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舊抄本初探

《石頭記》舊抄本初探

《石頭記》舊抄本初探

紅樓文化

一九八七年三、四月間,為撰寫《紅樓夢大辭典》部分詞條,我們仔細地翻閱了紅學研究史上的早期資料,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極其重要而又長期被人忽視的《石頭記》早期抄本,即「 苕溪漁隱所見舊抄本」。為了行文方便,我們在文中簡稱其為「苕本」1。這個抄本留下的文字儘管不多,僅僅42條,總計1800字,然而這區區1800字所包含的內容以及這些內容所給予人們的啟示,既有助於澄清紅學史上長期懸而未決的某些疑難問題,又帶來了新的也更為深刻的問題,對其進行深入挖掘將有助於紅學的深入和擴展。因而,這個抄本的意義和價值是不容低估的。

一 苕溪漁隱與《癡人說夢》

苕溪漁隱名范鍇,初名音,字聲山,號白舫,又號苕溪漁隱,苕溪老漁,浙江烏程人,例貢生,生於乾隆二十九年(1764),卒於道光二十五年(1845)之後,存年八十餘歲。據《南潯鎮志‧人物傳》載:鍇工詩,尤善詞。中歲以後,遠遊四方,磊落好交,寓意鹽莢,往來楚、蜀者三十年。留心掌故,作《潯溪紀事詩》七十首,徵引記載,遺聞佚事,靡不畢具。客蜀,著《蜀產吟》;寓漢上,著《漢口叢談》,皆不愧作家。晚歲寓居揚州,卒年八十餘。又據《烏程縣志‧著述》載,范氏一生著作頗豐,計有:《吳興藏書錄》一卷,《漢口叢談》六卷,《華笑廎雜筆》六卷,《蜀產吟》一卷,《感逝吟》一卷,《續漢上題襟集》一卷,《潯溪漁唱》一卷,《苕溪漁隱詩稿》六卷,《苕溪漁隱詞》二卷,《華笑廎詞》一卷,《幽華詩略》四卷。此外還有我們將在下文談到的這部《癡人說夢》。除著述外,范鍇還收集輯錄了許多前人佚著,並出資主持刊刻了兩部叢書:《范白舫所刊書》和《范聲山雜著》。

從上述記載看,范氏雖然「寓意鹽莢」,本身是個鹽商,但一生酷愛讀書,勤於筆耕,著述甚豐,具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和很深的文學造詣。他工詩,尤善詞,因而諸如《清詞綜補》、《全清詞鈔》諸書均選錄有他的詞作多首。范氏「中歲以後,遠遊四方,」往來楚蜀,亦到過京師。為人「磊落好交」,交友中不乏如施國祁這樣的史學名家和張敔、洪範等書畫名家。范鍇生年緊接曹雪芹卒年,距《紅樓夢》創作年代不遠,本人又很富有,因此,他具有能夠獲得《石頭記》早期抄本的多種條件。

