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札記（二）
全部《紅樓》乃演酒色財氣四字，開卷第一回，即歷敘留嚴老飯，邀賈化飲;英蓮粉玉，嬌杏儀容;饋贈衣銀，折變田產;霍啟懼遁，封肅誤投。此即言酒色財氣之始也。自仁清巷達寧榮街，以及平安州知機縣，胥是物也。元旦獻屠蘇，其酒醲也;元春封封藻，其色正也;春祭之恩賞，其財隆也;秋捷而迷失，其氣大也。焦大太爺酩酊，酒亂鬧矣;多姑娘兒醃髒，色亂鬧矣;卜世仁家裡，使銀姐借錢，財亂鬧矣;賈天祥塾中，將金榮偏袒，氣亂鬧矣。果餚送蝌爺齋中，寶蟾炫夜色以動酒意;瓜菜倒鳳姐地下，平兒帶春色而餘酒香。紫英兩萬金之寶貨難售，賈政細財而留酒飯;李紋十二兩之分資無著。鳳姐昧財而擾酒筵。邢大傻輸錢把盞，因悶氣而發酒言;李老貨阻玉貪杯。或賭氣而助酒興。開箱而覓緞取釵，酒後貪青衣之色悅;臥石而枕帕墜扇，酒多襲紅妝之色香。草斤忽來一帖，財苟得而蕩子色荒;竹扇何值千金，財未費而美人色笑。引用《西廂》句，淘氣則色以言挑;鈔襲《南華經》文，負氣則色可語低。賈芸喜借十五兩三錢，鄰人醉酒而疏財異;賈化笑納五十金一裹，知己話酒而通財真。恩候妄價八百兩，未免重色而財輕;榮兒友助八十金，豈因出色而財入。孫紹祖五干兩可還，迎春氣惱守財虜;王熙鳳五百金何據，尤氏氣怯賺財人。彩霞不理有緣由，何因酒而惹同氣之怨;茜雪雖攢無過失，是使酒而尋出氣之方。蘅蕪君曲承魚水歡，情色相感而喜氣洽;芙蓉女屈受糜野謗，才色何尤而冤氣沉。得一千而畏鳳嫂，愛財兒小氣全消;打雙陸而課蘭孫，積財人正氣大發。一書繁矣，四言蔽之，此舉其大略，皆當作如是觀。
浮生若夢，此《紅樓》一書之所以名也。齋惟夢坡，院有怡紅，而造樓名手，總屬大觀，其大端則是。雖在在以夢點醒，而又非沾滯如癡人說。其間是夢非夢，無非是夢，即是太虛幻境也;即無非閱世人真境也，即無非本性人心境也，則又以不夢為夢矣。至於紅本炎上之色，樓有空中之象，若小紅、嫣紅、猩猩紅，以及酒香紅藥、詩艷紅梅，點染於人物時景者，不可枚舉。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妨簇簇出色與，樓則空空而無居人，顧惟於藏襲家用紗羅，堆積古玩金錫等材器，與夫取幾收屏之際，而偶一遙指焉，又顯窩萬物所歸之義。要知其盈萬物者，乃其空萬物者也。故取樓以名其書，夫豈盡人不好居哉?但必實以人而詳記之，失清空矣;必名以人而重稱之，乏靈空矣。位置非宜，反窒大觀。獨不見於匯芳園一登斯樓也乎?又不見於清虛觀一登斯樓也乎?然觀象古人。霓歌鳳覽，日《還魂》、曰《南柯》，一似逢樓作戲者，而又無戲之非夢矣，樓則仍空矣。故曰名手造樓，總屬大觀。此《紅樓夢》一書之所以取名也軟?
嘗謂《紅樓》之人不一，要皆夢中人也。而無人不是夢者，又無人可有夢。有夢不一境也，佳夢甚罕，惡夢恆多。書中歷敘各夢，如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夢與甄寶玉相遇，夢見晴雯死後來別，夢至地府尋訪黛玉被石子打回，並甄士隱夢見僧道，甄寶玉因夢改行，黛玉因夢改行，黛玉因夢添病，湘蓮夢醒出家，香菱夢裡吟詩，小紅私情癡夢，妙玉走魔惡夢，鳳姐夢可卿勸立家業，又夢被人強奪錦匹。尤二姐夢見三姐勸斬妒婦，襲人夢見寶玉和尚冊子，茗煙說萬兒因母夢得錦匹而生，以及寶玉神遊幻境似夢而非夢，井因黛玉故後想夢而無夢。所言諸夢，皆是真夢。獨寶玉在可卿房中夢訓雲雨之事，絳芸軒中夢斥金玉之說，並屬假夢，非真夢也。是故元春之盡也，大夢同歸;熙鳳之衰也，舊夢反續。乃愈歎人事在夢幻之中，浮生忽忽，擾攘間總屬渺茫;夢境出人情之外，魔劫層層，混沌裡別有瞼峨。則又不止《紅樓夢》中人所獨患也已。覆鹿何有，化蝶依然，劃惡夢乎哉?
