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詞語探源
余讀《紅樓》, 愛其語言雅潔, 諷詠之餘, 輒喜「咬文嚼字」, 期合文心。俄歷數載, 管見蜪多, 故不揣愚陋, 遴選幾則, 略陳一得之見,聊備同好論析參擇而已, 非敢謂遂無疵謬, 亦不欲其必無疵謬也。
運偏消 第五回:「才自精明志自高, 生於末世運偏消。」「運偏消」, 人文新校注本註釋為:「命運偏偏愈來愈不濟。」顯然, 這是以「消」的常用義「衰也, 退也」(《字彙·水部》) 為釋,《漢語大字典》於此義項下正收此例。然細察「才自精明」二句中,「運偏消」與「志自高」對舉,「消」與「高」的詞性亦當相同, 釋「消」為動詞(「愈來愈不濟」) , 殆非勝解。管見以為,「消」在此是形容詞, 其義涵為「薄」也;倘求它的本字, 則應寫作「澆」。《廣韻》平聲蕭韻:「澆, 沃也, 薄也。」古堯切。又《集韻》:「澆,《說文》:『沃也』, 一曰薄也。」堅堯切。可知「澆」的本義是「沃」(亦即「灌」、「淋」之義) , 而其引申義則為「薄」也。誠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澆」下所云:「澆, 凡酉農(厚也) 者澆之則薄, 故其引申之義為薄。」「澆」義為「薄」, 於是遂有「澆風」、「澆俗」、「澆世」、「澆季」、「澆危」、「澆偽」、「澆薄」、「澆駁」、「澆漓」、「澆弊」、「澆浮」、「澆波」諸語詞。「澆」今音為「jiāo」, 然上古、中古時與「驍」、「梟」諸字皆同音,「澆」的異體別構「梟」, 即為「澆」、「梟」同讀之顯證。「澆」的這一讀法, 迄今尚存於揚州、南京、蕪湖、徐州、長沙等地。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長沙方言續考》中有云:「澆通訓為薄, 今長沙謂布帛不堅致曰澆, 音囂。」「澆」既可讀「囂」音,
當然便可借「消」字來表示。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武松》中即有這樣的用例:「小二到前頭拿了一塊鹹牛肉, 有二斤多重, 切成消消薄片。」這裡以「消消」狀「薄(片) 」, 其義皎然可見。准此而言,「才自精明」二句亦不俟煩言而解, 其意乃謂探春才志高而命薄也。
款段 第十五回:「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 禮數款段, 豈有不愛看的?」《紅樓夢大辭典》注此「款段」曰:「馬行遲緩的樣子, 比喻人的優雅從容的風度。《後漢書·馬援傳》:『乘下澤車, 御款段馬。』李賢注:『款, 猶緩也。言行(筆者按此當為「形」之訛誤) 段遲緩也。』」人文新校注本亦詮釋曰:「形容儀態舉止從容舒緩的樣子。」竊以為此注亦不確當, 難以信從。因為此處「款段」乃是和「人品」、「衣服」、「禮數」相比並而言的, 就詞性而言, 當同屬名詞, 而斷非形容之辭。稍加審度, 可知其意當是指「模樣」、「樣子」。「款段」的這一用法其實並非鮮見,《蕉葉帕》第四回:「我看你活脫是個紅娘款段, 不打如何肯招?」又第十回中有:「只見龍生有欲說不說的款段。」皆可與《紅樓》中的「款段」相比勘, 相發明。惜乎此一用法現今的字典辭書概未收錄, 故易生誤解如是。換一角度言之,「款段」既指「模樣」、「樣子」, 則其義諦自當與「拿款」、「擺款」以及「款子」的「款」相近。所謂「拿款」、「擺款」云云, 猶言「拿架子」、「擺架式」; 而「款子」的義涵之一亦是指「架式」、「樣子」。如說「拿出做小姐的款來」(第三十二回) ,「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第四十四回) ,「漸漸的擺出舅老爺款來」(《儒林外史》第二回) ,「自然是做官的款子」(《廿載繁華錄》第四回)。這裡的「款」皆名詞, 其意也無非是「架子」、「樣子」。亦因如此,「款」與「樣」在明清時便自然而然地凝成了「款樣」一詞, 如《聊齋誌異·黎氏》中有:「觀君衣服襪履款樣, 亦只平平, 我自謂能辦。」觀此益可知「款段」的「款」在《紅樓》中並非「優雅從容」或「從容舒緩」的意思。
