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葵書屋《石頭記》卷—」的批語
這條評語不但是孤本而且是單另的一葉紙,雖然我有理由信它是真品,他人可能不這麼看的。辨別的材料的真偽,這是一切討論的初步。因此在談論以前,有把這一張紙的來歷交代清楚的必要。
在《記靖應鵾藏本紅樓夢》一文將寫完的時候,接到靖應鵾先生六月廿四日來信;又毛國瑤先生廿五日來信,內附夕葵書屋《石頭記》批語原件。節錄他二人來書如下:
日前清理剩餘舊書紙出售,在《袁中郎集》中找到《紅樓夢》殘頁一張,是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約一百字。該 頁在我過去閱讀該書時, 曾記得是貼在書的封面後面的。大概是脫落後夾在別的書內的。據毛君說,這是批語,不是原文,認為很有價值。(靖書)
本月廿三日靖應鵾君來訪,並帶來殘書一片。據雲系。於舊書中發現。其內容是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詩的批語。應鶤說,這頁殘紙他曾於抗日戰爭前在抄本中見過,原附粘在書的扉頁後面。……觀此頁所抄之批前註明「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可知是從他本過錄。批語與《脂硯齋紅樓夢輯評》所載甲戌本之批全同,僅個別字有差異,末句作「甲申八月淚筆」。……我以為甲申去壬午很近,或者是對的。甲午也許是甲申之誤,究竟是否,殊難斷定。您的意 見如何,希示知。又此殘頁我已商得應鶤同意,送給您收存。(毛書)
信上的話都很明白。毛君曾在一九五九年閱靖藏全書,當時不知他曾見到這批語否?這一點我不大清楚,於六月二十八日又去信詢問。毛君回信說:
我五九年作筆記時未曾見到。此頁筆跡與書中所附其他單紙之筆跡相同,可知為一人所抄。(七月二日)
靖說他在抗日戰爭前在抄本中見過,後來脫落了就夾在別的書本內,因此毛在五九年閱讀不見此條,情況是相符的。
據他們來信,這紙條原來粘在靖本扉頁之後是事實。靖本今佚,一紙倖存,真可謂「吉光片羽」。我深切感謝靖君見贈的盛意,又為回答毛君來信,遂寫了這篇小文,並記其緣起。
談這條批語的本文有五個部分:一、甲戌本中原有的問題。二、靖藏本批語所見的新問題。主、記「夕葵書屋」本的批語。四、略談脂硯齋與《紅樓夢》。五、作者的卒年。
一、甲戌本中原有的問題
毛國瑤先生提到夕葵書屋本上這條批語和甲戌本上相同,我們首先當查對甲戌本。這條批語見於甲戌本第一回硃筆眉批,不署名,末署「甲午八月淚筆」(原「月」作「曰」,誤)。因有關於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的問題,愛好《紅樓夢》的人對這條批語就紛紛議論,有人且認為甲午到壬午,時間相距很久,可能批者把干支記錯了。這不過是猜測,批語的「壬午」兩字並不一定錯,在本文的最後還要談到。
在甲戌本上這條批語,原來頗有些問題。今先引原文,錯字缺文均不校改,如下: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中華影印本第八、第九頁間)
根據上面的引文,至少有三個問題。最先,一目瞭然,他把地位給抄錯了。看文理應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詩的批語,卻用朱墨寫在「真,後之甄寶玉亦借此音,後不注」一條眉批之後,顯然錯誤。《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已將此批移後,並注云:「此兩條原在『姓甄』條後,今移前。」(六三年版八頁)甲戌本在「滿紙荒唐言」詩下另有一批,只八個字:「此是第一首標題詩」,孤零地寫在末句之下。也看不出什麼意義來。它是獨立的一條批呢,還是和那朱眉長批有關連的?這亦是一個附帶的問題.
