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題名問題
本文有關《紅樓夢)題名問題,主要是檢討《金陵十二釵》完稿前,即《脂硯齋評石頭記》成定本以前的各種情況。「甲戌」殘本第一回起首,脂硯齋所謂的「楔子」對於成書的「緣起」有這樣的敘述:
……後來不知又過了幾世幾劫, 因有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石上,字跡分明,遍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將這《石頭記》再檢討一遍……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王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據「甲戌」殘本)
據「緣起」所記,這部作品共有五個題名,最初名叫《石頭記》,後因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所以把它改作《情僧錄》。不久,吳玉峰將之命名為《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又給予《鳳月寶鑒》的名字。後來曹雪芹更命名為《金陵十二釵》。不久,甲戌年,脂硯齋抄閱再評,復其舊名曰《石頭記》。
這個作品有這麼多異名,真夠得上「多立異名,搖曳見態」了。或許也有不拘一格的意思。無論如何,這些不同名稱的存在,在創作上必須經過漫長歲月才能成立。現在就先從這個問題著手探討。
「甲戌」殘本卷首,有諸本未曾見過的「凡例」(一名《紅樓夢旨義》),第一則系與各回總評常涉及該回回目的說明一樣,乃依據「緣起」之記載來作這部作品的異名解題。大概出諸脂硯手筆,其中有云:
是書題名極口口口口口(多題曰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口口(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晴(睛)矣。如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有「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 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曾指明白系某某,極(及)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承此,本文各回中所作之脂批,可見於下述。即第五回《紅摟夢》三字下有批曰:「點題,蓋作者自雲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甲戌」殘本等)。第十二回本文「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鑒』四字」裡可看到「明點」的雙行夾注。第一回的初出《石頭記》語句裡有「本名」的雙行夾注(有正本。但「甲戊」殘本為硃筆旁批)。第五回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之句中有「正文,點題」的雙行夾注(有正本,殘本為硃筆旁批)。
如上所見,據「凡例」與脂批,對於《情僧錄》外的其他題名由來大致均有說明,以下乃就其異名,一一加以檢討。
(一)關於《石頭記》如前所引,在「緣起」裡,《石頭記》題名以「此書」稱呼之後,接著就記載「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改以《石頭記〉名稱,而詳細反覆誦讀。
其所意味的是「石頭」——頑石上自刻著的記錄故事,內容系「石頭所記之往來」的石頭下界的始末記。這如「凡例」所說,系作者「自譬石頭所記之事」。敦敏詩有《題芹圃畫石》七絕(約作於近乎霑歿年的乾隆庚辰二十五年)。因為霑是石頭記的作者,可想見他是很喜歡畫石的,或許象米顛那樣,自少年時期就有愛石的癖好,故喜歡以石為畫材,如是這樣,這件事定和他不遇的境涯相類似,故自擬頑石,而有述作《石頭記》的意望。
與此有關連的還有一個問題。根據「甲戌」本本文,太虛幻境的神瑛侍者動了凡心,投胎人間為賈寶玉。另方面,青埂峰下的頑石得到茫茫大士的幻術之助,而縮成寶石。寶玉落地之時,口銜寶石,這就是賈寶玉與通靈寶玉前身的所有區別。茲引「甲戌」本的這一段記述於下:
