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注芻議
解放以來,紅樓註釋已出過多種。這不僅為廣大讀者閱讀這部古典名著提供了許多方便,而且也開拓了紅樓研究的一個新領域。無疑這是有成績的,有意義的。不過,紅樓註釋工作也同紅樓評論工作一樣,如何在已有基礎上有所深入,有所提高,仍然是值得探討的一個問題。這裡談幾點粗淺的看法,以求教於讀者方家。
一
《紅樓夢》是一部古代白話長篇小說。它的註釋,自應不同於經史典籍。因為,按照過去傳統的看法,小說屬於再現藝術,是小說家虛構的產物、創造的產物。明代文學家謝肇浙說過:「凡為小說及雜劇戲文,須是虛實相半,方為遊戲三昧之筆。」(《五雜俎》卷十五)評點家金聖歎更對小說與歷史著作的區別,作了這樣的解釋:「《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因文生事卻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讀第五才子書法》)小說既然是「因文生事」、「虛實相半」,那麼,它的註釋,比起經史典籍的註釋來,也就有很大的靈活性。紅樓的註釋,當然也是如此。下面舉一些例證,略作說明。
如關於歷史人物的註釋,倘是注史籍,就必須嚴守史實,對人物作全面評價;但如是注小說,則可結合故事情節,有虛有實,酌情而定,靈活掌握。在紅樓中,有些歷史人物,只是偶而提及,並無深意,籠統說明一下也就可以了。但也有不少歷史人物的出現,卻另有用意,並非泛泛而言,對這些人物,就不能只作一般介紹,而應根據小說文意,或虛或實,作注說明。如第二回,賈雨村把人分為大仁、大惡和善惡相兼者三類,其中包括作家在內的歷史人物共有四十五人。對他們,就既不必全面評價,也不應籠統說明,而要結合小說的描寫,或鉤稽史實,或依據傳說,重點突出他們生平事跡和思想性格的某一面,加以疏注。像「始皇」,小說把他歸之為「應劫而生」的惡人,若全面介紹,難免全而無當;如只注「始皇即秦始皇」,又嫌泛泛,注了等於不注。應該是依據一些舊史記載,說明他秉性剛戾,從政以刑殺為威,所以世有「暴秦」之稱。同樣,如「唐明皇」,也不必對他作歷史的評價,但也不應僅僅說他「即唐玄宗李隆基」,而當參照一些史實和有關傳說,註明他愛好聲色、歷史上稱為「風流皇帝」的一面。又如「阮籍」,如果只說他是「魏晉之際詩人」,也是遠遠不夠的,而應依據其本傳及有關雜著,註明他嗜酒荒放、不拘禮俗、不樂仕宦、時人多謂之「癡」的性格特點。還有「朝雲」,更不應只說她為「宋錢塘名妓」,還需指出,她後來被蘇軾納為妾,能作詩,會楷書,蘇軾被貶惠州,她隨之南遷,並死在那裡。如此等等。如果沒有這些必要的註釋,何以能說明他們是「情癡情種」、是「逸士高人」、是「奇優名娼」呢?顯然作者把小說主人公賈寶玉也是歸入「善惡相兼」者之中的。只有把這些人物註釋清楚,才有助於認識寶玉的性格特徵,認識寶玉形象形成的某些歷史淵源。那麼這樣註釋歷史人物,會不會失之偏頗呢?我以為是不會的,前面說過,小說是「因文生事」,不同於歷史實錄,作家只要興致所到,合乎常情,對歷史人物,完全可以「削高補低」,取其一點,不計其餘;而註釋也就可以順著作者「筆性去」,靈活作注,勿需拘泥於史實。有代表性的例子,是楊貴妃這一歷史人物。她在小說中,或明點,或暗喻,共出現五次,每次出現都表現了她生活的某一側面。我們作注時,就可依照小說的具體描寫,徵引有關資料,予以注折?,至於是否於史有證,有的可以確考,有的則難以深詰。如第五回寫秦可卿屋內擺設有「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典出何處?不好查考。據《明皇雜錄》附校勘記佚文載:元獻皇后思食酸味,明皇以告張說,因獻木瓜。安祿山擲木瓜傷太真乳事,或系作者移花接木及參照有關資料渲染附會而成,以喻秦氏生活的淫靡。第三十回寫寶釵怕熱,推故不去看戲,寶玉便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胎些。」寶釵大為不快。這裡有借楊妃肌膚的豐腴,比喻寶釵體態的作用。這一比喻,出語有據。據明人陳耀文《天中記》卷二十一引《楊妃外傳》載:「明皇在百花院便殿,因覽《漢成帝內傳》,時妃子後至,以手整上衣領曰:『看何文書?』上笑曰:莫問,知則又ti人覓去。乃是漢成獲飛燕,身輕欲不勝風,恐其飄翥,帝為造水晶盤,令宮人掌之而歌舞。……』上又曰:『爾則任吹多少。』蓋妃微有肌也,故上有此語戲妃。」清代孫郁《天寶曲史‧交妒》寫江妃也曾吟詩譏笑楊妃「肌膚過肥」。小說寫寶釵原也「生的肌膚豐澤」,因而寶玉才有此比。第三十七回寶玉《詠白海棠詩》有句云:「出浴太真冰作影,棒心西子玉為魂。」則以出浴太真比喻白海棠的潔淨。這一比喻,也見於前人詩文。《類說》卷四十八引《墨客揮犀》云:「彭淵材作《海棠詩》曰:『雨過溫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意尤工也。」第七十四回寫晴雯帶病去見王夫人,只見她「釵嚲鬢松,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這裡「春睡」,用的也是楊妃故事,比喻晴雯的嬌慵病弱。《長生殿》「春睡」一出描繪了楊妃「髻亂釵橫」的醉態。第七十七回提到「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葯」、「端正樓之相思樹」,出自宋樂史《楊太真外傳》和《太平廣記》卷四百七所引之《抒情詩》,寫的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癡情。這裡表現寶玉對晴雯的哀憐和思念。可見,「楊妃」的用典,或由附會而來,或見於野史,或出自古詩,或化用戲文,靈活多樣,與「事體情理」,無不相合。
