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成書過程試探

《紅樓夢》成書過程試探

《紅樓夢》成書過程試探

紅樓文化

《紅樓夢》的成書過程問題,是紅學研究中一個頗難措手的學術課題。它涉及的問題較多,外在的可資參照的有效材料又很少。這使大家不得不主要依賴於小說文本的分析解讀來詮釋和推測。由此,學術界形成了許多頗不相同的結論,稱得上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僅就對寫作方式的研究來說,目前我們至少就可以歸納出「一稿多改」1和「多稿合一」等重要說法。其中,後一種說法還牽扯出著作權問題,或指稱《風月寶鑒》的作者是所謂「石兄」2,或對《石頭記》的作者是否曹雪芹提出質疑3,越發顯示出成書過程問題的重要性。本文試圖在前輩及時賢研究的基礎上,針對「新寶玉」(即今本中的賈寶玉形象)是如何從「舊寶玉」(即《風月寶鑒》舊稿中的賈寶玉形象)演化而來,具體揭示並描述《紅樓夢》成書過程的一個關鍵環節。

以往,研究者在核心問題上儘管沒有得出一個大家都能認可的結論,但是,毋庸置疑,他們所揭示的某些基本事實和一些耐人尋味的文本現象,卻是能夠引起我們的學術共鳴的。以下先作一點回顧和綜述,順便申明我們對某些具體問題的意見,以便為後面所要展開的討論設定一些必要的前提。

我們能夠明確的一個基本事實是,在《紅樓夢》的成書過程中,確有一部題名為《風月寶鑒》的所謂「舊稿」存在。甲戌本第一回有眉批云: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4

這條脂批說明,《紅樓夢》有「新」稿和「舊」稿之分,同時指明《風月寶鑒》舊稿乃曹雪芹所著,而棠村為之序。以前有學者認為「舊有」語義含混,從而否認曹雪芹是《風月寶鑒》的作者,那是不能成立的。甲戌本《凡例》有云:

《紅樓夢》旨義。是書題名極口口口《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名《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者,皆書中曾已點睛矣。⋯ ⋯ 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

由此可知,《風月寶鑒》和《石頭記》一樣,也是《紅樓夢》的別名之一,可見它的舊稿乃是小說的雛形,其基本「旨義」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周紹良《「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據此估計,它的主要內容是圍繞鳳姐和賈瑞、秦可卿、賈璉、秦鍾、薛蟠、妙玉、傻大姐與司棋等七組人物的故事5。我們覺得,除了後兩項還可商榷外,其他都是有道理的。另外,裕瑞《棗窗閒筆》中的兩段話也值得重視。他說:

《紅樓夢》一書,曹雪芹雖有志於作百二十回,書未告成即逝矣。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書,及八十回書後之目錄,率大同小異者,蓋因雪芹改《風月寶鑒》數次,始成此書,抄家各於其所改前後第幾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諸稿未能畫一耳。此書由來非世間完物也。

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跡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書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托。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6

兩段話所透露的一個重要信息,即曹雪芹刪改《風月寶鑒》數次而成《紅樓夢》,與小說正文裡作者的自供及脂批的指示完全合榫,是可信的。同時,裕瑞對各種抄本之所以存在異文的解釋,也是合乎情理的,可以作為我們探索成書過程的一個指南。這樣,有關《風月寶鑒》的一些最基本,佝情況,如作者及修改者、主題思想、故事輪廓、主要人物以及它在成書過程中的基礎地位,就都比較明朗了。這些,是成書過程問題能夠進行有效討論的先決條件。在《紅樓夢》正文當中,有一些頗堪玩味的所謂「紕漏」,如時序顛倒、年齡錯亂、情節齟齬等,日益引起考察成書過程的學者重視。其中,有兩個文本現象是比較明確的,特別值得注意。

一個文本現象即所謂「大寶玉」和「小寶玉」的形象差異7。我們知道,書中寶玉的年齡是十三歲左右。二十五回癩頭和尚前來解救生命垂危的寶玉,手擎通靈玉長歎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8尤為明證。其中「十三載」各本均同,不容我們有任何其他解釋。賈寶玉形象,基本合乎這個年齡段少年公子的特徵。可是,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某些不和諧的現象,有時候他的表現會明顯大於他的實際年齡。如十三回聽到秦可卿病逝的噩耗,他「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反應未免過火。甲戌本側批道,「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歎!」寶玉豈是關心「家務事」者?何況此時還不滿十三歲,「早已」云云明顯牽強。同回向賈珍舉薦鳳姐協理寧國府,也給人以小大人兒的感覺,與寶玉的基本形象不協調。再如二十四回寫寶玉偶遇賈芸,競說:「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要知道,賈芸此際已經十八歲了。難怪庚辰本側批道:「何嘗是十二三歲小孩語。」這話若出自旁觀者賈璉之口,倒是神吻畢肖。又如三十五回寫寶玉對年滿二十三歲並且從未親睹過的老處女傅秋芳,居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儘管這可以用「情不情」的心態來註解,可終究不能令人釋然。當這些「大寶玉」的言行與那些明顯是「小寶玉」的表現形成對照時,問題就尤其醒目了。有時候,寶玉會顯得很小,甚至小於他的實際年齡。他會「猴向鳳姐身上」要東西(十四回),也會「扭股糖似的粘在」鴛鴦身上要她嘴上的胭脂吃(二十四回),還會樂於承受邢夫人的「百般摩挲撫弄」(二十四回)。當然,他更會「一頭滾進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二十五回)。甲戌本對此側批道:「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確實,寶玉的上述表現,只能給人以尚在「幼年」的感覺。顯然,所謂「大寶玉」和「小寶玉」的形象差異,是一個客觀存在的文本事實。

