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海棠詩社的現實版本清代江南女子詩社

大觀園海棠詩社的現實版本清代江南女子詩社

大觀園海棠詩社的現實版本清代江南女子詩社

紅樓文化

讀過《紅樓夢》的人,大概都不會忘記大觀園中的「海棠詩社」。曹雪芹在第37、38回中費了許多筆墨,描述結社緣起及頭兩次詩會,直到76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延續了整整四十回的詩社活動才告了結。就全書的構思看,曹雪芹固然有諸多考慮,例如展示「幾個異樣女子」的才情,在情節的連貫上穿針引線、推向高潮等等;不過,從時代風尚探究,「秋爽齋偶結海棠社」一事也絕非偶然。

大觀園這個小社會雖是藝術虛構,卻不是與世隔絕。曹雪芹年少時曾在揚州、南京等地生活過,這段經歷在《紅樓夢》中也留下了痕跡,小說便反映了不少南方的社會風習。比較來看,江南風氣較為開通。特別是富庶的江、浙一帶,女子於相夫課子之暇,也能以詞章播名藝林。明代末年,江南女子已有姐妹、母女、婆媳一門皆詩的風雅之事,如葉紹袁之妻沈宜修及三女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便是著名的一例。「長幼內外,悉以歌詠酬倡為家庭樂」(葉恆椿《午夢堂集•識語》),其作品統由葉紹袁彙刊入《午夢堂全集》,廣為流傳。到了清代,詩風益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影響所及,閨中也詩才輩出。據胡文楷先生《歷代婦女著作考•自序》所言:「清代婦人之集,超軼前代,數逾三千。」數量之多,可謂空前未有,極一時之盛。而詩集作者也多集中在江南。

吟詩作為一種時代風尚流行開來,清代女子便不再滿足於一家一戶自我娛樂的唱和,而希望有交流、競爭的機會,於是同裡女子結詩社之舉應運而生。

康熙年間,杭州出現了由顧之瓊招諸女發起組織的「蕉園詩社」。《國朝閨秀正始集》記此事說:

亞清(按:即林以寧)……與同裡顧啟姬姒、柴季嫻靜儀、馮又令嫻、錢雲儀鳳綸、張槎雲昊、毛安芳媞倡「蕉園七子之社」,藝林傳為美談。

「蕉園詩社」還帶有從家庭吟樂脫化而來的遺跡,七人之中,林以寧是顧之瓊的兒媳,錢鳳綸是其女。《國朝杭郡詩輯》對當時「蕉園詩社」的活動曾有記載:

是時,武林風俗繁侈,值春和景明,畫船繡幕交映湖漘,爭飾明璫翠羽、珠髾蟬縠以相誇炫。季嫻獨漾小艇,偕馮又令、錢雲儀、林亞清、顧啟姬諸大家,練裙椎髻,授管分箋。鄰舟游女望見,輒俯首徘徊,自愧弗及。

讀此,可以想見其風流儒雅之狀。現存社中人詩文集,如林以寧的《墨莊詩鈔》、錢鳳綸的《古香樓集》,都還留有馮嫻與柴靜儀的評點。

乾隆年間,在蘇州地區又出現了以張允滋為首的「清溪吟社」,規模更大。張允滋「與同裡張紫蘩芬、陸素窗瑛、李婉兮媺、席蘭枝蕙文、朱翠娟宗淑、江碧岑(珠)、沈蕙孫纕、尤寄湘澹仙、沈皎如持玉結『清溪吟社』,號『吳中十子』,媲美西泠。嗣又選定諸作,刊《吳中女士詩鈔》,附以詞賦及駢體文。藝林傳誦,與『蕉園七子』並稱」(《國朝閨秀正始集》卷十六)。《吳中女士詩鈔》刊於乾隆五十四年,所選十人之集,集前多有社中人互相題詞作序。

除十子外,與社中人詩詞往還的還有一位女尼王寂居。也許是出家人不便涉身世事,王寂居並未列名詩社。不過,在尤澹仙所作的《懷人十絕句》中,除社中九位同學外,所懷的第十人便是王寂居;任兆麟作《兩面樓詩稿敘》,也提到張芬與寂居等人參禪論學事;寂居又曾為李媺的《琴好樓詩》題詞;主要匯錄社中人作品的《翡翠林閨秀雅集》的詩榜上,也有「王寂居拈華」之名。凡此均可見這位女尼與詩社的關係之密切。由此很容易聯想到《紅樓夢》中「海棠詩社」的社外友妙玉。妙玉雖未正式入社,在凹晶館黛玉與湘雲聯詩時,妙玉卻突然出現,續筆作結。這個「檻外人」畢竟還是凡心未盡,詩情不泯。

