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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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文化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虛構了一個「太虛幻境」。兩百多年來的許多紅學家們,大都認為它表現了佛教的宗教思想,宣揚了佛教的「色」「空」觀念。這種見解與曹雪芹的世界觀及作品的具體實際是不相符合的,對正確理解與評論《紅樓夢》是有害的,應該通過討論,加以廓清。

其實,「太虛幻境」不過是曹雪芹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為逃避文字獄的慘禍,不得不給他的傑作《紅樓夢》披上的一件頗帶神秘色彩的外衣。其目的是借此「將真事隱去」,也就是掩蓋書裡的政治內容,或者說隱藏其對封建社會的深刻批判。

這個「太虛幻境」,不僅並非佛教的「真如福地」,並非道教的「神仙洞府」,而且大悖於佛道的宗教思想。但它顯得迷離彷彿,難於捉摸;同時,它那裡面的「人物」貫串全書,構成一條虛線:因而造成一種似乎宣揚了「色」「空」觀念的假象。這就如同一件外衣,起到了「將真事隱去」的作用。《紅樓夢》更有一條與虛線相對立的真正反映了社會生活的實線,它以其令人信服的真實性,壓倒了虛線。曹雪芹在第一回中是反覆申明了他這樣做的用心與苦衷的。總之,曹雪芹在不得不給《紅樓夢》披上一件「太虛幻境」的外衣的同時,又機智地、悄悄地脫下了它。

為什麼說「太虛幻境」並非宗教的「彼岸世界」,並未表現佛教的「色」「空」觀念呢?讓我們先聯繫我國宗教、哲學的發展演變,試對「太虛幻境」本身作一初步的剖析。

《紅樓夢》裡的「太虛幻境」是應該包括與它緊密聯繫的「大荒山無稽崖」及「西方靈河」等「處所」,包括出入其中並受其轄制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等「人物」的。「太虛幻境」不見諸佛經道藏,不見諸儒家典籍,也不見諸史書記載,而是曹雪芹雜取儒家倫理、釋道教義、古代神話,加上自己的虛構,編造而成的。

本來,將前代和外來思想加以改造,使之適應當時的經濟基礎與政治鬥爭的需要,這是一條普遍性的規律。儒釋道在宗教思想上,在哲學理論上,互相滲透,日益結合,就是這一規律的具體表現之一。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即與方術合流;魏晉南北朝時則與玄學為伍;唐朝開始出現「三教同源」的說法;宋代以後的理學家們大都吸取佛教的哲學思想。總之,歷代統治者都不斷對它們加以改造,以期適應自己的需要。當然,這種理論上的改造往往比較精細,至少也要力求自園其說。可是,曹雪芹編造的「太虛幻境」卻大為不然。身為道教所仰慕的神仙的警幻仙姑,只警聲色犬馬之幻,只警「癡男怨女」之幻;而主張「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簡直散發出《儒林外史》裡那個馬二先生的迂腐氣。她貫徹儒家教條的途徑又是那麼離奇,居然採用「以毒攻毒」的辦法,先讓人備嘗飲饌聲色之盛,即從大亂一通儒釋道清規戒律之中,得到啟示,然後專心致志於孔孟倫理,仕途經濟。另一個神仙渺渺真人的《好了歌》,則連同功名富貴也予以否定。那「二位仙師」(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又曾直截了當,一言以蔽之曰:「萬境皆空。」1也就是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這視「色」為「空」之談,與「留意孔孟」、「委身經濟」之論,無疑是相互矛盾的。眾所共知,釋道的宗教理論雖然各有其特點,但在主張看破「紅塵」,否認客觀物質世界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可是,在曹雪芹筆下,在同一個「太虛幻境」之中,對如上這樣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不僅道教的神仙與佛教的大士唱對台戲,而且,所謂神仙之間,也各唱各的調子。總之,是頗為混亂。這種抃\?況,委實是我國宗教思想發展史上聞所未聞的奇觀。