再如,關於語詞的解釋,更應注意它的靈活性。有同志主張,註釋如交代出處,就應找出語源,方足為據。這是有一定道理的。有些詞語,如「做鼻子頭」(55回)、「孤拐」(當顴骨高講,61回)等,若不求本溯源,讀者就不易瞭解其來龍去脈,「霧裡看花,終隔一層」。但是,除成語典故外,一般詞語要字字求源,實在不容易。《紅樓夢》的詞語,是非常豐富的,有的是從當時的口語中吸取來的,有的是從戲曲小說中信手拈來的,有的則是熔鑄了古代的詩文而成的。如要一一指實,既非易事,也無必要。如第二十四有「幫襯」一詞,當幫助講。這個詞,也見於元雜劇《留鞋記》、《醒世恆言》卷三、《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五、《儒林外史》第一回等。其中《醒世恆言》作了這樣的解釋:「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幫襯,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這是否就是「幫襯」一詞的語源?恐怕難說。這裡也沒有必要去追詰。《醒世恆言》不妨姑妄言之,讀者也就不妨姑妄聽之了。又比如,第四十回寫賈母聚宴大觀園,行牙牌令,有「頭上有青天」一句。有同志以為這顯系從唐代杜牧《盆池》詩中「鑿破蒼苔地,偷他一片天」兩句故意諧音而來。這未免有點說的太死。其實,這當是一句俗語。清初無名氏《後西遊記》第八回回首詩云:「霧霧云云煙復煙?誰知頭上有青天,忽然一陣香風送,畢照鬚眉日月前。」比之杜詩,或更貼合。還有的詞語,雖有其語源,但隨著時代的變化,其含義也有發展。明代音韻學家陳第在其所著《毛詩古音考》中曾說:「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解釋詞義時,要特別注意這種變化。如第四十一回有「附圖 (連結)附圖 (連結)」一詞,原是用於掂量輕重的意思,小說則當忖度事情的利弊講。清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五說:「以手量物輕重曰附圖 (連結)附圖 (連結),見《莊子》注。……今各處口談,尚有此語。又一心權事之是否,亦用此二字。」再如第一○二回寫大觀園中「淒涼滿目,台榭依然,女牆一帶都種作園地一般」。「女牆」通常指城牆上的矮牆(《釋名‧釋宮室》)但在這裡則指短牆。清代李漁《閒情偶寄》卷九「女牆」條講得很清楚:「凡戶以內之及肩小牆,皆可以此名之。蓋女者,婦人未嫁之稱,不過言其纖小。……至於牆上嵌花或露孔,使內外得以相視,如近時園圃所築者,皆可名為女牆,蓋效睥睨之制而成者也。」小說中這類例子還很多,不再詳舉。
二
我以為給一部小說作注,目的不應僅限於為讀者閱讀這部作品提供便利,減少障礙,更重要的還應盡可能對讀者瞭解作家的創作意圖、認識作品的思想價值、欣賞作品的藝術特色,有所幫助,有所啟迪。為此,在選擇註釋詞目和擬寫注文內容時,除顧及小說的一般「共性」外,還需要考慮它的「個性」,即充分注意這部小說所獨具的特點和性質,以確定註釋的重點和難點。如《西遊記》為神魔小說,則宗教釋道的註釋,應是其重點;《金瓶梅》為人情小說,則社會情狀的考釋,應是其重點;《儒林外史》為指摘「士林」的諷刺小說,則科舉典章的疏解,應是其重點,等等。至於紅樓,究竟是一部什麼性質的小說,聚訟紛紜,眾說不一。但論者都稱舉它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魯迅先生把它歸於「人情派」,稱之為「世情書」。這是有道理的。當然,同為人情小說,比之《金瓶梅》,紅樓的內容更為細緻精微,宏富深沉。這就使讀者閱讀和理解這部作品時障礙更多,也給註釋帶來更大困難。但是,如果能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對有關的典章制度、社會風俗、名物故實以及難解之語,盡可能作些闡釋,卻是對讀者大有裨益的。清代楊懋建在其《京塵雜錄》卷四《夢華瑣簿》中說:「余自幼即嗜《紅樓夢》,寢饋以之。十六七歲時,每有所見,記於別紙。積日既久,遂得二千餘簽。擬汰而存之,更為補苴掇拾,葺成《紅樓夢注》凡朝章國典之外,一切鄙言瑣事,與是關涉者,悉匯而記之。不賢者識其小者,似不無小補焉。」楊氏的傳稿,可惜未見。有感於此,周汝昌先生在他的《紅樓夢新證》「再版後記」附註中也說:」《紅樓夢》可以說是一部我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對於書中所寫到的種種社會情狀,從『朝章典制』以至風俗習尚,語言器用,詩文典故,都可以引錄史料相印互證,幫助理解。我歷年也曾留意這種史料,如果整理闡釋,可以作為一本《紅樓夢注》,覺得比只略解字義的註釋要有更大的用處。」
下面結合實例,具體談一下如何根據紅樓性質來作注的問題。
1.國體制度 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時,雖然使用了「狡猾之筆」,故意隱去故事發生的「朝代年紀」,但只要我們掌握了作者特殊的藝術筆法,「按跡循蹤」,不被他「瞞蔽了去」,便可發現,小說所寫的乃是清代的社會現實、世態人情。這在一些「朝章國典」的描寫上,也可看出其跡象。可惜,這方面的詞語,似乎因為顧名可以思義,所以過去的注本,或略而不注,或語焉不詳,而被忽略了。如第十九回寶玉和襲人談到「贖人」問題,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哪!」襲人道:「從來沒這個理。就是朝廷宮裡,也有定例,幾年一挑,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這裡,「朝廷宮裡定例」一語,就應稽諸典籍,予以註明。查清昭槤《嘯亭雜錄》卷十「宮女四萬」條云:「本朝定例,從不揀擇天下女子,惟八旗秀女,三年一選,擇其幽嫻貞靜者入後宮,……後宮使令者,皆系內務府包衣下賤之女,亦於二十五歲放出,從無久居禁內者。」吳振棫《養吉齋叢錄》卷二十也說:「近制十五歲預挑,五年即放擇配。康熙間年三十以上遣出,雍正間年二十五遣出。」把襲人所云,與這些史料比照而觀,可知所謂「宮裡定例」,是有具體內容的,並非信口而言。又如第六十八回寫王熙鳳大鬧寧國府,說賈璉偷娶尤二姐是「違旨背親」,犯了「國孝」、「家孝」、「背親私娶」、「停妻再娶」四層罪。這也於史有證,而非誇大其辭,虛張聲勢。《大清通禮》卷四十八、《清稗類鈔》「喪祭類」都有記載:列皇賓天,叫做「國喪」,臣民皆百日不剃髮,禁止音樂婚嫁。這在小說第五十八回也有記載。賈璉恰於老太妃喪禮中娶了尤二姐,所以說「國孝一層罪」。又《大清律例‧戶律》卷十載:「若居祖父母、伯叔父母、姑兄姊喪而嫁娶者,杖八十。」賈璉娶尤二姐又恰在其「親大爺」賈敬孝中,所以說「家孝一層罪」。又《大清律‧男女婚姻律》記載:「嫁娶皆由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俱無者,從余親主婚。」賈璉則背親偷娶,所以說「背父母私娶一層罪」。