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札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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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文化

弁言

    延陵歸來,桐封株守;牙籤滿架,芸帙充堂。杜門伏案.絕似故紙之蠹魚;開券焚香,恍同禪門之老衲。左太沖戶脯壁牆,悉著筆硯;蘇子瞻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凡風花雪月之辰,皆筆酣墨舞之會。無如簷雨淋鈴,殘燈照影,議事無成,百優咸集,茶餘酒罷,火冷香消,不有消遣何伸雅懷?因讀《紅樓》,信筆札記,藉祛長夜之惡魔,用銷千秋之熱血,偶借窮愁日月,小作冷淡生涯。一編在手,萬念俱寂。雖今日偶一展閱,信筆云云,頗起遐思:恐異日深陷情坑,飽受情彈,為情所誤。是編之作,蓋欲持以為情場戰勝之券,且欲留以作情關報曉之鐘。嚴寒凜冽,悲風怒號,挑燈獨坐,濡筆書此。輯刊三編,以供同好。丙辰梅月晦日,華嚴閣主境追甫佛聲,自識於晉陽寄廬。

上編 總論

    《紅樓》之書,得《國風》、《小雅》、《離騷》遺意,參以莊列寓言,奇想天開,戛戛獨造,其事誠古今來妙事,其文亦天地間妙文。統觀全書,由近及遠,即小賅大,直將真事隱去,托為假語村言,以曲盡乎妙喻,蓋默操《春秋》之筆,寓諷刺於皮裡者也。

    《紅樓》之作,乃雪芹巢幕侯門,目睹富貴浮雲,邯鄲一夢。始則繁華極盛,景艷三春,花鳥皆能解語;繼則冷落園亭,魂歸月夜,鬼魅亦且養人。不特雲散風流,盛衰興感,而且世態炎涼,車馬門稀,故作書以夢命名,而開卷即以夢幻標旨也。

    韓靳王《南鄉子》詞曰:「人有幾多般,富貴榮華總是閒。自古英雄都是夢,為官。寶玉妻兒宿業纏。」作者自名寶玉,其亦取義於此乎?

    《紅樓》一書,為雲為雨,半宋玉之微詞;非霧非花,亦香山之讕語。然而鋪排綺麗,摹寫溫柔。金迷紙醉之場,鴛鴦作對;翠悶紅墉之地,峽蝶成行。一人一物,難貌妍容;一葉一花,可歌可詠。詢古今第一情書,兩間第一妙文。

    《紅樓》之書,作者雖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譬之繪事,石有三面,佳處不過一峰;路看兩蹊,幽處不逾一樹。必持是意以讀是書,乃能得作者之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雨夭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弦外音乎?

    讀《紅樓》之書,須具兩副眼光:一眼看其所隱真事如何穿插,一眼看其所敘閒文有何關係,兩不相妨,方能有得。若拘拘於年齒行輩,時代名目,則失之遠矣。

    讀《紅樓》不可只讀本文,須並其批評讀之。明齋主人之評,真面已露,雖不無穿鑿之痕,然用力勤矣;大某山民之評,最有識見,雖著語無多,已見一斑;護花主人之評尤劣,用力雖勤,何其庸也。乃至屢贊襲人,此聖歎所謂「咬人矢橛」者也;至太平閒人之評,心勞口拙,可笑亦復可憐。其徐評本雖夥,可觀者鮮矣。

    太平閒人以《大學》、《中庸》而講《紅樓》,吾實未敢深信。然作者其美刺乃學乎《詩》,其書法乃學乎《春秋》,其參互錯綜乃學乎《周易》,其淋漓痛快乃學乎《孟子》,而兼用《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三書之法,遂淹有眾長,橫絕古令。

