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的《紅樓夢》

早期的《紅樓夢》

早期的《紅樓夢》

紅樓文化

紅學研究的一個熱門方法,是以「作者家世」詮釋作品。這種方法,從「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甲戌本:《凡例》),推演出「石頭記『石頭』」,即「通靈玉記賈寶玉」、即「作者寫《石頭記》」,亦即「曹雪芹著《紅樓夢》」。這種方法的運用者,儘管所論細節有時不同,但把江寧織造《曹氏族譜》作為《紅樓夢》的發祥之地,則一;將悼紅曹與織造曹聯宗,以藝術形象印證世間實人,則一。如此一來,曹雪芹著《紅樓夢》,就被說成了傳寫自己的顯赫祖先。作品中的賈法、賈演二公形象,也就成了曹家的爾玉、爾正二祖的化身。由於這是「兒孫傳寫祖先」,自然由打構思時起,作者對二公二祖就是等同敬仰、兩兩並書,當然還是二不缺一的。

上說究竟有多少真實性,姑置不論,因為就算曹雪芹真是曹寅的孫子,也不能由此認識作品的實質。上法到底有何種功用,也且不提,因為那種以家族關係、血緣關係解釋作品的方法到底有多大價值,不但值得懷疑,而且從來未能自圓其說,它既不能說明成書過程,也無助於揭示作品的主題。如所公認,《紅樓夢》不是傳記、不是家史,而是地地道道的文學藝術著作。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文藝現象。對於這樣一部作品,不牢牢掌握文藝學原則,不遵循文藝學途徑進行探討,就不能掌握正確方法,也不能得出正確認識,不管它是熱門,還是冷門。

「石頭記『石頭』」,記不出寧國府。以一賈不能印證二曹。

依照《紅樓夢》本事,「石頭記『石頭』」中的加引號的「石頭」,是賈寶玉本人;而無引號的石頭,則是賈寶玉珮戴的通靈玉。這塊通靈玉象古代史官注視帝王言行一樣,日夜注視賈寶玉的動向。如同一架攝像機,不間斷地攝記賈寶玉的言行及與其有關的事事情情。若干年後,這塊通靈玉還為自然,落在大荒山無稽崖下。上文所提的「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那石頭就是從前的通靈玉;那上面的故事即是攝記在上面的《石頭記》,也就是《紅樓夢》的前八十回。但是,也如攝像機不著錄不到的就沒有音像留下來一樣,通靈玉聽不到看不見的事情,也不可能有所傳寫。如所周知:賈寶玉是榮國府的賈寶玉。通靈玉是賈寶玉的通靈玉。賈寶玉不去不到的地方,通靈玉必定一無所記。對於寧國府賈寶玉只在婚喪宴筵,佳節喜慶之時,偶而一去,通靈玉最多也就是攝取幾段寧國府的情節的片斷。這在整個寧國府故事中實在是微乎其微的。寧國府實際上處在通靈玉的視聽範圍之外,通靈玉根本記不出那麼個寧國府。

再則,「石頭記『石頭』」,要記的只是賈寶玉和與賈寶玉有關的榮國府,幹麼要記與賈寶玉無關的寧國府呢?可見,「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那故事只能是榮國府故事,沒有、也不可能有寧國府的往來。同理,《紅樓夢》中也原是只有榮國公,沒有、也不可能有寧國公。歸根結底「石頭記石頭」,只能記出一賈,以二賈印證二曹,在這兒是沒有根據的。或者有人會說,「石頭記『石頭』」不過是大荒山無稽崖下的無稽之談,何必如此認真?! 這話又對又不對,請別忽略,這裡面對的,正是以荒誕無稽的論據論證真實主張的現實,豈可馬虎從事。何況紅學研究領域裡的無稽之談還不知有多少哪! 「石頭記『石頭』」,原是只有「榮國一枝」時的寫法,不適用於納入寧國府後「榮寧兩宅」的書著現狀。