此石……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永,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中略)……那僧便唸咒畫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鹹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據此,僧以法力登時把塊大石變成透明的美玉,而且把它縮成扇墜一樣大小,但「庚辰」本卻把這一段寫成下列那樣,缺了上引中略部分的四百多字。
此石……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見一魂(塊)鮮明塋(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據此,先前的主語「此石」現在卻變成僧道兩人了,而且「此石」又以自力變成美玉,再縮成扇墜般大小。比較二文來看,後者尚遺留有「且又」二字的痕跡,可見「甲戌」本的這一段是原型,而「庚辰」本的這一段卻是改作。
假若這改作是作者自己改的,那就意味著《石頭記》在性格上有重大的變化,假如石頭有隨心所欲變化其大小的能力的話,就會使人聯想到神瑛侍者是頑石的化身(事實上,「程本」就是根據這一點加以改作補充的)。而且假如石頭即賈寶玉,那麼《石頭記》這個題名就帶有「賈寶玉所記的故事」或「關於賈寶玉的故事」的意義了。
現在就要談談改作者究竟是誰的這一個問題。如後所述,假如認為曹霑對這作品是以纂修者的姿態出之,那就很難說他是這部書的改作者了。
另方面,喜歡用《石頭記》本名而使它恢復舊名的脂硯,究竟如何處理寶玉和頑石的關係呢?他在脂批裡將寶玉之事稱作「玉兄」,而效空空道人將頑石之事稱為「石兄」,其間自有相當區別,然而有時也沒有甚區別的例子,例如「甲戌」本第八回回目後句是「賈寶玉大醉絳芸軒」,同回的硃筆眉批作「……今加『大醉』二字於石兄……石兄真大醉也」,這是以寶玉即頑石來處理的。作者——石頭——寶玉的關係,無意間為脂硯所洩露了。據此看來,改作也可認是脂硯的比業,或者是抄者的仕業。這是因為「庚辰」本等原底本的這部分約有四百字的一頁缺頁,所以轉抄之際,很自然地無意識地就把它的前後連貫起來了。
現在引起了一件與上述問題有關的事情,那就是從「甲戌」本到現存諸脂本來說,第二十回以前,都殘留有石頭記的痕跡,即第一回、第四回、第六回、第八回、第十五回、箔十八回,每回都有借石頭口吻說話的,或者引用石頭為記錄者來說話(此外,第七十八回所見的「芙蓉女兒誄」前有「寶王……將那誄文即掛子[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的語句,緊接著是「諸君閱至此,只當一笑話看去,便可醒倦」,這或者也是石頭之語。例如第十八回雙行夾注記有「閱至此,又笑,別部小說中云云」。據此看來,「諸君閱至此,只當一笑話看去,便可醒倦」這句話似乎還是脂批的。)這些例子是「甲戌」「庚辰」兩本共同存有硃批的第二十八回以前,尤其是壬午春脂硯再評的第十九回以前所常見的現象,這事實也許和甲戌年及其後這部作品成為定本的問題有所關係,亦未可知。
所以近來有人說《石頭記》前二十多回中有些回可能原出於脂硯的初稿,其中還有些夾文夾白的寫法,未托雪芹刪淨。而且更進一步推定《石頭記》最初二十多回中可能都遺有脂硯初稿的痕跡。因此可認為曹霑曾將作品素材的一部分托給脂硯,而有些部分是脂硯執筆的。有人根據「甲戌」本箔十六回回前總評「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惜[昔]感今」之句說,這段評文是霑弟棠村的小序。但據第三章(四頁)所指出,第十六回回前總評中,被認為是脂硯所作的「庚辰」本雙行夾注或署名畸笏的眉批都刪去了署名,是則這段評文極可能系脂硯所作。本文中甄家「接駕四次」之上不是附有眉評嗎?這個眉評即繫上述評文。「接駕四次」這件事是康熙帝南巡之際,親臨曹家的歷史事實。不僅脂硯即是未克躬見的曹霑,撫今追往,也不免耍「憶昔感今」一番了。
