的道家思想相通,何況曹雪芹?對《紅樓夢》也應該進行哲學思考。第二本書是《紅樓夢》。這次的細讀,是本著我自立的四字為綱,即「回、情、對、暢」。該書用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回」字,王熙鳳、王夫人、邢夫人用「回」字,別人、奴隸們對於她也用「回」字。「回」字是榮國府寧國府大觀園秩序的象徵。等到王熙鳳的「回」字不靈了,他們的榮華富貴也就喪失了。「情」是作者寫作的核心點,它所寫的都是和各種「情」有著聯繫的事,凡是與情無關係的就盡可能刪去,如建造大觀園的過程、元春選妃這等大事,就幾句帶過。「對」是講對人的行為和事的發生,各人對它所持的態度。在作品中,聲色笑容,或所答非問,或沉默討好,皆有講究,表現了他的所思所行。「暢」字是說作品所表達的感情,是暢還是塞;或是作者的表述分寸如何。
第三本書是《莊子》,細讀了「內篇」,粗讀了「外篇」。這次讀《莊子》,使我越加相信,《紅樓夢》是把人類原始階段奇幻思維和文明社會精美巧妙配置相結合,方構成了無限魅力。在這世界上第一流作品背後,隱藏了作者老莊道家的哲理之思。它宣揚了無為而無所不為,也宣揚了思想自由。它寫了曾經極盛的大家族,又轉為極度消沉紊亂的現實世界。它寫了一群少女對未來充滿歡樂的幻想,也寫這群少女遭了各種各樣悲慘的結局。金釧天真無邪,烈死於跳井;晴雯心比天高,命如紙薄,無辜被逐,慘死於殘垣之下。尤二姐吞金自逝,尤三姐劍底魂落。司棋碰壁而亡,鴛鴦自縊而死。縱是鐵石心腸人兒,也要為瀟湘館灑一掬同情之淚?世人即三百年後也要為絳珠仙草懷三海幽憤之情。「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乃千古絕唱;「寒塘灑鶴影,冷月葬詩魂」,出晶悟發光之心;「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如何楚帳中」,不讓李易安「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之豪歎;「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肯讓李太白「尾生抱柱信,季扎掛劍台」之傑語?縱無龍戰於野,自立其意,亦有臨終帳下「寶玉你好」之餘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之辭過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乃林黛玉對當時社會妻妾爭霸高度簡練之評語。其聰穎達於極度,無怪有後來寶玉又到太虛幻境,被傳見又不得見之遺憾,再不「懸崖撒手」,尚等待什麼?誰謂後四十回有狗尾續貂之譏乎?即使有寶、黛最後不能結合之大悲劇,也不應該有完全絕望之未來。五美入詩,千數百年來已被人做厭,而黛玉特具只眼,又有寶玉欣賞,只輕輕加了個「吟」字,寶釵無法望其項背。然《紅樓夢》產生的歷史文化氛圍,曹雪芹如何創造出此等意境,我們可體驗幾分?現代的攝影記者不到五千幾百米岡底斯山下,攝不到那種五光十色的異彩天雲;對《紅樓夢》產生後二百幾十年的若干評論,曹雪芹不知有什麼看法?恐怕還不測其意蘊淵藪,更難稱晶悟也!我在前面說過:莊子的「等是非」「同善惡」,乍聽荒唐,細想有理。把時間放長了看去,「是非善惡」不僅可以相等,有時還需顛倒,一百年,一千年,三千年,有時只須幾十年就必須顛倒了。「四人幫」粉碎二十年來的事實,不是很好的證明麼?《紅樓夢》是文學作品,對於我們是十分有益的清醒劑。假如我們大致弄清曹雪芹的思想體系屬於老莊,則可能是詮解紅樓思想底蘊找到了一把鑰匙。
三、哲學啟迪數則
(1) 莊子的《南華經》,是講的「無為」哲學。他把哲人善人分為三類:「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一層一層地分析下去,在內篇的《大宗師》中,合為「真人」。《莊子》中真真假假,看似胡扯八拉,實際有緊密的內在聯繫,與《紅樓夢》也頗具可比性。《南華經》與《紅樓夢》共同使用的手法,是真假不分,真幻不分。《南華經》大量用人物對話,說明哲理思路,《紅樓夢》更是使各種人物在故事發展中表現他(或她)的思想和命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世界上有什麼人用八個字將現實世界的不公平不合理性說得如此明白?莊子極度同情殘疾者,在此荒謬無比的社會裡,教以因應保全生命之方略,與人類之良知,有否違阻?以「出世」責之,不過是兜率天符咒而已。作為戰國時期戰爭頻仍的消極抗議是最自然不過的。春秋無義戰,戰國更無義戰。後來有人把抗秦作為捍衛真理,但另一些人則把嬴政的統一中國,作為莫大的功勳,究竟誰對,又是千古難題。莊周獨立不羈,若以其「等是非」、「同善惡」視之,則又可作一番解釋。起碼,莊周的哲人之思,使他什麼話都會說,什麼話都敢說,反映了他對思想自由的憧憬。莊周的生活貧困達於極點,楚國曾派特使請他到楚國去做官,施展鴻才,他把自己比為螃蟹,說:「到楚國作席上饈,還不如歪倒爬行在沙漠之野吧。」他之所思即其所行,為人極度真誠。他的語言,即其內胸之湧泉。和曹雪芹繩床瓦灶無稿費而拚命作《紅樓》有什麼不同?全是表現人類的良知。
