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色空」觀
《紅樓夢》 自問世以來, 以其濃厚的悲劇意識感染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王國維說它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大悲劇」[1] 。夏志清先生也認為「《紅樓夢》 也是唯一一部能同西方文學中悲劇作有效比較的小說。」[2] 「夢」 歷來是中國人概括人生最精練也最複雜的一個字, 紅樓一「夢」, 看似恍惚、迷惑,但它反映了曹雪芹對人生、對社會、對宇宙的哲理思考,具體表現為《紅樓夢》 中所流露的濃厚的「色空」 觀念, 也就是關於人生變幻莫測的悲觀體驗,關於世界盛久必衰,榮辱更替,週而復始的深刻觀察和反省。小說中至始至終瀰漫著「末世」 的氛圍, 曹雪芹用「色空」 觀否定了封建末世所反映出來的追求目標和道德風尚, 在寶玉身上標誌了作者的初步理想,顯示了儒釋道三教雜糅的複雜文化心態。
一
曹雪芹生前工詩、善畫, 嗜酒而狂放。他出身於集貴族、官僚、地主於一身的百年望族。在他的少年時代, 家族與皇家關係密切, 曾一度有過繁華富貴、烈火烹油的鼎盛時期,但由於受到康熙和雍正政權交替時期政治鬥爭的株連,不久曹家即受到削職、抄家等嚴厲懲處, 由南京遣回北京, 一蹶不振。曹雪芹也由鐘鳴鼎食之家的貴公子淪為罪囚後, 最後流落北京西郊,過著「舉家食粥酒常賒」 的困窘生活。曹雪芹早年喪母、中年喪妻, 晚年喪子,飽經了人世冷暖, 生活劇變使他不僅有機會洞察了封建統治上層內部種種腐敗,而且看到了各種人物起伏的遭遇和命運。這一切興衰變化和人情世態既使他萌發了「夢幻」、「色空」 之類的悲劇意識, 更使他對自己出身的百年望族以及所歷所聞有了清醒的回顧和認識, 從而為他的創作提供了最重要的源泉和契機, 凝聚了深層的人生思考。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就開宗明義地宣稱整個故事歷程是「因空見色, 由色生情, 傳情入色, 自色悟空。」[3]這十六個字被俞平伯稱為「思想上仍是點晴之筆。」[4]佛教教義宣稱, 世界主要是由色空二界構成, 二者分別對應有無, 前者是實在的紛擾人生, 後者是蒼茫混沌的天地自然。大乘佛教的《般若波羅密心經》 中說: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而《維摩經》 中也說:「色即是空, 非色滅空, 色情自空。」 也就是說色完全與空同源, 歸結為空。由色而空, 乃是事物發展的必然邏輯。這種濃厚的「色空」 觀在小說中貫徹始終, 特別是前五回表現得最為集中。如評點派紅學家王希廉稱之為「一部紅樓夢影子」[5]的《好了歌》 及甄士隱註解。還有《紅樓夢曲》 之原曲「飛鳥各投林」 等都否定了由功名利祿和榮華富貴、姣妻孝子等世俗社會所追求的一切東西, 並認為「人生如夢, 變幻無常」。比如:
否極泰來, 榮辱自古週而復始, 豈人力能可保常的。⋯ ⋯ 真是烈火烹油, 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 一時的歡樂, 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 的俗語。(第十三回)
此回中凡用「夢」, 用「幻」 等字, 是提醒閱者眼目, 亦是此書立意本旨。(第一回)
在甲戍本《石頭記》的「凡例」 之後, 還有一首脂評詩云: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夢盡荒唐。」 可以說,《紅樓夢》 的追懷悼念之情, 已超越時間範疇, 直接把人生之境的一切盛衰、悲喜歸之於「色」 與「空」 的對立和轉換。
《紅樓夢》 的色界, 在具體的小說描寫中是指涵蓋量最大, 內容最豐富的現實世界, 包括整個物質世界和社會上的芸芸眾生。色界的描繪, 是現實世界典型化的反映, 曹雪芹採用了與適應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 把筆觸深入到賈府內外的整個現實人生。描繪了在講究三綱五常等一整套處理君臣人倫的準則和規範中表面看來鮮花著錦、長幼尊卑井然有序的禮義之家所蘊含的深刻矛盾和危機,這個赫赫揚揚, 已歷百載的「昌明隆盛之邦」 的「詩禮簪纓之族」 經濟狀況入不敷出,「子孫一代不如一代」, 內部爭奪激烈「自殺自滅」, 外部又作惡太多, 最終難逃被抄的厄運而一敗塗地。曹雪芹對賈府敗落的描寫, 始終是揮灑著「辛酸淚」 的。既有對賈府上層主子道德墮落、精神空虛、無能不義的痛切, 更有對癡男怨女的愛情悲劇、紅顏薄命的少女們不幸遭遇的追悼感懷, 以深刻的現實主義筆法揭示了在多姿多彩的色界表面下大勢已去的「末世」 悲涼。