壬午年以後,脂硯或許改號「畸笏」了,取意「斜笏」並仿米芾白命,而擔當(石頭記)的批評角色(「畸」,《廣雅釋詁》釋作「袤」,即斜。)文天祥七律《周蒼崖入吾山作圖詩贈之》詩有「三生石上結因緣,袍笏橫斜學米顛」,「三生石畔」亦見於《石頭記》第一回本文,有硃筆旁批云「妙!所謂三生石上舊精魂也」。又同回本文「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有「妙極!是石頭口氣,惜米顛不遇此石」之硃筆旁批,而且脂硯亦有前章所引第一回硃筆眉批,云:「……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癩和尚何!悵悵!」現在欲訪還原為青埂峰下石頭的雪芹,奈何不遇給他作先導的癩和尚!唐代,圓澤與李源有十三年後中秋夜踐履三生石畔再會之約的故事(參閱《西湖佳話》「三生石跡」),《石頭記》中的頑石也有十三年後與癩和尚再會之約(第二十五回),甲午仲秋八月,正好是壬午年後的第十三年,脂硯不能踐行此約了,所以「今而後」的「今」蘊有慨歎之意,以此見之,石頭是霑自擬的,畸笏即脂硯則自擬為米顛了,是此日口可見其彼此間的關係了 (據說米芾有呼怪石為石兄之逸話)。
那麼,《石頭記》題名除根據石上所記故事外,如下述,亦非不能解。即《水滸傳》系集中於水滸一一梁山泊的豪傑們的故事,反之,《石頭記》則是石頭所引起的佳人們的故事,這個題名孕育有這種意義或許不是當初命名時所能意識得的,然而這部作品經「五次」改稿的結果,而成為相當於《水滸》「天罡星」三十六人的「十二釵」正、副、又副三十六人的「十二釵」稿的時候,作者曹霑可能意識到《水滸》的形式了。而對此作品欲如金聖歎批《水滸》那樣予以批評的脂硯則沒意識到,因此,再度採取《石頭記》的本名,這或許不無理由。
《石頭記》所意味的不盡如上述。倘「石頭城」系指六朝時之金陵即今之南京而言,則不能說它和作品中的重要人物「金陵十二釵」一一有金陵籍貫的女性一一沒有關係吧,除脂硯齋之評外,周春《閱紅樓夢隨筆》也是最早對此書加以評論之一種,其中有謂:
開卷之說此《石頭記》一書者,蓋金陵城吳名石頭城,兩字雙關。
即是指此。這部書既然是小說,自然免不了小說家常套,而要提回長安,這從附於第一回「那昌明隆盛之邦」的「伏長安大都」硃筆旁批可知。「凡例」第二則也有「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這樣的記載。同時金陵是賈家的出身地,這裡有賈家的老宅,「甲戌」本第二回,賈雨村說「……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即是指此。(「石頭城」三字附有「點睛,神妙」的硃批。)此地也住有賈家的姻戚甄家。事實上,作為故事素材的一連串事件都是以石頭城為舞台而引起的,在此作品亦附有曹家歷史,因此《石頭記》這題名或許就寓有這種暗示也未可知。
(二)關於《情僧錄》《情僧錄》題名僅見於「緣起」。「凡例」不用說,就是其他脂批,亦全未見其名。似可無需一提,事實上,這個題名也沒有見用的形跡。
所以「緣起」僅提及此命名者空空道人。據魏氏藏署名「空空道人」題的《情僧錄》字跡看來,魏氏認為這是曹雪芹的筆跡。此外,見過此書幅的張伯駒說,就其書法看來,頗似彼所目睹過的「海客琴樽圖」雪芹題字,倘若這是曹霑的真跡,那麼空空道人是誰,就可不判自明瞭。即便是脂硯,也沒關係。無論如何,「空空道人」可看作作者為達其韜晦目的所設計之疑陣中的一個人物。
(三)關於《紅樓夢》及《風月寶鑒》《紅樓夢》與《風月寶鑒》這兩個題名僅見於「緣起」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這兩句話,那就是說,對於同一作品《情僧錄》,吳孔二人賦予不同讀法而已。不過,就「至……」的語法看來,空空道人把流行人間的《石頭記》改題為《情僧錄》之後,其題意和以前稱作《石頭記》的意義就有若干間隔了。儘管如此,封面上的書名雖然不同,其內容還是沒有多大改變的。
另一方面,「凡例」說,這兩個題名的由來可察現脂本第五回及第十二回。但在這些地方仍然看不出同一作品對「異名」的解釋。
然而根據「緣起」後半部看來,於吳玉峰題《紅樓夢》、孔梅溪題《風月寶鑒》之後,緊接著說道:曹雪芹在十年之間五易其稿,始題日《金陵十二釵》,假如這樣,即便是同一題名,經五次易稿,其「緣起」及「凡例」所指涉的實體也會不一樣。但《石頭記》作者為蒙上假面具,所以才作先前那樣的題名由來之說明,以混淆視聽。以此可知《十二釵》稿的實際作者是曹雪芹,從初稿《石頭記》到《十二釵》稿的各種不同稿子,正可說是一個作品由初稿到定稿的發展跡象。這根據「甲戌」本「緣起」及脂硯所謂「楔子」末尾眉端所記的下列硃批可知:
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後[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
同時現存脂本第五回及第十二回的情節,至少已有大部分業已包含在「十年前」的舊稿中,這豈是「凡例」筆者立言的前提,「命名者」乃因之而予以題名的。