另一個文本現象恰與「小寶玉」和「大寶玉」相對,即所謂「清寶玉」和「濁寶玉」的形象差別9。寶玉形象的基本特徵,是富有瀟灑出塵的個性,對女兒們多情體貼而不及於亂,努力克盡護花使者的天職,本性像他所崇拜的女兒一樣清淨。然而,倘若我們的眼光稍微挑剔一點兒的話,也不難看到他身上那「濁」的一面。他與可卿夢合又跟襲人偷試乃是作者別有深意的特筆,可不予追究。那麼,我們怎樣為他與秦鍾以及香憐、玉愛之間的暖昧關係開脫呢?其實,他與蔣玉菡、柳湘蓮的友情也還是羼雜著幾許同性戀的色彩的。偶爾他心有不悅,也會拿小丫頭出氣,怒攆茜雪毫不心軟(第八回)、誤踢襲人致其吐血(三十回),這與齡官劃薔、玉釧嘗羹等情事裡的寶玉簡直判若兩人。在六十六回,當柳湘蓮向他打聽尤三姐的為人時,只須他美言一句就可以玉成一段好姻緣,但他不鹹不淡的幾句話足以使任何一個面臨終身大事而有自尊心的男性羞惱,以致「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在這件事情上,寶玉實難與竭力回護司棋的鴛鴦比肩。在二十八回,他跟年紀二十多歲的薛蟠、馮紫英等混跡一處,挾妓招優飲酒,那些惡俗的淫辭艷曲並沒有引起他特別的反感。這時候,他與賈府裡的不肖子弟真是忠奸難辨。他和晴雯的關係是清白的,七十八回晴雯臨終有明言剖白,不容置疑。可是,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又把水攪渾了,說什麼「桐庭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又說什麼「及聞檬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還說什麼「自為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薄命!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十。這些露骨的香艷語句,豈不玷污了晴雯的清白嗎?要是賈璉能詩,寫給尤二姐還差不多。可見,《紅樓夢》裡確實隱隱約約有個「濁寶玉」的影子在遊蕩,其「濁」相恰似他自稱的「怡紅院濁玉」,自詈的「濁臭逼人」。顯然,「清寶玉」和「濁寶玉」的形象差別,也是一個客觀存在的文本事實。

「小寶玉」和「大寶玉」,「清寶玉」和「濁寶玉」,這兩組矛盾是不應迴避的,必須給予合理的解釋。一般說來,「小寶玉」就是「清寶玉」,而「大寶玉」也就是「濁寶玉」。在大觀園裡,寶玉大致是小而清的,一旦出了園子,他往往就變得大而濁了。只要接近《風月寶鑒》舊稿裡的主要人物,如風姐、秦可卿、秦鍾、薛蟠、尤氏姐妹等,寶玉就會由小變大,由清變濁;反之,則由大變小,由濁變清了(不用說也有例外的情形)。假如我們總結的規律基本不差的話,那麼,這種矛盾現象以作者疏忽之類省事的解釋大概是不能完全自圓其說的。我們相信,其中的奧秘恐怕還是要通過成書過程的研究去揭示。正如有的學者已經意識到的,「大寶玉」和「濁寶玉」或許是《風月寶鑒》的舊痕跡。這樣,寶玉的大、濁和舊之間幾乎就可以劃上等號了。然則,「舊寶玉」究竟是何等樣的一個人物呢?

從「大寶玉」和「濁寶玉」的特徵可知,「舊寶玉」既不會像薛蟠那樣呆而霸道,也不會像賈環那樣醜而狠瑣,而是會像賈璉、賈蓉那樣資質聰明靈秀,舉止風流倜儻,表面上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本性則好色多情,可以想像是會不斷惹出桃色是非的。今本第五回警幻仙姑對「新寶玉」的評價值得仔細品味,她說: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這裡明言寶玉既好色也好淫,而且知情,故有「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之稱。當然,這並不是「新寶玉」的形象特徵。接下來,作者筆鋒一轉,讓警幻仙姑區分了「皮膚濫淫」與「意淫」的區別,而將寶玉歸於「意淫」之列。可是,繼而她所秘授的並非精神戀愛式的「意淫」之理,而是實實在在的「雲雨之事」。這倒是合乎寧榮二公之靈對她的囑托——「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也合乎她的初願— — 「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可見,關於「意淫」的那部分論說明顯帶有詭辯色彩,使警幻仙姑自打嘴巴了。因此,我們或許有理由推測,上引那一段好色好淫而知情的評價,反映的是「舊寶玉」的本相,而「意淫」云云則是修改後的「新寶玉」的特徵。

從今本中「新寶玉」的其他特點,我們也可以看到「舊寶玉」身份的馬腳。「新寶玉」是《紅樓夢》的男主人公,這是毋庸置疑的。那麼,女主人公是誰呢?或許會有讀者應聲而答:當然是林黛玉!這答案肯定是正確的。然而,當我們慎思其他一些因素時,答案似乎又不那麼肯定了。一般來說,作為一部小說的女主人公,起碼應當滿足兩個必要條件:一是戲份重,即描寫她的筆墨應當明顯多於別的女性形象;二是與男主人公有重要的對手戲,即在小說的意義系統中佔據明顯有利位置。就第二個條件來說,林黛玉無疑是合格的,因為她是賈寶玉的戀人,是大觀園裡的所謂「群芳之冠」。可是,若就第一個條件來衡量,她就不佔優勢了。王朝聞在《論鳳姐》一書中早就指出,《紅樓夢》裡著墨最多的女角不是林黛玉,也不是薛寶釵,而是王熙鳳。這是客觀事實,經得起任何讀者的文本統計或閱讀感受的檢驗。是什麼原因造成王熙鳳喧賓奪主這種奇特的文本現象呢?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作品特殊的成書過程所留下的痕跡。正如許多學者所推測,王熙鳳是《風月寶鑒》的女主人公。