其次,這朱眉長批是兩條批,還是一條?記得在六三年討論作者卒年時,曾引起大家的注意。從抄寫的格式,既分為兩節,又中空一行,不妨看作兩條批。依批語的文義,又當看作一條批。甲戌本此條抄寫多誤,其格式不足據,固不如看作一條批為妥。因若分為二,則第一條至「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止,原可以切斷的,但第二條起處「今而後惟願造化主」云云,便有點站不住腳。「今而後」者承上之詞,如何能獨立呢。此批畢竟是一是二,於考證作者的卒年有些關係。這是一問題。
更其次,讀者或以甲午距壬午之已遠,而疑壬午之或訛,其實這「甲午八月」的記年本身,正是可疑的。它只見於甲戌本,而其他脂本均不見。以記年論,特別的晚。《輯評引言》曾列一表(十頁),載各脂本批語所記干支,有己卯、壬午、乙酉、丁亥。丁亥最晚為一七六七,而甲午卻是一七七四,時距相當的大。它為什麼孤零零落在後頭呢?既有較晚的批語,為什麼僅存這一條呢?
再說,不但「甲午」有問題,「淚筆」也有問題。「淚筆」者哀悼之筆,承上之詞,遠承本文之「一把辛酸淚」,近接本批之「方有辛酸之淚」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等等,顯然距雪芹之死不久。因此,上文作「壬午除夕」果然不恰,即使改為癸未除夕亦仍然不恰。古人所謂「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即使念舊情深,難道十餘年後還哭哭啼啼麼?
我認為甲戌本上這條批語,至少有如上所舉這樣三個問題。批語中其他字句也還有一些可商討的,在這裡暫且放下,留待後面第三部分再談。
二、靖藏本批語所見的新問題
甲戌本第一回這條朱批有地位錯置、分割失當的情形,年月誤寫的可能,均如上所說。但這批雖不署名,看來是脂硯齋的手筆,還不生什麼問題。及至今春,發見了毛抄靖應鵾藏本的各條批語後,甲戌本上原有的問題,不僅未曾解決,反而添了新問題:這一條批是誰寫的呢?
靖藏本批語中所記事實和這有關係的,凡三點:
1.雪芹死後,不久脂硯也就死了。在乾隆丁亥以前。—— 據這一條,脂硯齋決不可能有甲午年的批。
2.靖本最晚的畸笏批,記年辛卯[1],在丁亥四年以 後,甲午三年以前。—看這一條,畸笏或者有甲午年的批。
3丁亥以後,請評家中只剩了畸笏[2]一一這一條果真是甲午年的,只能是畸笏叟的批。這樣,除甲戌本原有情況以外,生出了新的矛盾,似乎脂硯齋畸笏二人在爭這條批語。
就文字的內容看,這條眉批無論作為一段或兩段,都應當是脂硯齋的,不應當是畸笏叟的,就附記年時看,恰恰相反,只可能是畸笏叟的,不可能是脂硯齋的。我們對此,何去何從?
我們如信這「甲午八月」的記年和靖本第二十二回的批語,將甲戌本上那條批作兩段看,前一段或可歸之脂硯,而後一段必須屬於畸笏,如連在一起,記年通綰全條,當然儘是畸笏的手筆。這麼一說,困難就來了。因無論那一段,前也罷,後也罷,偏偏都跟畸笏不合。以前段論,有「余嘗哭芹,淚亦待盡」,而畸笏享高壽,到雪芹死後十年還活著。其不合一也。以後段論,曰「余二人」,若作畸笏批,則「余」者畸笏自謂。「余二人」,還有誰?他在丁亥年不是已說過「只剩朽物一枚」麼?這裡難道另指他的朋友眷屬麼?他或她也對《石頭記》有很深的感情麼了大概不會有。即使這樣,也講不通。下文還有「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畸笏這老兒原不妨說「我快死了」,他怎麼能夠代旁人說你也快死了呵。這是絕對講不通的。其不合二也。
