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甲本後四十回是「真本」嗎?2
三 女兒命運
以「金陵十二釵」為主體的女兒命運的發展,是全書的一條主要線索和主題的重要構成方面。但到了程甲本後40 回,她們至多只在敘事中零星地附帶提及,一個個成了散兵游勇,碎散得不成其「線」,就連第三號主角薛寶釵,在第9 7回之前也只是一個影子或陪襯人物。顯然,續作者根本對付不了原著的龐大的形象體系結構,其藝術功力差遠去了!
在前80 回之末,已明顯地露出「吹散芰荷紅玉影」、「三春」始去、「諸芳」將盡的苗頭。但到了後40 回之首,開筆就是「占旺相四美釣遊魚」,並果然現出「運氣好」的予兆,把前部之末的情節走向一下子逆轉了過來!
統觀續書所寫女性的結局,跟前部的預示對照,大致可以分為四類,
第一類是「尚屬接筍」的,僅三人:迎春死於「中山狼」的虐待,司棋雙雙殉情,賈璉「要扶平兒為正」。但迎春直到第109 回才「返真元」,不嫌晚乎?平兒則「此是後話」,看來還須寫一部續續書才能「扶正」。
第二類是勉強「接筍」的,也三人,鴛鴦「殉主」自縊,然與「大老爺」毫無干涉(維時賈赦押在獄中)。妙玉「遭大劫」也算是「終陷泥淖中」,然與「瓜洲渡口」一無關聯。襲人與蔣玉菡終成「香羅姻緣」, 然如何「供奉」貧困的「玉兄寶卿」卻隻字未見,「接筍」中終究尚有很大漏縫。
第三類似「接」實不接,四人:惜春雖出家為尼,然「堪破三春景不長」的促因卻經不起推敲,且她只在家中把自己的房間便算了「靜室」,連大門亦未邁出,有紫鵑等丫頭侍候,實質仍是活動談笑於家內的貴家小姐,比「遭劫」前的官宦小姐妙玉在櫳翠庵還強得遠,至於「獨臥青燈古佛旁」更沒有影兒了,離「緇衣乞食」相去十萬八千里,哪裡算得悲慘結局?
湘雲的結局分明是「白首雙星」,即與「才貌仙郎」的婚姻雖然「地久天長」,然夫妻倆始終象牛郎、織女「雙星」那樣兩地分離,如隔天河、永無相聚、直至自頭。續書把她改成「姑爺癆病死了,史妹妹立志守寡」,這算「接筍」還是不接?
鳳姐嚥氣時說要「到金陵歸入冊子去」,這很能蒙人!鳳姐的「冊子」明明寫的是「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是活著時哭向金陵的,怎麼變成死後才魂歸金陵?至於「一從二令三人木」這關鍵的一句,續書則毫無應響。
寶釵雖因寶玉出家而「金玉成空」,守寡終身,但她嫁夫的目的僅僅是為「我終身的依靠」,連「榮華富貴」對她「不過是過眼煙雲」。而今寶玉已留下一個「賈桂」給她,今後是要「高魁子貴」的,足以使她不用為「終身依靠」發愁;而且還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她,這叫「丈夫損失兒子補」,大大超過了她找個「依靠」的期望值。這樣榮耀的結局,還算「運敗金無彩」?
第四類全然不接,徹底翻案的,至少四人:香菱在前部之末已經釀成「干血之症」,請醫服藥皆「不效驗」,夢稿本該回回目曰「美香菱病入膏肓」,顯然命不長矣。這是前後部的接茬口,但續書卻全然不理這個茬兒,直至第100 回才見香菱正文,而且身體棒棒的,從內容到章回結構都「接」不上「筍」!
香菱的結局很明確:「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就是死在夏金桂手裡。續書卻返其道而行之:金桂陰差陽錯地死在了香菱眼前,而香菱則苦盡甘來,竟然當了薛蟠的「大奶奶」, 「無人不服」,還給薛家生了一子,才難產而亡。這還是「有命無運」、「蓮枯藕敗」的那個香菱嗎?
巧姐的結局原本是:在「荒村野店」裡「紡織」的一個村姑。續書呢?由劉姥姥做媒,把她嫁給了「極富的」「家財巨萬、良田千頃」的「大財主」周家,女婿還是個「文雅清秀」新中的「秀才」,前途無量,所以巧姐確乎「算是天上的人了!"