《大清律‧妻妾失序律》又規定:「若有妻更娶者,杖九十;後娶之妻,離異歸宗。」賈璉瞞著鳳姐,娶尤二姐「做二房」,所以說「停妻再娶一層罪」。正因為賈璉違背了這些法律的規定,讓鳳姐拿著了「滿理」,抓住了把柄,因而她才敢那樣氣勢洶洶,理直氣壯,撒潑大鬧。還有,如第一○七回寫賈赦因罪被「從寬」「發往台站效力贖罪」。這也關涉到一些「朝章典制」,應闡述清楚。像「台站」,這裡當指「軍台」,即清代設置在新疆、蒙古一帶的驛站,專管西北兩路軍報和文書的遞送。《清史稿‧刑法志二》載:「若文武職官犯徒以上,輕則軍台效力,重則新疆當差。成案相沿,遂為定例。」據此可知,賈赦「軍台效力」,何以說是「從寬」。「效力」一詞,這裡也是特指。國務院法制局法制史研究室《清史稿刑法志註解》注云:「效力,就是從事驛遞方面的勞動,並且按月照定額交納台費。」效力三年期滿,可請旨釋還。總之,諸如上述有關語詞,書中出現很多,似當仔細梳理,結合史實,適量作注,以利讀者。
2.生活風尚 在紅樓裡,作者著墨最多的是對賈府這個貴族世家的日常起居、飲饌游宴、服飾玩器、建築陳設等等的描寫;而初讀者必須每閱至此往往感到膩煩乏味,或跳過去不看,或掩卷輟讀,結果就難免影響對小說的理解和欣賞。因此,有關描述社會風尚的語詞,更需要進行疏注。這樣,一則可為讀者提供一些知識性的東西,以增加閱讀興趣;二則也可通過疏注,加深讀者對作品的理解,於平常的生活中認識其不平常的社會意義。略舉數端於下:
在服飾衣著方面,除註解其服飾的質料、樣式、色彩外,還應抳?意盡可能考釋其反映的社會風俗、時代風貌。誠然,正如啟功先生所指出的,紅樓中「人物的服飾,有實寫的,有虛寫的」。(《讀紅樓夢劄記》)這種虛虛實實的寫法,確給註釋增加不少困難,要一一註明,是不可能的。問題是對那些反映了時代習尚的「實寫」之處,如能做些闡釋,對讀者還是有好處的。如第四十九回寫薛寶琴身披「鳧靨裘」立在雪地裡,白雪、紅梅、翠裘,相互映襯,分外嬌艷。這件「鳧靨裘」,指的是用野鴨頭部的皮毛織成的衣裘。第一○五回寫寧府被抄物件中有「鴨皮七把」,即此衣料。在當時,這是一種達官富豪所喜歡的華麗衣物。清秦福亭《聞見瓣香錄》丁集「鴨頭裘」條記載:「熟鴨頭綠毛皮縫為裘,翠光閃爍,艷麗異常,達官多為馬褂,於馬上衣之,遇雨不濡,但不暖,外耀而已。」同一回,寫史湘雲穿的是「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湘雲為何如此裝束?所謂「黑灰鼠」,實是灰鼠的一種,背上毛較長,呈黑色,皮毛名貴。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五:「灰鼠舊貴白,今貴黑。」所謂「裡外發燒」,是指表裡都有毛、正反兩面都可以穿的皮褂子,也叫「翻毛」。《清稗類鈔》「服飾類」:「皮外褂馬褂之翻穿者,曰翻毛,蓋以炫其珍貴之皮也。」湘雲衣著,正是這種社會風尚的反映。再比方寶蟾穿的「琵琶襟小緊身」(91回),也是一種時髦的服飾。清李斗《揚州畫舫錄》卷十一載:「清明前後,肩擔賣食之輩,類皆俊秀少年,競尚妝飾,每著藕藍布衫,反紉鉤邊,缺其衽,謂之琵琶衿。」又《聞見瓣香錄》乙集「琵琶襟」條亦云:「近時男女小衫減大襟而小之,名曰琵琶襟,名頗雅。」這兩則材料,不僅描寫了「琵琶襟」的樣式,而且說明它是當時俊秀少年男女喜愛穿著的一種服飾。對照小說情節看,寶蟾這樣打扮去見薛蝌,真是「工於設計」。這種衣著,對人物性格起了一種襯托作用。
在餚饌宴筵方面,作者在小說開卷第一回曾明白表示:他不滿意歷來的「風月故事」只「傳其大概」,而對「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這說明他自己是以在小說中「述記」了「家庭中一飲一食」而自詡的。確也如此,小說寫了七十餘種餚饌,名目繁多,花樣翻新。其中除卻少數食品為譏諷賈府「暴殄天物」、有意誇飾外,大多有史料可考,反映了一種社會習尚。如第十六回寫賈璉從蘇州歸來,鳳姐為之備酒撣塵,恰好賈璉乳母趙嬤嬤走來,鳳姐因道:「媽媽,你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所謂「惠泉酒」,係一種南酒,也叫「三白」,它的作法、酒性,在《常州府志》中有詳細記載。這裡,鳳姐為什麼要特意向趙嬤嬤說明惠泉酒是賈璉從蘇州帶來的呢?原來,惠泉酒是京師人饋贈親友的一種「方物」。清劉廷璣《在園雜誌》卷四說:「京師饋遺,必以南酒為貴重,如惠泉、蕪湖、四美瓶頭、紹興、金華諸品,言方物也。」又如第八回寫薛姨媽曾用「鴨信」款待寶玉。鴨信,即鴨子舌頭。這是當時「富室貴官」誇耀豪富的一種珍饈。清袁棟在其《書隱叢說》中描述「蘇州風俗奢靡」時說:「飲食宴會,已美而求精,……其宴會不常,往往至虎阜大船內羅列珍饈以為榮。春秋不待言矣,盛夏之會者,味非山珍海錯不用也。雞有但用皮者,鴨有但用舌者」薛姨媽因寶玉偶而想吃鴨信,便可立即取來與他嘗,其豪奢更可想而知。
在陳設器用方面,如第八十九回寫到瀟湘館黛玉屋裡有一幅「單條」。這種擺設,是有講究的。它反映了當時人們的一種審美情趣。所謂「單條」,也就是單幅甊?,為直幅卷軸的一種,也稱「立軸」。明人項元汴《蕉窗九錄‧畫錄》「單條畫」云:「高齋精舍,宜掛單條,若對軸,即少雅致,況四五軸乎?」這幅《斗寒圖》單條,與門口那付「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的小對,相互襯映,顯得既雅致又淒清。又如第四十回寫為給湘雲還席,寶玉提議:「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緻。」這裡,所謂「攢心盒子」,又叫「攢盒」(41回),可盛菜餚、果品、糕點。用這種盒子設席為什麼「別緻」呢?清李元復《常談叢錄‧攢盒》和葉夢珠《閱世編》卷九記述了當時的一種習尚。據李文云:「其盒之精緻者,則不為木格,而為紙胎灰漆碟,一圓碟居中,旁攢以扇面碟四五,或多至七八,外為一大盤統承之,形制圓,有蓋,不用則覆之。髹畫斑斕,足為玩供。……富室則糕餅果餌皆可食者,然亦第為觀美,無或遍嘗焉。」這對攢盒的質料、形制、用法講得很清楚。葉文又云:「肆筵設席,吳下向來豐盛。……小品用攢盒,俱以木漆架架高,取其適觀而已。」據此推考,賈府所用攢盒恐非俗品,定是「精緻者」;用它設席,是為「觀美」,不是要充飢。這是吳地的一種風尚。
