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相逢」還是「虎兔相逢」之爭
(一)
《紅樓夢》第五回的人物判詞,以簡短隱晦的語言,暗示了書中幾位女子的命運。其中有關元春的判詞,過去通行的各版本中都為如下四句: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然而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的《紅樓夢》中,該判詞的文字卻有微妙的差異:前三句文字依舊,第四句作「虎兕相逢大夢歸」。「兕」與「免」雖僅一字之易,含義卻很不一樣。由於該版《紅樓夢》是迄今最為權威的校注本之一,近年的一些紅學作品,諸如《紅樓夢》鑒賞詞典、《紅樓夢》電影文學,等等,也都依此詮釋或編撰台詞。「虎兕相逢」之說,似已成了定論。
考慮到小說中元春這一人物的特殊身份,對其判詞的解釋直接牽涉到對小說思想內容的正確理解,認真辨析一下「虎兕相逢」與「虎免相逢」兩說的正訛,看來還是必要的。
(二)
判詞的前三句在理解上不存在什麼困難,在解釋上也無太大分歧,大意是說:元春於二十歲時得到皇帝的知遇而晉封皇貴妃,有如盛開的榴花顯極一時,她的三個小姊妹都遠不及她。
第四句該怎麼講?
按照「虎兔相逢」之說不難解釋,句中的「虎」與「兔」是十二支中寅與卯的別稱。「虎兔相逢」指的是中國的陰陽合歷(現稱農曆)中特有的一種曆法現象,表達的是時間的概念。其確切含義是兔年的立春(是為正月節,亦為歲首,古人以此為春節)提前交於虎年的年末。「虎兔相逢大夢歸」,是暗指元春死於虎年十二月已交兔年立春節之後的那段時間。按陰曆(朔望月),仍屬虎年十二月;按陽曆(回歸年),卻已是兔年的正月。這一句在意思上較前三句是一截然轉折,在寫作手法上亦與首句前後對照:首句明寫出元春晉封皇貴妃時的大致年齡,末句則暗示了她去世的具體時日。明暗虛實,彼呼此應。
按「虎兕相逢」之說又該怎麼理解呢?
先說兕。這是在中國歷史上確實存在過的一種犀牛類猛獸。《左傳·宣公二年》:「牛則有皮,犀兕尚多。」說明至遲在春秋時此類動物為數還不算少。兕與虎同為猛獸,因此古文典籍(主要是先秦典籍)常將兩者相提並論。如:「匪兕匪虎,率彼曠野」(《詩經·小雅·何草不黃》),「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論語·季氏》),「陸行不避兕虎」(《老子》第五十章),等等。
十二生肖中沒有兕。因此,與「虎免相逢」不同的是,「虎兕相逢」不可能表達具體的時間概念,而只能表達因果關係。即:由於虎與兕的相逢引起了元春的死亡。虎與兕具體指代什麼?亦令人費猜。若說是指鬥爭中的兩派政治力量,則兩派只能都是兇猛的惡勢力,否則作者不會選用「虎兕」二字。若說由於兩派勢力的惡鬥造成了元春的死亡,「相逢」二字又顯得很不貼切:虎兕爭鬥,不可能一「相逢」即決出勝負,並使得處在深宮的元妃命喪黃泉。以曹雪芹其人其才,若需表達出上述有關意思,想來不難選擇更為合適的詞語。
總之,「虎兕相逢」之說,存在疑點不少,人們有理由懷疑它本非曹雪芹原著的語言。
(三)
從版本的角度看,這種懷疑是有根據的。1982年版《紅樓夢》的最大特色,就在於它是以庚辰本為底本,以其他各種脂評抄本為主要參校本整理而成。選用庚辰本作底本的原因,正如該版《前言》所說:在帶脂硯齋評的八十回抄本中,「庚辰本是抄得較早而又比較完整的唯一的一種,它雖然存在著少量的殘缺,但卻保存了原稿的面貌,未經後人修改增補。」
然而該版元春判詞中「虎兕」一語,卻非庚辰本原有文字,而是校注者據己卯、夢稿本的異文徑改的。
由於己卯本也是一種極有價值的脂評抄本(有人認為夢稿本的前七回出於己卯本,因其文字相同。在本文討論的範圍內可視為同一種本子),校注者據以校改底本的文字本無可厚非。但當其餘各脂評本的有關文字都與庚辰本相同時,則應多費斟酌。如果說,蒙府、戚序、舒序等幾種本子因與庚辰本「血緣」較近,尚不足以校出庚辰本中可能存在的問題,那麼,甲戌、甲辰這兩種較早抄出且自成體系的傳抄本應具有較高的權威性,尤其是甲戌本,因其底本抄出最早,雖然所抄回目有限,卻保存了原著的較早面貌,而這兩種抄本的有關文字亦與庚辰本同,可證庚辰本中「虎免相逢」的判詞原文,確係曹雪芹原著的本來面貌。而己卯本的異文,並無確鑿的證據表明是曹氏本人的改筆,只能視為傳抄過程中的竄改。尤其是,己卯本(夢稿本同)的異文本為兩處(按:其首句為「二十年來辨是誰」,末句為「虎兕相逢大夢歸」),校注者只取其一,不及其二的做法本身,也很難以自圓。
(四)
筆者無意就判詞校改中的得失多所指摘。這裡想進一步探討的是:為什麼恰恰是已卯本而不是其他脂評本會出現上述兩處異文?