李紈的命運與賈蘭給聯一起:續書為之設計了兒子中舉人、成進士、「飛黃騰達」,母親「帶鳳冠、穿霞帔」的輝煌前程。這樣,續書把原著預告「夢裡功名」,翻改成了現實功名,把「虛名兒」翻改成了實名兒;只存其「威赫赫爵祿高登」,而刪去其「昏慘慘黃泉路近」,於是李紈也就只存「帶珠冠,披鳳襖」的光輝前景,而全然沒了「老來貧」、為人「笑談」的淒涼晚景。這是何等的偷天換日之功!
探春「遠適」海疆,不過是在「越」(浙江),這算「遠」嗎?她在婆家「安好」、「甚好」、「極好」,婚後生活很幸福,然則她的冊子畫個女子「掩面泣涕之狀」幹什麼?探春本來是「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永遠回不了娘家的;而今她卻「服采鮮明」地回來了,並且「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 「三姑爺也來了」,周總制一家乾脆全「調進京來了」。婆家與娘家都同在京城裡了,還有什麼「千里東風一夢遙」可言?探春究竟「生於末世運偏消」在哪裡呢?
翻案得更驚人的是元春:她的死為什麼是「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這在續書中一無蹤跡,跟賈府之敗毫不相干,完全是個孤立事件。
元妃之死的關鍵:「虎兔(兕)相逢大夢歸」,續書照例迴避其中所「隱」的重大「政事」或寓意,而簡單地只說她死於「卯年寅月」,純粹基於算命占卦的封建迷信與宿命論。就說年庚八字也不對:元.春生於「甲申年正月」,死於「甲寅年十二月」,按支幹推算存年31 -歲,怎麼會「存年四十三歲」漏洞百出!
元妃之死按原著是很悲慘的,她的判 詞〔 恨無常〕 曰:「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按理:「每月逢二六日期」,王夫人等「椒房眷屬」是例准「入宮請候看視」元妃的,「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到她病了或薨時,當然更例准家屬探候了,續書不是寫了元妃病時和薨前,賈母、邢王二氏、鳳姐准予入「元妃寢宮」探病和告別嗎?但為什麼在原著中,元妃薨時卻連「爹娘」都不准進見,甚至通過太監通風報信都不行,只得死後由她的「芳魂」在「夢裡」向家人「尋告」自己「已入黃泉」的噩耗和「退步抽身早」的嚴重警告呢?唯一的答案是:維時元妃與賈府的處境肯定已「悲險之至」(脂評語),而能夠給貴妃以「悲險」的又只能是「聖上」!
然而續書卻是把她作了兜底的篡改:由於「聖眷隆重,身體發福」, 「起居勞乏,時發痰症」,又「偶沽寒氣,勾起舊病」,竟至「痰氣壅塞而死」。這裡,元妃之死除了生理、病理原因和「寒氣」的偶然原因,竟是「聖上」的恩寵太「隆重」,這個「福」享得太大,以致被「洪福」活活「發」死的。這個改動,跟原著的元妃結局真是南轅而北轍!關於「退步抽身早」的緊急警告,在原著分明是元妃「已入黃泉」後,由她的「芳魂」在「爹娘夢裡尋告」的。續書卻把它篡改成在元妃活著時,賈母夢見「元妃還與我說「榮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以夢易夢的手法似乎高明,但死後與生前的區別是蒙不過去的,且「悲險之至」的氛圍全然沒了。
元妃死後,她與全家所受「聖忍」更無以復加:她本人謚「賢淑貴妃」不說,就連乃父賈政、戴罪在身的賈赦賈珍、出家的寶玉、「歸地府」的賈母,皆因「賈妃一族」、「元妃兄弟」、「元妃祖母」,統統「皇恩」普沾,真真的「家中已托娘娘的福多了!」真不知她幹嗎還要「天倫」們「退步抽身」?怎麼能把如此富貴綿長說成「榮華易盡」?她「二十年來」究竟「辨」了什麼「是非」?她又「眼睜睜」地「把萬事全拋」了些什麼?… … 這樣的翻案,不嫌翻得太過頭了嗎
至於岫煙嫁了 家道復興的薛蝌,「和和順順的過日子」;寶琴嫁到梅家後,「豐衣足食」;李綺嫁了新科舉人甄寶玉,比先更加「鼎盛」… … 等等,不贅述。續書把「金陵十 二釵」等女性們,一個個都從「薄命司」中解救出來,把她們盡可能地都進上了「旺相司」,這樣的逆其原意而續之,居然說仍與脂本前部「尚屬接筍」!它居然確是原著的「真本」!