對士風家規的註解,更需要同當時的世態人情結合起來,疏注說明。比如第二回寫到黛玉之父林如海時,說他是「科第出身:雖系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細玩文意,當是「科第出身」者清貴,「世祿之家」者平庸。考之於史,確是出語有據。「科第出身」即科舉考試出身,時人認為這比靠祖輩餘蔭的官員有才學。《清史稿‧選舉志一》載:「有清一沿明制,二百餘年,雖有以他途進者,終不得與科第出身者相比。」所謂「世祿之家」,就是世代承襲前輩俸祿的家庭。清福格《聽雨叢談》卷五云:「國朝典制,策勳有爵,酬庸有蔭,皆廷世錫類之恩也。……近年議者賤斥世祿之家,專貴畎畝之士。」這也就可以看出,同回說到榮府「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卻也中平」,流露出鄙夷之情;「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鍾愛,原要他從科甲出身」,表現了讚譽之意。再如第五回寫榮寧二公之靈「剖腹深囑」警幻仙姑,要寶玉「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講經濟之學,這是明清時期教育子弟的一項重要內容。清陳宏謀《學仕遺規》卷三引明葛錫《省心微言》說:「處今之時,讀有用之書,講經濟之學,斯為實材。」清王卓《今世說》卷一有這樣一則記載:「梁蒼嚴教子弟,家法醇謹,雖步履折旋進退,必合規矩,自理學經濟諸書外,稗官野史,都不令瀏覽。」聯繫小說第三十二回看,天真熱情的少女史湘雲,也勸寶玉要「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的學問」。都是這種世風的反映。
3.禮儀習慣 紅樓中的禮儀,五花八門,既有婚喪祭祀之禮,也有日常生活之禮;既有歷代相沿的,也有清代特有的。這些繁文縟節,有不少帶有明顯的時代印跡。對有關詞語,只釋其字義,也是不夠的,還可從民俗學角度進行疏注。像第十四回可卿喪事,寫到「路上綵棚高搭」第六十三、六十四回賈敬喪禮,也都提到「搭棚」事。這裡的「棚」,也叫「喪棚」或「靈棚」,指舊時喪禮中所搭的一種棚屋。清楊靜亭《道光都門紀略》中記述了這一喪儀:「京師搭蓋喪棚,工細絕倫,點綴有花木鳥獸之形,起脊大棚,有瓦隴、柁頭、穩獸、螭頭之別,以及照牆、轅門、鐘鼓樓,高插雲霄。」小說所寫,與此相類。再舉一喜慶例。第十八回寫元妃省親儀仗,芯?:「忽聽外面馬跑之聲不一,有十來個太監,喘吁吁跑來拍手兒。」所謂「拍手兒」,是何禮儀?也需註明。據《清朝野史大觀》卷二載《前清宮詞百首》之六十云:「昭陽儀仗午門開,夾路宮燈對馬催;隊隊宮監齊拍手,後邊知是宮輿來。」原註:「同治大婚儀仗由午門排至後第,宮燈數百盞,對馬數百匹,內宮前引,後乘黃緞盤金繡鳳肩輿,十六人舁之。輿將至時,宮監拍手相應。」這條記載,時間雖晚,但也可印證,小說所寫,確為清代宮廷禮儀。書中對賈府家常禮俗的描寫,更為瑣細逼真,富有生活氣息。比如第五十三回寫賈府新年團拜,幾個老妯娌來給賈母「行禮」,賈母忙起身要迎,「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挽手」,這裡實指挽手禮,是滿人久別相見時的一種禮俗,多用於婦女。據李家瑞《北京風俗類證》云:「滿人相見,以曲躬為禮,別久相見,則相抱。後以抱不雅馴,執手而已,年長則垂手引之,少者仰手以迎,平等則執掌平執。」此外如賈府女眷用餐時的「規矩」(3、38回)、人們相見時的「請安打千」(6、9回)、子弟對長輩的敬畏(17回)等等,都反映了清代一些特有的禮俗,似都應聯繫小說情節,適當加注才好。
三
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總是要以語言為材料塑造形象、反映現實生活的。因此,小說的註釋,除有關典章制度、飲食服飾、名物故實等的詞語外,大量的是一般詞語的註釋。對這類詞語,似也應從小說的整個語言特點出發,進行疏注。如《三國演義》的語言,有濃重的文言氣味;《水滸傳》和《金瓶梅》則運用了大量生活語言和方言語彙;《西遊記》的語言,比較通俗,口語化。這些不同,作注時都是需要注意的。論者公認,《紅樓夢》的語言成就達到了我國古典小說的高峰。較之《三國演義》,它要通俗得多;比之《水滸傳》,它要絢麗得多;較之《金瓶梅》,它要精細得多。總之,通俗而又典雅,樸素而又絢麗,簡潔而又精細,富有時代感和表現力,是紅樓語言的基本風格。對紅樓中一些詞語的解釋,應顧及小說在遣詞造句上的這些特點。當然,註釋不同於論文,它不可能也無必要系統闡述這些特點。反過來說,論文也不是註釋,它不可能越俎代庖,去承當註釋的任務。這裡僅就以下幾種情況,作些說明。
其一,有些方言俗語,字義並不難懂,實際卻對表達社會生活,起了很大作用。過去的注本,或以為它們淺近義明,多不作注。如第十三回寫可卿托夢給鳳姐時說:「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盛筵必散」,第二十六回也寫作「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這一俗諺,見於宋倪思《鉬經堂雜誌》、明馮夢龍《古今小說》卷一等,清錢泳《履園叢話》更把它同「人事」聯繫起來。該書卷七引某公《抄家詩》云:「人事有同筵席散,杯盤狼藉聽群奴。」小說所寫的賈府「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很快就要由興盛走向衰亡。這一俗語,正揭示了小說故事發展的這一重要情節線索。此外,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2、74回)、「親不間疏,後不僭先」(20回)、「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57回)、「當家人、惡水缸」(68回)等等俗語的運用,都不同程度地增強了作品語言的表現力。正如清代諸聯《紅樓評夢》所說,《紅樓夢》「所引俗語,一經運用,罔不入妙。」為小說作注,這部分詞語,不應忽視。