二  

其次,書著自身證明,《紅樓夢》中原來沒有寧國府。一賈印證不出二曹。如所周知,《紅樓夢》前八十回的祖本是《石頭記》。目前,能夠看到的《石頭記》,都是經過「五次增刪」的改訂本。改本中,確實寫有榮國、寧國兩府,但要說「兩府並書」那還相差太遠。以庚辰本為據,《石頭記》全書八十回,約六十萬字。但,在這樣一部長篇巨著中,正面而又集中地描寫寧國府的,僅有第十一回到第十五回這五回書,前後不到兩萬五千字。再有,就是片斷地零散描述:第五十三回,有二分之一;第六十三回,有五分之一;第七十五回,有三分之一。都不滿回。字數僅有一萬一千字。此外,就是榮國府、寧國府之間的穿插文字。對這部分,即使翻番計算,也不足一萬五千字。這樣,前前後後總而計之,字數不過五萬——作者用在寧國府的筆墨不管從回目上說,還是從篇幅上看,都不到榮國府的十二分之一,相差如此懸殊,寧國府在全著中的微不足道,也就顯而易見了。榮國府、寧國府這十二比一的筆墨分攤,無論如何也說不上是兩府並書;這種厚此薄彼、分別等次的寫法也絕不是後輩對兩府等同敬仰的態度。另一方面,就是去掉寧國府,也不會改變以榮國府表達現有的主題,因此,從內容上說,也不是榮國府、寧國府兩府並書的,《石頭記》從來沒給「傳寫顯赫祖先」和以二賈印證二曹之說提供依據——這還是「增刪五次」之後的改本現狀。未加「增刪」之前的《石頭記》,那可是乾淨、徹底,根本沒有寧國府的。

《石頭記》第二回,是全書故事的總綱。書中,通過冷子興和賈雨村的對話,梗概地介紹了這部書的故事大略。文中,從「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到這一回的回末,冷子興和賈雨村說了三千五百多字,其中用在敘述寧國府的,只是寥寥數語。從「 寧公居長」到「也沒有敢來管他」,敘說了寧國府的五代人,總共只用了一百八十一字。這一百八十一字,還明顯不是原撰,而是在增刪過程中隨情節的增多而增入的。其增入過程清晰、明白,請看下文:雨村笑道:「自東漢賈復以來,枝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枝,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 子興歎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榮國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 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引自庚辰本第二回) 這段對話,濃縮地展視了「增刪」過程。作者先書「榮國一枝」;後變「寧榮兩宅」。中間隔看「榮國兩門」。這榮國兩門,落到實上,只能是指賈赦、賈政。然而,赦、政乃榮國兩兄弟,實仍榮國一門。「榮國兩門」之說,如指榮國府外,言不切意;如指榮國府內,於事無實。語雖似是而非,意仍「演說榮國一府」。但,作者留有深意,以「榮」字上承「榮國一枝」,憑「兩」字引進「寧榮兩宅」。就借「榮國兩門」這個過門兒,僅僅二十五個字,塞進一個寧國府。鬼斧神工,筆力超絕。不過,白紙黑字,寧國府的來路,在這兒也留下千古確證,證明寧國府是後納入榮國府的,證明《紅樓夢》的早期書稿,原本只有一個榮國府,只是「榮國一枝」,而不是「寧榮兩宅」。