在《紅樓夢》裡,曹雪芹讓「女性詩歌」大大展現了一回

除「清溪吟社」外,當時還有袁枚以詩相號召,廣收女弟子,並輯有《隨園女弟子詩》。而「清溪吟社」的同人江珠也與隨園女弟子駱綺蘭有詩交,絡綺蘭所編《聽秋館閨中同人集》中,便收有江珠的贈詩。這些女詩人互通聲氣,以詩會友,對世俗偏見形成了有力的挑戰。

女詩人們最不滿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說,所謂「識字為女郎之害,工詩乃當世所譏」(沈持玉《曉春閣詩稿敘》);於是反其道而行之,大力表彰女子之詩,大力傳揚才女之名。結詩社時,心中也未嘗不存著個與才士爭高下的念頭。顧之瓊所作《蕉園詩社啟》沒見到,可是,江珠的《青藜閣詩稿•自敘》贊「清溪吟社」的一段話卻說得非常痛快、明白,足可代一篇「清溪吟社啟」:

聞道香名,人人班、謝;傳來麗句,字字徐、庾。薄頌椒文思未工,陋賦茗才華乏艷。於是香奩小社,拈險韻以聯吟;花月深宵,劈蠻箋而酬酢。並翻五色之霞,奇才倒峽;互競連珠之格,彩筆摩空。接瑤席而論文,宛似神仙之侶;樹吟壇而勁敵,居然娘子之軍。麗矣名篇!美哉盛事!……即使鬚眉高士,亦應低首皈依;縱有巾幗才人,定向下風拜倒。真閨闥之雕龍,裙笄之繡虎也。

無獨有偶,大觀園中「海棠詩社」的挑頭人探春也寫過一張花箋,可視為「海棠詩社啟」,其爭勝對手也是鬚眉男子。因為「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歷來是男子之事,故探春決意自為:

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

其志可謂不低。為此,「海棠詩社」中的唯一男性賈寶玉,儘管在賈政及眾清客群中顯得矯矯不凡,才氣橫溢,而在大觀園的歷次詩會中,曹雪芹卻安排他回回落後。

詩社既以交流、競爭為目的,就要有一套特定的組織辦法。《吳中女士詩鈔》刊有《翡翠林閨秀雅集》一卷,可作範例。卷中錄入《白蓮花賦》八篇,出自八女之手,均由任兆麟加評。有趣的是,目錄頁還開列出評定等次,公之於眾。其中「超取四名」,有江珠、沈纕、張允滋、尤澹仙,還有「優取四名」,包括張芬、沈持玉等。由此可以推知,雅集的一種形式是「一題分詠」,以定名次。除《白蓮花賦》外,各體詩也分了等。有「超取」,有「優取」,說明雅集也可以採取「數題分詠」的形式。再看《紅樓夢》,第一次結社詠白海棠,限用韻腳字,正是「一題分詠」;第二次集會詠菊,擬定十二個題目,各人任選,不限韻,「高才捷足者為尊」,又是「數題分詠」。兩次均由社長李紈評判優劣,酌定名次。以後的詩會還有花樣翻新,或「即景聯句」,或命題填詞,只是都有競賽的意思在裡頭。

儘管清代女詩人不乏才情,並結社聯吟,頗有聲勢,但「數逾三千」的清代婦女詩文集,能夠流傳至今的並不多。其中的原因很複雜,不過,駱綺蘭的說法值得重視:

女子之詩,其工也,難於男子;閨秀之名,其傳也,亦難於才士。

這是由於女子的活動範圍小,家務勞作忙,又受到禮教的約束。駱綺蘭本人學詩的經歷最典型。她少時從父學詩;出閣後,家道中落,廢吟詠而謀生計;後又孀居,獨撐門戶,賣詩畫為生。即使僥倖逃過了生活的重壓,保留下的一點詩心仍然會橫遭非議。先是懷疑其詩「皆倩代之作」,及至駱綺蘭「間出而與大江南北名流宿學覿面分韻,以雪倩代之冤,以杜妄人之口」,並師事袁枚、王昶、王文治,「出舊稿求其指示差繆,頗為三先生所許可」,「於是疑之者息而議之者起矣」。一則曰「婦人不宜作詩」,一則曰駱綺蘭「與三先生相往還,尤非禮」(《聽秋館閨中同人集序》)。總之,當你證明非不能詩、詩非偷抄時,他就乾脆宣佈你本不應作詩,拜師學詩乃非禮之事。一棍不能置你於死地,就再加一棍,而且這後一棍更毒更狠,更難抵擋。如此,藝術生命不被扼殺已屬不易,詩集、詩名流傳後世自然倍加艱難。

幸好有曹雪芹的《紅樓夢》細緻地描述了「海棠詩社」的活動,為清代女子詩社及女詩人的才情留下了不朽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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