其二,有些描述人物形象的語詞,用詞簡淨準確,如果需要作注時,似可結合人物思想性格去把握。如第三回王熙鳳出場,寫她的肖像是:「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寫得很傳神。「丹鳳眼」也就是「鳳眼」,形容眼睛的秀美。「三角」則指目形略帶鋒稜。「柳葉眉」比喻眉形如柳葉,言其細長清秀。「掉梢」則形容其眉梢微翹,斜飛入鬢的樣子。這些詞語,生動地寫出了「鳳辣子」俏麗而又狠戾的容貌特徵。同一回,寫寶玉和黛玉的性格、情態,用詞也非常講究。批寶玉的兩首《西江月》有「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的句子。其中「潦倒」一詞,又見於第一回:「半生潦倒。」那是蹉跎失意、貧困衰頹的意思。這裡的含義,則與今天通行的解釋不同,應是舉止不知檢束的意思。三國魏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說「足下舊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用的就是這一含義。戴明揚《嵇康集校注》引《文選鈔》云:「潦倒,長緩貌。」小說第二回曾提到嵇康其人。他主張「循性而動,各附所安」,不喜「官事鞅掌」、「揖拜上官」。寶玉的思想性格,與嵇康有某些相似處。註明「潦倒」一詞的出典,既有助於理解寶玉思想的淵源,也有助於認識小說用語的精確。寫到黛玉的容貌,說她是:「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這裡「態」指情態,自然可以心傳神會,似不必加注。但又總感意猶未足,不好把握。李漁對「態」做過具體的描述,他說:「態自天生,非可強造,強造之態,不能飾美,只能愈增其陋,同一顰也,出於西施則可愛,出於東施則可憎者,天生強造之別也。」(《閒情偶寄》卷六)注出這層意思,才會使「生愁」的含義具體化,也才與下面「病如西子勝三分」一句相關合。另外如第五回寫警幻仙姑的容貌是「靨笑春桃」,第四十九回寫史湘雲的打扮是「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等等,用詞也很貼合人物身份、氣質,都應仔細琢磨,註明出典,疏解詞義。還有,人物對話中的一些用詞,有時略著跡象,也能揭示人物性格的某一側面,亦當疏注。如第十七回寫賈政引領眾清客和寶玉來大觀園觀景題匾,當走到「稻香村」時,賈政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未免勾起我歸農之意。」「歸農」一詞應當註明。賈政是由皇帝賜的額外主事職銜,現已升了員外郎。他真有「歸農」之意嗎?曹雪芹同時代人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五云:「士大夫熱中貪仕,原無足諱;而往往滿口說歸,竟成習氣,可厭。黃莘田詩云:『常參班裡說歸休,都作寒暄好話頭。恰似朱門歌舞地,屏風偏畫白蘋洲。』」原來,「說歸」乃是當時士大夫的一種「習氣」。作者這裡雖未必是有意譏刺「政老」,但我們也可看到他思想性格的一個側面。
其三,對一些淺顯而又形象生動的詞語,不應只注一般詞義,有的需結合上下文,疏通句意;有的需抓住重點字詞,進行註釋。僅舉兩例。第九十七回寫賈母王熙鳳等定了「掉包計」,要為寶玉娶寶釵,但鳳姐又想:「若真明白了,將來不是林姑娘,打破了這個燈虎兒,那饑荒才難打呢!」根據文意,這裡的詞條,應出「打破燈虎兒」這一短語,意思是揭開謎底,露出真相。如果只注「燈虎兒,即燈謎」,是遠遠不夠的。清代習俗,把猜燈謎,叫做「打燈虎兒」。《燕京雜記》中有清楚的記述:「上元設燈謎,猜中者以物酬之,俗謂之打燈虎。語甚典博,上自經文,下及詞曲,非學問淵博者弗中。」《在園雜誌》卷三記述略同。這可以看出,因燈虎詞語典博,不易猜中,用以比喻精心安排的「掉包記」,顯得很形象。第二例是第三十三回寫寶玉被打,眾門客趕忙相勸,賈政生氣道:「明日釀到他弒父殺君,你們才不勸不成? 」句中「釀」和「弒」都應作注,並當以「釀」為重點。所謂「釀」,本指造酒,這裡是醞釀的意思,酒的釀造,需經過一定的時日,因此比喻事情的積漸而成。賈政的這句話,是襲用《易經》中的一段話而來的。《易‧坤》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釀」與「積」「漸」的意思,是相通的。聯繫小說的情節來看,用「釀」表明寶玉「大承笞撻」的前因後果,實是恰到好處。
四
綜上所說,歸納起來,實際關涉到這樣幾個有關紅注內容的問題,即考證問題、史料問題和趣味性問題。現再分別申論如下:
先說考證問題。在註釋中,無價值的煩瑣考證,自然是不可取的。但是,如果有助於讀者對小說理解和掌握的話,不僅考證,就是索隱,也無妨採用。特別是像《紅樓夢》這樣的小說,作者有時故意將「真事隱去」,用了一些「假語村言」,給讀者留下許許多多障礙。清人周春就曾感歎:「看《紅樓夢》有不可缺者二,就二者之中,通官話京腔尚易,諳文獻典故尤難。」(《閱紅樓夢隨筆》)對這些「文獻典故」,做點考核辯證、鉤隱稽實的工作,是完全必要的。前面舉過的一些例證,可以說明這一點。再補充一例。如通行本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兒誄》中有句曰:「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脂評本作「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用的是直烈的鯀被殺於羽山郊野的神話傳說;通行本用的則是漢元帝宮女王昭君出塞的故實。注家多認為通行本削弱了原稿中的「叛逆精神」,維護了「宗法權威」。從思想意義看,這種批評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倘以用典考核,通行本也言之有據,並非隨意比附。「雁塞」本來是山名(《見初學記》卷三十引《梁州記》),後用來泛指北方邊塞。清西清《黑龍江外紀》卷八云:「關以外多雁,故稱雁塞,往來嘹唳,南飛北向。」康熙曾於三十五年冬十月,巡幸塞外,至歸化城(今內蒙呼和浩特市),見王昭君塚,而寫了一首《昭君墓》詩,其中有句云:「含悲辭漢主,揮淚赴匈奴。……漠漠龍沙際,寥寥雁塞隅。」用空闊的雁塞,襯托昭君的悲苦,表示了作者對她的同情。誄辭襲用了這一典故,用以說明晴雯的遭遇比出塞的王昭君更悲慘,也是貼合的。