是什麼時候才把「榮國一枝」變成「寧榮兩宅」的呢?那再早也早不過第三次增刪。因為脂硯齋看見的第二次增刪稿中,還沒有寧國府。如果說《紅樓夢》第二回是《紅樓夢》全書的提要,那麼,「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則是這提要的提要。兩個提要都不提示書中有寧國府。這已經表明那時《紅樓夢》中只有一個榮國府。另外,脂硯齋在第二回的回前批中十分讚賞先從小而遠的「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入手,後及近而大的「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寫法。脂硯齋在讚揚這一寫作手法的同時,也反映出他所讚美的書稿中沒有寧國府,他批讚道: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使閱者……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後……敘及外戚……其死板拮据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節自庚辰本 ) 這段批語,既然是論贊「由遠及近、由小到大」的,就不能不遠近兼論、小大並提,毫無理由棄置一方,如果不是所評書稿原即沒有的話。據批以觀,較之榮府,寧府遠且小矣,然批中三出「外戚」而不及寧府一語,蓋書中本無寧府;較之外戚,寧府內而大矣,但注內五見「榮府」,竟不書寧府一字,實是書中只有榮府。面對只有「榮國一府」之書,脂硯齋怎出 「榮寧兩宅」的批注?!書中沒有「寧國府」這個內容,回首題語,當然只能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了。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庚辰本為據。書中第一回,明載該書是經過「五次增刪」的改定稿;同是這一部庚辰本,卷首又明標著「脂硯齋凡四閱評過」。「五次增刪」,「四閱評過 」很難設想在初刪稿上作評後偏偏隔著其後的某刪稿再繼續「重評」。很可能二刪稿即「脂硯齋(初)評石頭記」。上述第二回的回前批也多半就評注在這個二刪稿上。不過,在這裡,這個批注作在哪一稿上,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一個不能抹殺的事實,那就是往上作批的那一稿,是一篇第二回只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書中內容也只有榮國一府,書名題作《十二釵》的書稿。而這篇書稿頂早早不過脂評的初評,即早不過二刪稿。因此,變「榮國一枝」為「寧榮兩宅」,頂早也早不過「三次增刪」。而且越晚越有利於加強這裡的論證。歸根結底,在「二次增刪」的《紅樓夢》稿中,仍然不是兩府並書;其二賈、二曹、爺爺、孫孫之類,也仍然還是毫不挨邊兒。

寧國府是在較晚時候才被增刪納入榮國府故事的,這在情節上也留有納入痕跡。寧國府故事內容,主要包含賈敬壽辰和秦氏病喪兩大基本情節,恰恰這兩大基本情節,都留下了「納入痕跡」。賈敬壽辰,寫在第十一回。壽日這天,寧國府大擺宴筵,唱戲祝壽;積修陰德,散《陰鷙文》。榮國府的人也來赴宴、祝壽。然而,賈敬壽辰究竟是何月何日呢?這個問題很難一語作答,因為它在兩府的時間上,不是一個季節。在寧國府時間上,賈敬壽辰在秋天。例如,在賈敬壽辰這天:賈珍、尤氏二人親自遞了茶,因說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兒,這樣的日子原不敢請她老人家。但是這個時候,天氣正涼爽,滿園的菊花又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第十一回) 「天氣正涼爽,滿園的菊花又盛開」,這顯然是秋天景象。賈敬壽辰這天,寧國府的花園 「會芳園」裡卻是一派肅殺之氣:黃花滿地,白柳橫坡……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又添蛩語……(第十一回)這種葉落林疏,菊花滿園,西風陣陣,秋蟲嘰嘰,分明是深秋景色,九月天氣。在祝壽中間,王夫人問起秦氏的病情,尤氏道: 「她這個病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們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也懶待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了。」(第十一回) 上段話中說「上月中秋」,說這話的月份自然是「這年九月」;上段話中說上月二十後「 半個多月了」,說這話的日子必定是九月初七日前後。但說這話這天,正是賈敬壽辰,因此,賈敬壽辰在寧國府時間上,是九月初七日前後。這在寧國府的情、景、話上,都是統一的。但是,同是這一個賈敬壽辰,而在榮國府的時間上,卻是另一個季節。這要從第七回鳳姐的一段回話說起: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送鮮的船去,一併都交給他們帶了去罷?」(庚辰本第七回) 「年下送鮮」貴在應時。早了,霉爛;晚了,趕不上過年。鳳姐這次回話,當在臘月二十六、或二十七。這個節候,十分明白、確切,是一年的年末。「次日」,鳳姐帶寶玉逛寧國府。寶玉認識了秦鐘。其(第八回)「後日」,賈母過寧國府看戲取樂;又「次日」,秦鍾來榮府拜見賈母。再(第九回)「後日」,秦鍾伴寶玉入家塾,此後,「不上一月(姑且以三十天計算)工夫,秦鍾在榮府便熟了」;接下去是頑童鬧學堂,金榮吃了屈。為給金榮出氣(第十回),璜大奶奶憤走寧國府。寧國府正在為「後日」的賈敬壽辰作祝壽準備。賈珍對尤氏說了一席話。尤氏聽了,心中甚喜。因說道:「後日是太爺的壽日,到底怎麼辦?」(第十回) 「太爺的壽日」,就是賈敬壽辰。總計上述這些「次日」、「後日」和「一月工夫」統共是四十天。就是說,從「年下送鮮 」到「賈敬壽辰」,其間、隔著四十個榮國府日。也就是說,從臘月二十七往後再過四十天,就到了第二年的二月初七。二月初七前後有一天就是榮國府時間上的賈敬壽辰,這已經是陽春二月了。同是一個賈敬壽辰,在寧國府是深秋九月,而在榮國府則是陽春二月。這種時間上的齟齬,正是將一個固有情節楔入另一個既定的故事時常會留下的「納入痕跡」。這自然是還沒有增刪完美的結果,但從這「納入痕跡」,是可以窺見其「增刪納入」過程的一斑的。