    余前在友人處嘗見過抄本《紅樓夢》,原本只八十回,敘至金玉聯姻、黛玉謝世而止。蓋聯姻之議,非出自賈母王夫人之.意,乃奉元妃之命,無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鬱而亡,亦未有以釵冒黛之說。今世所傳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誰何倫父,何故強為此如鬼如蜮之事,此真別有肺腸,令人讀之欲嘔。

    相傳舊本《紅樓》,末卷作襲人嫁琪官,後家道隆隆日起。襲人既享溫飽,不復更憶故主。一日大雪,扶小脾出庭中賞雪,忽聞門外有誦經化齋之聲,聲音甚熟習,而一時不能記憶為誰。遂偕小婢啟戶審視,化齋者恰至門前,則門內為襲人,門外為寶玉,彼此相視,皆不能出一語。默對許時,二人因仆地而歿。以上所云,說甚奇特,.與今本大異。

    《紅樓》一書,上自廊廟宮闈,下至田園野寺,語小則為閨房兒女之私,語大則為朝廷家國之事。約而言之,則為園亭姊妹詩歌風雅之場;推而盡之,即為阿房後宮開鏡棄脂之地;隱而言之,則為省親示孝家庭聚首之歡;顯以示之,即為貴戚私家甲第連雲之盛;泛而論之,則為燕妒鶯猜婦子嘻嘀之象;實而指之,即為班去趙升小人消長之機;分而觀之.則為弄權希寵事兼兩府之征;合而推之,即為信饞嬰佞政出私門之漸;曲為喻之,則為厭厭夜飲士女戲謔之風;直為書之,即為啄啄群雌流連荒亡之樂;細為數之,則為朝夕饜饗務竭口腹之充;統為計之,即為金玉糞土用如泥沙之侈。其思深,其慮遠;其詞費而隱,其意類而推。真開天闢地,絕無僅有之奇文也。

    福善禍淫,神人之用;勸善懲惡,聖人之教。《紅樓》雖為小說,而善惡報施,勸懲垂誡,通其說者,且與神聖同功。若徒觀其木石同居,喁喁私語;園林改造,煌煌大觀。君恩來鳳藻之歸,婢義切鵑啼之痛。花驕柳補,誄文私祭乎芙蓉;玉愛金遺,食譜新添乎蓮葉。極鳥語花香之艷。鸚鵡吟詩;披仙危家慶之圖,鴛鴦行酒。怡紅院之燕壽,不啻瑤池;攏翠庵之品茶,居然陸羽。玫瑰刺手,狂奴遭一掌之批;湘竹傷情,幻境作兩番之夢。此不過軟紅塵裡,景麗三春;海市蜃樓,黃粱一夢,可以得《紅樓夢》三字命名之義而已。又豈一百二十卷中深文曲筆,寓言選意之所在乎?至若以此書本為石頭出處而記,專為木石前緣而作,心痛絳珠之死,力鋤寶釵之奸。恕神瑛之為僧,善能補過;低襲人之改嫁。大快失身;誦柳絮之詞,潸然淚下;讀桃花之句,默爾神傷。以金針鷺繡為蘅蕪苟合之時,以香芋鼠偷為怡紅撩眼之戲。微特受癡人說夢之消,貽紫陽如豆之譏,且左袒私偏,平情失實,亦陳壽《三國誌》之覆轍也,豈有當欽?豈有當歟?