在社會現實生活中,儒釋道在宗教哲學理論上,一方面,總的趨勢,是互相滲透,日益合流的。但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存在著矛盾。特別是在牽涉到佛祠、道觀、「文廟」的實際經濟利益、政治權柄時,這種矛盾甚至十分尖銳、激烈,以致互相詆毀,彼此攻擊,爾虞我詐。面對這種情況,歷代統治者不得不從當時政治上的需要出發,或抑此揚彼,調整它們的關係;或造成某種暫時的均勢,調和它們的矛盾。總之,儒釋道在理論上,尤其是組織系統上,從來也沒有真正完全統一過。可是,曹雪芹在編造「太虛幻境」時,卻與此相反:居然出現了儒釋道在組織系統上的完全融合。他把佛教的「極樂世界」與道教的「神仙洞府」合二為一,讓「佛」與「仙」親密為伴。有時甚至「佛」「仙」混淆,統稱之為「仙師」。主宰這個「合二而一」的「天堂」的,是漂亮女子「警幻仙姑」。她既是道教崇拜的神仙,又是佛教的「大士們」的總管,還是儒家的信徒與忠誠的擁護者。譬如,她對「榮寧二公之魂」按照儒家倫理所提出的要求,就欣然應允,付諸實行。她雖自稱專「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可事實上似乎遠比這管得寬。在這裡,儒釋道三家,簡直是不分彼此了。曹雪芹筆下的同一個「太虛幻境」,儒釋道儘管理論上互唱反調,或者更準確些說,頗為混亂,而組織系統上卻完全融合,這是我國儒釋道發展演變過程中見所未見的又一奇觀。

佛教的學派、宗派很多,但他們有一條共同的理論,那就是:他們都企圖論證「彼岸世界」是實實在在的,現實人間則是虛幻不實的。如南北朝時的著名佛教宗教哲學理論家僧肇在《不真空論》一文中就說:「非無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真物,故於何而可物?故經云:色之性空,非色敗空。」2這是用詭辯的方法,否論客觀世界的真實性的代表性論點。也就是「色」即「空」也的意思。可是,曹雪芹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呢?他把寶玉所從來之地方名為「大荒山無稽崖」,也就是荒唐之至的無稽之談也。特別是,他把編造的似乎是釋道的「天堂」叫做「太虛幻境」;又於出口處的牌坊兩邊掛上「假作真來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對聯;其中的「人物」,或曰「佛」與「仙」,則是「渺渺」、「茫茫」、「空空」如也。這些都是佛教用以描述客觀世界並企圖否論客觀世界的真實性的語言,與僧肇在《不真空論》裡講的那段話可說是毫無二致。而曹雪芹卻搬用來描述他編造的「太虛幻境」。這簡直等於是:在客觀世界與「彼岸世界」,誰實誰虛的問題上,把被佛教唯心主義顛倒了的是非,重新顛倒過來了。

曹雪芹讓「太虛幻境」中的儒釋道在理論上相互打架;在組織體繫上完全融合;又用釋道否認現實世界的語言來描述「太虛幻境」。這個「太虛幻境」,不論是在佛教、道教或儒家看來,都勢必認為它矛盾百出,一片混亂,簡直是個無以名之的大雜燴。這是曹雪芹無知所造成的嗎?不是。他很淵博。從《紅樓夢》可以看出,他對釋道的宗教思想,對儒家的倫理道德,對現實社會的各個方面,都是極為熟悉的。是由於偶然疏忽所造成的嗎?也不是。他寫作《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嘔心瀝血,事事都作了周密的考慮。那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只能認為:他在編造「太虛幻境」時,故意使之成為既非佛教的「真如福地」,也不是道教的「神仙洞府」,更不是儒家的「文廟講壇」,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荒誕無稽、虛幻不實、根本不存在的「無彼?有之鄉」。換一句話說,曹雪芹在編造「太虛幻境」時,就是否認了它的真實性的。像這樣一個「太虛幻境」,怎麼可以說它是宗教上講的「彼岸世界」呢?怎麼可以說它表現了佛教的反動唯心主義的「色」「空」觀念呢?應該說,做出這種結論是毫無根據的。

高鶚在續書的百二十回借甄士隱的口,明確地說:「太虛幻境」即「真如福地」。這是背離了曹雪芹的原意的。後來有許多人也犯了與高鶚同樣的錯誤,或者也可能是受了高鶚錯誤的影響。

「太虛幻境」既然不是宗教理論中所講的「彼岸世界」,又沒有宣揚「色」「空」觀念,那它又是如何成為了掩蓋《紅樓夢》政治內容的一件外衣的呢?