既然「生於末世」 「無材補天」, 曹雪芹最後把人生歷程的種種榮枯滿損歸結於生命的無常空幻和宇宙週而復始的必然。這也就是《紅樓夢》 中空界的實質, 它是佛、道二教的匯流, 又融入了曹雪芹自己的感悟。《紅樓夢》從混沌開始, 結束於虛無,也沒有具體的時代指向, 本身就如宇宙和人生的完整歷史。原生的大自然, 女媧補過的青天,大荒山無稽崖青梗峰下的一塊石頭,幻形入世, 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中情迷而後豁悟, 復歸空漾永恆的宇宙。《好了歌》 也已表明了這些故事是以結果作為開始, 以及它循環闡釋的無限性。青梗峰上看「紅樓」, 不過癡迷一夢, 轉眼即逝。正如「飛鳥各投林」 曲中的大結局: 「為官的, 家業凋零;富貴的, 金銀散盡;有恩的, 死裡逃生;無情的, 分明報應。欠命的, 命已還;欠淚的, 淚已盡。⋯ ⋯看破的, 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在色界的貪戀癡迷過後, 只剩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一切歸之於永恆安靜的空寂。
毋庸置疑, 曹雪芹的「色空」 觀本身有其消沉的一面, 但是, 作為一位達到古典小說最高峰的作者, 現實主義的創作態度和寫實筆法使曹雪芹充分發揮了形象思維的優勢, 而不是拘泥於演繹佛道觀念。《紅樓夢》 所蘊含的客觀意義有時候也超過了作者的主觀思想。《紅樓夢》 是一部解脫的書, 更是一部執著的書, 它充滿了對個性、對理想的執著。「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書中富貴豪華描寫的深處, 常常隱伏著一層悲涼, 而這悲涼, 又隱含著作者無法泯滅與捨棄的憂患意識, 一種潛意識中深沉的歷史感,也就是對人生、對歲月, 對永恆價值一種終極式的探討和追問。所以曹雪芹在寫末世的輓歌時, 為「干紅一哭, 萬艷同悲」,並肯定了寶玉身上某些合理人性新理想的光芒。「悼紅軒中, 披閱十載, 增刪五次」, 「書末成, 淚盡而逝」 本身就意味著曹雪芹對自己的思想與筆下的形象反覆思考並以心投入的創作狀態。
二
賈寶玉是「紅樓夢」 中第的一號主角, 也是曹雪芹著墨最多嘔心刻畫的人物。由「空」而「色」, 歷經情劫, 最後歸於「空」,是他的整個生命歷程的輪迴軌跡。在他身上, 既體現了儒家學派的風範, 又有佛道二家的鮮明印記, 他是儒釋道三教內涵雜糅式的人物, 反映了曹雪芹思想的複雜性。
寶玉原是空界赤瑕宮的神英侍者, 因凡心偶熾, 下凡歷劫, 在色界的賈府生活了十九年,歷經了錦衣紈禱, 飲甘饜肥的豪華生活。他與大觀園中眾姐妹情意相投,對她們「暱而敬之」 「愛博而心勞」, 特別是與黛玉互有純真的知己之愛, 使他在「悲涼之霧, 遍披華林」的賈府有了心靈的棲身之處。可是, 賈府最終走向敗落, 黛玉因情天亡, 眾兒女也風流雲散, 寶玉中鄉魁後了卻塵緣, 出家為和尚。對寶玉的最後結局, 應該說是作者不得已的安排。否則, 「滿紙荒唐言」, 何有辛酸淚?寶玉以前也曾兩次到釋老門前尋求解脫,都被黛玉嘲之以「作踐南華《莊子因》」,譏之以不知什麼叫做「了」 而作罷。就是在他出走之前告別眾人時也依然是至情流露:他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 磕了三個頭, 說要中個舉人報答母親。又給寶釵深深作了一揖, 要她等著喜信兒,說得寶釵眼淚直流下來。可以說, 即使是遁入空門後的寶玉, 也難免「雲空未必空」 的心態。而這不盡人意但又揮之不去的色空思想,究其原因, 是反映在寶玉身上複雜的思想取向所決定的。
寶玉是賈母最賞識的嫡孫, 也是整個賈府寄予希望最大的繼承人, 小時候就受過良好的儒教熏陶。在他未入學之前, 三四歲時, 就已得雖為姐弟, 猶如母子的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識了數干字在腹中, 所以後來元妃省親, 聽說大觀園中所有亭台軒館系寶玉所題, 便讚他「果進益了。」 寶玉為人行事, 雖然看似「偏僻乖張」。「無能第一」, 「不肖無雙」, 但其實在整個賈府的男性主子中, 沒有一個比他更有儒學風範, 更能體現出儒家所推導的仁、義思想。在作者筆下, 寧國府的賈敬, 一心好道, 夢想成仙;賈珍只知「一味高樂」;賈蓉也是一個紈褲子弟的本相;而榮國府的賈赦, 雖承世職。