(2)各種人處在各種不同的環境,各人的氣質、修養、性格、觀點、文化全不相同,志趣當然也不同。整個社會生活形成各種悲劇與喜劇。曹雪芹在思想極度苦悶中作《紅樓夢》而求得精神的解脫。他寫寶玉跟黛玉半真半假地鬥嘴,鬥不過黛玉,回來讀《齊物論》,求救於《齊物論》,也說明《莊子》對於寶玉確有影響。他寫了一段文字……,後來黛玉以機鋒之語譏問之;黛玉在彼時使用機鋒之語,本身即表現其喜典,寶玉又被「問敗」,但無形中忘卻前次小爭之不快。一個細節,說明寶玉思想之單純。黛玉平時總是愛哭,但她的「五美吟」,不僅顯示了其才華之高,也證明她的思想境界博大,反映了她的氣質和世界觀。後寶玉議婚信息流傳,似乎聽說非己,因而絕粒;又聽丫頭傳說議的是她,病即陡愈;連賈母也認為是奇跡;再遇傻大姐告訴她以真像,她五內如焚,絕望赴死,不語焚稿,這是她《五美吟》贊虞姬飲劍的摹擬,堪稱紅樓女丈夫。黛玉亦是思與行極度一致。黛玉夭逝後,寶玉重讀《秋水》篇,通過應選而逃離家庭,懸崖撒手,思想行為也是完全一致的。他們全是真人,恨不天賜火,把這世界燒光才稱痛快。而近代紅學家,說《紅樓夢》是「封建社會的輓歌」,這種「輓歌」之說似是而非。寶玉出家後,於茫茫雪原中辭別其生父,對紅塵現實毫無留戀。既無留戀,何得而稱輓歌?但是讀完了《紅樓》並不產生「絕望」之感,奧秘在於「太虛幻境」之設置:當黛玉斷氣之時,瀟湘館的上空隱隱傳來音樂之聲;寶玉第二次至「太虛幻境」時,遠遠地望見她,雖不得親近,留下遺憾,但黛玉還「真實」似在殿上……留下了希望。
(3) 空空道人、癩頭和尚全是莊子的化身。固然《南華經》是經,《紅樓夢》是小說,但文學藝術文本中的形象內含哲學思維,思想通過形象得到真切體現,故又能說創造是以理性敷衍形象。我國早有「經」興「藝」之說。以《紅樓夢》為例,是不是可以說「經」藏於「藝」,或稱「藝」是「經」一程昇華的風光?真假之辯,實幻之分,情理氣韻神骨,豈是「議論」可以包容的麼!或說「藝」之文不僅是「經」義的多方面涵括,而且是它的美學內涵更多方面的蘊育。文學藝術創作的確是十分複雜。
(4) 為了準備這次討論,鄙人粗粗地重溫了「紅學」史,重讀了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其「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治學態度,值得敬佩,但他對索隱派的批評恐怕有幾分偏激。他附錄了蔡元培先生對「考證」讀後之評論。蔡元培先生對《考證》中的新論予以熱情的歡迎,但也指出對一部藝術作品文本的詮釋是主要的;作者本事的考證是次要的。這不能不使讀者沉思,甚至會覺得索隱派比「新紅學」派的思想視野要開闊。特別是後來有些紅學家,好像只把「脂硯齋」當作紅學的主題,而且不讓別人置一詞,稍有異議即暴跳如雷,大可不必也。
(5)為什麼我說「老莊憤極始言道」?你看老子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細細體會,他不是極其同情「民」之悲苦處境嗎?不僅如此,《道德經》十八章是「大道廢,有仁義;知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老莊一派哲理思維的相對主義,是一切僵化教條的死敵。以余思之,「大道廢,有仁義」,講的是「道」與「德」的辯證法。「知慧出,有大偽」,講的是對智慧認識的辯證法;「六親不和,有孝慈」,講的是對家庭小社會思維的辯證法;「國家昏亂,有忠臣」,講的是對國家大局思考的辯證法。用老莊的這些思想來研究《紅樓夢》很靈,以其深層思想,多有襲承相通故也。比如,《紅樓夢》的讀者,很自然同情林黛玉、紫鵑、晴雯、司棋、鴛鴦、尤二姐、尤三姐、平兒、香蓮等受苦受難的一些人。而《紅樓夢》大悲劇的造成者,卻是掌握實權的最高領導人賈母:她明知寶玉和黛玉感情最好,卻依著自己的觀點,選擇了薛寶釵。再加討好賈母的王熙鳳貢獻了「掉包計」,陰謀得以成功。但其結果如何呢?
黛玉夭逝,寶玉出家為僧,寶釵守了一輩子寡。賈母的「決策」錯誤,以哲理觀察之,是「道德分離」。「德」背離了「道」,不管你有多少「情理」,結果只能是悲劇。這個「道德背離」的悲劇,是賈氏大家族由風月繁華而走向破滅的根本原因。《詩經》國風周南之首章《關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乃是自然之大道,應是人類婚姻締造的行動指南。賈母違反了,只好自食其果。
關於《紅樓夢》此一偉作之討論,必然要有所開拓,「《紅樓夢》與《莊子》、禪之關係」不過是文本詮釋內容之一而已,紅樓夢創作的超時空性,不僅預示著男女自由戀愛的必然性,也預示著思想自由的必然性。文本詮釋可做文章很多,余當側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