不過,裕瑞《棗窗閒筆》有下列的記載:
……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書,及八十回書後之目錄,率大同小異者,蓋因雪芹改《風月寶鑒》數次始成此書。……
此外,尚有下列之記載:
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達者,與其家之事跡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托。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
根據這個傳說,有作者不明的《風月寶鑒》一書為雪芹所得,因與其家事跡略同,乃「借題發揮」,刪改五次,脂硯將之改題為《紅樓夢》。
然而,關於《風月寶鑒》「甲戌」本第一回「緣起」的硃筆眉批有這樣的記載: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依此,雪芹有題曰《風月寶鑒》的舊稿,其弟棠村為之序。「今」(脂批所記時期大都在甲戌年)弟棠村已逝,所以見「新書」(指《金陵十二釵》)而懷「舊」稿(指《風月寶鑒》),批者乃把它保留下來,故「仍因之」。
實際上,「仍因之」這句話是有問題的。《紅樓夢新證》曾說過:
這是脂硯說明所以保留《風月寶鑒》一名的原故。這個弟弟(指棠村)為雪芹的書作序,題名,很有意思……(中略)……棠村即「東魯孔梅溪」,硃批裡也直署作梅溪——近人有此一說,然亦揣想之辭,未必即是。
這裡所說的「近人」系指胡適,胡氏在《紅樓夢考證的新材料》裡,以同樣的批文為材料,而主張梅溪即棠村。但對「仍因之」這句話沒加以解釋,《紅樓夢新證》接著又說:
這句話好像是說,《風月寶鑒》是曹雪芹寫的一本短篇舊稿,有他弟弟棠村作序,那本舊稿可能是一種小型的《紅樓夢》;其中可能有「正照風月寶鑒」一類的戒淫勸善的故事,故可以說是一本幼稚的《石頭記》。雪芹在甲戌年寫成十六回的小說初稿的時候,他「睹新懷舊」就把《風月寶鑒》的舊名保留作《石頭記》許多名字的一個。……
但又有人就這個眉批和「東魯孔梅溪」之句的關係加以考察,而說:「是雪芹本想刪去《風月寶鑒》之題名,而批者主張保存。」
以上諸家之說,在保留《風月寶鑒》題名上,所作的解釋大致相同。
此外,趙岡則主張下說:即脂硯齋初評時的抄本系用《紅樓夢》之名,甲戌再評之際,才恢復《石頭記》的題名。其後,或許在雪芹逝世以前刪去了「凡例」以下的數百字。同時也刪去「吳玉峰曰……」之句。「[他]決定把『東魯孔梅溪』那一句保留,他的理由是『棠村已逝……故仍因之』」,這是將「仍因之」的「因」釋作「保留」,對「甲辰」本是適用的,但對「甲戌」殘本所遺留之「吳玉峰」句之說明是不夠充分的。
此外還有人把「仍因之」的「之」字釋作前文的「序」字,然而這篇「序」並非全書之序,乃系棠村給舊稿《風月寶鑒》各回所作的「小序」。脂硯認為這「小序」具有紀念的意義,所以把它保存在「新」稿中。
脂批對於這個問題所要說的是否具有下列意義?那就是說,在「今」的時點上,以前的《風月寶鑒》因為改稿的結果,使其內容起了很大變化,以致棠村之序對全書來說無甚意義,但在《寶鑒》的題名上與我們手抄本的中間,仍有備為異名之一的價值而保留下來,所以說「仍因之」。我是這樣認為的。
這個硃批的筆者既非雪芹,亦非棠村,從文意看來即可一目瞭然。「余」必是脂硯之自稱。然而保留題名,是脂硯命雪芹保留的?還是脂硯自己保留的?就不可知了。但根據「新」是指「十二釵」之稿,甲戌年脂硯曾經手抄過,或根據「仍用《石頭記》」之句與「仍因之」句在表現上之類似來考察,「東魯孔構溪……」句確係紀念已逝的棠村,且有呼應「增刪五次」的意義在內,而在甲戌年由他自己補入的。這時,他不僅把《風月寶鑒》的題名。在「緣起」上寫上一筆,即在「凡例」中也給用上了,但仍以《石頭記》的舊名作全書書名。
因此,關於這兩個題名的命名者的本姓有諸說,就是吳王峰這個人,也有認為是曹霑之假名的,也有認為是脂硯的假名的。關於孔梅溪,局春就說:
又將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陪出曹雪芹,乃烏有先生也。其曰「東魯扎梅溪」者,不過言山東孔聖人之後。北省人口語如此。
他認為這是曹雪芹不願出名所設的烏有先生,也有人認為與常引的雪芹弟棠村是同一人物,我曾經懷疑他可能是脂硯的假名。現在因為象上述那樣將「東魯孔梅溪」推定是脂硯補入的,所以還是遵從棠村說比較恰當,冠以「東魯」二字並用「孔」姓,或許是要達其強調山東孔子後裔之目的的。其實,這也許是脂硯將附於《風月寶鑒》之棠村署名轉給聖人籍貫亦未可知。而且這篇序依俞平伯說法,系裝以「凡例」所記之「戒妄動風月之情」式的道學假面具而執筆的戲作。
