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三)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三)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三)

紅樓文化

三、介紹原藏書人劉銓福,附記墨筆批書人孫桐生

    我在民國十六年夏天得到這部世間最古的《紅樓夢》寫本的時候,我就注意到首葉前三行的下面撕去了一塊紙:這是有意隱沒這部鈔本從誰家出來的蹤跡,所以毀去了最後收藏人的印章。我當時太疏忽,沒有記下賣書人的姓名住址,沒有和他通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這部書在那最近幾十年裡的歷史。

    我只知道這部十六回的寫本《石頭記》在九十多年前是北京藏書世家劉銓福的藏書。開卷首葉有「劉銓逼子重印」,「子重」、「髻眉」三顆圖章;第十三回首葉總評缺去大半葉,襯紙與原書接縫處印有「劉銓逼子重印」,又襯紙上印有「專祖齋」方印。第二十八回之後,有劉銓福自己寫的四條短跋,印有「銓」,「福」,「白雲吟客」,「阿𤶊𤶊」四種圖章。「髻眉」可能是一位女人的印章? 「阿𤶊𤶊」不是別號,是蘇州話表示大驚奇的歎詞,見於唐寅題《白日昇天圖》的一首白話詩:「只聞白日昇天去,不見青天降下來。有朝一日天破了,大家齊喊「阿𤶊𤶊」!劉銓福刻這個圖章,可以表示他的風趣。

    十三回首葉的「專祖齋」方印,是劉銓福家兩代的書齋,「專祖」就是「磚祖」,因為他家收藏有漢朝河間獻王宮裡的「君子館磚」,所以他家住宅稱為「君子館磚館」,又稱「磚祖齋」。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卷六有一首記載劉銓福和他父親劉位坦的詩,有「河間君子館磚館,廠肆孫公園後園」之句,葉氏自注說:

      劉寬夫先生名位坦,〔其子〕子重名銓福,大興人,藏棄極富。……先生……因得河間獻王君子館磚,名其居曰君子館磚館,又曰磚祖齋。所居在後孫公園。其門帖云:「君子館磚館,孫公園後園」。今其孫尚守舊宅,而藏書星散矣。

「專祖」就是說那是磚的老祖宗。劉位坦是道光五年乙酉(一八二五)的拔貢,經過廷試後,「愛自比部,逮掌諫垣」,咸豐元年(一八五一)由御史出任湖南辰州府知府。咸豐七年(一八五七)他從辰州府告病回京,他死在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他是一位博學的金石書畫收藏家,能畫花鳥,又善寫篆隸。劉位坦至少有一個兒子,四個女兒。有一個女兒嫁給太原喬松年,一個女兒嫁給貴築黃彭年,這兩位劉小姐都能詩能畫,他們的夫婿都是當時的名士。黃彭年《祭外舅劉寬夫先生文》(《陶樓文鈔》十四)說他「博嗜廣究,語必窮源,書惟求舊。」又說他「廣坐論學,謂有直橫:橫浩以博,直一以精」,這就頗像章學誠的「橫通」論了。

劉銓福字子重,一號白雲吟客,曾做到刑部主事。他大概生在嘉慶晚年,死在光緒初年(約當一八一八—一八八O )。在咸豐初年,他曾隨他父親到湖南辰州府任上。我在台北得看見陶一珊先生家藏的劉子重短簡墨跡兩大冊,其中就有他在辰州寫的書札。一珊在民國四十三年影印《明清名賢百家書札真跡》兩大冊(也是中央印製廠承印的),其中(四四八頁)收了劉銓福的短簡一葉,是咸豐六年(一八五六)年底寫的,也是辰州時期的書簡。這些書簡真跡的字都和他的《石頭記》四條跋語的字相同,都是秀挺可喜的。《百家書札真跡》有丁念先先生撰的小傳,其中劉銓福小傳偶然有些錯誤(一為說「劉昌字銓福」;一為說他「鹹同時官邢部,轉湖南辰州知府」,是誤把他家父子認作一個人了),但傳中說他

博學多才藝;金石、書畫、詩詞,無不超塵拔俗;旁及謎子,聯語,亦皆匠心獨運。

這幾句話最能寫出劉銓 福的為人。

    劉銓福收得這部乾隆甲戌本《石頭記》是在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他有癸亥春日的一條跋,說:

      ……此本是《石頭記》真本。批者事皆目擊,故得其詳也。    癸亥春日,白雲吟客筆。

幾個月之後,他又寫了一跋:

      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語不從臆度。原文與刊本有不同處,尚留真面。……五月二十七日閱,又記。

這兩條跋最可以表示劉銓福能夠認識這本子有兩種特點:第一,「此本是《石頭記》真本。」「原文.與刊本有不同處,尚留真面。」第二,「批者事皆目擊,故得其詳。」「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這兩點都是很正確的認識。一百年前的學人能夠有這樣透闢的見解,的確是十分難得的。

    他所以能夠這樣認識這個十六回寫本《紅樓夢》,是因為他是一個不平凡的收藏家,收書的眼光放大了,他不但收藏了各種本子的《紅樓夢》,並且能欣賞《紅樓夢》的文學價值。甲戌本還有他的一條跋語:

      《紅樓夢》非但為小說別開生面,直是另一種筆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學梵夾書。今則寫西法輪齒,仿《考工記》。如《紅樓夢》實出四大奇書之外,李贄、金聖歎皆未曾見也。戊辰(同治七年,一八六八)秋記。

這是他得此本後第六年的跋語。他曾經細讀《紅樓夢》,又曾細讀這個甲戌本,所以他能夠欣賞《紅樓夢》「直是另一種筆墨,……李贄、金聖歎皆未曾見」;所以他也能夠認識這部十六回的《紅樓夢》殘本是「《石頭記》真本」,又能承認「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

    甲戌本還有兩條跋語,我要作一點說明。

    此本有一條跋語,是劉銓福的兩個朋友寫的:

      《紅樓夢》雖小說,然曲而達,微而顯,頗得史家法。余向讀世所刊本,輒逆以己意,恨不得作者一譚。睹此冊,私幸予言之不謬也。子重其寶之。  青士,椿余同觀於半畝園,並識。乙丑(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孟秋。

青士是濮文迥,同治四年三甲十二名進士;椿余是他的弟弟文昶,同治四年三甲五十九名進士。他們是江蘇溧水人。半畝園是侍郎崇實家的園子。濮氏兄弟都是半畝園的教書先生。

                              

    還有一條跋語是劉銓福自已寫的,因為這條跋提到在這個甲戌本上寫了許多墨筆批語的一位四川綿州孫桐生,所以我留在最後作介紹。劉君跋云:

      近日又得「妙復軒」手批十二巨冊,語雖近鑿,而於《紅樓夢》味之亦深矣。雲客又記。

此跋題「雲客又記」,大概寫在癸亥兩跋之後。此跋旁邊有後記一條,說:

      此批本丁卯(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夏借與綿州孫小峰太守,刻於湖南。

    我們先說那個「妙復軒」批本《紅樓夢》十二巨冊。「妙復軒」評本即「太平閒人」評本,果然有光緒七年(一八八一)湖南「臥雲山館」刻本,有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孫桐生的長序,序中說;

      丙寅(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寓都門,得友人劉子重貽以 「妙復軒」《石頭記》評本。逐句疏櫛,細加排比,……如是者五年。……

刻本又有光緒辛巳(七年,一八八一)孫桐生題詩二首,其詩有自注云:

      憶自同治丁卯得評本於京邸……而無正文;余為排比,添注刻本之上;又親手合正文評語,編次鈔錄。……竭十年心力,始克成此完書。……

這兩條都可以印證劉銓福的跋語。

    刻本有光緒二年(一八七六)孫桐生的跋文,他因為批書的「太平閒人」自題詩有「道光三十年秋八月在台灣府署評嗒石頭記》成」的自記,就考定「太平閒人」是道光末年做台灣府知府的全卜年。這是大錯的。

    近年新出的一粟的《紅樓夢書錄》新一版(頁四八—五七)答錄《妙復軒評石頭記》鈔本一百二十回,有五桂山人的道光三十年跋文,明說批書的人是張新之,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和他同客莆田;二十四年(一八四四)評本成五十卷,新之回北京去了,四五年之後,「同游台灣,居郡署……閱一載,百二十回竟脫稿。……」張新之的籍貫生平無可考,可能是漢軍旗人,但他不是台灣府知府,只是知府衙門裡的一位幕客,這一點可以改正孫桐生的錯誤。

    孫桐生,字小峰,四川綿州人,咸豐二年(一八五二)三甲一百十八名進士,翰林散館後出知鄙縣,後來做到湖南永州府知府。他輯有《國朝全蜀詩鈔》。

    這部甲戌本第三回二葉下賈政優待賈雨村一段,有墨筆眉評一條,說:

      予聞之故老雲,賈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高士奇)。蓋匯村未遇時,因明珠之僕以進身,旋膺奇福,擺顯秩。及納蘭勢敗,反推井而下石焉。玩此光景,則寶玉之為容若(納蘭成德)無疑。請以質之知人論世者。同治丙寅(五年)季冬,左綿癡道人記。(此下有「情主人」小印)

這位批書人就是綿州孫桐生。(刻本「妙復軒」批《紅樓夢》的孫桐生序也說「訪諸故老,或以為書為近代明相而作,寶玉為納蘭容若。……若賈雨村,即高江村也。……」)我要請讀者認清他這一條長批的筆跡,因為這位孫太守在這個甲戌本上批了三十多條眉批,筆跡都像第三回二葉這條簽名蓋章的長批。(此君的批語,第五回有十七條,第六回有五條,第七回有四條,第八有四條,第二十八回有兩條。)他又喜歡校改字,如第二回九葉上改的「疑」字;第三回十四葉上九行至十行,原本有空白,都被他填滿了;又如第二回上十一行,原作「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墨筆妄改「著錯」為「回顧」,也是他的筆跡。(庚辰本此句正作「偶然一著錯。」)孫桐生的批語雖然沒有什麼高明見解,我們既已認識了他的字體,應該指出這三十多條墨筆批語都是他寫的。

        民國五十年,五月十八日。

(據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一九六二年複製影印本《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附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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