    《易》言吉凶消長之道,《書》言福善禍淫之理,《詩》以辨邪正,《禮》以別等威,《春秋》寓褒貶.經天緯地,亙絕古今。而不意《紅樓》一書,竟能包舉而無遺也。若細繹其文,皆可通乎經義。賈氏之盛衰,互為消長;眾人之壽夭,悉本貞淫。其中或敘淫荒,或談節烈,明邪正也;或言宮禁,或及細民,判等威也。至全書敘事或明或暗,或曲或直,無非寓褒貶之意。《紅樓》之妙,妙盡於此矣。其所以膾炙人口,不脛而飛,不翼而走者,實因其能鐫刻人心,移易性情耳。至有以太虛幻境事屬子虛,仙姑雲雨之情即神女巫山之夢。萬艷同杯,酒開色界;千紅一窟,洞入桃源。聲呼救我,原眠秦氏之床;跡尾偷尼,重算小郎之帳。佩既解乎九龍,聘或留夫雙劍。芙蓉江上,囁茗傳神;風月鑒中,空花招手。知胭脂之屢吃,口哺櫻桃;忘麝串之微籠,臂交雪藕。以此書為秘戲之全圖,其敘事乃春光之暗洩,不幾誤煞少年?而《紅樓》一書,毋.乃千古之罪人耶?此更盲人瞎馬,迷路出花難者也,又烏可以與之語《紅樓》哉!然余意雖如是,究未識當時成此書者何心也,安得起悼紅軒中之雪芹而問之?

    《紅樓夢》推演性理,闡發《學》、《庸》.以《周易》演消長,以《國風》正貞淫,以《莊》、《騷》寓本旨,以《春秋》示予奪,結構細密,變幻錯綜,包羅萬象,囊括無遺,盡脫小說案臼,而別闢蹊徑,以李將軍金碧山水樓台樹石人物之筆,描寫閨中小兒女喁唱私語,繪影繪聲,如見其人,如聞其語。《竹枝詞》所云:「閒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可見一時風氣所尚,非真有所不足於此書也。其中微意所在,豈別部小說所能望其項背?

    《紅樓》全書,敷華換藻,立意遣詞,竟無一落前人案臼。此固有目共賞,姑不具論。第觀其蘊於心而抒於手,往乎彼而寫乎此,目送手揮,旁通曲喻,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試一一讀而繹之: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案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琅玡;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繪玉釵金屋,刻畫薌澤羅孺,靡靡焉幾令讀者心蕩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褻。不可得也。嗚呼!異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遷乎?

    書中開口便言;「當日所有之女子,其行止識見,皆出我之上。」又言:「閨閣中歷歷有人。」又言:「亦可使閨閣昭傳。」又言:「不過幾個異樣的女子。」又言:「半世親見親聞這幾個女子。」可見作者之用心,全為當日異樣諸女子作列傳耳。

    《紅樓》筆法完密,有起有伏,有提有補,無一簡筆,無一漏筆,前後皆有呼應,全篇均具線索,讀之於作文之道,獲益匪淺。然其描摹家庭社會事情,窮形盡致,絲絲入扣,讀之於世故人情,當知不少。故《紅樓》一書,言情小說而實兼家庭社會之小說也。

    群多稱《紅樓》為海淫之書,余平生最反對此種謬說。其主張此議者,蓋不知情與淫之別也。舊小說之下乘,姑不具論。即高如《西廂記》等,亦不免於苟合,此則近於誨淫者也。《紅樓》中凡值寶黛相逢,每有一片纏綿徘側之情,與不忍辜負之苦心,而終不及於亂。《詩》之所謂好色不淫,發乎情而止乎禮,寶黛二人有焉。故情淫二字,判若霄壤也。

    《紅樓》所載,雖皆閨房瑣屑,兒女私情,然其才之屈伸,可通於國家用人之理。若黛玉之孤僻,蓋汲黯戇直之流也。骨鯁之巨,既見棄於聖明,彼圓通世故者,不群以為相度乎?英明之主,且以此為腹心,何況昏庸者。長沙吊屈,吾讀《紅樓》,為古今人才痛哭而不能已。

    《紅樓》以言情為宗,自以寶黛作主,餘皆陪襯物耳。而論紀事,則鳳姐又若龍之珠,獅之球。何也?蓋古今奸邪柄政,如盧杞、嚴嵩,皆受參劾於生前,獨鳳姐擅權,雖其夫亦受節制。至已敗國亡家,而太夫人猶不悔,豈非秦之趙高乎?能道其奸者,惟一趙姨娘。作者著鳳姐卒受冥誅者,所以為警世起見也。此等處,作者頗具史識,又豈可以泛泛言情小說目之。