范鍇所著《癡人說夢》,為嘉慶二十二年丁丑(1817)憓紅樓刊本,題「苕溪漁隱輯」 ,內含《槐史編年》、《膠東余牒》、《鑒中人影》、《鐫石訂疑》四種。還附有其所繪《紅樓夢》的四幅圖,即:總圖;寧國府、賈府宗祠、會芳園、賈赦宅;大觀園、梨香院、薛宅;榮國府。首有仙掌峰樵者序、觀閒居士小引、止止道人題詞和作者自題。其中《槐史編年》為《紅樓夢》年譜,系《紅樓夢》問世後的第一部年譜。《膠東余牒》為《紅樓夢》賈氏宗族譜牒。《鑒中人影》為《紅樓夢》人物譜,按詩社、宗族、姻戚、宮閫、爵族、賓客、幕賓、太醫、內監、侍婢、廝僕、僕婦、女樂、倡優、方外及外錄分成十六類編錄,共計四百六十人。《鐫石訂疑》包括兩部分內容,一為對小說中人物年齡、生辰及時序、方位等細節描寫上前後不一,相互矛盾等舛誤破綻之處提出疑問,有的則提出改正;二為苕溪漁隱用一舊抄本同百二十回本對校之校記。所附圖亦為作品問世後最早的賈府及大觀園圖。此書雖刊刻於1817年,但范氏寫作此書的年代要早得多。《癡人說夢》卷首有止止道人題《摸魚子》詞一首,止止道人為張敔。《國朝耆獻類征》(初編)載:「張敔,清桐城人,遷江寧,字芷園,號雪鴻,又號木者,乾隆舉入,官湖北知縣。工畫山水人物,花卉禽蟲,其寫真尤神肖,……」張慧劍先生所編《明清江蘇文人年表》載,張敔生於1743年,卒於180 3 年。其為范鍇《癡人說夢》題詞,應於1803年之前。由此可知,范氏寫作《癡人說夢》當在 1803年之前。而范氏得到《石頭記》舊抄本則肯定更早,比劉銓福得到甲戌本早得多。我們知道最早評論《紅樓夢》的專著是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其序作於1794年,那麼,苕溪漁隱的《癡人說夢》應該是紅學史上的第二部專著。而編製《紅樓夢》年譜、《紅樓夢》人物譜、賈氏宗族譜牒、版本校勘和繪製賈府及大觀園圖,則均為紅學史上之首創,是《紅樓夢》問世以來最早的。因此,苕溪漁隱范鍇在推動紅學研究的深入和擴展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和他的《癡人說夢》在紅學史上的地位也理應予以重新估量,並給予應有的評價。

二  苕本的一般特徵

《鐫石訂疑》部分共60條,第一條為寫作緣起,屬序言性質,其餘59條中,有17條是指摘《紅樓夢》人物年齡、生辰和時序、方位上的錯訛漏洞,這部分所引《紅樓夢》原文,難以確定是否苕本文字,姑不予分析。另外的42條系苕溪漁隱用一舊抄本(即本文所稱的「苕本 」) 同百二十回本對校之校文。苕溪漁隱所用的百二十回本,我們經認真檢校,推斷為程甲系統本。這42條校文所保存的苕本文字和《槐史編年》所記下的苕本第六十七回回目,勾勒出苕本不同於現存任何抄本的重要特徵。

第一,苕本不同於現存的任何一種脂評系統抄本。(限於篇幅,從略——編者) 第二,苕本的文字優於現存各抄本。不同抄本文字優劣的比較和鑒定,一般來說比較困難。它所依據的標準由多種因素構成,如故事敘述和情節發展是否得體,時序方位是否合理,人物性格是否吻合,文字描寫是否通暢,與作品的主旨、作者的總體藝術構思是否背離……等等,同時,還要努力避免感情上的主觀色彩。儘管如此,我們在把苕本僅有的42條文字同其他各本進行認真的比較之後,很快便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苕本的文字明顯地優於現存各種脂評系統抄本2。要論證這一點,顯然需要大量而有說服力的論據。

1 第十二回,賈瑞調戲鳳姐不成,反被鳳姐兩番捉弄而染病,所有現存此回文字的抄本皆作「不上一年,都添全了」,獨苕本作「不上一月,都添全了。」我們知道,會芳園見鳳姐賈瑞起淫心是在九月半,到十二月初二日,賈瑞第一次來榮府糾纏鳳姐,時當「臘月天氣」 ,被鳳姐捉弄,在穿堂凍了一夜;幾天後再次來調戲鳳姐,被賈蓉、賈賈薔捉了。爾後,「 賈蓉兩個又常常的來索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更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人,尚未娶親,邇來想著鳳姐,未免有那指頭告了消乏等事;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裡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中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 從時間進程來說,這顯然是不到一個月的事情,不可能跨上一年。下文緊接便是「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很快便在正看風月寶鑒中死去。毫無疑問,苕本的「不上一月 」要比己卯、庚辰及其他諸抄本的「不上一年」合理得多。否則,其他情節事件的時間進程是停滯的,唯有賈瑞之病向前推進了一年,這怎麼可能?其實這一點「破綻」早就被許多人指出3,但卻沒有版本上的依據。苕本的發現則有了版本上的直接依據。同時,也說明,在《石頭記》早期抄本中,其實並無破綻,「不上一年」這個所謂的「破綻」,不過是傳抄過錄中的失誤而已。