四 四大家族與「聖上」
(一)四大家族
以賈府為首的四大家族的衰敗,是脂本前80 回的又一重要線素,全書主題的又一重要構成方面。賈、史、王、薛四家的關係是: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最後一塊兒由「榮」轉「損」到「忽喇喇似大廈傾」。那麼程甲本後40 回又是怎樣續的呢?
( 1 )賈府:它的結局很明確:「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抄沒事敗。然而在續書中,赦、珍們並無新的劣跡,「大老爺(賈赦)也是個好人」,想來已經懸崖勒馬、「退步抽身」,不知為什麼還要抄家?不過續書中的賈府「查抄」,實在只是一場虛驚,僅僅為了應付前部的有關予伏,強作「接筍」,不抄一下不行而已。
你看:「查抄」之後不久,「致使鎖枷扛」的賈赦即「罪名免了」, 只「鬧掉了」世職,回家養老享清福來了,賈珍「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爵」;賈政反而因禍得福,不僅「仍升工部郎中」,而且「榮國公的世職」由他「承襲」。「那世職的榮耀」是「比任什麼還難得」的裡賈府的財產呢?「所抄家產,全行賞還」!如是,寧榮二府仍與「查抄」前一樣崢嶸顯赫,哪裡談得上「一敗塗地如此」? 這還不夠,續作者還要讓賈氏後代更上一層樓:賈蘭中了「鄉試」舉人只是初步,「明年成了進士」, 「日後還有大出息」,寶玉的遺腹子賈桂,將來也要「高魁子貴」、「必有成立」的。所以要問「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答曰:「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注意:是恢復到先前榮寧二公在世之「初」)」 ! - 就這樣,續作者大筆一揮,便把賈府的「一代不如一代」、「竟無可以繼業」,變成了「繼業」不乏共人、一代強似一代!
在前80回 :為賈家影子的「江南甄家」,已先行抄沒書敗,「甄玉、賈玉一干人」是同樣要落到「展眼乞丐人皆謗」境地的。但到了續書,甄應嘉卻率先「蒙恩還玉闕」、「賜還世職」, 「來京陛見了」;甄寶玉同樣在鄉試中「也中了」舉人;甄府「比先前更要鼎盛起來」。看來不管「真家」、「假家」,續書一律「挽回」!
( 2 )史家:保齡候史鼎在前部已委了「外省大員」,續書又把他「調任回京」。因為據續作者說:「京官是沒有事的」,不像「外任」那樣「說不齊」;況且能調取進京,更是「聖恩隆重」的一種表現。所以續作者寫官宦們特別注重一條:就是把他們一一都調回京城,這幾乎成了續書的一大特點。
( 3 )王家:王子騰在前部已「升了九省都檢點」,續書又為他加官進爵,「升了內閣大學上」,死後還賜了「文勤公」謚號。他的死絕無政治因素,純粹由於「偶然感冒風寒」,又「誤用了藥」。他的侄兒王仁雖然不是東西,但續書並沒有說王子滕自己沒有子嗣。有他這麼個鐵桿老子,再加「聖上」一貫「眷念功勳之後」,再加有賈府等永久牌貴戚「扶持照應」,想來王家子孫止有享不完的「天恩祖德」, 是決不至衰敗下去的。
( 4 )薛家:它的兩個致敗因素:敗家子兼死囚薛蟠和「絞家星」夏金桂,續書統統給它消除。金桂自 作自受而死,薛蟠無罪釋放,並「立誓」從此要痛改「前病」,洗心革面,由「畜生」變成「人」,真的「龍也下蛋了」!加上薛蝌、岫煙這對模範夫妻的協理,尤其香菱給他遺下一子「以承宗嗣」(續書為薛家想得實在周到!) ,這個「皇商」的家業還不恢復如初?續作者特別注意讓這一家家都留有「繼業」的子孫,這是續書的又一大特點。