年事已高卻寡廉鮮恥;賈璉也是一個「專在女人身上做功夫」 的無恥之徒;賈環人物猥瑣, 心胸狹隘;賈政雖廉潔方正, 卻不免流於呆板庸常;賈蘭少而好學, 但比起聰明俊秀, 文才亦佳的寶玉仍遜一籌。眾兒孫中只有寶玉聰慧出眾, 雖不甚用功,但在大觀園試才題對卻「機敏動諸賓」, 「言談舉動,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 對父母長輩、兄弟姐妹、交往的朋友, 以至丫環奴僕都存寬厚體貼之心。比如他折了園中新開的桂花, 不敢自己先頑,先給老太太, 太太送去; 自己被熱湯燙了手.被大雨淋得水雞兒似的, 倒問別人疼不疼,提醒別人趕快避雨;薛蟠的「呆霸王」 脾氣, 柳湘蓮的「冷郎君」 性情。都和他相處甚好;對心存嫉妒存心坑害他的賈環,也從不計較;至於在丫環下人面前他也從不擺主子架式,有事反而多替他們遮掩擔當;對黛玉, 更是百般體貼諒解⋯ ⋯ 寶玉對他人的尊重和關心, 雖然有些「呆氣」, 被人稱做「癡病」, 但本質上卻最能體現儒家學派創始人孔子的核心思想「仁」,他比賈母多一點平易, 比賈政多一點寬容,比王夫人少一點虛偽, 比寶釵則多一份真誠。除了「不喜務正」 外, 寶玉受儒家思想影響是相當深厚的, 可以說, 曹雪芹批評儒家思想最有力, 但對儒學義理的精華汲取也最深厚。
由於生長在一個膏粱錦繡之家,世人所追求的一切, 無論是富貴尊榮、嬌妻美妾等,幾乎從他一生下來就已預置在身邊。紅塵福分,好像寶玉所得最多。但他又是最清醒地意識到儒家經濟仕途的污濁之見和「繁華豐厚」 中的「悲涼之霧」,這也是他身上最可貴的思想超越之光。由於他所追求的愛、自由、平等這些能夠體現人生價值的理想與現實格格不入,既使是情同知己的黛玉也未必能徹底理解。在朦朧的困惑和迷茫之中, 他只好到佛道中尋求心靈的釋放。在寶玉的人生道路, 每逢關鍵時刻,一僧一道總要出現, 賈政見過那和尚道士三次:「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是寶玉病重, 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 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 坐在前廳, 我一轉眼就不見了。」 其實, 還有寶玉幻形入世, 出家歸空門都是由和尚道士指引同行, 而在平常, 他也不時下意識地流露佛道之念。比如對黛玉、襲人說當和尚去;還說被黛玉冤屈便死了也不能超生; 發誓化灰化煙;並在鳳姐生日閤府熱鬧當兒獨自去水仙庵為已死的金釧兒點香祝禱;相信晴雯化升為芙蓉之神而在月夜焚徠奠茗;還續編莊子的《外篇·胠篋》, 以示清心寡慾;寫偈參禪而期覺悟等。但寶玉也不喜「混供神混蓋廟」;襲人說他「毀僧謗道」;並且對金玉良緣持「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 的反感態度。這又說明他對佛道並非一味盲從, 頂禮膜拜。在《紅樓夢》 中, 賈府與佛道關係不可謂不密切。除了家廟外, 大觀園中有一處櫳翠庵, 賈府第宅內還設有「各處佛堂」。平常「焚香拜佛」、「進香」、「跪經」、「寄名」、「放堂捨錢」、「齋戒」、「還願」、「放生」、「供奉海燈」、「抄《金剛咒》唪誦」, 「印《陰 文》 散人」 等屢見不鮮, 但曹雪芹在寫這些禮佛事佛的活動中, 同時也寫了水月庵的淨虛老尼與賈府勾結大干法紀;智通和地藏庵的圓心是豪門官府的幫閒與幫兇;所謂的收徒弟,如同拐騙人口;寶玉的寄名乾娘馬道婆為圖五百兩銀子用魘法陷害寶玉和風姐;惜春皈依佛門,抄檢大觀園時對有情可恕的貼身、丫環入畫毫無憐惜的善心⋯ ⋯ 由此可見, 無論是曹雪芹還是寶玉, 仍然是以清醒的態度對待佛道的, 不是無謂地推崇皈依。寶玉思想中有儒釋道合流的成分, 但也深諳它們各自的局限, 無法視為精神的依托或不同人生價值觀的武器。既然已覺查到末世的悲涼,在人世又始終找不到心繫的歸宿和人生取向, 最後只能在無奈的矛盾中讓僧道度脫而去. 歸於渺茫茫的青梗峰下。曹雪芹對儒釋道三教思想是有一定的超越之處, 但他在否定傳統文化的所囿時, 又表現出不正統知識分子的思維定向,在寶玉身上找不到更新的出路。他沒有讓寶玉徹底消失或壯烈毀滅, 卻給後人留下這充滿感概, 既解脫又執著的一「夢」。在肯定寶玉這個「末世愚頑」 的形象時閃露著探索合理人性新的思辯之光, 但也顯示了在深層意識中對傳統文化的回歸和最後依托,所以,《紅樓夢》 的悲劇意識實際上是中國傳統的文化的悲劇, 也是當時歷史文化不可阻擋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