那麼,以第二項條件衡量鳳姐,會怎麼樣呢?我們會發現,她與寶玉有許多重要的對手戲,在作品的意義系統中佔據著不可等閒視之的地位。一個明顯的印象是,她和寶玉經常是出雙入對的。在第三回,他們首次亮相,一前一後,頗為對稱:都是先聲奪人,之後都從林黛玉眼裡看出容貌與裝束。甚至,此處某些句式都是相似的。如寫鳳姐是「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寫寶玉是「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以後,他們一起會見秦鍾(第七回),一起探視可卿(十一回),同車行進在可卿的送葬路上(十五回),同時遭到魘魔法的暗算而生命垂危並同時獲救痊癒(二十五回)。據脂批透露,在迷失的佚稿裡,他們還被關在同一個地方,即獄神廟。他們共有一個丫鬟,即紅玉,且紅玉在獄神廟故事中對他們都有「大得力處」11 。有趣的是,寶玉認賈芸做了兒子(二十四回),鳳姐也要認紅玉做女兒(二十七回),而這一子一女恰是一對情人。另外,鳳姐是大忙人,寶玉則是大閒人(他有「無事忙」、「富貴閒人」等雅號),適成對比,正如十九回將二人對舉所敘「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閒暇的」。透過這些表象,我們進入小說意義系統的深層看,還是能夠發現寶玉和鳳姐的對稱意味。在這方面,幸有前輩學者已經討論得相當透徹,其結論也為紅學界所熟知,我們只需稍予引證便可說明問題了。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裡指出,大觀園內和園外的世界是有區別的,一個是理想世界,一個是現實世界,「這兩個世界是貫穿全書的一條最主要的線索。把握到這條線索,我們就等於抓住了作者在創作企圖方面的中心意義」。在另一篇文章《「眼前無路想回頭」——再論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兼答趙岡兄》中,他又說:「《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之間有兩個最重要的接筍人物,即寶玉和風姐。兩人恰好是鮮明的對照:寶玉以男人身份住在園內,是從園內通向園外的一道橋樑。⋯⋯鳳姐則以女人的身份住在園外,而心卻向著園內,是由園外通向園內的另一道橋樑。」12之所以能夠起到這種溝通「兩個世界」的獨特作用,是因為作者對他們的形象設計也是恰成對比的。寶玉是女性化的男人,鳳姐則是男性化的女人。我們認為,余英時的見解是相當合理的。

通過以上的分析和引證,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認識到,「新寶玉」和風姐的關係是多麼親密,兩個藝術形象之間的邏輯聯繫又是多麼緊密。我們已經知道,鳳姐是《風月寶鑒》的女主人公,今本《紅樓夢》裡有關她的故事大部分應當是沿襲自《風月寶鑒》舊稿的。「新寶玉」和這樣一位女性有如此非同一般的瓜葛,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們認為,這仍是《風月寶鑒》的舊貌暗自發揮作用所導致的。那麼,上述情況就意味著「舊寶玉」和風姐在《風月寶鑒》裡原本是一對兒男女主人公。甚至,我們還可以大膽假設,這對兒男女主角原本是一對兒夫妻,也就是說,「舊寶玉」其實就大致相當於今本中的賈璉。當然我們並不認為他在《風月寶鑒》裡就叫賈璉,而是認為他本來就叫賈寶玉(詳後),故以「舊寶玉」名之。

說賈寶玉和臭名昭著的浪蕩子賈璉原本是同一個人,與人稱「潑皮破落戶」的鳳辣子原本是夫妻,乍聽極似聳人聽聞的夢話,細味則未必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前述許多奇特的文本現象可以從這個角度獲得比較合理的解釋。為什麼寶玉和鳳姐經常出雙入對?為什麼他們在意義系統中能夠構成對比?如果說他們原本是夫妻,是《風月寶鑒》裡的男女主人公,那就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此外,將寶玉和賈璉放到一起考察,也可以幫助我們證實這項假設。

在我們通常的印象中,寶玉和賈璉的形象差別是很大的,一個是正面典型,一個是反派代表,簡直風馬牛不相及。其實,只要稍事分析就可發現,他們的形象特徵還是有不少重合點的。從反面來說,賈璉固然好色好淫,並有斷袖之癖,頗有西門慶遺風,如賈母所說:「成日家偷雞摸狗,髒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四十四回)但寶玉也並不總是「清」的,也有「濁」的一面。前文言之已詳,不必重複。賈璉固然「不肯讀書」(第二回),而寶玉之不喜讀書上進更是盡人皆知的。小說第三回有《西江月》詞二首,是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寶玉,當然不能代表作者的價值判斷,可畢竟是一幅形似的畫像。若就神似的標準衡量,與其說它像「新寶玉」,不如說更像賈璉,亦即更像「舊寶玉」。除了「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外,哪一句不可以說是賈璉的形神寫真呢?比如管家能力,賈璉從來沒有什麼上乘表現,比起乃妻鳳姐來,真不可同日而語。冷子興曾說他「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第二回),情節中卻沒有適當的照應。可見,從一般意義上說,寶玉和賈璉是一樣的不肖子弟,都是「於國於家無望」的「紈褲與膏粱」。至於本質上的差異,應當是修改的結果。

再就正面來看,寶玉和賈璉同樣有不少重合點。說寶玉「意淫」也好,「情不情」也罷,無非是形容他博愛而「知情」,是一位「絕世情癡」。反觀賈璉,儘管有熱衷於「皮膚濫淫」的一面,卻也不是完全不知情為何物的色魔。他對尤二姐就是「既悅其情,復戀其色」的。尤二姐吞金自逝後,他傷心痛哭,執意抬高喪禮規格(六十九回),感情是真摯的。即便對多姑娘、鮑二媳婦等僅止於露水風流的女人,他也不是薛蟠那副過河拆橋的無賴相。說起正義感,寶玉固然有不少溫馨的故事,賈璉卻也不是乏善可陳的。他曾遭受尤三姐的嘲罵戲弄,非但不惱恨,反而幫她傳情結親(六十六回),結局雖是悲劇,但應當承認賈璉是盡到了自己的那份職責的。七十二回「來旺婦恃勢霸成親」,他為彩霞說了公道話,也曾試圖阻止這樁惡姻緣;無奈鳳姐堅持,賈璉只好作罷。尤其是四十八回由平兒口中敘出的石呆子事件,使賈璉形象生色不少。賈赦勾結賈雨村謀奪石呆子二十把古扇,手段卑鄙,賈璉沒有助紂為虐,而且當面頂撞賈赦道:「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結果被賈赦「打了個動不得」,「臉上打破了兩處」。由此可見,賈璉還是有些正義感的。事實上,通觀全書,賈璉除了在男女之事上私德有虧之外,實在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劣跡。跟他的妻子、父親以及繼母邢夫人比起來,他幾乎可以算是個良知尚存的好人呢。像這樣未失靈根的人,遍歷「情慾聲色」之後,是有可能「自色悟空」的。那樣的話,不是完全合乎《風月寶鑒》「戒妄動風月之情」的旨義嗎?「新寶玉」和賈璉的重合點說明,這兩個形象有可能同出一源,即《風月寶鑒》中的「舊寶玉」。