同樣這兩條,反過來作為脂硯齋的手筆看,就完全合式了。「余嘗哭芹,淚亦待盡」,他果然不久就死了。一芹一脂相提並論,與甲戌本第一回正文「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相合。其時雪芹已死,脂硯將死,故曰「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拉一個逝者來作陪,於詞無失。這樣雖然很好,卻無奈那「甲午八月淚筆」何。漫說靖本那條畸笏批非不可信;即使咱們不信,以為甲午年脂硯還在,但他隔了十二年來寫這條淚筆,依然是可疑的、古怪的。
甲戌本上這條年月,好比一塊石頭,把咱們的船兒給擱住了。批語畢竟誰屬?依我看來,與其信這「甲午八月」而歸之畸笏叟,實不如疑這「甲午八月」而歸之脂硯齋。下面引新發見的材料來解決這問題。
三、記「夕葵書屋」本的批語
解決問題的方法說來很簡單,即「甲午八月」為「甲申八月」之誤。茲錄靖應鷓先生寄來的附葉原文如下:
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
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賴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幸,徐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原矣。甲申八月淚筆。
卷二
文甚簡單,卻把上文所列各項問題都給解決了。
1.解決甲戌本上原批開首的問題。上文說過,第一條(即此批之前半)到「余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止,可自成一段。但這不過是大概的說法。若仔細地看,開頭以「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起筆,起得未免太突兀了--也就是不很完全。
再說這原是批「滿紙荒唐言」這首詩的,另有一批孤零地寫在詩末句之下,「此是第一首標題詩」,也是批這首詩的,為什麼這兩條不應當連起來?如連起來,作:
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者」是代詞,即指此第一首標題詩。看夕婆書屋本批語正是這樣的。
2。解決批語中間的問題。甲戌本抄者在「悵悵」下停抄,空出產行,「今面後」頂格另起。看這格式,很像兩條批,就引起人們的猜想,以為後半或是另一時間以至另一人所批。其實這樣分割不合文義,那抄寫的格式是錯誤的。「今而後」者,承上的詞,上文已說過了。通讀全批,亦決不可分。在夕葵書屋本上,批語連抄不斷,簡單明瞭。
3。解決批語結末的問題。就上引批語全文,我想讀者已然明白了。下面的話頗近冗費,亦姑且一表。將甲戌本的「甲午八日」依夕葵書屋本校改為「甲申八月」,無論就脂硯齋的卒年來看,就曹雪芹的卒年來看,就脂硯齋追悼曹氏和惋惜這未完成的傑作《紅樓夢》來看,幾方面都是合式的,再從文字校勘上說,「日」「月」固形近,「午」「申」形亦不遠,甲戌本上已誤「八月」為「八日」,其誤「甲申」為「甲午」的或然數就很大;像這樣的校改也總是近情理的。這一說如能夠成立,則不得不關涉到作者卒年壬午或癸未的問題。
總之,甲戌本第一回原有的和在靖藏本發見畸笏批語的新問題都已經解決了。我們再去校對這一條批語在兩個本子上的異文,似個別零星,無關宏旨,但其結果亦頗可注意。請看下表(異文下加點):
甲 戌 本
夕 葵 書 屋 本
附 記
余嘗哭芹
余常哭芹
以常常哭芹,故淚待盡。作「常」自較「嘗」為合。
每意覓
每思覓
「思覓」是。
余不遇
奈不遇
「奈」是。甲戌作「余」,乃「奈」之誤。
獺頭和尚
賴頭和尚
「賴」是,見下。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
今而後願造化主
「願」是。「惟願」意亦重,以無「惟」字者為佳。
再出一芹一脂
再出一脂一芹
脂先芹後似不如芹先脂後,亦不盡然,說見下。