統而觀之,續書把原著的一部四大家族衰亡史,篡改成為衰而又盛的「復興史」,這也算「尚屬接筍」?這是「後人」把「真本」的「復興史」偽造成了衰亡史?大家說吧。
(二)關於「聖上」
這是脂本前80 回最尖銳、因而也最隱蔽的部分。可以說,《 石頭記》 的思想高度與深度之所以超越所有中國古典小說,主要原因之一就在它不再「只反貪官、不反皇帝」,而是把矛頭直指「聖上」及「皇家規範」、「國體儀制」。它用「稱功頌德」掩護「傷時罵世之旨」, 用「反面春秋」筆法「干涉廊廟」。它的寶玉答出這樣一個驚一世駭俗的邏輯關係式:「忠臣儀將」=「文死諫,武死戰,」=「濁氣一湧」一根子在於「不聖不仁」的「昏君」!它借元春晉妃、省親,痛斥「大傷天和」的「膚躬禁錮」和「國體儀制」,等等。
在續書中,「聖上」是直接出場亮相了的,倒像一個表面嚴厲,實則仁慈寬厚之極的老公公。他「哼」的一聲,把賈政嚇得要死,但他給元妃以「隆重」的「聖眷」,為賈府創造了「家道復興」的一切條件,把四大家族乃至甄應嘉、周總制等等一個個調回身邊,他還特別「眷念」功臣的後代,使他們統統「沐皇恩」、「延世澤」,鋪下一條光燦燦的大道。……如果說在原著,家族抄敗的元兇即是「聖上」, 那麼在續書,家族復興的鴻運全靠這個「聖上」!
於是續書便連篇累犢地「稱功頌德」起來:「皇恩浩蕩」、「聖恩隆重」、「皇上最是聖明仁德」、「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 這裡只有「純仁慈厚」,沒有半點君主專制的影子。續書把前部的假稱頌、真諷喻,變成了真稱頌、不諷喻!
前部開卷的一大宗旨是:從賈府到整個封建專制之「天」已臨「末世」,函須女媧所煉「石頭」來補一補了。而續書卻變成:「如今的聖人在位」,把天下治理得「海宴河清,萬民樂業」,儼然是「皇上」申稱的「聖朝 」。寶釵也說:「如今」絕不同於 「商末世」,而是「聖世」, 正該「用功及第,也不枉 天恩祖德」。如此「聖朝」、「聖世」,真不知「補天」頑石為什麼還要下凡「歷劫」?曹雪芹為什麼還要發出「無材可去補蒼天」、「生於末世運偏消」的悲歎,而寫下《石頭記》 這部憤世之作—— 就這樣,續書把「石頭」下凡歷世、最後「復還本質」的最根本一條緣由,乃至曹雪芹創作這書的最根本促因,兜底翻案掉了!這真的是曹雪芹的「真本」嗎?
五 一些細節
續書在細節上與前部的不「接筍」、有「矛盾」處,不勝枚舉。略舉幾端:
柳五兒在第77 回交代:分明已「短命死了」,續書卻說她只「病了一場,後來好了才要進(園)來」,以致後來「承」起寶玉的「錯愛」來。
鸚哥原是賈母的二等丫頭,給了黛玉後,改名為「紫鵑」(脂批注曰:「鸚哥改名已」)。續書卻把她一分為二,而且同時出場,如「紫鵑」扶黛玉病臥的同時 , 「鸚哥」等幾個小丫頭在一旁「怕黛玉出什麼緣 故」。
珍珠就是襲人,原是賈以的一等丫頭,「本名珍珠」。寶玉因她姓「花」,據「花氣襲人知晝暖」詩句,將她改名「襲人」,還因此受到賈政訓斥。續書卻又把她一分為二同時登場:賈母扶了「珍珠兒」探看寶玉,「襲人」扶了寶玉躺下。
雪雁在黛玉六歲喪母進京時,她已「十歲」,比黛玉大四歲;第巧45回黛玉「十五歲」,雪雁當是十九歲的大姑娘了;到黛玉「焚搞」死時,雪雁至少二十多歲了吧。但續書寫寶釵出閣、黛玉「離魂」時,雪雁卻還是個不「懂得什麼」的「小孩子家」。
傅秋芳在第31 回「年已二十三歲,尚末許人」, 「耽誤了」。按寶、黛年令增長推算,傅小姐到第45 回至少已二十六、七歲;到續書第94 回,少說也將近三十歲了,但不知為什麼還不嫁人,還在「獻寶似的」向賈家寶玉推薦,而後者還真心心唸唸地想著這位半老徐娘!