下面我們舉兩個具體事例來說明這個問題,以堅讀者之信。

二十八回寶玉和薛蟠、馮紫英挾妓招優飲酒作樂,前文已述及,這是典型的「濁寶玉」的表現。也就是說,這段文字當是承襲自《風月寶鑒》舊稿的。其間,妓女雲兒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在荼蘑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此處甲戌、庚辰等本有脂批道:「此唱一曲為直刺寶玉。」可是這批語在「新寶玉」事跡中完全沒有照應,當是《風月寶鑒》舊批語的孑遺,所批之事當是「舊寶玉」的舊事。現在,讀者倒是能在賈璉故事裡找到類似雲兒所唱的情形,即四十四回鳳姐將賈璉和鮑二家的捉姦在床。可見,賈璉承擔了原屬「舊寶玉」的一部分風流孽債。

《紅樓夢》裡有一個著名的令人困惑之點,即賈璉為什麼排行老二而人稱璉二爺,同時寶玉也行二稱寶二爺,以致賈府出了兩個二爺。通行的解釋是,賈璉稱二爺是與賈珍大排行,寶玉稱二爺則是與賈珠小排行。可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同是一家人,為何排行標準不一呢?可見問題依然存在。第二回冷子興介紹賈璉,各本的不同措辭是:

1、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甲戌、庚辰、蒙府、戚序、舒敘本)

2、長子名賈璉,今已廿來往了 (已卯本)

3、長子名賈璉,今年廿來歲了 (夢稿本)

4、長子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 (列藏本)

5、次子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 (甲辰、程甲本)

以上各句,本質的區別只有一點,即賈璉是長子還是次子。各早期版本說他是長子,又沒交代次子為誰,不能解決排行問題。甲辰本和程甲本改為次子,顯然是試圖解決排行問題,卻不說明長子是誰,也有漏洞,以至吳克岐《犬窩譚紅》所記殘抄本憑空添出一個長子「賈瑚」13。其實,賈璉確為長子,有弟名賈琮,各早期抄本並不誤。可見排行問題在今本中是與生俱來的。若寧榮兩府「文」字輩三兄弟之子各自小排行,則賈璉行大,寶玉行二;若榮國府內大排行,則賈璉行二,寶玉行三;若兩府大排行,賈璉應行三,寶玉則應行四。就今本的狀況而言,排行標準怎麼也統一不起來。對這種情形的合理解釋似乎也是,璉二爺和寶二爺本是同一個人,毛病出在一分為二,結果在排行上留下了破綻。

那麼,到底哪一位才是原來的二爺呢?也就是問,《風月寶鑒》中的二爺究竟是叫賈寶玉,還是叫賈璉?這個問題很重要,其答案不僅能夠確定「舊寶玉」這個稱呼本身是否成立,而且可以指明「一稿多改」與「多稿合一」兩說哪一個更合理。

先從一個積年懸案說起,這懸案就是焦大所罵的「養小叔子」指的是誰。焦大所罵的另一件事,即「爬灰」,已知乃賈珍和秦可卿所為,甲戌本於焦大的話上硃筆眉批云:「一部《紅樓》淫邪之處哈(恰)在焦大口中揭明。」這顯然是一條脂批,但各種脂硯齋評語輯錄專書均失收,不詳何故。這且不說,只說此條脂批提醒讀者,焦大揭露的穢事在書中的重要性是不容忽視的。我們知道,「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已為雪芹刪去,並故意留下了些「刪卻未刪」之筆。准此,則「養小叔子」也當照此辦法處理。可見,這兩件事在《風月寶鑒》舊稿中當是濃墨重彩之筆。問題在於,究竟誰是「養小叔子」的當事人?且說焦大醉罵,鳳姐和賈蓉「便都妝作聽不見」,甲戌本硃筆側批:「是極!」寶玉卻問:「姐姐,你聽他『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甲戌本硃筆側批:「問得妙!」鳳姐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混嗖⋯⋯」甲戌本硃筆側批:「答得妙!」這三條批語都是脂批,隱約透露出鳳姐和賈蓉是焦大所罵兩件事的知情人,可惜並不能幫助我們解開「養小叔子」的謎團。相比之下,左綿癡道人孫桐生在甲戌本上的墨筆批語則口氣斬截多了,且直接挑明了「爬灰」者是賈珍,而「養小叔子」的當事人之一正是寶玉。他在焦大罵「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處側批:「寶兄在內。」又在寶玉問話處眉批道:

反受他來問!真耶?假耶?欺人耶?自欺耶?然天下人不易瞞也!呵呵。鏡來藏春,任求起藏,文情文心真曠口宇宙也。14

孫桐生語氣肯定,一口咬定被養的小叔子就是寶玉。他未說明原因,也沒有指出另一個當事人,但我們認為他的話是有道理的。另一位當事人似是尤氏。俞平伯早就指出,尤氏被作者稱作「獨艷」(六十三回回目為「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不是等閒之輩。根據柳湘蓮罵寧府的名言,尤氏「獨艷」則可,闔府皆髒她獨「乾淨」則不可能。試看七十四回寫惜春「矢孤介杜絕寧國府」,惜春說什麼「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又說:「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還說什麼「我清清白自的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我」。這些話好像籠統地指責寧府,又像是具體地指責賈珍。其實,細玩文意,惜春的矛頭更像是針對尤氏的。尤其是「何況你我二人之間」云云,分明專責尤氏。作者始則寫尤氏「又氣又好笑」,分辯不己;繼則說「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最後寫她終於「按捺不住」,放下幾句硬話,「便賭氣起身去了」。如果惜春的指責沒有涉及尤氏本人,她不至於如此激動,當初秦可卿病逝時她不就是一躲了之了嗎?何況作者明說「尤氏心內原有病」。至於寶玉如何與尤氏關係曖昧,則不難設想。「舊寶玉」是大而濁的,其身份相當於今本中的賈璉,則他的嫂子就只有兩位,一個是李紈,另一個就是尤氏。李紈在眾目睽睽之下寡居,心如槁木死灰,不可能行為越軌。尤氏身處醬缸一般的環境,娘家的教養傳統又頗為開放(從兩個妹妹的行止可知),如此「獨艷」,一沐春光便會紅杏出牆,是可想而知的。假如我們的猜測不錯,則可說明《風月寶鑒》裡並沒有什麼璉二爺,而只有個好色好淫又知情的寶二爺。