人生一大夢耳。夢無不醒之時，則黛玉死矣，寶玉出家矣。由黛玉而推之，晴雯、鴛鴦、鳳姐、尤二姐、尤三姐、可卿、迎春、司棋、金釧罔不然;由寶玉而推之，惜春、紫鵑、芳官、藕官、蕊官，荳官、葵官、柳湘蓮以及寶釵、湘雲閣不然。其不醒者，獨襲人耳。然則何以處探春?日此其福分最大，好夢正長者也;然則何以處岫煙等?曰此其心思各別，同床異夢者也;然則何以處巧姐?曰此其昏昏情思，方才入夢者也。文至此，不已東方之既白歟?何續貂者又欲強人入夢也。豈非天下之怪夢哉!無惑乎牛鬼蛇神，紛紛囈語也。顧安得大棒棒醒之!
一部《紅樓》全是優傷時事之言，其敘賈氏，非不整傷家法，而家事之腐敗如故;非不約束子弟，.而子弟之放縱如故。言財政則侈靡既竭，而刮削且及於錐刀;言用人則奸蠢盤踞，而斥逐乃在於柔懦。此與近日之景象何其暗合如是也!至於起衰救敝之策，彼亦言之矣。必如探春之明決，或可有濟。不得已而求一線之延，亦非如李紋之貞固不可。雖然，亦在喪敗之後矣。若厭世之說，則大為記者所呵，於探春之責惜春見之。
舉世滔滔，相壓以力，相詐以術，中外如是，古今亦如是，《紅樓夢》已言之矣。曰:「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
書中所演各劇，皆有關合。如元妃所點之《離魂》，打醮所拈之《南柯夢》，為元妃不永年之兆;寶釵所點之《山門》，為怡紅出家之兆;顰卿生辰所演之《升仙》，即絳珠歸位之兆;怡紅所點《醉魁獨佔》，為襲人改嫁玉函之兆，餘可類播。總之，此書所敘各事，斷無一句閒章也。
大觀園詩社，探春發起，寶玉作興，元妃提倡。元宵歸省，鳳藻成章，雁行鳴盛，嘉會著而雅懷伸，此前此所未有者也。故海棠社倚門拈韻，以十三元始，凹晶館數闌聯句，以十三元終，其意即蓋言元妃題唱也。迫其後代簡入琴，薛林唱和，是秋爽齋同調;賞花飲酒，環蘭續琴，是海棠社餘音。至探春擱筆而瀟湘焚稿，則大觀園之雅集自此已矣。
大觀園之優也，而以女為之見。征歌選色，艷奪梨園，女戲之同乎女樂，大觀何取乎此?大觀園之女優也，而以官名之，見按部就班，彩彰薰閣。戲場之通乎官場，大觀竟至如斯，可慨也，可誡也!豈得曰觀之時義，大矣哉。於戲!才人讚善，空博雅選之名。乃費黃金，鼓歌舞。旋罷歌舞，而藕、芳、葵、蕊，莫贖蛾眉，一似燕誤堂前，悲故里無依歸之所。而夢斷春台，豪宴仙緣，備表榮華之狀。乃光白玉，昭聲明，復斂聲明，而檀、板、竹枝，徒班霓羽，一似鴻驚路遠，歎誰家是飛止之鄉，而憂深夏屋。盡態極妍，或櫻口，或柳腰，既比媚狐而惑主，始也何樂乎美觀?妝丑弄鬼，為蓬頭，為花面，更如鳴鳥之驚人，卒之有傷乎大雅。夫豈如魯樂府之亡伶，夫豈如衛舞庭之思美。此世之顧名思義者，所以莫不深為大觀痛惜也夫。
寧國府之石獅子，其淨其干，原為門第狀觀，乃無端反言以嘉，竟至閨房減色。士之耽兮，柳道爺洗清石兄，不洗清府中之珍哥也;大觀園之金麒麟，或得或失，不遠家庭瑣事，乃無端傳聞又異，競致市井謠言。盜之招也，張道士賣弄金物，遂賣弄檻外之玉人也。
《紅樓夢》一書，前寫盛後寫衰，前寫聚後寫散，前寫入夢後寫出夢，此其大旨也。而其筆下之作用，則以「意淫」.二李為題，以寶玉為經，以寶釵、黛玉與眾美人為緯。一經一緯，彼此皆要組織，妙在各因其人之身份地步，用畫家寫意之法，全不著跡，令閱者於言外想像得之。故正寫處或臨崖勒馬，或閃身挫步，不至漏洩春光，卻又恐人不解，特於旁面映帶聯絡指點，無非再三點睛，其神妙真欲到秋毫巔矣。其組織黛玉處，雖是寫意，尚屬實寫明寫，人均看出，故有後續等書。若寶釵一面，則用虛寫暗寫，比黛玉一面，更覺無跡可尋。其實美人中，以寶黛二人為主，其組織處，皆用雙筆對待之筆。故寶釵一面，人以為與寶玉無情，而與黛玉扼腕，此非知(紅樓)者也。苟深讀是書者，當不以予言為河漢雲。
