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札記(三)
寶主房裡之花籌,未免是鬧酒;薛蟠廳中之雪藕,不過是娛色。俱征壽緣之浮而且濁。鳳姐壟斷之月錢,有術積私財;黛玉剪斷之風箏,無端而放晦氣。並見福量之狹而不宏。嘗想賈府之家風,好於豐年之大雪。有庵名水月,熟於比歲之散花。以言乎酒,則春演衡樽,百瓶飭賜;秋橫野酌,一套勒嘗。以言乎色,則金陵舊冊,十有二釵;珠闕新詞,一無雙玉。以言乎財,則往來義洽,甄帛或收;入出悖符,邢資孰帶。以言乎氣,則神傷移木,冊歲遺徽;面變芙蓉,百齡永感。吁嗟乎!酬賀客而酒失歡場,觴親朋而酒成禍水,有不如伏臘慰勞風味者矣;生為出色人而竟入死地,形是絕色人而徒幻情關,有不如春秋適意花光者矣。購母珠而無財難為智,償孫玉而無財難昭信,又有如雪見歎而次第消流者矣;花家泣而氣傲在孤標,松埂笑而氣矜歸異派,又有如月吐雲而參差皎皓者矣。夫惟政老世奉青箱,而督學觀風,則文氣取乎深厚;賈母堂開白戒,以承家愛雪,而詩酒藉以流連。元春命補種園花,阜財後信溢薰風。中秋紀共賞台月山色間,聲驚桂露,是則壽天恩蔭。福地榮華,萱堂則絲鬢雪霏,梓捨則錦心花發;財星與酒星並朗,風月同日月常新。氣宇光昌,天然仙府,豈特富貴之景色而已哉!
性情嗜好之不同,如其面焉。堯舜不能強巢許為功名,猶巢許不能強堯舜為隱逸也。但能各寶其寶,各玉其玉,斯不負耳。然世俗之見,往往以經濟文章為真寶玉,而以風花雪月為假寶玉。豈知經濟文章,不本於性情,由此便生出許多不可問不可耐之事。轉不若風花雪月,任其本色,猶得保其不雕不鑿之天然。此風花雪月之情,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故不得不仍世俗之見,而以經濟文章屬之真,以風花雪月屬之假。意其初必有一人如甄寶玉者與賈寶玉締交,其性情嗜好,大抵相同,而其後為文章經濟所染,將本來面自一朝改盡,作出許多不可間不可耐之事,而世且艷之羨之,其為風花雪月者,乃時時為人指摘,用為口實,賈寶玉傷之,故將真事隱去,借假語村言,演出此書,為自己解嘲,而亦兼哭其友也。故寫賈寶玉種種越人,而於制斷處從無褒辭,蓋自深嫌也;寫甄寶玉初用貶詞,嫌其與己同,後用褒語,明其與己異也。然則作書之意,斷可識已,而世人乃謂譏寶玉而作。夫寶玉固在所譏突,而乃費如許獅子搏象神力,為斯人撰一開天闢地絕無僅有之文,使斯人亦為開天闢地絕無僅有之人,是譏之實以壽之也,其孰不求譏於子哉?吾是以知《紅樓》之作,蓋寶玉自況也。且寶玉之院曰「怡紅」,雪芹之軒曰「悼紅」,由怡悼二字,詳之可以明矣。紛紛聚訟何為者?
《紅樓》一書,作者既將真事隱去,而為假語村言,既以甄士隱、賈雨村名其人,則書中之各人姓名,及各地各物之名,皆有寓意,從可知矣。茲拈出一二以質讀者,其詳則可以觸類而推矣:
甄英蓮者,真應憐也。
神瑛這:神,通靈野;瑛,寶玉也。
絳珠者,謫降仙姝也。
晴雯者,情文也。
秦鍾者,情所鍾也。
嬌杏者,僥倖也。
賈珠者,假忠也。
賈芹者,假勤也。
賈珍者,假真也。
妙玉者,妙喻也。
單聘仁者,善騙人也。
賈化者,假話也。
李紈者,守禮完人也。
蔣玉函者:將玉函也。
王善保者,忘善寶也。
烏進孝者,不進孝也。
秦氏者,情事也。
秦顯者,情顯也。
賈璉者,假廉也。
賈薔者,假祥也。
賈赦者,假赦也。
湘蓮者,相憐也。
詹光者,沾光也。
吳良者,無良也。
卜固羞者,不顧羞也。
王熙風者,希王風也。
吳新登者,無新登也。
甄費者,真廢也。
空空道人者.空空而道也。
茫茫大士者,茫茫大事也。
賈者假也。
史者始也。
劉者留也。
青埂者,情根也。
山名大荒者,即太虛之謂也。
鬼靨裘者。無厭求也。
馮淵者,逢冤也。
秦業者,情孽也。
賈政者,假正也。
賈蓉者,假榮也。
賈敬者,假敬也。
賈瑞者,假瑞也。
畢知庵者,必知俺也。
卜世仁者,不是人也。
湖州者,胡謅也。
尤氏者,尤物也。
錢華者,潛化也。
寶琴者,保情也。
真真國女者,真真國士也。
渺渺真人者,渺渺真神也。
封者風也。
趙者造也。
秦者情也。
葫蘆廟者。葫蘆妙也。
崖名無稽者,即幻境之謂也。
雀金泥者,卻泥金也。
甄者真也。
周者謅也。
大觀園者,大官員也。
扇者散也。
作《紅樓》者。才識宏博,非別部小說所能望見項背。其文則有詩、詞、歌、賦、駢體、詞曲、制藝、尺牌、燈謎、聯額、酒令、愛書,其技則有醫、卜、星相、參禪、測字、構造、栽種、畜養、調鼓、針鑿、烹飪、書畫、琴棋;其地則上而廊廟宮闈,下而田野荒寺。其人則有王公、侯伯、貴妃、宮監、文臣、武將、命婦、公子、閨秀、村她、儒師、醫生、清客、莊農、工匠、商賈、婢僕、胥役、僧道、女冠、道婆、倡優、醉漢無賴、盜賊拐子;其事則有忠孝、節烈、奸盜、邪俘及諸般橫死之事,真可謂無所不通。無所不備,無不形容盡致,真能囊括無遺。蓋其才大如海,包羅萬象,決非尋常稗官所能道其隻字者。
近今說部,汗牛充棟,遙譯者固多,杜撰者亦不少。吾平心論之,多有不及《紅樓》者。《紅樓》有逃禪之譏,無綺語之纖,閱者宜參悟其文心,閒玩其墨妙,而不可沽滯其事實也。全書筆力心思,可謂一時無兩,人多謂其繁處不可及,而不知其簡處尤不可及也,正可與《聊齋》之文異曲而同工耳。
《紅樓》之書,余夙嗜讀。課暇研索,於今十稔,迴環披誦,頗得新趣。蓋其詞雖顯,其旨甚微。文義雖明,文心極曲;陳言盡棄,新格獨標;渾覆汪洋,瑰偉奇麗。粗讀之如釋氏浮圖,玲瓏透澈;細讀之如天女散花,繽紛陸離。統而讀之,更如風虎雲龍,包羅萬象,空之又空,玄之又玄,誠天地間振奇絕妙之文字。宜乎家弦戶誦,不脛而走也。稱之曰天壤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之作,其誰曰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