與「賈敬壽辰」所表明的問題相類,「秦氏病期」也表明了相類的問題。秦氏病期,究竟有多長?是幾個月,還是幾年?這一問題的可能答案是很多的。以寧國府時間計算,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時,尤氏追述秦氏得病情況說:八月二十以後,「一日比一日懶,也懶得吃東西」;九月初三,鳳姐探望秦氏,秦氏病重,「強掙扎了半天」;到九月初七前後,即寧國府賈敬壽辰時,秦氏已經病得臥床不起,不能赴宴祝壽了。此後,「秦氏也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仍是那樣」的。到了臘月初二,鳳姐再來寧府,「看見秦氏的光景,雖未甚添病,但是,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因而鳳姐提議尤氏,說道:「這實在沒法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用的東西料理料理,沖一衝也好。」 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地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棺槨)不得好木頭。」 (以上均引自庚辰本第十一回) 所有的描寫,都暗示:秦氏已到生命的最後關頭。接下去,果然秦氏死了,議者一般以為秦氏永垂於當年的冬天,據說病了三個月。但是,文中明寫著「臘月初二」秦氏還活在世上,按照這種寫法,秦氏死在臘月中旬的可能性大。秦氏從八月二十日得病,到臘月二十日是四個月。就是說,寧國府時間上的「秦氏病期」的這個算法,應為四個月。但是,這個「 四個月」只是秦氏染病情節造成的印象,並無確切日期可據。特別是由於其中包含了「賈瑞病期」這個榮國府時間上的情節,使得「秦氏病期再也維持不住」四個月了。

「賈瑞病期」又是多長呢?賈敬壽辰這天,賈瑞見鳳姐起了淫心。此時,秦氏得病已經半個多月。按照榮國府時間「臘月初二」夜裡和「過後兩日」的晚間,賈瑞兩次來榮國府幽會鳳姐,兩次都擔驚受凍,並最終帶著一身屎尿和債務跑回家來,不覺就得了一場病。「不上一年」工夫,病添全了。「倏又臘盡春回」賈瑞沉痾不治而死——賈瑞死於得病後的第三年的春天(以上據庚辰本第十二回)。可見,榮國府時間上的「賈瑞病期」長達三個年頭。但是,賈瑞病在秦氏得病以後,死於秦氏死去之前。因而,從寧國府時間上說「賈瑞病期」 還不到四個月;或者從榮國府時間上說「秦氏病期」長過三年頭。反之,也不過倒算一番。究竟哪一段時間可作哪一個病期的答案,均屬難定。唯一可以確定的,乃是榮國府、寧國府情節的交互穿插,使得哪怕是同一件事,其一方的時值,對另一方來說,都是荒唐的。