2 第六十三回末,寶玉到櫳翠庵給妙玉送帖子回來後給芳官梳頭、改妝、起名及佩鳳、偕鸞、香菱到怡紅院來玩和打鞦韆等情節,列藏、夢覺、楊本和程高本曾做了大段大段的刪削,己卯、庚辰、蒙府、戚本則保留了這幾大段約一千多字。而苕本既保留了這幾段,文字卻又簡潔得多,只有五百多字。為了比較文字優劣,我們現將苕本與庚辰本的文字引錄如下,(下有橫線的文字系苕本所無、庚辰本多出的文字,括弧內的文字為庚辰本與苕本不同的文字。其餘均為苕本文字,其中下有曲線的系苕本獨有、庚辰本所無的文字。因己卯、戚本和蒙府本這部分文字同庚辰本十分接近,僅個別字不同,故不再細校。)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鬢髻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作男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廂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若(竟)改了男名才別緻呢。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便(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了我出去,有人問你,(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 「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可不好麼。」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狠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麼說(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原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芳官聽見說有趣(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年所獲之囚賜為奴隸,只不過令其飼養馬匹,皆不堪大用。湘雲素昔(習)憨戲異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摺袖,今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他已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髮,好便於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個小童,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只差了塗臉,便儼然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雲將葵官的名改了,叫(換)做大英,因他姓韋,便叫他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唯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塗脂(朱)抹粉才是男子。豆官身量、年紀最(皆極)小,人又(又極)鬼靈,故叫(曰)豆官。園中人也有喚他作豆童(阿豆)的,也有喚作炒豆兒(豆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僮等名太熟了,竟叫豆兒,別改(是豆字別緻,便)喚作豆童。…… 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鸞、香菱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麼話,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寶玉恐作踐了他……。眾人又嫌拗口,仍番漢名叫他 ( 就喚)玻璃。 ……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到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寶玉忙笑說(道): 「好姐姐們,別頑了,沒的叫人看著你們說這個罵他。」…… 不難看出,苕本文字文氣貫通順暢,渾然一體,簡潔得當,不枝不蔓,準確傳神地描寫出寶玉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心、「無事忙」的性格特徵。寶玉為芳官起一番名耶律雄奴而並無絲毫蔑視歧辱之意,體現了寶玉同整個封建歷史上總是居於主導地位的民族正統思想的分野,同時也表現了寶玉男女平等的思想。顯然,這同寶玉的性格基調以及曹雪芹對寶玉性格的掌握與刻劃都是一致的。

另外,苕本文字同整個八十回書所體現的含蓄深沉、淳真自然、圓潤綿密、渾厚凝重的語言風格也十分吻合。而己卯、庚辰、戚本、蒙府諸本多出的文字則不然,破綻頻出。《石頭記》開篇就借石頭與空空道人之口多次聲明:「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無朝代年紀可考」, 「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因而作品在諸多的細節描寫上,如官制、服飾、地名、方位等方面都不同程度地有意避開當朝。而己卯、庚辰諸本這段多出的文字卻不然,寫寶玉命芳官「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從而將清代男人剃髮的幾乎全部程序毫不隱晦地寫了出來。這怎麼能說是「朝代年紀無考」又怎麼會是曹雪芹的筆墨?一邊讓寶玉將芳官扮成小土番兒,並起名耶律雄奴,一面又讓寶玉說出這「都是犬戎名姓」, 「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簡直不倫不類!這同大觀園裡那個對女孩兒極其尊重敬仰的賈寶玉又有什麼共同之處?非唯如此,還讓賈寶玉不厭其煩地說著極其肉麻的頌聖話語,「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這與整個八十回書中作為封建叛逆者形象出現的賈寶玉又怎麼能夠統一得起來?豈不是太格格不入了?這是對寶玉性格的極大歪曲!更重要的是,從「跳梁猖獗之小丑」、「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及兩次稱耶律雄奴為「野驢子」等文字中,流露出十分強烈的民族情緒,體現出以「大舜之正裔」亦即漢族為正統、對少數民族極度蔑視和仇恨心理。不用作更多的論證,對曹雪芹有一點基本瞭解和熟悉《紅樓夢》的人都會得出這個結論:曹雪芹不會有這種思想,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紅樓夢》決不會有如此濃厚的民族主義思想。