其次說史料問題。前面說過,紅樓屬於藝術之林,不同於歷史實錄。但文學畢竟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恩格斯曾稱道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提供了一部法國『社會』特別是巴黎『上流社會』的卓越的現實主義歷史」。(《致斐‧拉薩爾》)《紅樓夢》作為一部「世情書」,它對當時的社會風尚、人情世態作了更為具體精細的描繪,為我們提供了中國清代上流社會豐富的社會生活和經濟生活的細節,具有巨大的歷史價值。俄國漢學家瓦裡耶夫在其《中國文學史概論》中講到《紅樓夢》時曾這樣說:「……如果你想瞭解迄今為止與我們隔絕的中國上流社會的生活的話,那末,你只有從長篇小說中,而且是這樣一部長篇小說中,才能得到材料。」因此,我們在註釋紅樓有關條目時,酌情引錄一些史料,對讀者理解作品是有幫助的。而且,在一定意義上說,史料的充實與否,直接影響到註釋的深度與廣度。前面已舉過一些例證。除那些典章制度等外,有些詞語,就詞義而言,似乎只要略加解釋,其義自明,不必引證別的史料。但聯繫小說人物或情節看,則又嫌不落實地,如能錄引一些史料,便覺釋文內容充實,情理明朗。比如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曾說:賈府「主僕上下,銃?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揭示了貴族地主階級衣租食稅、養尊處優、不關心接直物質生產的寄生生活。這反映了封建末世貴族之家普遍的一種生活狀況,是賈府敗落的重要原因之一。清阮葵生《茶餘客話》卷十五「治生」條描述當時巨家大族敗落的原因時說:「巨族中落,以刻薄敗者十之三四,以汰奢敗者十之五六,以昏庸附圖 (連結)冗敗者十之七八。刻薄者,敗於一己之心術;汰奢者,敗於婦女奴婢門客之虛靡;昏冗者,則閤家,無所謂經紀籌畫,敗壞尤速。」由此證之,賈府之敗,正是敗於「汰奢」,敗於「昏冗」。我想註釋「運籌謀畫」一詞時,倘能引錄這條史料,或會使讀者獲得更多一點感性認識。而且,我以為所謂史料,除正史和筆記雜俎外的一些有價值的稗官野史,必要時也可採擷引用,相互印證,以充實註釋內容。如小說第六回介紹說,平兒是「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何謂「通房丫頭」?清初隨緣下士《林蘭香》第六十二回有一段生動的描寫:「僕婦道:『丹、命、性、情四位,如何又是通房?』宿秀笑道:『通房就是妾的別名,因為無有描眉梳鬢,無有育女生男,故叫作通房。』……僕婦笑道:『你老既未作通房,如何又不嫁人?』宿秀道:『罷,罷!作通房的人,淺了不是,深了不是,又要得主公的心,又要得主母的心,真真難難。』」寶玉也曾這樣感歎平兒的處境:「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青,比黛玉猶甚。」(44回)兩相對照,可使讀者對通房丫頭的地位,有具體形象的瞭解。
最後談一下趣味性問題。紅樓開宗明義就說:「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脂評也指出,紅樓的一些詞語,含有「無限神情滋味」(57回批)。這告訴我們,為紅樓作注,也應注意釋文內容的趣味性。有些詞語典故,其來源就包含有一段有趣的故事,註釋時,可適當加以介紹,以增強讀者的閱讀興趣。比如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打抽豐,周瑞家的對她說:「姥姥你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教你見個真佛去的呢。」其中「真佛」一詞,本是佛教術語。佛教徒以為佛有法、報、應三身,所謂「真佛」,即指「法身佛」,是一種身具一切佛法的佛。因此,人們常常藉以比喻有權勢的人。宋張知甫《張氏可書》載:「劉豫僭號中原,不喜浮屠,僧徒莫不惶恐。忽西天三藏來,豫異待之。僧徒私自喜曰:『必能與我輩主張。』教門既引見,三藏拜於庭。贊者止曰:『僧不拜。』三藏答曰:『既見真佛,豈可不拜?』豫人喜,賜與甚厚。」小說用「真佛」比喻賈府的掌權者王熙鳳,顯得非常形象、風趣。又如第二十九回寫賈母等到清虛觀打醮,結果驚動許多人來送禮,賈母「次日便懶怠去」,鳳姐卻說:「打牆也是動土,已經驚動了人,今兒樂得還去逛逛。」「打牆也是動土」是一句俗諺,意思是說反正已經動手幹了,大干小干都一樣。這一諺語,或寫作「一鋤頭動土,兩鋤頭也動土」。清王有光《吳下諺聯》卷二記述了這樣一則有趣的傳說故事:「鄉人持鋤到田,過小廟,見一小草,一鋤去之。歸家,寒熱譫語:『太歲頭上動土!』索酒索羹索金帛,百般祭獻,乃止。其兄聞之,怒,持鋤而往,或亟阻之,已連下兩鋤,兩廟壁毀矣。廟神命鬼卒仍到其弟家作禍,鬼卒曰:『弟止一鋤,大王責其動土,已經索得酒食金帛。今其兄毀廟,罪浮於弟,此次應問兩鋤之罪,不應仍到弊?家。』神曰:『爾等不知。一鋤頭動土,兩鋤頭也動土。一鋤者尚懼我,兩鋤者不懼我矣。』」用這一俗諺,表現鳳姐無所顧忌的性格,也很生動。有時,小說對人物的一名一姓、一飲一食、一醫一藥,也能涉筆成趣。註釋也當注意這一點。像第十二回寫賈瑞因「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而病體沉重,吃「獨參湯」也不見效。「獨參湯」是中醫方劑名,治陽氣將脫的危症。注家也曾徵引資料,介紹了它的配方,言之鑿鑿,這也是必要的。但這裡實際是語意雙關。清翁齋老人《鄉言解頤》卷三說:「今醫病者至無可如何之候,則曰只好用獨參湯,俗所謂救命謊者是也。」可見,結合小說描寫的情狀,把它看作調侃語,也未嘗不可。此外如把林之孝夫妻比作「天聾」「地啞」以形容他們呆板寡言的性格特徵,也很俏皮自然,亦當引述資料,予以證明。
五
內容決定形式。紅注的內容和考證諸問題,既如上述,那麼,在註釋體例和方法上,是否也應當相應有點改進和變化呢?我認為是需要的。對此也略陳鄙見。
第一,解釋詞義、詮釋典故、考證名物,可適當採用「以古注古」的方法。因為,它有助於我們對一些問題進行歷史的研究,有助於我們通過追根溯源、前後比較,認識有關典章、名物、詞語的發展變化。用「以古注古」法註釋紅樓,大體或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徑引脂評作註:論者多認為脂硯齋是曹雪芹的至親好友,他的「批筆不從臆度」。因而,他對一些詞語的解釋、評注,就有著一般評者無法比擬的資料價值。我們為紅樓作注,可徑直采錄。如第二十二回寫元春頒賜眾人之物,有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庚辰本脂批云:「詩筒,身邊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錄暫收之。」又注「茶筅」云:「破竹如帚,以淨茶具之積也。」並評曰:「二物極微極雅。」解釋了物件的製作、用途,清清楚楚,均可採用。