(四)《金陵十二釵》及《脂硯重評石頭記》據「緣起」說,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披閱許多異名的《石頭記》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作各回回目),分出章回,即開始著手整理章回小說的體裁,而賦予《金陵十二釵》的題名,終於見到了完整的作品,約有五回。將其完稿時期假定為乾隆甲戌十九年(或雲其前年癸酉年),由此往前推溯十年,則雪芹於甲子九年開始執筆撰寫此書。如采康熙五十四年出生說,則甲子之年,其年三十,是所謂「半生」一一以六十年為「一生」,則已過其半矣。
初期之稿,似乎有些微的遊戲傾向,如《風月寶鑒》。據說,曹霑於乾隆十一——十三年之間被排斥,而辭去宮廷侍衛。其後,擔當宗學教師,亦受排斥,是時他已經撰成了相當份量的作品。為專意述作,乃於乾隆十九年辭宗學,移於西郊。因家被抄沒,又被烙了印,遂遭同僚排擠,而辭去侍衛或瑟夫之職。如果這是事實,那就成為促使曹霑從事創作的有力動機了。據說他移住西郊後,乾隆二十年,他的美麗的妻子先他去世了。他所寵愛的一個兒子,與霑同年去世,但先他死去,時年八、九歲。如果他們是癸未之秋至除夕之間去世,那麼由此逆算,其子生年約在乾隆二十年。霑妻或許是難產或產後調養不佳,而棄嬰兒與霑逝去的。這位女性可能對《十二釵》的完稿出過很大的力量,所以其死對霑之述作具有相當的影響。乙亥二十年春,多雨,他的正白旗營的陋屋倒塌了,經鄂比的斡旋移至鑲黃旗營的北上坡。致力於撫養幼兒,並娶年輕的後妻。敦誠輓詩所說的「寡婦」「新婦」即指此。
言歸正傳。據「緣起」說,乾隆甲戌十九年,脂硯齋親手「抄」寫《十二釵》,不僅「閱」過,而且「再評」。同時,這時候的抄本,脂硯已用《石頭記》的「本名」了。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之語句,和『東魯』……」這一句一樣。是在甲戌年或其後,由脂硯自己親手插入正文的。
因此,脂硯採取《石頭記》題名的同時,評文也採用這個題名了。雖然也有使用《紅樓夢》《十二釵》題名的例子,終究很少(《鳳月寶鑒》或《情僧錄》始終沒被採用過。)更就《十二釵》來說,此題名是由雪芹命名的,對於這些記述,儘管「緣起」說得很詳細,但《十二釵》完稿後不久,由於脂硯採用《石頭記》之稱,而失去了流行的機會,不僅此也,就是「緣起」記述這件事的時期,也是用《紅樓夢》這個名稱為全書「總名」的。
近來陳仲篪報告說:「己卯」本第三十四回回末可看到——「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終」的句子。所謂「己卯」本的原本系己卯冬脂硯作成的「定本」,現存的「己卯」本是含有抄配部公的殘本,從三十一回到第四十回的十回目錄上題有「己卯冬日定本」字樣。這時已完成了,第四十回以前的每一回的稿子了,這時的底本或許就是甲戌年脂硯手抄的四十回本,因此上引的第三十四回的《紅樓夢》三字,如果不是傳抄之際抄者的附加,而是甲戌抄本所本有的,那麼,依《紅樓夢》三字可得一線索。那就是《十二釵》稿時的曹霑手稿本已經以《紅樓夢》為題名了。
這裡稍要解釋一下的是:永忠有乾隆三十三年手寫的「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七絕三首。他因墨香即額爾赫宜(敦敏兄弟叔父)的關係得接近這部小說。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把它稱作《紅樓夢》。又富察明義(我齋)也有《題紅樓夢》詩二十首。這些作品大都在霑死前一、二年作的。征諸二十首內容,似是閱過現存八十回脂本之抄本才詠寫的。但在情節上和現存脂本略有小異,如果這不是明義的誤記或由詩而更改,那麼脂硯《重評石頭記》完稿前,他也許已經親眼看過原作者的《紅樓夢》抄本了。一說,明義與霑有過交涉,然後才從作者那裡直接觀是書,這是有問題的,我認為他之得觀是書系得力於敦敏兄弟及墨香等霑的朋友的。
以上,乃以《紅樓夢》的各種題名為主,就《金陵十二釵》完稿前的諸情況,試予若干檢討。並且還探究脂硯在《十二釵》完稿前,和這部作品有什麼關係?所得的結論是脂硯至少看過附有棠村序的《風月寶鑒》稿子,然而大都屬推測之語。同時從《重評石頭記》所見的脂評看來,他似曾提素材於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