據現在掌握的材料,曹雪芹生前詩酒往還、過從甚密的好友僅有愛新覺羅‧敦敏、敦誠兄弟和明琳、張宜泉等幾人,而這幾個人都是滿族人,敦敏兄弟還是清宗室之後,明琳則是乾隆寵臣大學士傅恆之侄、滿洲鑲黃旗都統傅清之子。雪芹先祖從龍入關前便已入漢軍旗,早已同滿族相融合,因此,曹雪芹不可能對漢族以外的少數民族懷有如此強烈的民族歧視和仇恨心理。而且,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找不出一例流露這種心理的例證。再有,從語言上看,己卯、庚辰等抄本多出的這些文字,辭氣淺直浮露,枝蔓橫生,與八十回書的語體風格大相逕庭,毫無自然含蓄、渾厚凝重、富有詩意的風味,因此,說苕本的這段文字比各抄本都好,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3 第六十五回,尤二姐與賈璉商議聘嫁尤三姐時,有這麼一句話,己卯、庚辰、戚本、蒙府、列藏、夢覺、楊本均作:「咱們明日先勸三丫頭,他肯了,讓他鬧去。」(列藏本「他肯了」三字少一「他」字。)文字不通。而苕本則作:「咱們明日先勸三丫頭,他肯了才好,不肯,讓他鬧去。」多了「才發,不肯」四個字,文字頓時通暢。以上,是我們從僅僅保留下1800字的苕本中找到的數例;同時,在苕本文字中,我們尚沒有發現明顯地不如諸抄本的文字,所以,我們才得出這個結論:苕本的文字優於諸抄本。

三、苕本的年代

對於一個《石頭記》早期抄本來說,沒有比考證清楚其年代更重要的了。在認真校勘的基礎上,我們進行了反覆的思考和分析,從種種跡象來看,苕本(或其底本)應早於己卯、庚辰本之底本。

證據一,現存庚辰本第二十二回沒有結尾,只至惜春謎為止,此回至雪芹逝世仍未補完。我們來考察一下苕本二十二回的情況。眾所周知,程高本二十二回結尾處,有兩處與《石頭記》早期抄本不同,一是無惜春謎,二是把寶釵謎改成黛玉的。范氏同苕本相校的是程高本,倘若苕本也有二十二回結尾,那麼范氏肯定會把這兩處校出來的。但事實是范氏只校出了程高本所無的惜春謎,並未校出寶釵謎。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苕本二十二回也無結尾,亦至惜春謎止。苕本與庚辰本均止於惜春謎,但庚辰本惜春謎後隔一頁有「暫記寶釵制謎云: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曉籌不用人雞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此後還有一條批語:「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苕本是否也有寶釵謎或暫記寶釵謎的文字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假若苕本有寶釵謎或暫記寶釵謎的文字,而程高本上這一謎卻安到了黛玉名下,另為寶釵擬了一首竹夫人謎,那麼,苕溪漁隱一定會校出來的,然而卻沒有。這說明苕本上根本沒有如庚辰本那樣暫記寶釵謎的文字。由此可知,苕本二十二回末尾只到惜春謎止。庚辰本此回雖也到惜春謎止,但其後附「暫記寶釵謎」,而茗本則無。這無疑說明苕本早於庚辰本。其實,雪芹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寫成初稿時,二十二回是有結尾的,後來惜春謎後的結尾部分文字不幸「破失」,俟雪芹「再補」,苕本正是「破失」後不久的一個本子。到庚辰本時,雪芹已將寶釵制謎詩擬出,庚辰本底本將此制謎詩「暫記」下來,然回末文字尚未補成。直到雪芹謝世,此回仍未補成,遂留下千古遺憾。到丁亥年(1767)畸笏叟又一次批閱《石頭記》時,寫下了這條「歎歎」的批語。再後,舒本、戚本形成時,寶釵的更香謎詩已成為正文的一部分,此回也被人補完。最後,到楊本、夢覺本形成時,寶釵的更香謎詩被移到林黛玉的名下,移改者又為寶釵擬作了一首不倫不類的竹夫人謎詩,程高刻本百二十回《紅樓夢》亦加以因襲。苕本為我們理清第二十二回末的寫作經過和修補刪改過程提供了依據。同時也有力地證明,苕本的年代要早於庚辰本。