再從一處版本異文說起。這異文就是第五回詠唱秦可卿的《好事終》曲所謂「箕裘頹墮皆從敬」,諸本情形如下:

1、箕裘頹墮皆從敬(甲戌、蒙府、列藏、戚序、舒敘、甲辰、程甲本)

2、箕裘頹墮皆榮王 (己卯本)

3、箕裘頹隨皆從敬 (庚辰本)

4、箕裘頹墮皆瑩玉 (夢稿本)

5、箕裘頹墮皆榮玉 (靖藏本)

所謂「箕裘頹墮」乃指敗壞祖宗創下的基業,是說不肖子弟的行徑。其罪責應當歸誰,各本的歧異很明顯。其中庚辰本中「隨」乃是「墮」之形訛,姑不論。關鍵的異文有四樣,即:1、「從敬」;2、「榮王」;3、「瑩玉」;4、「榮玉」。何者為是呢?

先看「從敬」。此說採用的本子最多,既有底本最早的甲戌本,也有早期抄本最全的庚辰本,還有初刻本程甲本,所以影響最大。顯然,諸本是將「箕裘頹墮「歸咎於賈敬了。深究起來,賈敬寄居道觀,每日禮仙煉丹,全不以家業為念,對賈珍有不教之過,則子孫胡作非為以致家庭衰敗,他確實是要負一定責任的。作者採用「從敬」字樣,當是出於上述考慮。不過,將如此之大的罪過「皆」推給賈敬,未免有失公允。他畢竟與世無爭且毫無惡德,較之族長賈珍及榮國府襲爵人賈赦,好了不知多少倍,除非能夠證明他在舊稿中是個大奸大惡之人。再說,加上下句「家業消亡首罪寧」,把罪責一股腦兒推到寧國府一邊,榮國府一身清爽,也有偏袒之嫌。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後一次改定本,且有諸本相從,可知採用「從敬」是最後的設想,但有可能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

次看「榮王」。己卯本的這一說,語義不夠顯豁。似乎是指榮國府的王熙鳳或王夫人,可無論指誰都說不過去。「箕裘頹墮」猶言不肖子弟禍家敗業,二王(特別是鳳姐)固不肖,但不在子弟之列。況且,將國破家亡委過於婦人,鼓吹女子禍水的腐論,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思想傾向。因此,基本可以肯定「榮王」是訛文。

再次看「瑩玉」。不用討論,夢稿本此說完全不通,亦屬訛文。

最後看「榮玉」。靖藏本此說意思很明確,是指榮國府的賈寶玉。寶玉應當為「箕裘頹墮」負責嗎?答案是肯定的。讓我們重溫第五回寧榮二公之靈對警幻仙姑說的話罷。他們囑托道:

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不言而喻,在明知運終數盡的情況下,寧榮二公之靈將一線希望寄托在了寶玉身上,這象徵著祖宗的重托。之所以寄熱望於他,是因為他資質「聰明靈慧」。他最終還是辜負了祖宗(運數使然,非人力所能為),乃緣「稟性乖張,生情怪譎」,「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於國於家無望」。可以想像,寶玉在《風月寶鑒》舊稿中沉溺於「情慾聲色」不能自拔,及至「自色悟空」,而「箕裘」已然「頹墮」不可收拾,悔之晚矣。他會自責,更會為人所責,說「箕裘頹墮皆榮玉」一點也不過分。這跟作者在第一回自責「背父兄教育之思,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云云,情緒是相通的。換一個角度說,這樣措辭使寧榮二府各承擔一半責任,也比較合理。試對照《好事終》曲文與可卿判詞:

曲文:箕裘頹墮皆榮玉,家事消亡首罪寧

判詞: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語義和句式幾乎完全一樣,頗為對稱:一榮,主要由寶玉負責;一寧,當然要由賈珍負責。一個是追究深層的遠因——不肖子弟消磨家業;一個是揭示淺層的近因——肆意「造釁」導致抄家。如此工穩合理,必是原有的設想。那麼,作者為何要放棄合理的「榮玉」而改為措辭勉強的「從敬」呢?理由很簡單,寶玉形象被重新設計了,作者的價值判斷甚至起了本質的變化。強化了「知情」博愛的色彩,沖淡了好色善淫的濁氣,所謂「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以及「於國於家無望」,皆被賦予了積極的意義,從而使「新寶玉」形象平添了可貴的叛逆意味,放射著嶄新的理想光輝。如此一來,作者當然再不能把寶玉視為禍家敗業的罪魁,則「榮玉」字樣不便再用,只好勉強改為「從敬」,拉顢頇失職的「文」字輩長兄賈敬作替罪羊。總之,「榮玉」是原貌,「從敬」是後出的改筆。現在回過頭去看己卯本的「榮王」和夢稿本的「瑩玉」,便可疑冰頓釋:致訛皆緣形近,前者「玉」形訛為「王」,後者「榮」形訛為「瑩」,其原始底本肯定都作「榮玉」。這樣,縱然是對靖藏本的真實性有所保留的學者,也當能夠認可「榮玉」字樣源頭久遠,來歷正大。

由此可見,「賈寶玉」之名以及該名所代表的人物,在《風月寶鑒》舊稿中是佔據著中心位置的,恰與女主人公鳳姐構成陰陽對稱的格局。那麼,應當說本文所用「舊寶玉」這個稱呼是合理的;同時,也就應當承認《風月寶鑒》裡並不存在一個也被人稱作二爺的賈璉。作小說,特別是作風月味道濃郁的世情小說,其藝術常規告訴我們,一個以招蜂引蝶、眠花宿柳為樂的風流男主角,與一個以拈酸吃醋、爭強好勝為務的潑辣女主角,其關係不是情人就是夫妻,那種井水不犯河水式的姊弟或叔嫂關係是不可想像的。至少,在曹雪芹的社會和時代條件下是這樣的。今本中寶玉和鳳姐份屬叔嫂,誼同姊弟,因為鳳姐要應付賈璉,寶玉則忙於做他的「諸艷之冠」,周旋於釵肥黛瘦之間。這是重新設計的結果。