    《紅樓》之真諦,作者不敢直標,猶恐當局知所褒譏,身受其禍,故幻之以太虛之境,玄之以大荒之山,隱之以無稽之崖,能使後人直斥為荒誕不經,無所稽考,則作者之意在是矣。然觀其開宗明義第,章,即以賈雨村、甄士隱二人並列,而於大觀園內,即廁入一塵世獨立之妙玉,至於榮寧兩府,即首敘一齒秩兼尊之史太君,由此推之,即可知其於甄士隱,實為真事隱去,於賈雨村,誠為假語村言,於妙玉則為妙喻,於史太君則為史筆,而後推之於葫蘆廟開首,作者殆欲以葫蘆題不求甚解解之耳,能以此繹之,雖不中,不遠矣。

    世祿之家,鮮克由禮。《紅樓》所記,惟一侈靡之罪,然已受抄撿之辱,軍台之苦,其警戒後人為何如耶?今之縉紳閥閱之家,豈僅奢侈之一端而已故。不僅此一端,而其幸逃法網,曷若《紅樓》之堪為殷鑒耶?

    書中快文甚多,焦大醉罵而外,如李嬤嬤之罵襲人,呆霸王之罵寶釵,較陳孔璋討曹操檄,駱賓上討武氏檄,尤為雋快,讀畢當浮一大白。

    《紅樓》一書,寫寶黛如山之蘊玉,水之含珠,其輝媚為已至炙。而後之續者,必欲討個究竟,則雖使賈寶玉封侯拜相,林黛玉福壽雙全,亦寶玉所謂魚眼睛也,又何所取耶?

    有人讀《紅樓》至「錦衣軍查抄寧國府」,而傷心著急者,至「復世職政老沐天恩」,而手舞足蹈者,可謂有情矣,而不得謂之有識。如榮寧兩府之所為抄沒黜革,固其分也,何必代為之大罵趙全耶?然又有一種人,讀至抄家而大喜,至復職而大怒者,此亦不盡人情之人,可與考古而不可與之訂交者也。明齋主人評《紅樓》至夏金桂撒撥,拍案稱快,其識見迥非尋常,又不得以太忍為病。

    讀花人以寶玉似武陵源百姓,寶釵似漢高祖,探春似太原公子,紫鵑似李令伯,妙玉似阮始平,鳳姐似曹瞞,皆不甚確合。余謂寶玉當易為李後主,寶釵當易為公孫弘,探春當易為溫太真,紫鵑當易為子家羈,鳳姐當易為諸葛格。至妙玉似阮始平,始平乃阮鹹,阮鹹不似妙玉,當是阮嗣宗耳。今再廣讀花人之意,則賈母似梁武帝,黛玉似屈原,迎春似劉璋,惜春似陳仲子,李紋似趁伯玉。

    《紅樓》一書,敘人婚姻之事,不祥者居其多數。蓋藉明專制結婚必無良好結果也。全書所列,只薛寶琴、邢岫煙二人為得佳耦。蓋專制時代之結婚,雖無得佳耦之理,未必無得佳耦之事,亦猶專制政體中,未必無一二善政可道也。

    書中最重命名之義,姓名皆具精心,其全書總名豈能漫然著筆者。世俗徒以寶玉傷情而出家,故名《情僧錄》;以有通靈與金鎖,而稱《金玉緣》;以石上歷歷遍述之字跡,亦曰《石頭記》;以敘江南十二美色女子.因呼《金陵十二釵》;以太虛演曲中有「紅樓夢」三字,遂稱《紅樓夢》;以書中多談風月閒情而喪家亡身,乃名《風月寶鑒》。此世俗所解命名之義者,然究非作者關合事實,得弦外音之本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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