證據二,就是本文第二節中提到的第六十三回寶玉為芳官梳頭、改妝、起名及佩鳳、偕鸞、香菱與寶玉、芳官玩笑的幾段文字。前面我們已經論證了己卯、庚辰、蒙府、戚本比苕本多出的文字不可能出自曹雪芹之手,應系後人所補。而苕本的文字更接近曹雪芹原稿,因而比己卯、庚辰本更早。對這幾段文字的演變過程,我們試做如下推測:曹雪芹在寫了寶玉到櫳翠庵給妙玉送回帖之後,又寫了寶玉為芳官梳頭、改妝、命名耶律雄奴以及佩鳳、偕鸞、香菱到大觀園遊玩等情節,這些文字真實地保留在苕本中。而己卯、庚辰本形成時,某個具有強烈的以漢族為獨尊而歧視外族的抄錄者借題發揮,借「雄奴」及「耶律雄奴」為寶玉增添了一大段道白,並兩次借「野驢子」發洩對外族的憎恨。(此外,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己卯本和庚辰本的原底本即己卯冬月至庚辰秋月定本並無這些多出的文字,這些文字是在以後的傳抄過錄中被抄手或抄手的主人添加上去的。)到了夢覺本、楊本、列藏本及程高本時,後人覺得這些文字不妥,但又未見到苕本,便將這些文字連同寶玉為芳官梳頭、改妝、取名等幾大段文字統統刪去。這樣的推測應該是符合情理的。

證據三,現存的庚辰本第六十七回回目和正文都無,己卯本第六十一回首註:「第六十一回至第七十回,內缺六十四、六十七回。」第六十七回後題云:「《石頭記》六十七回終,按乾隆年間抄本,武裕庵補抄。」回目為「見土儀顰卿思故里,聞秘事鳳姐訊家童。」蒙府本、楊本和程高本回目同己卯本,夢覺、戚本和列藏本則為「饋土物顰卿思(列藏本為念)故里訊家童鳳姐蓄陰謀」。正文文字各本差異頗多,誠如程偉元、高鶚在程乙本卷首《紅樓夢引言》中所說:「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苕溪漁隱在《癡人說夢‧槐史編年》中作了如下記載:「『見土儀顰卿思故里聞秘事鳳姐訊家童』,案舊抄本作 『置外捨賈璉匿新寵 洩機關熙鳳定陰謀』,目存書缺,坊本此回蓋後人所補。」也就是說,苕本的第六十七回回目,與各本都不相同。我們知道,甲戌本之原底本系脂硯齋1754年再評本,己卯、庚辰本之原底本是1759—— 1760四評本,而且是定本。這三個抄本之原底本,紅學界公認是時間較早的。現存甲戌本殘缺非常厲害,第六十七回不存,無從分析。現存己卯本存第一至二十、第三十一至四十、第六十一至七十回,內中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現存庚辰本前八十回中唯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既無正文,也無回目。苕本第六十七回固然也無正文,但卻保留了回目,而且其可靠性不容置疑,不可能為後人所擬。因為這一回目的前半「置外捨賈璉匿新寵」所照應的內容是在第六十五回,後人不可能將第六十五回已經寫過的內容再擬成回目,放到第六十七回回目中來。那末,如何解釋這一現象呢?我們以為,這正是苕本早於己卯、庚辰本的一個最有力的證據。不難設想,苕本第六十七回回目,是曹雪芹寫作第六十七回的最初構想,但在寫作過程中,因需對此回作大的修改,故將已寫成的正文部分抽出,而回目卻被苕本保留下來,從而形成「目存書缺」的狀況。己卯、庚辰本之原底本系定本,對雪芹因作大的修改而決定不再用的原第六十七回回目當然要刪去,不再保留。然而由於某種原因,第六十七回並未改完定稿,故己卯、庚辰本之原底本只好付缺。後來的戚本、靖本、蒙府、列藏及武裕庵所據以補抄的某乾隆抄本的第六十七回文字,系己卯、庚辰原底本形成之後才出現的。因此,第六十七回回目來看,苕本早於己卯、庚辰原底本,應當是沒有問題的。