首先,應該看到,這個「太虛幻境」燴儒釋道與古代神話於一鍋,加上臆想虛構,而又並未使之熔成為一個整體,以致顯得既是這樣,又是那樣;時而是這樣,時而是那樣;既不是這樣,又不是那樣:彼此矛盾,相互牴觸。作者在敘述這一切的時候,談佛論道話風月,各具一幅筆墨;莊重、詼諧、纏綿,無不得心應手;詩詞曲賦散文,樣樣獨顯功力。描述之中注意蘊蓄縹渺的情思,字裡行間瀰漫著迷離的氣氛。因而,人們一接觸它,立即被吸引,既似有所得,又不知所云,終於陷入五里雲霧。享利·海涅在評論法國人讀德國的文學作品時說:「只要他們不理解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意義,我們的文學作品對他們仍是一些默默無言的花朵,整個德國思想對他們仍是一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啞謎。」3曹雪芹的傑作《紅樓夢》也可以說是這種文學作品。如果不瞭解一點我國宗教、哲學的歷史,不細加思量,那麼,接觸到其中的「太虛幻境」時,是必不可免地要陷入雲霧環繞之中,而迷失正確的方向的。這樣一來,整部的《紅樓夢》也難免不變成了默默無言的花朵,甚至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啞謎。魯迅在談到人們讀《紅樓夢》的情況時說:「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4這種情況的出現,一則固屬是由於讀者的眼光不同的緣故;二則,與曹雪芹在《紅樓夢》裡編造了一個各種貨色皆備,朦朧彷彿的「太虛幻境」,同時又以「傳神文筆」表現出來,是不無關係的。如果是王實甫的《西廂記》,或法捷耶夫的《毀滅》,儘管讀者名異,也無非兩種意見,準沒這許多嚼舌之輩的。《紅樓夢》正是憑借「太虛幻境」中儒釋道雜陳,而又互相打架、不知所云的濃煙密霧,來掩蓋著書中的政治內容的。

其次,第五回中的「冊子詩」與「十二支曲」,用詩詞曲的形式,藝術地再現了一些主要人物的遭際命運,表現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盛衰興敗,預示了這個貴族之家徹底破敗的必然趨勢,提契了整個故事發展的梗概。這本來顯而易見是曹雪芹對社會生活的高度概括。可是,他故意把它從現實人間搬到似乎是宗教的「彼岸世界」的「太虛幻境」,把「冊子詩」收在「薄命司」中,「十二支曲」則由警幻仙姑命舞女們演唱出來;同時,冊子中的畫頁,又不免渲染了一些神秘氣氛。這就給讀者造成一種錯覺:好像人間的矛盾衝突,悲歡離合,興衰際遇,都是一種超自然的神力所決定的,都是命有定數。這豈不是在表現「色」「空」觀念,在宣揚宿命論嗎?儘管書中許多情節都是「關涉世態」,「干涉時勢」,但既然這一切都不過是「色」「空」觀念的演化,不過是冥冥之中自有神明的主宰,絕非人力所為,也非人力所能為,那當然也就不是指責朝政,批判封建末世,而僅僅屬於談佛論道的一種形式,或者說屬於談佛論道的一部分內容罷了。這種錯覺,也正好為《紅樓夢》的「談政」——即暴露與批判封建社會——打了掩護。

再次,曹雪芹讓「太虛幻境」貫串始終,籠罩全書。那辦法就是在《紅樓夢》的故事情節中安排了一條並非反映現實生活,而是來自「太虛幻境」,又間或與人間相通的虛線。這條虛線是用第一回的「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作為引子的。甄士隱這個人物主要是在這條虛線中起作用。通過他白天「伏幾盹睡」,引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引出「太虛幻境」,引出寶黛故事的端緒,給這個故事蒙上一層神秘色彩。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對「幻境」進行正面描寫,使之「具象化」。從此以後,那一僧一道,先後在十二回、二十五回、一百十六回、一百十七回和百二十回等回目中,多次出現,活動於人間,介入於人事,出現了人與「佛」「仙」雜處的場面。5此外,還有若干回書,則隱約顯露出虛線的痕跡。這一條虛線儘管只是偶然出現,只是輕塗淡抹,但被熔鑄到了藝術形象的整體之中,成為了全書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同時,它又是與作者在第一回書中關於「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的假意表白相照應的。於是,這又給讀者造成了另一種錯覺:好像人間的一切,不僅早已命有定數,而且那決定這一切的「彼岸世界」,還時刻關注著那些「命定」的人物在「塵世」是否按照他們的旨意行動、發展、變化,偶或因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有違反「命定」之處時,就會有所謂「大士」、「真人」,來到到人間,直接出面,加以干涉,使之遵循「命定」之數,不得逾越。既然如此,那麼,人世枯榮,死生禍福,風雲變幻,世事清濁,與人們的智愚賢不有,與政治的好壞,也就無甚干係了。這第二個錯覺,也同樣收到了掩飾其政治內容的效果。