我們知道,所謂己卯本實即怡親王府抄本。該抄本的重要特點之一,是很注意避諱,除對名諱的敬避認真遵從而外,對其他可能犯忌招禍的文字亦小心加以更改。而所改文字往往不及原文流暢、自然。現僅就前五回所見試舉兩例如下: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的一句話,甲戌、庚辰等本都作「成則王侯敗則賊」,己卯本改作「成則公侯敗則賊」。前者本是一句很通俗的習慣說法,但細加推敲便覺有公然造反之嫌,改後的文字則顯得不太自然。
再如第四回門子論護官符的一席話,各本都作「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己卯本改作「這幾家皆連,都是親戚,一損皆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改「四」為「幾」,顯系因「四家」說得太過具體;「連絡有親」則有在政治上結黨之嫌,不如點明只是親戚關係。不僅如此,已卯本還將護官符後具體說明賈、史、王、薛各家始祖官爵及房次狀況的小注悉行刪去。看來也是因其寫得太實,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於此,元春判詞中的兩處異文也就不難理解了:
首句,各本作「二十年來辨是非」,已卯本作「二十年來辨是誰」。顯然「辨是非」一語有礙。改成「辨是誰」之後,是非問題可以不去爭論了。
末句,各本作「虎兔相逢大夢歸」,己卯本作「虎兕相逢大夢歸」。可見,「虎兔相逢」的提法犯忌,「虎兕相逢」應是為免招禍而有意作?齙母摹?/p>
「虎免相逢」為什麼犯忌?因為它牽涉到「康雍之變」這一敏感的時間問題:康熙六十一年(虎年)十一月甲午日,清聖祖玄燁去世。庚子日,皇四子胤禎嗣位,以明年(兔年)為雍正元年。整個政局亦為之一變。正如元春的去世,意味著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瞬息繁華」的結束;玄燁的去世,標誌著曹家等康熙親信舊臣失勢的開始。兩者的關係不言而喻。與曹家過從甚密的怡王府當然深明「虎免相逢」的弦外之音。
五
文章至此,有必要結合後四十回的續作再說幾句。
續作在第八十六回中,為元春擬出了「甲申、丙寅、乙卯、辛巳』的生辰八字,又借算命先生之口,大談了一通元春的命相,並特意點出「可惜榮華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第九十五回中,則正面交代了元春的具體死亡日期和去世時的年齡:「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
續作者的上述處理,無非是想賣弄一下自己的精於命學之道,卻沒想到在元春去世年齡的問題上出了差錯:從甲申年到甲寅年,按首尾合計是三十一歲而不是四十三歲,即便元春是三十一歲去世,勉強符合原作對她早逝的構想,但仍與前八十回對全書人物年齡的總體設計格格不入。續作中「寅年卯月」、「卯年寅月」等故弄玄虛之詞,也干擾了讀者對「虎兔相逢」的正確理解。這些都是不足取的。
但續作者本人對「虎兔相逢」的微言大義是否理解了呢?續作讓虛擬的兔年(乙卯)立春節提前交於虎年(甲寅)的十二月十八日,又將元春的去世安排在立春的第二天,寓所謂「得一日春」之義,這說明他是理解了。因為從十八日到除夕,本有十一或十二天時間,續作偏偏選取了立春次日而排除了其他日子。為什麼必須是立春次日?考有清一代,迄《紅樓夢》足本面世時為止,唯雍正元年(癸卯)的立春節正好提前交於康熙六十一年(壬寅)的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是為「虎兔相逢」;而該年元旦恰在立春次日,是為「得一日春」,又合「元春」的本義(按:元春之得名,根據原作交代,即是因其生於大年初一)。
經過續作的如此一番安排,小說人物元春的生辰及忌日,竟然都與雍正元年的元旦暗合。這大概是持「虎兕相逢」論者所萬沒想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