是書何本
是書有幸
「本」乃「幸」之訛。「何幸」語氣過重,不如「有幸」。
九泉
九原
並通。
甲午八日
甲申八月
「甲申八月」是。
表格上所記凡九條,有一條「並通」,其他每一條,依我看,夕葵書屋本皆是,而甲戌本都非。這很突出,似非偶然。這裡不妨再回顧本文開首所談,這「夕葵」一批,零星片楮,真偽的問題,前據靖毛二君來信。來歷原是可靠的,但為特別鄭重起見,為了讀者,我們應當多多考慮。現在從上文解決各項問題,或從此表所列異文,依我看來,完全證明這條批語的真實性;因若非脂硯原文如此,如何能處處都符合呢?從程偉元高鶚以來,怕也沒人能夠偽造。以下檢出較重要的異文兩條,加以說明。
1.「癩頭」「獺頭」「賴頭」,「癩」;通用字;「獺」,誤字;「賴」,「癩」之古體。甲戌本上「獺頭和尚」之「獺」當作「癩」,舊新兩版《輯評》均已校改(41頁、8頁)。夕葵本卻作「賴」。「癩病」之「癩」本只作「賴」,後加(音匿)作「癩」。因是一種疾病,加字頭比較明白,故承用不廢。「賴」雖非錯字,卻很容易被後人誤改為「癩」。如開明本影印殿板的《史記·刺客列傳·豫讓》《索隱》:「癩,惡瘡病也。」看《索隱》既有下文「今之癩字從」,則其上文本作「賴」,其作「癩」者乃涉下諸「癩」字而誤耳。自當依舊本《史記索隱》作「賴」為是[3]。
這樣看來,夕葵書屋本的「賴頭」,原一點不曾錯,較甲戌 本的「獺頭」為遠勝,不待言矣。一一不但此也。「獺」字雖誤,卻可能和這「賴」字有關。疑脂批本來寫作「賴」,抄者以為誤,不加頭而妄加犬傍,就變成水獺之「獺」了。若脂批「賴」字原作「癩」,字本通行,或不易誤抄罷。事無佐證,聊備一解。但「賴」字不錯,總是肯定的。這出於夕葵書屋本的片紙,雖傳抄過錄,卻毫不訛失,猶彷彿可見脂齋的原跡,這不僅是可靠的,而且應當說是可寶貴的了。
(2)「一芹一脂」「一脂一芹」。究竟那個對?恐怕讀者會有紛歧的意見。「一脂一芹」的好像錯了,我最初就有這樣的感想。從前讀甲戌本脂評到「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已覺得他口氣太狂了些,現在更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曹雪芹之上,在感情上更有牴觸。其實怕只是一種錯覺。這裡的名字先後,或不必和自我誇大有關,是語法上的說話口氣的問題。
這條批語是脂硯齋的。下文既有「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余」者脂硯自稱,「余二人」者兼指曹雪芹。因此上文作「一脂一芹」,「脂」即「余」,以「脂」字領頭猶下文之以「余」字領頭,這本來不錯。如作「一芹一脂」,則下文的「余二人」云云,便欠醒豁,「余」是誰呢,芹乎?脂乎?似當改用「芹與脂」或「芹與余」或「芹脂二人」這一類措詞,方比較妥當。
就語法上說來如此,若論批語的意義,芹脂並提已不愜人意,脂先於芹尤似荒誕;因咱們現代人都看重曹雪芹。但脂硯齋當時這樣說,有無事實上的根據,須看他和《紅樓夢》的關係而定。
這條批語文字精確,情形已介紹過了。夕葵書屋是清吳肅字山尊的室名(今未知有同名著稱者)。他生於清乾隆二十年乙亥,卒於道光元年辛巳(一七五五一一一八二一),有《夕葵書屋詩文集》等著作。今有光緒時《吳學士詩文集》輯本,原集當已久佚[4]。按吳氏生年下距曹雪芹之卒(壬午)七年,距程高刊書將近四十年,其年代頗相當。所藏《石頭記》蓋尚是八十回抄本。吳氏晚年住揚州西園,靖氏先代亦久在揚,借抄原是可能的。看轉抄之件如此精審,其原抄全書想必非常好,可惜不能得見。吳之詩文集尚且亡伕,況其所藏之《石頭記》耶。自來不見著錄,固在意中,而今日片紙留影,亦不幸中之幸也。