曹雪芹編造的「太虛幻境」,儘管並非「彼岸世界」,並非表現「色」「空」觀念,但卻通過如上三個途徑,將《紅樓夢》的真事隱去,掩蓋了《紅樓夢》的政治內容,掩飾了《紅樓夢》對封建社會的尖銳批判。

人們對「太虛幻境」不加細察,以致得到了一些錯覺。於是,這件外衣就起到了掩蓋《紅樓夢》政治內容的作用。曹雪芹編造這件外衣的目的是達到了。但是,這件虛幻不實的外衣,是否會敗壞《紅樓夢》的社會意義,窒息《紅樓夢》的藝術生命呢?答覆應該是否定的。因為:除了「太虛幻境」本身並非「彼岸世界」以外,《紅樓夢》還有一條與虛線貌似結合,其實對立的實線。這條實線才是《紅樓夢》的主體,它從各個方面壓倒,最終擠掉了虛線。

首先,應該看到,曹雪芹在第一回中借石頭的話,著重申明了他寫作《紅樓夢》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一條基本原則,那就是:「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尋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曹雪芹就曾經把自己比喻為一塊頑石,這段話是應該看作他的文學思想的核心的。《紅樓夢》的實線,正是完全遵循了這一現實主義的基本原則。它不是如同虛線那樣,發端於作者在編造時就否定了的「太虛幻境」,而是來源於現實,來源於「國朝定鼎」百餘年後的社會現實,來源於既有「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又有「水旱不收,盜賊蜂起」的客觀存在著的社會現實生活。其中的人物、事件和故事情節,莫不是對現實生活的加工、提煉、集中和概括。這個根本的區別,決定了虛線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日益褪色的花紙,勢必蒼白無力;而實線則植根於現實泥土的深處,當然蒼勁挺拔,枝葉繁茂,生機勃勃。注意到這兩條線的不同的源頭,是十分重要的。而細心的讀者,是能夠看到這一點的。

其次,兩條線在藝術調度上正好相反。甄士隱引出的虛線,只在第一回與第五回花了較多的筆墨。五回以後,只是偶一閃現,越來越稀,越來越細,如空際游絲,若斷若續,若有若無。曹雪芹的八十回書中,第五回以後,虛線只在十二與二十五回直接出現兩次;從二十六回到八十回的整整五十四回書裡,簡直不見它的影子。而立足於現實人間的實線,可就大不相同了。它如同生活本身那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推波助瀾,絡繹不絕,終於彙集成浩翰江河,洶湧澎湃。這條實線是以「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作引子的。這個賈雨村是在實線中貫穿始終的人物。他引出冷子興,間接介紹賈府;引出林黛玉及其家族,進而直接介紹賈府;特別是引出「葫蘆案」,帶出薛家,從而提起總綱,展現出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這就既描述了典型環境;同時,主要人物也一一出場了。然後是四大家族,主要是賈家的「迴光返照」式的「末世繁華」;繼之是日趨沒落;再就是大故疊起,破敗死亡相繼;最終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曹雪芹沿著這條實線,採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運用「假語村言」,——即與「之乎者也」、「非理即文」相對立的,來自活人口頭的平易、樸實的文學語言,——濃墨揮灑,描繪了封建衛道者與叛逆者,貴族地主內部,貴族地主與大觀園內外奴婢、佃戶之間日益激發的矛盾,塑造了眾多的各有其性格特徵的人物形象;揭示了封建社會走向崩潰的必然趨勢。這條實線所展現的封建末世的歷史畫卷,是那樣飽和著作者的激越情懷,那樣血肉豐滿,絢麗多姿,栩栩如生。它有如大江奔騰,一瀉千里,幾乎把那條虛線的幽靈蕩滌殆盡了。