賈芹主管的「家廟」是「鐵檻寺」,裡面住的「小和尚道士」; 「水月庵」又名「饅頭庵」,是先由「淨虛」、後由「智通」主持的尼姑庵,「離鐵檻寺不遠」,芳官入了此庵,蕊、藕官入了「地藏庵」。續書卻把「水月庵」與「饅頭庵」分成兩庵,又把賈芹所管「家廟」變成「水月庵」,並把芳官等小戲子統統寫在此庵中,真是一筆糊塗賬!還有尼姑妙玉的櫳翠庵出現了「道婆」;巧姐的年令忽大忽小,一說岫煙「因迎春出嫁.之後便隨著邢夫人過去」,又說她仍住在「紫菱洲」……如此等等,破綻百出,不一而足!
這些破綻,顯然是由於續作者時間倉促,只顧得從大處如何接續、篡改前部,無暇顧及眾多小處的泥隙合縫而造成的。若是楞要顛倒過來,譬如「真本」原是襲人、珍珠兩個人,「後人」偽造前部脂本時,寫明其「改名」而把她合成了一個人,等等,那就不可理喻了!
六 關於結尾
(一)寶玉出家
按前80 回預示,寶玉出家的原因主要是:愛情的失敗、婚姻的不洽、「十二釵」女性們的悲劇、家族的衰亡、皇朝的朽敗,他的「補天- 濟人」理想的破滅,一句話,是嚴酷的現實與慘痛的實踐,迫使他「懸崖撤手」。
到了續書,這種種現實與實踐(除了愛情)都不存在了,怎麼使他出家呢?續作者自有辦法:全靠對老莊、佛釋、儒教的「悟」 !這也許是續書中最虛玄、最糊人的部分了。
老莊:第113 回,寶玉因妙玉被劫而「想到《 莊子》上的話,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雲散,不禁的大哭起來」。這要算是寶玉出家的早期苗頭,其後他對「世道人情」、「文章經濟」、「祿蠢舊套」才開始(! ) 「不耐煩」起來。這裡,由於篇幅的關係,暫不一一引證前80 回的具體事例,只提醒一點:前部的寶玉對於《莊子》 ,主要是欣賞其文思,並非接受它的觀點;企望「補天」的曹雪芹與「復還本質」的賈寶玉,其觀念自始至終是入世的,跟老莊的「人生虛無」的出世思想,決不能劃上等號!
佛釋:寶玉出家的決定性轉折,是第116 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這裡的問題也最大:
首先,續書把原本是作者「幻造」的「清淨女兒之境」——「太虛幻境」,篡改成了歷來佛釋講爛了的佛門仙境——「真如福地」,把「真亦假」、「有還無」(真-假、有-無,最後落實到「假」與「無」, 「到頭一夢,萬境皆空」 ) ,篡改成「真勝假」、「有非無)) (真>假、有≠無,最後落實到「真」與「有」,譬如「蘭桂齊芳」、「家道復初」等等);把專司人間之情的「孽海情天」,篡改成純粹懲勸之所的「福善禍淫」;把「可憐風月債難償」的情的悲劇,篡改成「前因後果」的宿命論;把原本只向讀者預示女兒命運的「薄命司」等等,篡改成引導寶玉明白「因果」前定的「悟仙」之地:「引覺情癡」。這麼一改,便把「太虛幻境」改得面目全非,嚴重歪曲了作者的原意!
其次,續書又把「真如福地」,直截描寫成為「上界神女之所」;「天仙福地」。「薄命女」們一個個都成了「仙女」、「神女」,林黛玉更成了「頭戴花冠,身穿繡服」、有侍女「候旨」的神女之「主」 ! 這樣一種「天仙」境界,不正是寶玉在《 芙蓉誄》 中所嚮往的理想境界嗎:「乘玉虯以游乎守穹窿」、「駕瑤象以降乎泉壤」,正好與女兒們的性情「至洽至協」, 「庶不負其所秉賦」! 既然寶玉在「天界」親眼目睹了他的理想已經實現,他所惦念的女兒們棄的變成了「人上之人」,那麼他正該歡欣雀躍,從此舒心踏實地做他的「富貴閒人」,還要心灰意冷地出家幹什麼?