通讀這條批語,結以「余二人遂心於九泉」,開首以「淚盡」二字雙綰芹脂。已逝者芹,將逝者脂。《紅樓》一書,解人難索,大有雪芹以外捨我其誰之慨。他這個意思貫串全批,不僅用「一脂一芹」點醒題目。這好像脂硯齋許多批語的一條總結。再說,脂硯於甲申八月還在寫批語,卻有「淚亦待盡」之說,大概他已衰病,以後未見有更晚的。那些系年很晚的批語都是畸笏的。畸笏於丁亥年批語說「不數年,芹溪、脂硯、松齋諸子皆相繼別去」,則脂硯之死,必在甲申以後,丁亥以前。雪芹卒於壬午,而畸笏批中「芹溪脂硯」之文相連,則脂硯之死,離壬午不會太遠,離丁亥不會太近,或在乙酉,或即在甲申之冬。因此這條脂批不但是總結,亦其絕筆也一一至少也是我們今日所見他最後的一條批語。
另有一點也很特別。所謂「甲午八日」的批,只見於甲戌本,其他各脂本均不見,原是孤孤零零的一條,甲戌本為什麼獨有?他本為什麼沒有?原因不明。看起來,這條所謂脂齋的絕筆恐非甲戌本固有,也從別本抄來的。奇怪的是,在這靖本所附轉抄的夕葵書屋本批語,也同樣看出這情形。開首題「卷一」,其下接抄批語一條。下文另起「卷二」兩字,已殘缺。這當出於靖本藏者的抄補,而非夕葵本之舊,因為第一回脂批本來很多的,他只抄了條。或者靖藏本其他諸本都有了,只缺這條麼?「卷二」以下不知他還要抄些什麼,反正第一回即此為止了。同樣的孤零,而一正一訛,難道甲戌本也從這夕葵書屋本或其詞類型本轉抄的麼?恐怕沒有這樣巧的事呵。現將這批語原件照柑附錄(見頁211),以供參看。
四、略談脂硯齋與《紅樓夢》
脂硯齋把自己和曹雪芹並提,我們以為他在自我誇耀,且認為這樣提法不恰當,是否如此,得依據脂硯齋在{紅樓夢}做了些什麼來決定。如他僅僅寫了些批語,這怕是不夠的。一般習慣都說「脂批」「脂評」,但脂硯齋是否只寫了《紅樓夢》的批語,他是否亦在寫《{紅樓夢》,至少參預一部分的工作?這個問題,現在還不能有確定的回答。
這裡有一個老問題,即誰著《紅樓夢》,好像早已解決了,其實並不如一般想法那樣的完全。旁證如乾隆甲辰本夢覺主人序,程本高鶚序之類,這且不提。以《紅樓夢》本文而論,曹雪芹提他寫作此書時很多曲折,似有所避忌.他在第一回羅列了自空空道人以下一系列的名字,最後才說到曹雪芹。這些異名,一般都認為假托的,如予虛烏有之類,或以為是「煙雲模糊處」,「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5],假托或是事實,但能否達到他瞞蔽的目的也很難講。甲戌本的正文尤其特別,曹雪芹一名之下還有脂硯齋,引第一回之文如下:
空空道人……將這「石頭記」……從頭至尾抄錄回來……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則.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雲……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前一段是假名,曹雪芹以下真名。(脂硯齋雖不知何人,卻確有其人,自與子虛烏有不同。)兩個真人,誰著作,誰批評,又分出輕重來,這都不錯的。不過有一點,這一段的文字,咱們對脂硯齋的工作,解釋得何其嚴,而對曹雪芹的工作,解釋得卻很寬。一一曹雪芹的工作,於披閱、增刪、編纂之外多了最重要的一點一一著作,而對脂硯齋卻一點也不曾多。這樣解釋根據實際的情況而來,但夠精密否,也值得考慮。
甲戌本的原底,蓋為較早的抄本,後來各本,於正文裡均已不見脂硯齋的名字,當已被刪去了。原因何在,不得而知。但脂硯齋早年在《紅樓夢》的地位,僅僅次於曹雪芹,他且決定以「石頭記」為書名,總是事實,那就無怪甲申最後的脂批要以「芹脂」「脂芹」相提並論了。
在八十回裡,究竟有無脂硯的手筆,如有,那些是?今皆不能確知,只能談一點點線索。我從來不信《紅樓夢》出於集體創作;因為不可能同時有好幾個曹雪芹。但創作雖非集體,工作卻不必限於一人。本書正有這樣的情形。如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前有一單頁,寫著兩行字: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