再次,在如上的歷史畫卷中,曹雪芹通過某些重要情節、典型細節,對釋道都進行了旗幟鮮明的、畫龍點睛的揭露與批判。這對那些於「太虛幻境」不加明察,因而得到一些錯覺的人們,顯然是最好的提醒。

佛教認為現實世界是虛幻的,主張「解悟」成佛,也就是悟「色」為「空」,看破「紅塵」,即成了「佛」。而《紅樓夢》卻通過對正面人物賈寶玉的描寫,否定了佛教的所謂「解悟」。賈寶玉是「經常毀僧謗道」的。作者卻偏著意描寫了他的三次「解悟」。這個寶玉到底是怎麼解怎麼悟的呢?第一次,剛想到出家,「不覺淚下」;第二次,準備出家,「一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掉下來」了;第三次,毅然出家的時候,向王夫人等告別,照說應該已是看破「紅塵」了吧,可他仍然「滿眼流淚」。6他即使在遁入空門之際,依然對已死的黛玉牽腸掛肚,對現實人間無比留戀。顯然,他的「懸崖撒手」,不過是反抗的一種方式罷了。他的淚水來自心靈深處,反映了生活的真實,揭示了一條深刻的真理:人間是客觀存在的,並不虛幻,所謂「解悟」,所謂看破「紅塵」,是絕對不可能的,純屬欺人之談。

此外,曹雪芹對妙玉的描寫,也是對佛教所謂解悟的否定。妙玉在《紅樓夢》中出現時,已是一個尼姑,據邢岫煙說,還是個頗識「玄機」的尼姑。她是否已經「解悟」了呢?是否已經看破「紅塵」了呢?且看曹雪芹的描寫。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妙玉「將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緣玉斗斟與寶玉」,顯得情深意厚。第五十四回,賈寶玉訪妙玉乞紅梅,竟然出現了「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的情景,又是何等的纏綿。茅盾在《題〈紅樓夢〉畫頁》組詩的《贈梅》中寫道:「坐破蒲團終徹悟,紅梅折罷暗銷魂。」7確實如此。「徹悟」是假;「銷魂」才是真。曹雪芹筆下這個冰雪其外的尼姑、熾熱其中的少女的形象,對佛教的所謂「解悟成佛」、「識得玄機」,確實是莫大的諷刺。

道教主張修煉「飛昇」。曹雪芹卻用「葫蘆案」裡的賈雨村扶乩一事,戳穿了所謂神仙的騙局。特別是通過關於賈敬之死的逼真、生動而又幽默的描寫,並借醫生的科學判斷,對道教的所謂修煉飛昇而成神仙,進行了辛辣的嘲諷,無情的鞭韃。列寧指出:「對於依靠他人勞動而過活的人,宗教教導他們要在人間行善……廉價地售給他們享受天國幸福的門票。」8曹雪芹卻反其道而行之,他通過反映生活的真實,令人信服地表明:神仙是沒有的,誰也休想超脫「塵世」,誰也不可能進入根本不存在的天國的大門。

按照釋道的宗教思想,僧道應該是或已經悟道,或接近悟道,至少也要嚮往於悟道的。他們都是進入「彼岸世界」,即進入天國的先行者,是行善的。可是,在《紅樓夢》裡,除被迫陷入如智能兒所怨恨的「火坑」者以外,其餘如靜虛、張道士、王道士、馬道婆等等,毫無例外,統統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劣種、惡棍與騙子。如果說中世紀的歐洲,哲學是神學的奴婢,那麼,曹雪芹筆下這許多僧道,無一不是貴族地主階級最忠實、最馴服、最柔媚的叭兒。他們與世俗奴才的唯一區別,就在於披上了一件袈裟或道袍,因而更具欺騙性罷了。曹雪芹描繪這一系列醜惡的僧道形象,無疑也是對釋道的批判與否定。