黑 第二十四回:「寶玉一面喫茶, 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 倒是一頭黑 的頭髮。」「黑 」,《紅樓夢大辭典》註釋說:「頭髮烏黑而稠密。⋯⋯一說,『 』只是詞的後綴, 並無實義。」兩說相衡, 後說非是。今按:「 」實為「 」的異體字。「 , 稠發也。從, 人聲。」(《說文解字》) 朱駿聲則以為「 」從「」從「人」, 屬會意造字法。段玉裁則從語源角度分疏道:「稠者, 多也。禾稠曰稹, 發稠曰 , 其意一也。」(《說文解字注》)「 」之從「」, 即取象於「發」也。「 」又可寫作「駾」, 是為從「黑」「真」聲的形聲字。《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昔者有仍氏女駾黑而甚美, 光可以鑒, 名曰玄妻。」杜預注:「美發為駾, 髮膚光色可以照人。」孔穎達《正義》:「駾即 也。《詩》云:『 發如雲」』毛傳云:『 ,黑髮也。如雲言美長也。』《說文》云:『 , 稠發也。』然則 者發多長而黑美之貌也。」《說文》無「駾」字,《玉篇》:「駾, 美發也。」我們華人發黑, 自然會以發之烏黑而稠密者為美, 美發謂之「 」, 又別構為「駾」, 正是這種文化習俗觀念的生動表徵。古人張煌言嘗云:「華戎之分, 莫不於發取辨焉」(《張蒼水集·送馮生歸天台序》) , 此即其一端。再看《紅樓》中「倒是一頭黑 的頭髮」, 分明是「寶玉打量那丫頭」時的讚美之辭, 正言其頭髮烏黑而稠密也, 這裡的「黑 」, 實可與《左傳》中的「駾黑」一語等視並觀,「 」豈能「無實義」?再看《水滸傳》第四十四回:「黑 鬢兒, 細彎彎眉兒」, 此「黑 」與「細彎彎」相對言, 亦足見「 」斷非沒有「實義」的「後綴」。此外, 值得一提的是,「黑 」本是個極鮮活的口語詞, 攝入筆端時自可因聲寄意, 而不必「原形畢露」, 它或而寫作「黑真真」(如無名氏雜劇《博望燒屯》:「黑真真三綹美髯垂。」) , 或而又寫作「黑臻臻」(如《金瓶梅詞話》:「剪下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 ,然不論作「真真」也好, 寫「臻臻」也罷, 都應當是也只能是「 」的同音借字。這本是漢語中常見的源出一泓而水流多支的現象, 不必糾纏泥執, 但有人卻以為, 作「真真」者「以示自然之美發」, 又作「臻臻」者「或示至黑至美之義」(說見傅憎享《金瓶梅隱語揭秘》「黑 」條) , 這就是惑於字面的誤解誤釋了。
茶 第四十一回:「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輓茶吃。這裡並沒你的。』」句中的「輓」, 人文新校注本注為:「這裡音蹭(ceng) ,揩油沾光的意思。與北京方言『拿蹭兒』義近。」《紅樓夢大辭典》釋曰:「本義為惡食, 即嫌食。⋯⋯此處『輓』應即為『蹭』(ceng 層去聲) , 有揩油、借光的意思。」此註釋義正確。但視「輓」即為「蹭」或音「蹭」卻終嫌不妥。「輓」與「蹭」音理懸隔, 無同讀之理。那麼,「輓」的「揩油沾光」的意思又由何而來呢? 依管見乃是因「司見( si) 」而得。就語音上說,「司見」(《廣韻》息茲切, 又相吏切, 平之, 心) 與「輓」(《廣韻》疾移切, 平支, 從) 古同攝同用, 二字之聲母發音部位亦同, 故二字之聲、韻皆近, 在方言中很有可能同音互代。從詞義上說,「司見」與「伺」古同字(說見錢繹《方言箋疏》) , 或徑視為異體字(見《龍龕手》) , 又通作「司」(說見王念孫《廣雅疏證》) , 故其義為「相窺視」(楊雄《方言》)、為「覷也」(《廣韻》)。由「窺視」之義加以衍申, 遂有伺機索討, 揩油借光的意思。清人惲敬在《大雲山房雜記》中說:「江北呼司見如雌, 伺也; 今吳人以伺人食而食為司見飯。」所謂「呼司見如雌」, 實無異於說「呼司見為輓」(因「輓」與「雌」同音)。而且, 饒有興味的是, 既然「伺人食而食」叫作「司見飯」, 那麼, 從相仿的意義上說,「輓茶」豈不是「伺人茶而茶」, 亦即伺機討要, 揩油沾光嗎?! 說來也巧,「司見(雌) 飯」一詞在《金瓶梅詞話》中恰有好例:「你還在這房裡雌飯吃」(第八十五回)。同理相衡,《紅樓》中的「輓茶」亦當解讀為「司見茶」。這, 便是「輓」所表示的「揩油沾光」之意的由來, 不知治《紅樓》的諸君以為然否。