缺中秋詩俟雪芹。
那時曹雪芹恰好未在,另有人或一些人在搞《紅樓夢》,以不能解決補中秋詩的問題(至今無著!)所以要等這雪芹來。他們的工作,依批語說「對清」,當是在校對,但個別文字的修飾,恐怕也不能免。若雪芹獨自為之,不假手於人,就不會有象庚辰本批語所說「俟雪芹」那樣的情形了。由此可知,《紅樓夢》這麼一部大書,雖出工人之手,卻非一人之力。脂硯齋正是其中重要的腳色,他曾參加書名的決定,這工作已超出一般評論之外了。
八十回雖大體完整,卻非絕對的,有許多歧錯、矛盾、缺脫、混淆的地方,歷經評家指出:或以為作者失照,千慮一失,或以為稿本互異,整理未完;或以為意在刺譏,文多隱避……若此之類,各持一見,但是否還可以加上另一種解釋:有他人的筆墨在內。要確鑿地指出在那裡雖然困難,就今傳本,也有個別可疑的[6]。
五、作者的卒年
曹雪芹的卒年問題,在一九六三年重新展開爭論。我因沒有什麼新的材料和看法,也就沒有參加,只在影印甲戌本的「後記」裡說了一些,意思和以前的主張差不多。今年連續發見靖應鵾藏本和夕葵書屋本的批語,情形就有些不同了。
記錯了干支的說法,我一直是不信的。記憶錯誤是可能的,也盡可以有這樣的例子,但甲戌本上「甲午八日」的脂評所說「壬午除夕」是否記錯,卻無從知道。凡可能如此的,不等於必然這樣。他處即使有例,未必就能類推。如您記錯了,我不一定記錯,我記錯了,他也不一定記錯。至於甲午距壬午有十二年之久,因而就記錯了一年,這怕也不一定.誰說十二年前事一定會記錯呢。即使比這個再久些,也不一定會錯呵。
不過,十二年之後,還提起某人的死而加以追悼,確乎也有些奇怪。癸未卒年說者,在這裡原看出一點破綻;但他們不懷疑這一頭可疑的甲午,卻懷疑那一頭不必疑的壬午,就引起了糾紛。這條批的所以可怪,倒不在於十二年或十一年,卻在經過那麼長的時間,還在哭哭啼啼,說甚「淚筆」。即使把壬午改成癸未,十二年固久矣,十一年亦未嘗不久。若把甲午校為甲申,午申形近,微一移動就提前了十個年頭,「淚筆」的問題也就解決了。從轉錄夕葵書屋本上看,確是如此寫的。
批記寫於甲申八月,壬午自非癸未之訛。癸未為甲申的去年,壬午為其前年,一個生平的好友死在前年除夕,還是死在去年除夕,脂硯齋難道就不記得了,竟會纏錯麼?這是不容易相信的。而且在這裡,本來沒有必要做這樣的空想。因雪芹既卒於壬午除夕,最早葬於癸未。即逾年到了甲申年初,亦不能算葬得太晚;此其一。敦誠輓詩編於甲、申年初,其前尚有初稿當在癸未的下半年,正和雪芹的殯葬情況相應;此其二。脂齋淚筆寫於甲申八月,離雪芹之死不過一年多,時間也正合式,此其三。我的想法原非常簡單,不知談《紅樓夢》者為什麼要那樣的疑惑,這反而引起我的疑惑來了。
如將壬午到丁亥的批語系年及其概況列為一表,很容易約略看出曹雪芹和脂硯齋死的時間來。
壬午(一七六---)一一其年秋前批甚多,秋後不見。
癸未(一七六三)一一
甲申(一七六四)一一有署「八月」的批。
乙酉(一七六五)一一
丙戌(一七六六)一一
丁亥(一七六七)一一畸笏批語甚多。
看這表把癸未給擠出去了,又把乙酉丙戌擠出去了,其第一缺口有關於曹雪芹之死,其第二缺口有關於脂硯齋之死。壬午晚秋後無批者,蓋雪芹其時已病。癸未無批者,雪芹卒於壬午除夕之故。乙丙兩年無批,正《紅樓夢》評家先後凋零的時候,即畸笏所謂「芹溪、脂硯、松齋諸子皆相繼別去」是也。畸批脂硯之名緊接芹溪,而甲申八月尚有脂批,蓋卒於乙酉。到了丁亥,畸笏撫今追昔,懷念故人,始大批而特批。這雖不能證明,大體尚可想見。如另用一種看法,謂雪芹卒於癸未除夕,則從壬午秋後直到癸未,為什麼沒有一條系年的批語。雖然也可能本來沒有,卻至少有點兒特別。