諸如此類的細節、情節乃至於人物,任何真要宣傳「色」「空」觀念的作者,是連想也不敢想的。如果沒有一定的先進思想作指導,僅憑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力量,即使描寫這類細節、情節與人物,也決不可能達到如此令人讚歎的思想深度。而曹雪芹卻精心選擇,工筆刻畫,著意渲染,繪聲繪色,神情畢肖,入木三分。這充分表明:他是在自覺地對釋道宗教思想進行批判。如果說,那條實線所展示的歷史畫卷,如同大江傾瀉,把虛線的幽靈蕩滌殆盡;那麼,這些點睛之筆的著意描寫,就確實是最終地把那件「太虛幻境」外衣的雲霧完全給驅散了。

上述的分析是否就符合作家與作品的具體實際呢?我們還可以用曹雪芹自己隱晦曲折的表白來加以印證。

曹雪芹第一回書裡就開宗明義地寫道: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9這裡的「夢幻」與「真事」,都是指他的家族昔日「烈火烹油之盛」和「錦衣紈褲」「飫甘饜肥」之日,以及這種末世繁華在日益激發的矛盾鬥爭中走向沒落,陷入崩潰的過程。這一切身歷過的「真事」,如同過眼雲煙,一去不返,豈不若「夢幻」一般嗎?魯迅在回憶自己過去的經歷時,同樣講過「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的話。十這也可證明曹雪芹講的「夢幻」即「真事」。儘管過去的事已經如「夢幻」般過去了,但「秦淮風月憶繁華」,他偏偏不能忘卻。特別是「燕市哭歌悲遇合」⑾,在陷入困頓的途路中,他飽嘗人間冷暖,遍歷世態炎涼。他看到了世人的真面目,看到了封建社會的百孔千瘡,看到了這個社會已入膏肓的痼疾。他悲憤滿腔,感慨萬端。「憤怒出詩人」,他禁不住要把這一切加工概括,凝聚筆端。然而政局險惡,世事艱難,豺狼當道,何敢明言。於是,他只得將「夢幻」一般的真事隱去。怎麼「隱」法呢?就是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通靈」者,整個「太虛幻境」之借代也。換言之*?即借「太虛幻境」說此《石頭記》一書也。「甄士隱」,諧音雙關,就是要用他這麼個人物,引出「大士」、「真人」,引出「太虛幻境」,編造一件頗帶神秘色彩的外衣,將暴露與批判封建末世的真事隱去,或者說「隱真事」也。這些申明,其詞雖隱,但若細加玩味,其義還是可以然的。

曹雪芹是個很有思想的人,他擔心這一申明為粗疏的讀者所忽略,更憂慮為謬托知音者所歪曲,所以在敘述《石頭記》的緣起之後,緊接著又做了一首五絕: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許多的紅學家們都把「荒唐言」解釋為書中所寫的人物與事件,把「癡」解釋為「情癡」。這種解釋恐怕還待商榷。我以為,這裡的「荒唐言」是指「太虛幻境」及其雜陳的相互牴觸的儒釋道與神話故事之言,指把明明是現實人間的賈寶玉、林黛玉以及其他一些女子的遭際命運,偏要說成是「太虛幻境」派他們下凡經歷的無稽之言。作者在敘述本書緣起時劈頭就說:「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卻說,那女媧煉石補天之時……」這段話可作為五絕中「荒唐言」的說明。第八回寫到「薛寶釵巧合認通靈」時,作者借「後人有詩嘲雲」指出:「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這可作為五絕中「荒唐言」的註腳。煉石補天的神話,固然頗具浪漫主義的色彩,但從科學的觀點看,畢竟是荒誕無稽的。再把它加以改造,與儒釋道的東西雜湊到一起,編造成「太虛幻境」,並使之籠罩全書,令人感到世間的一切,似乎都是為其所主宰,豈不是更為大大的荒唐了嗎?但曹雪芹迫於時勢,懾於文禍,不得不在似乎是談佛論道的幌子下,在大講其荒唐無稽之談的外衣下,長歌當哭,痛抒憤懣,針砭時政,怎能不熱淚辛酸呢?「都雲作者癡」的「癡」,是指釋道的宗教思想。作者敘述石頭與「空空道人」的對話時,借「空空道人」的口說道:「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這個「癡」字與「情」對舉,顯系指的惜春、紫鵑等女子的最終為尼,遁入空門。這個「癡」字可作為「都雲作者癡」的「癡」字的說明。第二十四回寫到「聽曲文寶玉悟禪機」時,作者敘黛玉笑道:「等我問他」,「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此處的「癡心」可作為「作者癡」那個「癡」字的註腳。本來,曹雪芹的「太虛幻境」並無宣揚宗教思想的意思,僅僅是不得已而編造的一派荒唐無稽之談,可偏偏有些人不加辨識,硬要胡派他表現了什麼佛教的「色」「空」觀念,也就是說他「癡」,他怎能不發出「誰解其中味」的慨歎呢?