最後,「十二釵怎麼就剩了這幾個?」寶玉的這話實在只是一句虛語。他在「太虛幻境」怎麼只碰見己死的那幾個,而不睜眼看看另一大半在塵世活得正「旺相」的女子?即使「大夢歸」的元春,在「天界」仍做著「元妃娘娘」;惜春的現實則是離冊子「獨臥青燈古佛旁」相距甚遠;而那個「放風箏」的探春,正「服采鮮明」的做著總制府的少君奶奶呢!… … 「三春」似去實未去,「諸芳」似盡更未盡,寶玉又能「看破」什麼「紅塵」他怎麼沒有發現「冊子」與現實根本對不上 號?續書還說寶長從此「看淡了兒女情緣」,殊不知他恰恰是把「兒女情緣」看得太重才「懸崖撒手」的;他的「懸崖撒手」也不是真的當和尚,這僅僅是一種過渡方式或中介,其最後終結是「復還本質」變成石頭。至於「那一群女子」立時「變作鬼怪」云云,純粹是「怪力亂神」,毫無緣山,胡編亂造!
就這樣,續書把原著前部所預示的寶玉在現實中「歷盡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的人生歷程,偷換成了他在「夢」中「歷過的事情」!把寶玉的經實踐而事後才知,偷換成了「悟仙緣」而「未卜先知」,把「毀僧謗道」的寶玉,立馬變成了有「佛性」、登「仙舟」、口念「阿彌陀佛」的佛門信徒,「磨出光明、修成圓覺」的「佛爺」!這是何等高明的偷梁換柱功夫呵!
儒教:寶玉出家之前,寶釵給她上了最後一課,什麼「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等等。這大概是仿照「薛寶釵藉詞含諷諫」來續編的,但是「他日之玉不可諫」這一要害卻被改了樣:寶玉雖也稍加辯駁,然而最終還是說:「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這分明是「可諫」、納諫了的嘛!於是他在行動上便按「不離其宗」做去:中了「鄉魁」、全了「孝道」,並留下一子以「接續祖宗遺緒」,盡了「赤子之心」,他才「忠孝」雙全地出家去了;而在觀念上,這位「佛爺」卻仍以李紈有「蘭」、寶釵有「桂」,日後要「帶鳳冠穿霞帔」,而深贊「有造化」、「有好處」、「有出息」, 「不枉熬了一場」。… … 你瞧:續書在把「離經叛道」的寶玉蛻變為「赤子」的同時,又為他的「斬斷塵緣」拖上一條又粗又長的「俗緣」的尾巴,這就算是出家的寶玉!
(二)「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 收尾· 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 …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試想:這最後一句象徵寓意的結語,如果離開了其全曲內容,亦即離開了對全書結局的總概和對當時社會狀況與時代鳳雲變幻的鳥瞰,那它還有什麼意義?
續書恰恰是把這句重要結語完全架空,純粹變成了一筆孤立的、一帶而過的景物描寫:賈政船至昆陵驛地方,「乍寒下雪」,恰又「泊在一個清淨去處」,出家的寶玉與他訣別後,「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
這裡,任何內涵與意蘊都被抽空了,毫無象徵寓意,全然只是冬野雪地的一片自然景象,續書的敷衍蒙人一至於此!