我向來對於《紅樓夢》作者卒年問題,不過依據脂批,別無成見。有人卻認為這條批是孤證,而且可疑。現甲戌本上這條批語,已照新發見材料校正了,其中「壬午」云云已無訛錯的嫌疑,這條脂批即使是孤證,它本身是完整的,可以成立的,我心裡的疙瘩也就解開了。若持癸未說的其他證據能否成立為另一問題,在本篇就不能談到了。
一九六四年十月八日北京
[1]靖本第四十二回眉批署年辛卯冬日,不具名,亦畸笏批。
[2]靖本第二十二回眉批:「前批『知者聊聊』,不數年,芹溪、脂硯、松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 庚辰本同回眉批,「前批書者聊聊,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 乎。」庚辰本多缺誤。
[3]《史記·刺客列傳》「漆身為癘」.汲古閣單刻本《史記索隱》之文如下:
癘音賴。賴,惡癘疾病也。凡漆有毒,近之多患瘡腫,若賴病然。故豫讓以漆塗身,令其若頰耳。然厲、賴聲相近,古多假厲為賴。今之癩字從廣。故楚有賴鄉,亦作厲字。《戰國策》說此,亦作厲字。
又百衲本《史記》
《索隱》曰:賴,惡瘡病也。(下同……)故楚有賴鄉,亦作厲字也。《戰國策》亦作厲。
據上引文,舊本正作「賴」字無疑。解釋「賴」字兩本有異。一般都作「賴, 惡瘡病也」,如《史記會注考證》。如《經籍纂詁》六十八「九泰」引《索隱》。 審其文義,賴病意廣,賴瘡意狹,故云「若賴病然」,明賴病不限於生瘡。 各本作「瘡」者,蓋「癘」字之訛。《說文解字》第七篇下:「癘,惡疾也」, 注雲.按古義謂惡病,包內外言之。今義別制癩字,(按《說文》,無「癩』字)訓為惡瘡,訓癘為癘疫。
段註:包內外言之一語最明,則《索隱》原文以「癘」釋「賴」,當從單刻 本。
[4]《中國人名大辭典》331頁:「吳鼐,清全椒人,字及乙,又字山尊,號 抑菴,嘉慶進士,官侍講學士……有《夕葵書屋集》。《室名別號索引》十七頁:「夕葵書屋,清全椒吳鼐。」夏寶晉《冬生草堂文錄》卷四有吳鼐墓 志銘,稱其晚年主講梅花書院,居於西園,擅湖山之勝,蓄聲伎,精餚膳,好賓客。有集若干卷。以道光元年七月卒,年六十七。推其生 年,當在乾隆二十年(一七五五一一一八二一)。光緒壬午刊本《吳學士 文集》譚廷獻序:「蓋自定之集不可復見,散佚之餘,賴有此耳。」又《吳 學士詩集》薛時雨序:「而學士既歸道山,楹書散失殆盡。……詩稿數 卷則仲兄從學士日記中手自繕寫。夕葵書屋刻集不可見,所以傳學士 者僅此。名山之藏, 藝林歎想。雖以張南山太守搜羅之富,而《詩 人征略》亦謂未見全集也。」按兩序云云,則夕葵原集之伕久矣,而其所藏之《石頭記》就在「楹書散失殆盡」一語中交代了!
「夕葵書屋」一名的含義亦見於吳氏詩中。《吳學士詩集》卷一「西園十一 詠」之四「白雲紅日水邊樓」:「草心戀白雲,葵心那遽夕。故人知我心,君親恩罔極。」
[5]甲戌本第一回眉批:「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後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 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了去,方是巨眼。」不知何人所批,疑出脂硯齋。
[6]如第六十七回庚辰本缺。今傳版本有兩類:1.有正本甲辰本。(聞靖藏本亦略同。並有批語,見另文。)2.程甲、乙本。有正這一類的本子不見佳,故八十回校本不用程甲本,亦未必盡佳,如:
鳳姐道:「這裡頭怎麼又拉扯上什麼張家李家咧呢?」(第七五五頁)
興兒回道:「就在他老娘家抬過來的。鳳姐道 :「好罷咧!」(第七五六頁)
這都不像風姐平常的說話,如「好罷咧」那樣聲口,八十回《紅樓夢》他處寫鳳姐似也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