根據以上三條證據,我們認為,苕本形成的年代應早於四閱評過的己卯、庚辰原底本,也就是說,苕本是己卯冬月至庚辰秋月四閱評過定本之前的一個《石頭記》抄本。我們已知甲戌年評本是再評本,而苕本幾乎肯定同甲戌再評本不是一個系統,因為甲戌本護官符的順序是賈、史、薛、王,而苕本與其他諸抄本一樣,乃是賈、史、王、薛。故可以下此斷語:苕本無非兩種可能,或者屬於初評本系統,或者屬於三評本系統,二者必居其一。究系初評本或三評本,目前固然不能妄斷,但可以說,苕本至晚也是個三評系統本。換言之,苕本(或其原底本)的形成,最遲也在乾隆甲戌(1754)至己卯(1759)年之間。

四、苕本的價值和意義

初步確定了苕本的年代,我們才有可能正確地估量苕本的價值和意義。我們認為,苕本的價值和意義至少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有助於澄清和解決紅學研究史上曾長期困擾著人們難下定論的一些疑難問題。首先是賈瑞從生病到死去的時間間隔問題。在此之前,人們一般都認為其間間隔為一年零幾個月。儘管有人提出懷疑,認為應是幾個月,但卻缺乏版本上的依據。周汝昌在《紅樓紀歷》中雖曾正確地取用苕溪漁隱《癡人說夢》所載的「不上一年」舊抄本作「不上一月」的材料,但因所據舊抄本亦即苕本的年代沒能確定,因而使得這一依據缺乏權威性,顯得不夠有力,沒能引起人們的普遍重視。現存各抄本均作「不上一年都添全了」這一現實,成了人們難以逾越的障礙。若按「不上一年」推,那末賈瑞生病是在這一年的臘月,經過將近一年病都添全了,爾後「臘盡春回,這病忽又沉重」,賈瑞死則是在第三年春天。這段時間間隔太長,達一年零幾個月,這與其他事件的時間流程絕難接榫。現在我們確定了苕本為四閱評過定本之前的早期抄本,這樣,雪芹原作為「不上一月」就獲得了極為有力的權威性的版本依據。