《紅樓》一書.評者甚多。有以為兒女之綺語者矣，有以為感慨之豪詞者矣，有以為仙佛之寓言者矣，更有配以六十四卦，且鍺綜參伍無義不搜者矣，又有斷章擇句引詩而擬者矣，聚訟紛紛，各執一是。然余嘗細按之，此書雖可藉以發明經傳之精蘊，而實兼可因以尚論古今之人物也。
一部《紅樓》，趣事甚多，舉其葷葷大者;已足令人快意。如鳳姐臉上誤抹之蟹黃，令人撫掌;黛玉口裡戲謔之鹿脯，令人解頤;劉老老嘴邊鬧掉之鴿蛋，令人噴飯;湘雲手中比畫之鴨頭，令人醒酒;寶玉心裡想吃之鵝掌，令人很疼;寶琴意中嘗得之鹿肉.令人很愛;賈母面前讚好之難羹，令人很喜;寶釵背後私送之燕窩，令人很感。
書有之:人為萬物之靈。然往往物動於人而靈於人。其間意趣，雖有正變厚薄雅俗清濁之不同，而無一不昭昭然各具相形於人物盈虛消長之天。若夫送臘有莊頭之活野雞，尋秋有塘面之飛仙鶴。寶二爺柳堤上偶聽綢蟬，本無聊於夏景;傻大姐草石間閒掏蟋蟀，亦何恨乎秋聲?橋邊扇逐蝶飛，夢與鷗波並趣;台上籠開雀戲，情偕魚水同歡。至若賈母放生買鳥，有時亦嗜斗鶉;平兒飼畜聘貓，無日不忌投鼠。文龍烹遏國之豬魚，雲情自狀，熙鳳殺仙園之雞狗，風景特威。雞髓鵝油，頗笑味甘夫古饕;蝦須烏靨，翻驚采爛乎天魔。夫豈若格牙高啄，小話鶉哥;堂額榮禧，輕飛燕子。徑拓三弓兮麋鹿伏，繭殼半掀;塘開一鑒兮鷺騖飛，蜂腰小隔。蛙部雞窗而外，時變禽鳴;蜂房蚓壤之間，頃叢蟲語。好要子魚萍鳧藻，更饒夾岸之鶯花。破工夫蠶箔螢囊，豈擬分程於蟻磨。要之物性順自然，可無人心之刻矣;況乃天機原不已。曷仰聖歎於時哉?亦惟鸚鵡知詩，自非矜繡虎雕龍之雅;駱駝明訓，有不商珍禽異獸之風。固不必慈心風流之雛鳳，而竟借口月令之螻蟈也。
甚矣，嫁女之難也。儀來空鳳，元春不敢稱嫁;暴遇山狼，迎春不幸誤嫁;父視結漓，探春不忍言嫁;嫂許披緇，惜春不能勸嫁。黛玉未嫁而歿，湘雲甫嫁而寡。寶琴岫煙，紋綺姊妹，雖皆受聘名門，許字望族，然或待嫁而翁磕逝，或追嫁而婿清貧。又且同賦採梅，僅詳小李，而宜室宜家，已非簪纓世宵之隆，富貴繁華之舊。寶釵之嫁也，不但花燭草草，甚至冒林下風，復叨光梅香遮護，才賡鳴雁，旋悵離鴻，幾與宮裁之鶴歌互答矣。巧姐辰逢七夕，而乃織女星野，婿鄉耕讀。甚矣哉!嫁女之難也。
題軒名以蜂逗，不言花而花香馥馥矣;顏館額以鳳儀，不言竹而竹翠森森矣。沁芳橋畔釣魚，不言樹而綠樹濃陰矣;滴翠亭邊撲蝶，不言草而碧草活色矣。白露夜寒塘鶴影，不言月而皓月溶溶矣;綠天時暑院鶴眠，不言日而烈日炎炎矣。暖香塢猩色一簾.不言雪而雪艷皚皚矣;寒翠館雁痕幾紙，不言風而風光蕩蕩矣。至中秋夜靜，一聞遙弄之笛聲，不言折柳清幽，而如聽冷露下濕桂聲矣;元夕春融，一敘亂撾之鼓響，不言傳花迅疾，而如驚明月中爆竹響矣。金釧之孽報既彰，過端午遂冷清特甚，固不得煩言夫節景，姑以薛蟠酬節添色澤而爭粽子，一戲言早有佳趣點綴於前矣;玉琴之良緣難就，同生辰亦熱鬧非常，顧不必盡言於壽期，姑以平兒酬壽作餘波，而叩芳辰一祝帖並留，雅脫鋪張於後矣。其言柴抽雪下，已伏蘆亭一會之鴻詞矣;其言薔畫雨中，預隱梨院一台之雀戲矣。如此筆法，曷勝枚舉?其紀事則俗情也，其著語則性靈也，其為文章則中有造化也，徒教管中窺豹，略見一斑，豈識畫裡飛龍憑睛兩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