兩百多年來的事實表明,曹雪芹的憂慮與慨歎,並不是多餘的。現在,是到了細心體察作者的本意與苦衷,從《紅樓夢》的具體實際出發,看到「太虛幻境」僅僅是「將真事隱去」的一件外衣的時候了!只要實事求是地看清了這種外衣,《紅樓夢》的「味」是並不難解的。

一九五四年,在毛主席的親自發動與領導下,許多同志寫文章對「新紅學派」進行了廣泛而又深入的批判。其中著重批判了關於「《紅樓夢》的主要觀念是色空」的唯心論與反現實主義的觀點,⑿恢復了這部偉大現實主義傑作的真面目。

但是,這些同志到頭來總沒法子否認「色」「空」二字。他們認為,由於《紅樓夢》有個「太虛幻境」,因而畢竟宣揚了某些「色」「空」觀念和宿命論思想。這都是因為沒有瞭解到「太虛幻境」不過是作者被迫披上而又 機智脫下了的一種外衣,其實絕非「彼岸世界」的緣故。

這些同志還認為:《紅樓夢》䊸?既有個「太虛幻境」,又仍不失為一部現實主義傑作,這表現了曹雪芹世界觀與創作方法的矛盾。這個見解也是不正確的。誠然,曹雪芹的世界觀與創作方法之間是存在著矛盾的,任何古代進步作家都不能例外。但曹雪芹的這種矛盾不表現在「太虛幻境」上,而表現在其他方面。如:既對封建末世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又對它懷著深切的留戀;既揭示了這個社會必然崩潰的趨勢,又企圖「補」這行將倒塌的貴族地主階級之「天」;既想「補天」,欲有所為,而在無可奈何,無法可想,無計可施時,又不免受到老莊哲學的影響,陷入消極、無為的思想境地,發出淒惋的哀歎。等等。這些都在《紅樓夢》中明顯地表現出來了。這些都是階級、時代和作者世界觀的局限。但這些與「太虛幻境」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我們要把曹雪芹世界觀中落後的方面及其對作品的損害,以及由於現實主義的力量,又如何在一定程度上戰勝了落後的思想的影響,等等,與作者不得已而披上,同時又否定並脫下了的外衣「太虛幻境」,嚴格區別開來。否則,對於正確理解與評論《紅樓夢》就不免造成這樣或那樣的混亂。

曹雪芹被迫披上而又自己否定並脫下了的外衣「太虛幻境」,對於《紅樓夢》的思想與藝術是否會帶來一些損害呢?應該說是有一些損害的。這主要表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首先,「太虛幻境」的編造,既然是為掩蓋其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就不得不讓它給《紅樓夢》蒙上一層陰雲迷霧,渲染一種神秘氣氛。這勢必影響到《紅樓夢》主題的鮮明性,勢必或多或少衝淡了某些情節的真實感,因而也就多少削弱了一些批判的鋒芒。但這些與宣揚了「色」「空」觀念是兩回事。

其次,「虛」「實」兩線並存,相互滲透,同時發展,渾然一體。這固然是頗具匠心的。要做到這步田地,是經過了慘淡經營,很不容易的。然而,由於虛線的存在,從藝術結構看,也不免產生某些令人遺憾的疵瑕。可以設想,如果不是被迫編造一個「太虛幻境」,那麼,故事的開端,第五回的安排,等等,——且不論續書中故事的發展與收束——必將另有一番風貌的。

「太虛幻境」給《紅樓夢》造成的這些損害,是乾隆時期統治者禁錮思想,密佈文網,所留下的歷史記錄。我們是只能體察曹雪芹的苦衷,而不應該苛責於這位偉大現實主義作家的。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深夜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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