明確了賈寶玉是《風月寶鑒》的男主人公,其實也就確定了那個頑石不得補天而幻化為通靈寶玉下凡歷劫的神話是舊稿中最原始的構思,因為男主角的名字就是從這個神話裡衍生的。同時,我們也可以據此確定《石頭記》這個書名也是最原始的設想,因為它也是那個神話的衍生物。《風月寶鑒》與《石頭記》是互為別名的關係,既不代表兩本互不相干的書,也不是兩次改稿的題名。明乎此,我們似乎就不必再假設「多稿合一」,也不必再因此而剝奪曹雪芹的一部分著作權了。

以上是從寶玉那一方來討論的,下面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從賈璉這邊考察一番,看能否證明他在《風月寶鑒》中本不存在,是作者修改時新增了名字,並使其代替了「舊寶玉」的身份,承襲了「舊寶玉」的~部分風月故事。

在本文第三部分,我們已經指出賈璉是一個問題人物。其實,有問題的豈止賈璉一人,可以不誇張地說,他的家人,包括父母、女兒、妹妹、弟弟、情人乃至重要的奴婢,幾乎人人都有身份危機,不由人不起疑。比如女兒,他到底有一個還是兩個?通觀全書,分明只有一個,乳名大姐兒,四十二回由劉姥姥起名巧姐;可是二十七回卻說「⋯⋯鳳姐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在園內玩耍」,二十九回也說「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巧姐兒另在一車」,又分明是兩個女兒。又如弟弟,到底有還是沒有?書中雖寫得含含糊糊,但還可辨識出賈璉有弟名賈琮。但五十四回在榮國府慶元宵,略一盡歡,賈珍「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賈琮又不像是寧榮兩府的人了。再如情婦,是叫多姑娘還是燈姑娘?她丈夫是鮑二還是多渾蟲?多渾蟲是死了還是沒死?鮑二是榮府的還是寧府的?等等。這些都是紅學界所熟知的問題,不必贅言,但它們所透露的信息卻是值得注意的。這些情況表明,圍繞賈璉,作者確曾調整過相關人物的數量、身份及彼此之間的關係。且看一個具體的例子,即十七至十八回有關賈赦的一則版本異文。此處情節是,大觀園內工程俱已告竣,賈珍來回賈政說「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各本異文如下:

1、大老爺瞧了 (己卵、庚辰、蒙府、戚序本)

2、大老爺已經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 (列藏本)

3、大老爺已哨過了,只等老爺哨了 (夢稿本)

4、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 (舒敘、甲辰、程甲本)

這則異文的本質區別只有一個,即「大老爺」賈赦瞧了之後,是否還需要「老爺」賈政瞧一瞧。顯然,除第一句外,其它三句都是合乎今本情理的。因為說話人賈珍是面對賈政說話,而且接下來就寫賈政在眾清客陪同下,攜寶玉題匾額對聯以試其才。第一句雖不合情理,但語義完整,版本根據也很充分,不僅四個版本如出一轍,且己卯、庚辰本皆為雪芹生前所訂定的本子,故可排除抄手漏抄的可能。顯然,只讓大老爺瞧是原貌,唯其不合理,似可追溯到《風月寶鑒》舊文。後來發現問題,才改為列藏、夢稿、舒敘等諸本的樣子。那麼,這部分情節在《風月寶鑒》中就有兩種可能性。其一,所謂「大老爺」就是賈政。這似乎說不通,因為既有「大老爺」,就至少應有「二老爺」,可我們實在看不出顛倒賈赦與賈政排行次序的任何必要性。那就只剩下第二種可能性,即其二,「大老爺」原來也是賈赦,而且就是他接下來攜寶玉遊園題對額;作者受原來的創作思路影響,改稿時偶爾疏忽,留下了問題。准此,則寶玉在《風月寶鑒》舊稿中當是賈赦之子。這也就是說,當「新寶玉」改為賈政之子時,賈璉就頂替了「舊寶玉」的位置。明乎此,則今本中的一些疑點便可渙然冰釋。比如,三十三回賈政笞撻寶玉,罪名是「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其中「淫辱母婢」明顯誇張,其實不過調笑而已。況且寶玉時年十三歲,加此罪名,於理不合。這當是「舊寶玉」的行狀,在賈璉身上還留有痕跡。六十三回賈蓉道:「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六十九回則寫道:「況素習以來因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如這秋桐輩等人,皆是恨老爺年邁昏憒,貪多嚼不爛,沒的留下這些人作什麼,因此除了幾個知禮有恥的,餘者或有與二門上小JLf]嘲戲的。甚至於與賈璉眉來眼去相偷期的,只懼賈赦之威,未曾到手。」「舊寶玉」作賈赦之子,可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改稿後寶玉形象既新,自然不宜再作賈赦之子,便改以形象較佳的賈政為父,賈璉則化名頂替為賈赦之子。「舊寶玉」嬗變為賈璉及「新寶玉」的複雜情形,於此可見一斑。

我們再看有關迎春身份的一則版本異文。第二回冷子興說道:「二小姐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各本異文如下:

1、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 (甲戌本)

2、乃赦老爺之女,政老爺養為己女,名迎春 (己卵、夢稿本)

3、乃政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

4、乃赦老爺前妻所出,名迎春

5、乃赦老爺之妻所生,名迎春

6、乃赦老爺之妾所出,名迎春

7、乃赦老爺姨娘所出,名迎春(庚辰本)(蒙府、舒敘本)(列藏本)(戚序本)(甲辰、程甲本)