抿·抿子·一抿子 第四十二回:「[ 黛玉]只見兩鬢略鬆了些, 忙開了李紈的妝奩, 拿出抿子來, 對鏡抿了兩抿, 仍舊收拾好了。」句中有「抿」, 有「抿子」。所謂「抿」, 是動詞, 意指「將油或水刷到頭髮上」(《漢語大詞典》) , 與李笠翁小說《拂雲樓》中的「梳頭刷鬢」的「刷」庶幾相當; 而「抿子」即是舊時女子「抿」發時的一種用具。由於其用為「刷」, 其形又似「刷」, 所以又可稱作「抿刷」。清人石天基《笑得好》中載有一則「抿」字笑話, 煞是有趣, 文曰:「或問抿刷的『抿』字如何寫, 其人寫作『皿』字應之。或問:『此是器皿的皿字, 恐怕不是麼?』其人即用筆將『皿』字下盡一頭拖長, 曰:『如此樣子, 難道還不像抿刷麼?』」——「抿刷」之形, 正可藉此而醒明。至於「抿刷」的用途, 自然是給頭髮整型的。四十二回寫: 黛玉「拿出抿子來, 對鏡抿了兩抿」, 說的正是修飾髮型, 只是不知道林黛玉所照的鏡子是不是「抿鏡」, 不過「抿鏡」一詞在古書中也是夙見亦屢見的。如《金瓶梅詞話》第四十八回:「有間床炕房兒, 裡邊鋪陳床帳, 擺放桌椅、梳籠、抿鏡、妝台之類。」由於人在「抿」頭髮時, 一次所蘸的油或水十分有限, 故此「抿子」又可引申作量詞之用, 極言事物數量之少, 所謂「一抿子」即是「一點點」的形象化說法。這種用法在《紅樓》中亦有好幾例。第五十五回中寫道:「環哥娶親有限, 花上三千兩銀子, 不拘那裡省一抿子也就夠了。」句中的「一抿子」,《紅樓夢大辭典》詮釋為:「一些, 一點兒, 一下子。」釋之為「一點兒」可謂精當, 然又綴以「一些」、「一下子」則有欠妥當。王蒙評點、馮統一校注的《紅樓夢》釋此「一抿子」為「一點兒」, 可謂善於取擇, 至當不移。筆者因解「抿」、「抿子」, 而及於「一抿子」, 亦考文之一快也。矜功自伐 第五十四回:「寶玉笑道:『這兩個女人倒和氣, 會說話, 他們天天乏了, 倒說你們連日辛苦, 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其中的「矜功自伐」,《紅樓夢大辭典》注云:「依仗功勞誇耀自己。矜( jīn 今) : 自誇; 伐: 居功。《史記·太史公自序》:『奉法循理之吏, 不伐功矜能。』」人文新校注本釋之為:「居功自誇。矜, 自誇。伐, 居功。」這裡以「居功自誇」或「依仗功勞誇耀自己」來表詮「矜功自伐」無疑是正確的, 但又釋「伐」為「居功」則稍欠妥切。這裡的「伐」, 其實也恰如「矜」字一樣, 同是「誇耀」的意思。即以《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不伐功矜能」而言,「伐」與「矜」正處於對舉的位置, 其意涵理當相若, 此斷無可疑也。進而言之,「伐」之解為「矜誇」、「誇耀」,古書中的用例極多, 可謂過水采萍, 俯拾即是。諸如:「不矜其能, 不伐其勞」(《後漢書·胡廣傳》) , 此之言「誇勞」;「願無伐善」(《論語·公冶長》) , 此之謂「誇善」;「吾君將伐智而多力」(《國語·晉語》) , 此則言「誇智」;「功雖甚大, 無伐德之色」(《荀子·仲尼》) , 此又云「誇德」;「每一令出, 平伐其功」(《史記·屈原列傳》) , 此亦云「誇功」。這些「伐」字一如《紅樓》中「矜功自伐」的「伐」, 都一無例外的是「誇耀」、「矜誇」的意思, 若以「居功」為釋, 則大多難以圓通。再往深層說,「伐」本指「攻伐」, 何以會有「誇耀」之義呢?蔣禮鴻《義府續貂》「伐」字條對此揭櫫明甚:「蓋伐之本義為攻伐, 由是而戰功曰伐, 凡功亦曰伐, 而居功自耀亦曰伐, 皆義之相引申者也。《論語》《憲問》:『克、伐、怨、欲不行焉』馬融注:『伐, 自伐其功也。』其能發此意矣。」正是有鑒於此, 筆者以為,「矜功自伐」的「伐」應改箋為「誇耀」、「矜誇」, 倘以「居功」釋之, 則應加上「自耀」二字方為嚴整周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