其次,第二十五回馬道婆施魘魔法,寶玉、鳳姐同時生病,一僧一道前來除祟,將通靈寶玉托於掌心,長歎一聲,除列藏、楊本外,各抄本均作「青埂峰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 。楊本原為十三載,後「三」塗改為「五」。列藏本則為「十五載」。楊本系較晚的抄本,列藏本一則發現很晚,二則諸多跡象表明也是一個較晚的抄本,因而,長期以來人們都認為是「十三載」。這一時間極為關鍵,是確定寶玉及一大批人物年齡、排定《紅樓夢》年譜的最重要的基準點。若按「十三載」推定,黛玉入府時年僅五、六歲,而其言談舉止、思想行為顯然是這個年齡的小女孩所不可能具有的。因此,早就有人對此提出懷疑,甚覺不合情理。現在,早期形成的苕本則是「十五載」,從而為這種懷疑提供了可靠的依據,《紅樓夢》年譜也應據此重新排定。

再有,關於第六十七回為何早期抄本均付缺,較晚的抄本該回究竟是原作還是補作問題也都基本可以廓清。苕本第六十七回回目「置外捨賈璉匿新寵 洩機關熙鳳定陰謀」明確地告訴我們,第六十七回原稿中,並無「見土儀顰卿思故里」的情節,出於某種原因,需要作大的修改,作者將原稿中的「置外捨賈璉匿新寵」的內容移到第六十五回,回目也相應地改為「賈二捨偷娶尤二姨」。然而第六十七回直到己卯冬月至庚辰秋月定本形成時,仍未修改完成,故而形成早期抄本均缺此回的現象。苕本的記載,為我們探討第六十七回為何不存的原因提供了極其重要的線索。關於「題同文異,此有彼無,燕石莫辨」的現存第六十七回文字,究竟是原作還是後人補作問題,苕本第六十七回目的記載,也將會幫助我們進一步廓清。我們知道,庚辰本共有署名「丁亥春(或夏),畸笏叟」的批語二十多條,這說明,直到丁亥年,第六十七回依然沒有補成。此時曹雪芹去世已三、四年,也就是說,曹雪芹生前沒有來得及最後修補完成第六十七回。否則,補成的第六十七回理應插配到己卯、庚辰之原底本中去,即使未能插入,畸笏叟在丁亥年對小說又一次進行系統批評時,也不可能對補成不久的第六十七回不置一詞。第六十七回最早出現的記載是靖本,該抄本第六十七回共有四條批語,說明第六十七回已有正文,但這些批語均無署名和志年。靖本全部批語中,署名的僅畸笏叟一人,志年則分別為丁丑(1757)、壬午(1762)、丁亥(1767)和辛卯(1771)。如諸本的批語完全可靠的話,那末,第六十七回的復出,當在丁亥和辛卯之間。靖本的此回文字雖因抄本失落而難以得知,但批語過錄者卻留下唯一的一句正文:「向西北大哭一場」。而戚本、列藏、楊本、武裕庵據以補配的某乾隆抄本和程高本均作「還哭了一場呢」。由此看來,該回文字靖本同現存各抄本差異大概不小。

綜上所述,現存第六十七回不是、或至少不完全是雪芹所作,其中有無曹雪芹的文字,或有多少文字出自雪芹之手,目前尚難做出具體推斷。此外,《紅樓夢》和曹雪芹有無「排滿」思想的問題也可以迎刃而解了。

所謂《紅樓夢》的「排滿」思想,最主要、也幾乎唯一的依據就是第六十三回末寶玉為芳官改妝和取名耶律雄奴時說的那番話,以及佩鳳、偕鸞等人兩次將耶律雄奴呼為「野驢子」。現在,經過對苕本的考察,我們確知,上述這些「排滿」的文字並非原作所有,而系後人妄加,那末,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有無「排滿」思想,也就完全清楚了。第二,苕本殘存文字提出了令人深思的新問題。首先,苕本第六十三回有關寶玉為芳官改妝和命名的文字,證明現存己卯本和庚辰本曾被人篡改過。這裡需要說明的是,現存的己卯本和庚辰本是脂硯齋己卯冬月至庚辰秋月四閱評過定本的過錄本,其過錄時間、第幾次過錄都難以確定,其祖本尚未發現,該回文字也不得而知,因而篡改的時間尚難推斷。但現存的己卯本和庚辰本被人篡改過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這就意味著現存己卯本和庚辰本同《石頭記》原作存在著一定的距離。