引用同時代人的作品轉註:清代是筆記集大成的時代,無論是雜錄歷史瑣聞,還是考辨名物掌故、描述社會風情,都能顯示出時代的風貌和變化,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這些資料,都可供我們參考採用。前面已舉過許多例證,這裡再舉兩個小例子。如「下處」(47回),一般指住所,但小說有時則指優伶的住處。《燕京雜記》:「優童自稱其居曰下處。到下處者,謂之打茶圍。置酒其中,歌舞達旦,酣嬉淋漓。」又張燾《津門雜記‧下處》也說:「優伶美其名曰相公,……其寓處曰下處。」說明京津一帶多如此稱呼。柳湘蓮是「最喜串戲」的世家子弟,所以這樣自稱其住處。再如「烏雲」(65回),用以比喻婦女的黑髮,古代詩詞中常見,但無人解其詞義。李漁則這樣解釋:「古人呼發為烏雲,呼髻為蟠龍者,以二物生於天上,宜乎在頂,發之繚繞似雲,髻之蟠曲似龍,而雲之色有烏雲,龍之色有烏龍,是色也相也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閒情偶寄》卷六)這樣解釋,是否真正「事事相合」,也不見得,但總可聊備一說。
徵引前人有關論述參註:紅樓中,有些用語的出典,確是因襲前人的;有些則不一定有相襲關係,但又有某種相同或相似的現象,對這類詞語的出處,也應引錄參證,交代一下。像林黛玉的兩彎「籠煙眉」,是一種什麼樣的眉?唐代溫庭筠《夜宴謠》中有「眉斂湘煙袖回雪」的句子,清顧嗣立注引《海錄碎事》說:「唐明皇令畫工畫十眉圖,一曰涵煙眉。」所謂「籠煙眉」,疑即「涵煙眉」,形容眉毛像一抹輕煙那樣纖細疏淡。又如第五十三回寫賈府有一座「內塞門」,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門?或以為它「不覬?於營造典籍」。有的專家指出,這是借用古建築物名。《論語‧八佾》有「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的話,朱熹集注云:「塞,猶蔽也。設屏於門,以蔽內外也。」參照朱注,可以知道,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新校注本注曰:內塞門「似為位於內儀門與正堂之間的一重獨立的屏門。」這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再如第四十四回寫到一種紗,叫「霞影紗」,這名字連薛姨媽「也沒聽見過」。它是一種什麼紗呢?王瀣批注曰:「同光年,上命染工作霞樣紗,為千褶裙。見《清異錄》。此改『影』字,尤妙。」這條批注,頗有參考價值。
此外,引錄史料評注,也是一種「古注」的方式,例證已多,不再重複。
第二,對詞語的註釋,不僅要注其然,而且更要盡可能注出其所以然。一般詞語,只要注出詞義,句意是不難理解的。有的詞語,則需追溯其來源,才能具體掌握它的含義。還有些詞語,不只要釋義溯源,還應加以必要的說明、評述,才能準確理解它在小說中的用意。比方第四十三回寫寶玉去私祭死去的金釧,他想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芸、降三樣」。焙茗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為難」,只好用沉速代替。所謂「檀、芸、降」,即檀香、芸香、降香。從字義講,這樣註釋是可以的。但是,寶玉弔祭何以要這三樣香?焙茗為什麼說「難得」?這就需要說清楚了。原來,這是三種比較名貴的香,古人弔祭常用之;真降香,至清代已不易得。《閱世編》卷七說:「真降香,前朝弔祭必用之,間或用於貴神前,價值每斤不過銀幾分,不及一錢也。順治之季,價忽騰貴,每斤價至紋銀四錢外,弔喪非大富貴之家,概不用之。鋪中賣者亦罕,故弔客俱以檀條官香代之。」看了這則記述,上面那些疑問,大概便可以明白了。飲食方面,也有似類情況。如第五十二回寫寶玉清晨起來,喝了兩口「建蓮紅棗湯」。紅棗有養肝平胃、潤肺止嗽的功用,這在小說第五十四回也有記述,自不待言。「建蓮」即穿心白蓮,因產於福建建寧縣,故名建蓮。這在今天已是普通之物,食品店常有出售。寶玉喝這種湯,有何稀奇呢?原來,據《建寧縣志》載,建蓮的種植始於五代梁龍德年間,歷來多作為貢品,因此又稱「貢蓮」。可見在當時它本是一種珍品,非宮廷和富貴之家,是不易食用的。服飾方面,像第八回寫黛玉罩著一件「大紅羽緞對衿褂子」來看望寶釵,寶玉見她穿著這種褂子,因問道:「下雪了嗎?」寶玉為什麼會這樣發問呢?這就需要把「羽緞」一詞疏解清楚。羽緞,指的是一種毛織物,也稱羽毛緞,疏細者稱羽紗,厚密者稱羽緞。清王士禛《香祖筆記》卷一有記載,以為是「緝百鳥附圖 (連結)毛織成」。《清會典事例》卷三二八更說明:「凡雨冠雨衣,以氈或羽緞油綢為之。」由此可知,正因為羽緞有防雨雪的功用,所以寶玉才會那樣發問。這些例子說明,由於時代生活的隔閡,有些詞語,如不注出個為什麼來,讀者就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會影響對作品的理解。
第三,紅樓的語詞,是非常豐富的,見仁見智,易滋歧異。依我的看法,凡有歧義的詞語,如各種解釋,都能言之成理,持之有據,軒輊難分,就不妨各說並存,留待讀者思考判斷,擇善而從,不可惟我獨是,強加於人。比如「碧紗廚」一詞(3、17、26等回),過去人民文學出版社本解作「幃幛一類的東西」;新校注本則說是「清代建築內簷裝飾中隔斷的一種,亦稱隔扇門、格門」。有些同志依此為據,對人文本多次進行批評,說它是「望文生義,捊?風捉影」。有同志為此作了詳盡的考辨,公允地指出:「人文本對『碧紗廚』的註釋並沒有錯,至多是不全面而已。」(胡文彬《紅邊脞語》)其實,除此兩說外,還有一種解釋:清曹庭棟在其《老老恆言》卷四中云:「有名紗廚,夏月可代帳,須樓下一統三間,前與後俱有廊者,方得為之。除廊外,以中一間左右前後,依柱為界,四面繃紗作窗,窗不設欞,透漏如帳。前後廊簷下,俱另置窗,俾有掩蔽。於中驅蚊陳几榻,日可起居,夜可休息,為銷夏安適之最。」