這些說法的差異顯而易見,涉及兩項事實:其一,迎春是賈赦之女還是賈政之女;其二,她是正出還是庶出。紅學家曾有專文從版本角度討論這個向題,讀者可參閱15,故本文對牽扯到的背景材料的分析,一概從略或從簡。通觀全書,只有戚序、甲辰、程甲本等較晚出的本子所提供的「赦女庶出」說是合理的。底本最早的甲戌本主「赦女正出」說,雪芹生前最後的定本庚辰本則主「政女正出」說;己卯本處於中間,說法最奇特,主「赦女政養」說,夢稿本從之。至蒙府、舒敘、列藏本又回到原來的「赦女正出」說。這些情況表明,作者曾為迎春的身份大傷腦筋。甲戌本的說法最早出,信從的本子也最多,說明其淵源很不簡單。我們認為,它也是《風月寶鑒》舊文的孑遺。那麼,她本來的身份就是「赦女正出」,與「舊寶玉」同父同母或同父異母。後來寶玉形象由「舊」而「新」,且改以賈政為父,作者一度考慮迎春也隨著寶玉到賈政一邊來。這似是己卯本「赦女政養」說的由來。作者考慮迎春歸賈政,是為了因應寶玉身份的變化,也是為了組建大觀園女兒國的需要。其實,即就今本而言,我們在迎春故事中仍可隱約感覺到「赦女政養」的氣氛。在迎春婚姻問題上表現比較明顯,賈赦夫婦有處置權而寡親情,賈政夫婦有親情卻不便深管。再後來,作者連收養這層關係也覺得多餘,索性改為「政女正出」。但賈赦既然仍有兒子,只是改名賈璉,就也應有女兒才平衡,況且不做賈政之女並不影響迎春人大觀園,仍做賈赦之女也可以減少相應的修改所帶來的麻煩,所以又改回到「赦女正出」說。「赦女庶出」說照應最周全,恰說明其最晚出,且改筆不一定出自曹雪芹本人。七十三回邢夫人對迎春抱怨賈璉夫婦,說什麼「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雖然居心不良,卻也不是全無道理。賈璉確實沒有表現出他對迎春所應有的關心。倒是寶玉頗念姊弟之情,迎春嫁前搬出大觀園後,他作歌日,「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七十九回)是的,寶玉和迎春有「手足情」,他們在《風月寶鑒》裡原本是同胞姊弟16。總而言之,從迎春身份的前後嬗變上,賈璉頂替「舊寶玉」的痕跡也依稀可辨。

從賈璉的出場情況來看,也可以發現他與「舊寶玉」曾有過角色轉換的蛛絲馬跡。以下分四個方面來談。

其一,就出場情況而言,在賈府的男性人物中,除寶玉之外,賈璉算是最重要的了。集中描寫他的故事的章節還是比較多的,主要有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六十四回「浪蕩子情遺九龍孺【」、六十五回「賈二捨偷娶尤二姨」、六十九回「覺大限吞生金自逝」等。另外,他在十六回、二十二回、二十三回、四十七回、四十八回、六十六回、七十一回、七十二回、七十四回等章節中也有較為重要的表現。從總體上看,寶玉之外的其他男性人物,都沒有賈璉筆墨集中且分佈廣泛。這不難理解。由於鳳姐是主要人物,著墨最多,則賈璉勢必沾光。不過,有一點值得注意,在上述章節中,寶玉絕少在賈璉出現的同一個場合出現。反之,凡集中描寫寶玉的章節,賈璉也絕少在同一場合露面。這裡不展開分析,讀者可復案。這是賈璉曾與「舊寶玉」實施角色轉換的一條蛛絲馬跡。

其二,除上述章節外,賈璉一般只是個過場人物,在大部分清況下作者都是一語帶過而已。這些章回包括十一回、十二回、十七至十八回、十九回、二十四回、二十五回、四十二回、五十三回、五十四回、五十八回、七十五回等。這本來也沒什麼費解的。我國古代長篇說部往往人物眾多,主角也免不了要當過場人物,何況賈璉這種次要角色呢。『關鍵的問題是,他在某些過場情節中本應當有更多的表現,作者卻惜墨如金,使他形同木偶,令人感覺蹊蹺。如十七至十八回前半部分寫賈政攜寶玉遊園題對額,全程皆由賈珍陪同,賈璉只被匆匆召喚過來問話一次,回話後便無影無蹤了。大觀園是為元春省親而建,賈璉與元春的親緣關係難道還不如賈珍近嗎?再如二十二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鳳姐病得幾乎快要死了,而賈璉的表現只不過是跟隨眾人進園看視,另有「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一句而已。賈璉總算是顯示了一下做丈夫的樣子,卻也決不比別人多做些什麼。又如十九回寫寧府演戲,賈璉前去助興,不過只一句「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就交代完了;四十七回寫賴大家設宴,賈璉也出席了,也只是一句「外面廳上,薛蟠、賈珍、賈璉、賈蓉並幾個近族的,很遠的也沒來,賈赦也沒來」。除六十六回在去平安州的路上邂逅小酌外,賈璉與薛蟠在一處飲酒作樂,書中僅此兩見。第四回薛家進京入住梨香院,說「凡是那些紈褲習氣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13會酒,明13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It更壞了十倍」。可是,讀者可以看到薛蟠與賈珍、賈蓉等聚賭豪飲(七十五回),甚至與寶玉一起挾妓招優(二十八回),就是難得一見他跟賈璉胡混。僅有的這兩次機會,作者也未展開描寫,因此使人覺得賈璉對薛蟠的墮落完全沒有責任。這說明,賈璉的某些故事似是被某個人物搶走了。這個人物只能是寶玉。換言之,「舊寶玉」的角色並沒有完全轉換給賈璉,一部分也轉換給了「新寶玉」。一分為二後,作為其中一半的賈璉有時只好打穿插,從而留下了角色轉換的又一條蛛絲馬跡。