然而「秦氏病期」還不只是上述的三個月、四個月,或三個年頭。秦氏死後,鳳姐協理寧國府。第十四回的一天,鳳姐來到秦氏靈前,一見棺材,就淚滾珠珍,放聲大哭。這是在秦氏「五七正五日」的第二天。舊俗,人死後頭四十九天,每隔七天為一個忌日,祭奠一次,稱一個「七」。秦氏的「五七正五日」即秦氏死後第五個「七」的第五日,亦即第三十三天這天。由此,寧國府時間的「鳳姐哭祭秦氏」,是在秦氏死後的第十四天。就在這第三十四天上,還有昭兒回鳳姐的一段話,那是: 「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己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第十四回) 「林姑老爺九月初三日」死在揚州。根據喪祭之後再送靈柩到蘇州所需時日,下文的年底當是林如海死去當年的年底。又據話意可知,昭兒回話時距年底尚有一段時日,假定在十二月十五日前後,則上溯「五七正五日」秦氏死在十一月十一日。按照寧國府的時間,從八月二十日到十一月十一日,在這兒「秦氏病期」才兩個多月。但是,據榮國府時間說:「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第十一回)。過了冬至,鳳姐來到寧國府探望光景時,秦氏說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第十一回) |分明過了冬至,甚至過了臘月初二秦氏依然活著。從臘月上旬的某一天加上三十三天,則秦氏的「五七正五日」當在秦氏得病後的第二年;昭兒所說的「年底」,再早也早不過第二年的那個年底。按照榮國府時間,在這還有一個「秦氏病期」。這個病期只少跨著一個「年底 」;俗話常把這說成是「病熬了(只少)兩年」…… 「秦氏病期」這麼多,然而這麼多還未窮盡。「賈敬壽辰」加上「秦氏病期」是第十一回到第十五回的主要情節的全部;也是集中地、正面地描寫寧國府的僅有的兩大基本內容。因此,這兩大情節的時間齟齬,實際是寧國府情節和榮國府故事之間的齟齬。顯然,這種齟齬對其情節本身的意義、對紅學研究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造成這種齟齬的原因。

綜上所述,《紅樓夢》中的寧國府是後於榮國府增刪入書的;兩府情節之間也多有不諧。不過,這並不是說作者筆力不濟,恰恰相反,曹雪芹是文藝大師,乃「行文之大手筆」,十分注重草蛇灰線,首尾照應。失諧之事,非出偶然。這,一方面是由於「寧國府」入書較晚;另一方面,還因為作者謝世太早,「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不但「下部後數十回」失去著落,連上部前八十回也未增刪完美。失諧,是很難避免的,也是不難理解的。寧國府、榮國府沒有結構上的有機聯繫,是可以分割的。並且,在作為單一的描寫時,榮國府故事也好,寧國府情節也好,都還順理成章,優美動人。只是,一接合就失諧,一穿插就齟齬。這一情況,自然表示了問題出在合成上,但同時也突出了合成兩方的獨立性。也就是說突出了被合成的榮國府固然是成稿在先,而後納入的寧國府也未嘗不是先有成稿。如果不是這樣,便不會有獨立的寧國府情節,和獨立的寧國府時間,也就不會有此失諧和齟齬現象。事實正是這樣,未經增刪前的「寧國府」,乃是一篇「舊有之作」。

對於這部舊作,目睹了《紅樓夢》早期稿的撰寫和增刪過程的脂評家們,留下了足夠約略看出原作情書和主旨的批語。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甲戌本第十三回回後批)。可見寧國府的秦氏,是從「淫喪」 增刪成「病死」的。無怪乎「秦氏病期」這樣難於理順。 「……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毛傳靖本第十三回回前批)這說明「增刪」不是小枝小葉,而是大刪大改的。原作既有 「遺簪」、「更衣」而至「淫喪」等情節,那麼這部早已有之的成稿,自然是描寫男女風月、淫奔苟合之作。將「淫喪」增刪成病死,原來的「淫婦」,才變成了滿身正氣的夫人;而登徒子,則不但被寓藏起來,還被裝扮成道貌岸然的爵爺,從而美化了八旗貴族。如此增刪,投合了批書人的心意,庚辰本第十三回的回後批就讚歎說: 「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且大發慈悲心也,歎歎!」 這是對隱去「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第七回)表露的感激之情。這種心情,在對第五回《紅樓夢曲‧好事終》的批注中,說得更清楚。那裡說,隱去「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的諸多描述,叫人不易看出「兄弟通婦,父子聚鹿」(第六十四回)的深意,「使深意他人不解」,「是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據甲戌本批注)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作者增刪,批者感歎,在這增刪感歎之間,證實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寧國府原是從「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荼毒筆墨、壞人子弟」的舊有之作,蛻改刪纂而來。榮國府、寧國府故事,原是由兩個並不相干的文著,經過增刪、融會,合成在一起的。即便在合成之後,如果不強令兩府一律姓賈,就不存在「一門二公」;即便全都姓了賈,其一賈存在於先,另一賈納入於後,絕非「兩兩並書」,更談不上作者的意圖是傳寫自己顯赫的祖先。可見,以《紅樓夢》的作品故事及人物印證和類比江寧織造曹家的家世與成員,是荒謬的;作品實際,根本不證明悼紅曹與織造曹有共同的家世;沒有依據在顯示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所有的依據都是否定的——這,固然沒有「秘籍」直書其事。但這一論斷的依據,不是破敗王府的瓦礫,不是望風捕影的傳說,更不是隨意云云的忖度,而是指證指實的《紅樓夢》書著實際。曹雪芹認祖歸宗,不干我們的事,我們也沒有心理上的障礙。只是,作為一種學術活動, 「紅學研究」也應遵循科學原則,堅持嚴謹態度。起碼,說話要有依據。以作者家世詮釋《紅樓夢》、說悼紅曹具有織造曹那種家世的倡導者們,從來未能拿出經得起推敲的依據,諸如 —— 「奏折說」:以織造曹的奏折為依據,說曹顒有「遺腹子」、曹俯有「妻孥」 、這子和孥是曹寅的孫輩,因而就是曹雪芹——但是,這一說不讓奏折承包子、孥的姓別與曹雪芹是否相同,也不負責曾否長大成人,更不管他是否真叫曹雪芹。所以,在這裡奏折實在是不足為據的依據。