(三)「詳說」與「歸結」
且不說「飄飄而去」的甄士隱與「鎖枷扛」的賈雨村有否可能復出,只說其「歸結」,跟前部開卷的「楔子」是否首尾「接應而無矛盾」吧:
開卷:「榮華富貴不能水遠依侍」,瞬息間「樂極生悲,人非物換,到頭一夢,萬境皆空」。歸結:「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侮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開卷:那石頭「並無奇貴之處」,到他「劫終之日」,歷盡「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之後,「復還本質」。歸結:早在「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己離世,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緞煉之寶。」
開卷:空空道人抄錄「石上 事跡」《 石頭記》,轉給曹雪芹時,已是「從頭至尾」完整的石頭親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從下凡歷世到「復還本質」)。歸結:空空道人抄錄石上: 「字跡」時,並無後部石頭「收緣結果的話頭」, 「未見返本還質」, 「不知」其「磨出光明、修成圓覺」的「佳話」(這無疑是指後40 回續書!) ,現在他第二次經過時才「敘」了、「見」了、「知」了(從頭至尾完整了!)於是他「再抄錄」一次,才轉給曹雪芹去「傳世」。這樣就變成《 石頭記》 在石上 記敘時就只前半部,而敘有後半部續書的「全璧」又全都出自曹雪芹之手,這六叫「狡猾之甚」、欺世盜名!—— 續書之末,就足這樣一篇與開卷全然相悖而荒謬的「歸結」!
七 全書主題
《 石頭記》 以「無材補天」的「書之本旨」,與「傷時罵世之旨」和「談情」之「大旨」兩個副題,組成了龐大的有機的主題結構。具體地說,它以家族衰敗與皇朝衰敗的時世悲劇,以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為中心的眾多女兒的「情性」悲劇,最後落實到寶玉的「天」不可補、人不可濟,「無材補天」的叛逆性格悲劇,完成了一部有機的前無古人的悲劇巨著。這是一場封建制度自身的大裂變,一場「人情」與「天理」的大衝撞,更是當時正在興起的反封建專制的、具有典型的近代民主改良主義萌芽性質的新興力量與封建專制勢力的一場大較量。因此這部巨著之「巨」在於:它所反映的不只是性格悲劇、命運悲劇,而且是社會悲劇、時代悲劇!
那麼續書又怎麼樣呢?四大家族正衰而復興,重新赫赫揚揚,那個專制之「天」也一派「海宴河清,萬民樂業」,悲劇是談不上了。女性們正一個個脫卸「薄命」、顯出「旺相」,也構不成整體的悲劇。寶玉出家是否算悲劇呢?御賜的「文妙真人」道號相當於一個「爵位」,賈政(賈蘭?)說:寶玉「與其做了官,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當初東府太爺(賈敬)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 - 瞧瞧:這哪裡是悲劇,分明是榮耀與功德雙豐收,比「做官」還強哩:
這麼代算,續書把前部所展示的原著的五大悲劇,縮減到只剩了寶黛愛情一個悲劇;又把不同於「歷來幾個風流人物」的寶黛悲劇,進而降低成為相同於「歷來風月故事」的兒女私情與「父母之命」局部衝突造成的傳統悲劇。—— 這就是續書所「完成」的主題!這就是所謂與前部「接應而無矛盾」!這就是所謂曹雪芹的「真本」!
結語
綜上所述,程甲本後40 回續書在思想內容上,不是與脂本前80 回是否「接筍」的問題,而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翻案書!它在藝術功力上,也不是比脂本前部遠遜一籌的問題,而是在形象塑造、情節推進、主題構成等文學基本元素上,多有「穿鑿扭捏而成」之弊,背離了現實主義創作法則(不贅述)。清時潘德輿雲.「續之者非佳手,富貴俗人耳」這話說得精當。
相對地講,程高本續書在《 紅樓夢》 的眾多續書中,確是算得最好、續得最巧黠的一部;它作為一般的「世情書」,甚至在清時古典小說中也不算差。但它楞要冒充原著的「舊稿」,以「全璧」的後部接續前部一起推出,便立即顯出貂身與狗尾的明顯差別。續作者耍了一個比鳳姐還要高超的「偷梁換柱」的「調包計」!
程高續書之功是它以「全璧」的面目,在便於《 紅樓夢》 的閱讀、出版、傳播方面,起了一定的歷史作用,它的過是對於原著的主題、情節、線索、人物等等,作了扭曲、篡改、翻案和誤導。功過相比,孰大孰小,當然可以見仁見智,各抒己見。筆者的意見是:過大於功!程、高二人把這樣一部翻案的續書說成「接筍」而「無矛盾」, 《 真本考》 把這樣一部偽續後40 回的程甲本,說成是「原稿」的「真本」,而前80 回脂本反而是「後人」偽造的「質品」,實在令人驚詫,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