可見「紗廚」一詞,或可解作「幃幛」,或可注為「格門」,或可解作「屋子」,本可並存,由讀者去選擇。又如「蝦須簾」(18回),前人也有兩解,一說是用細竹皮絲編製成的簾子。《老老恆言》卷四云:「有竹簾極細,名蝦須簾,見《三湘雜誌》。」征之小說第十七回有湘妃竹簾、黑漆竹簾、金絲籐紅漆竹簾等,明點「竹」字;第五十二回有「蝦須鐲」,指用精細的金絲編製的手鐲。據此可知,把「蝦須」解作細竹簾,並非沒有道理。然而,王士禛在其《古夫於亭雜錄》卷一中則云:「簾名蝦須,人多不曉其義,升庵《丹鉛錄》云:《爾雅》鰝以為大蝦,出海中者長二三丈,遊行則豎其須,高於水面,須長數尺,可為簾。」依照此說,則蝦須簾指的是用蝦須編成的簾子。聯繫小說所寫「簾卷蝦須,毯鋪魚獺」句意,此說亦未嘗不可。再如第七十六回寫中秋月夜,黛玉湘雲二人一同來到凹晶館聯句,「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個月影,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其中「晶宮」一詞,也有歧義,一說即水晶宮,傳說中用水晶構成的宮殿。《述異記》捲上:「闔閭構水晶宮,尤極珍怪,皆出之水府。」後神話小說稱龍王的第宅為水晶宮。另一說指月宮,敦煌本《葉淨能詩》稱月宮為「水晶樓殿」。或說指天宮,相傳天庭碧霄宮闕,皆以水晶為牆,名水晶宮。(見《逸史》)宋呂本中《紫微詩話》云:「吳正憲夫人最能文,嘗雪夜作詩云:『夜深人在水晶宮。』」按照小說描寫的意境看,似以第三說更妥,一指天上仙宮,一指海中鮫室,上下輝映,頗有情致。但其它兩說,也有韻味,都可並存。這種歧異,在詩詞的用典中也很多。比如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有句云:「僵臥誰相問。」注者多以為用的是東漢袁安雪中僵臥、洛陽令使人相問的故事。這在《後漢書‧袁安傳》注引《汝南先賢傳》中有具體描述。然而,清高士奇《天祿識余》卷下則又指出:「僵臥有二事:一袁安,……一胡定,字元安,雪滿其室,縣令遣掾排雪問定,定已絕谷,妻子皆臥。二事相同,……胡元安事,出王懋《野客叢書》。」當然,兩相比較,袁安事典出較早,或更好一些。再舉一個有爭議的例子,第五十一回寫薛寶琴新編十首懷古詩之七《青塚懷古》中,有「冰弦撥盡曲中愁」的句子。「冰弦」一詞,新校本注為「一種優質的絲絃,色光潔,明透如水,故稱冰弦。」有同志批評說:「從弦色來理解命名之原因,望文生義,大錯特錯。」並指出:「冰弦為冰蠶絲製成之弦,其色有五彩。典出北宋樂史所作《楊太真外傳》,開元中,中官白秀貞自蜀歸,得琵琶以獻楊妃,絲乃拘彌國所貢之綠冰蠶絲也。」(《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八輯)指明出典,完全正確。這裡還可補充一則材料。據唐代蘇鶚《杜陽雜編》捲上載,玄宗時內府藏有碧玉蠶絲,乃彌羅國所貢,也叫金蠶絲,縱之一尺,引之一丈,「為琴瑟弦,則鬼神悲愁忭舞」。《外傳》所記,與此相合。那麼,是否可以說新校本對「冰弦」的註釋?就「大錯特錯」呢?倒也未必。因為,前人也曾把冰弦解作素質絲絃。《蕉窗九錄‧琴弦》云:「今只用白色柘絲為上,秋蠶次之。弦取冰者,以素質有天然之妙,若朱弦則微色新滯稍濁,而失其本真也。」由此看來,新校本的註釋,只是描述太實,話說的過死,還不能說就是「大錯特錯。」因此,我的想法是,既然這兩種解釋都能言之有據,就不妨都予以保留。也許會有人懷疑,這樣羅列異說,將會使讀者感到模稜兩可,無所適從。我倒認為,這不會攪亂讀者的思想,相反,適當介紹一些不同看法,會開闊他們的思路,啟發他們的想像,促使他們結合小說的具體描寫更深入地掌握和領會一些詞語的含義。
最後,再補充說一下紅注中詩詞註釋的問題。紅樓中的詩詞,是小說整體結構的有機組成部分。它對小說主題的表達、情節的遞進、人物的刻劃,都有重要作用。近年出版的不少紅樓詩詞註釋本,已注意到這一點。我想補充說明的是,對這些詞中的典故、難詞,當然應註明出典、貫通詞義,此外,還需注意聯繫小說的有關描寫,註釋詩詞中有關字詞所表達的一些形象和境界。
如《好了歌》中的「神仙」,究竟是一種什麼形象?一般都不加注。其實是應該作注的。唐代道士司馬承禎在其所著《天隱子》中說:「神於內遺照於外,自然異於俗人,則謂之神仙,故神仙亦人也。在於修我靈氣,勿為世俗之所淪折;遂我自然,勿為邪見之所凝滯,則成功矣。」注云:「喜怒哀樂愛惡欲七者,情之邪也;風寒暑濕饑飽勞逸八者,氣之邪也。去此必成仙功也。」這對「神仙」的解釋,與《歌》中所說相合。它說明所謂「神仙」,並非「未有驗者」,而不過是忘卻「功名」「金銀」「姣妻」「兒孫」、擺脫「世俗」「邪見」的人。再如《好了歌注》所展示的一些境界,也當參考有關材料,註明才好。像開首四句:「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寫的是勢要之家興衰榮枯的景象。其中「笏滿床」的出典有兩說,一說指唐代崔神慶家事;一說為汾陽郡王郭子儀家事。元人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卷三有一則材料這樣描述了郭家的興衰:「郭汾陽功名富貴,炫耀史冊,及觀趙嘏《經汾陽舊宅》詩云:『門前不改舊山河,破虜曾輕馬伏波;今日獨經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陽多。』前日之赫赫,已寂寂矣。」《注》中的景象,與這裡的描述,境界很相似。小說或正借此以表現賈府的榮辱盛衰。除這些語句外,有時一個詞語也往往包含著一段情事。如第三十四回黛玉的題帕詩中有句云:「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其中「鮫綃」一詞,無疑應註明出典,同時,也當指出,古時女子常以帶淚的鮫綃寄托相思之情。宋皇都風月主人《綠窗新話》捲上引《麗情集》載,錦城官妓灼灼,能歌善舞,曾與河東御史裴質相識,後不復面。灼灼以軟綃聚紅淚,密寄河東人。《古今小說》卷二十三《張舜美燈宵得麗女》寫張生於佛殿上拾得一紅綃帕子,帕角上系一香囊,帕上有詩一首云:「囊裡真香心事封,鮫綃一幅淚流紅。慇勤聊作江妃佩,贈與多情置袖中。」這兩段情事,可與小說所寫相印證。
以上從五個方面談了一些對紅樓註釋的看法,一孔之見,不敢自是,祈同好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