「族譜說」:以曹氏族譜為依據,深揭深挖遼東五慶堂曹氏族系、和豐潤曹氏族系。功夫下得很大,但終於沒能找出有關曹雪芹的記載。這一說,在考證織造曹方面,工作作得幾乎可以說倍且盡矣。但對悼紅曹卻是十分隔膜,族譜中不但找不到「曹沾(雪芹、芹溪)」之名,連與之偏旁相同的輩分也沒有。可見,族譜也是一個不足為據的依據。

「避諱說」:這一說以庚辰本第五十二回有「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為據,說作書人只說「敲了四下」,不說「寅正初刻」,認為這是曹雪芹避諱祖父曹寅名號的「避諱法」,由此得出結論: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但是,這與《紅樓夢》書著實際不合。如果曹雪芹真是避諱曹寅的寅字,然而,《紅樓夢》中的自鳴鐘,並非只敲了上述那四下。第六十三回說, 「人回,二更以後了,鍾打過十一下了」,第五十一回又說,「只聽外間房中十錦上的自鳴鐘,當當打了兩聲」,前者沒講「子初」,後者不說「丑正」,按照「避諱法」,這應該是避忌曹子或曹醜的名諱的。但,曹雪芹怎麼會同時是曹子、曹丑、曹寅的孫子呢?這種邏輯是荒謬的邏輯,這種論證是虛假的論證,這一「避諱法」自然還是不足為據的依據。

綜上所述,將悼紅曹與織造曹聯宗,說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是拿不出站得住腳的依據的。然而有趣的是,這種拿不出依據竟成了一種依據,彷彿有了這個依據反而可以「用想當然 」取代科學論證,反而可以憑臆想編造關於曹雪芹的神話。誠然,《紅樓夢》的某些情節與江寧織造曹家有其相像之處,不過,這充其量也只能說作品的某些素材取自曹某一類的世家,因為與《紅樓夢》本事有相似之處的並非只是一個織造曹家。如所周知,不是很早就有人說「是傅恆家事」、「是和紳家事」、「是明珠家事」,甚至說「是順治家事」麼,強把作者與這些世家聯宗,既無助於揭示作品的真諦,又有什麼更深的意義呢?然而《紅樓夢》何止就像這麼幾個家事?它實際上像所有的八旗世家家世,但又不是任何一家的家事。這正是這部中國優秀古典文學作品的成功表徵,並不奇怪。奇怪的倒是認可如此無休止的猜測,也不接納文藝科學,奇怪的倒是寧肯搜遙索遠,也不一顧書著實際!倘然曹雪芹地下有知,如此憑臆度編纂他的小傳、別傳,豈能容忍,難免要發生「曹傅文靈應惱甚:東拉西扯嗎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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