明乎此,對我們探討幾個早期抄本存在大量異文頗有助益。例如,甲戌本獨有的凡例,己卯本和庚辰本皆無,這一現象曾經引起許多紅學家的注意,並有不少論文專門予以探研。現在,已知己卯本和庚辰本曾被人篡改,那末,是否存在這種可能,原本所有的凡例也曾先後或同時被篡改過,變成了現在己卯本和庚辰本的樣子?可以啟發我們進一步思考。其次,苕本為我們深入瞭解《紅樓夢》某些章回的修改過程、修改情況提供了極為重要的信息。我們知道,從第六十三回末賈敬死到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自盡,作者用整整六回的篇幅集中敘述尤氏姐妹的故事,其間僅插入「幽淑女悲題五美吟」和「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兩段文字,情節非常完整,具有相當的獨立性。通過苕本第六十七回回目,得知作者最初的寫作構想中,該回並無「見土儀顰卿思故里」的內容,現存文字尚不知出自誰手。若再剔除了「見土儀顰卿思故里」這段文字,則尤氏姐妹的故事更為獨立、完整。用這麼多的篇幅集中描寫並非《紅樓夢》主要情節線索的尤氏姐妹的故事,而將作為小說主線的寶、黛、釵感情糾葛描寫較長時間地擱置一邊,從藝術結構上講,顯然是欠妥當的,容易給人以寶、黛、釵的情節脈絡空隔中斷的感覺。在尤氏姐妹故事的敘述中間,運用山斷雲連法,恰當地插入寶、黛、釵的部分文字,以造成寶、黛、釵感情糾葛的筋脈始終貫穿在作品當中,意念連續而不中斷的感覺,這在結構藝術上應當說是可取的。這極有可能是曹雪芹決定修改第六十七回的一個主要原因。儘管現存的第六十七回文字是否出自曹雪芹之手,在該回中補入「見土儀顰卿思故里」一段是否出自雪芹機杼還不清楚,但也不能排除其中有曹雪芹部分文字的可能。況且「見土儀顰思故里」與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在氛圍、情緒、心理感應及外在表現、格調、文筆上還頗為一致,前後貫通,相互照應,倒也絲絲入扣。因此,可以認為,這樣的修改(或補作)還是成功的。

然而,這還僅僅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如果進一步探討的話,因需要在第六十七回中補入「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一節文字,而將原擬在此回敘述的「置外捨賈璉匿新寵」一段移到第六十五回,成為現今的「賈二捨偷娶尤二姨」一節,那末,原先第六十五回的文字必然漲了出來,對這部分文字勢必也要做妥善安排。這裡無非有三種可能:一是「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一段原本在第六十五回,若然則問題較為簡單,與原第六十七回的「置外捨賈璉匿新寵」在敘述順序上互相調換一下即可;二是原第六十五回文字本來偏少,果然如此,則問題更簡單;最複雜、可能性也最大的是第三種可能,即由於「置外捨賈璉匿新寵」一節文字的移入,第六十五回容量增加,須抽出一部分文字尚可保持每回文字容量大體上的平衡。那末,擠出的這部分文字是刪卻了,還是調整到其他章回?這部分文字可能或應該是什麼內容?這些都是值得人們探討的新問題。

1我們在此聲明,將這個抄本稱為「苕本」,絕無為其命名之意,純係從行文簡便考慮。至於此抄本應如何命名,請諸位紅學專家斟酌,我們將擇善而從之。 2鄭藏本和靖本除外。鄭藏本僅存第二十三、二十四兩回正文,而苕本這兩回的文字一條也沒有,靖本發現不久復又失蹤,均無從比較。 3王伯沅批本《紅樓夢》評語。何心:《紅樓夢抉誤》,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四輯,人民文學出版社第26——27頁。另外,1987年北京——香港「紅樓知識競賽 」中,曾有參賽者指出,此系《紅樓夢》漏洞之一。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