其三,賈璉每每迴避他應該出現的場合。賈璉固然是次要人物,但他作為榮國府事實上的長子、榮府家政的重要執掌者、核心人物之一鳳姐的丈夫以及書中最主要的浪蕩子,他理應出現在各種重要場合,哪怕僅僅像上文所說的打穿插也好。然而,事實上我們在某些重要場合併不是總能見到賈璉的。如全書第一個大場面秦可卿葬禮,就完全沒有賈璉的事情。當然,在十二回作者交代他送黛玉回南方去了,直到十六回才回來,正好躲過秦氏之喪。如果說這是事出有因的話,以下所說的情形就不易理解了。五十四回榮國府慶元宵,包括賈璉在內的寧榮兩府的人都在場;可是二十二回同樣慶元宵,賈政、鳳姐、寶玉等都在,賈赦、邢夫人、賈璉卻不在。五十三回寫賈珍收租子,賈蓉領皇賞,可榮國府這邊毫無動靜,那些當然應該是賈璉的職責。七十五回賈珍父子借習射為由開局設賭,招接匪類,鬧得烏煙瘴氣。薛蟠、邢大舅之流不用說都是老主顧,「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可無論習射還是賭博酗酒,都看不到賈璉的影子。「浪蕩子」不至於如此正經罷。特別是二十九回寫賈母到清虛觀打醮,幾乎聞府出動,賈珍跑前跑後地張羅,許多府外近支族人也趕來幫忙,可偏偏就是沒有賈璉的蹤影。不過,若說完全沒有也不確切,當賈珍呵斥那些躲在牆根下乘涼的族人時,賈璉是有可能穿插一下的。這裡寫道:「賈蓉垂著手,一聲不敢說。那賈芸、賈萍、賈芹等聽見了,不但他們慌了,亦且連賈璜、賈碥、賈瓊等也都忙了,一個一個從牆根下慢慢的溜上來。」後邊涉及三個人名的那一句話,各本有異文,茲排列如下:

l、亦且連賈璉、賈碥(點改為「瑞」)、賈瓊等也都忙了(庚辰本)

2、並且連賈碥、賈璜、賈瓊等也都忙帶了帽子 (夢稿本)

3、亦且連賈璜、賈碥、賈瓊等忙帶了帽子 (列藏本)

4、亦且連賈璜、賈碥、賈璦等也都忙帶了帽子 (蒙府本)

5、亦且連賈璜、賈碥、賈瑗等也都忙帶了帽子 (戚序本)

6、亦且連賈璉、賈碥、賈瓊等也都慌了 (舒敘本)

7、亦且連賈璉、賈碥、賈瓊等也都忙了 (甲辰、程甲本)

這七種異文的差別很細碎,計有:A、「亦且」與「並且」。唯夢稿本用後者。兩者語義相同,「亦」和「並」形近,夢稿本訛,晚出。B、「賈碥」與「賈瑞」。庚辰本點改「碥」為「瑞」,誤,因為賈瑞早在十二回已病死。當然,也不能排除舊稿中賈瑞晚死的可能。如果是那樣的話,說明庚辰本此處文字來源較早。C、「賈璜」與「賈碥」的次序。各本不管第一位是誰,「賈碥」都處於第二位,只有夢稿本例外,當為晚出。D、「賈瓊」與「賈璦」、「賈瑗」。各本第三位皆作「賈瓊」,唯蒙府本作「賈璦」,戚序本作「賈瑗」,後兩個人名不見於別處,且繁體「瓊」字與「璦」、「瑗」形近易訛,可知蒙府本和戚序本誤,晚出。E、有「也都」與沒有。各本皆有「也都」二字,唯列藏本無。此句承上句賈芸等慌了,此句應有「也都」,否則語感不妥帖。可知列藏本脫漏,晚出。F、「忙」與「慌」。各本皆作「忙」,唯舒敘本作「慌」。兩者語義本同,但愈趨晚近語義分化愈大,及今「忙」側重形容行動短時,「慌」則側重形容心理恐懼。明清時代兩者可互用,但上句已用「慌了」,此句宜參差用「忙了」。可知「忙」早於「慌」,舒敘本晚出。G、有「帶了帽子」與沒有。夢稿、列藏、蒙府、戚序諸本有「帶了帽子」字樣,其他本子沒有。「忙」與「慌」的語義差別如前所述,故晚近頗覺用「忙了」語感不妥,尤其下句用「慢慢的溜上來」,兩相對照,尤感刺目,於是改為「忙帶了帽子」,實晚出之明證也。H、「賈璉」與「賈璜」。這是分析此處版本異文的目的所在。庚辰、舒敘、甲辰、程甲本有前者無後者,其他本子反之。排除以上各點所說的訛誤顛倒,就人名而言,七條異文可以概括為兩種類型:一是庚辰本等有「賈璉」而無「帶了帽子」;二是夢稿本等有「帶了帽子」而無「賈璉」,其他基本相同。已知「帶了帽子」字樣晚出,故知「賈璉」早於「賈璜」。各本中庚辰本底本最早,也可得出同樣的結論。看來,改「賈璉」為「賈璜」是與增添「帶了帽子」同時進行的,目的都是合理化。「賈璉」在此處出現,似不合理,因為賈珍不應對賈璉如此不留情面。改掉「賈璉」,看似合理了,其實更不合理,如此重要的場合賈璉怎能不露面呢?現在回到我們本來的話題上。作者在庚辰秋月訂定時(或更早)硬要在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穿插進一個賈璉,實在是覺得他太應該在這個場合露面了。可見,這個人物(更確切地說是「賈璉」這個人名)在最初的舊稿裡是不存在的。這是「舊寶玉」與賈璉曾進行角色轉換的另一條蛛絲馬跡。

其四,賈璉與寶玉的直接接觸既少又簡略。這裡所說的「直接接觸」,指雙方有言語、神態或肢體的交流。前文已經提及,賈璉和寶玉絕少在同一個場合露面。豈只如此,即便他們出現在同一場合,也很少有直接接觸。具體地說,他們有直接接觸的場面只有兩個,分別在二十四回和六十四回。先看第一次。二十四回寫寶玉見過賈母出來,偶遇賈璉,「彼此問了兩句話」;忽有賈芸請安,賈璉介紹他與寶玉認識,寶玉遂欲認為兒子,遭賈璉訕笑。該場景筆墨不足二百五十字,相當簡略。我們不能說這一段不重要,因為賈芸從此登場,既向賈璉、鳳姐謀事,又結識紅玉,後送給寶玉白海棠,成了一個有份量的人物。據脂批透露,他和紅玉在佚稿中對寶玉和風姐兩家人都有很大幫助,那麼,上述那個場景可算是三方關係的最初鋪墊。所以,從功能上說,賈芸和紅玉一樣,是綰結寶玉和風姐、賈璉兩家關係的紐帶,是溝通兩家聲息的橋樑。為什麼一定要綰結與溝通呢?因為兩家本是一家,兩兄弟本是一人,賈芸和紅玉所幫助的原來只是「舊寶玉」和風姐,本沒有賈璉什麼事。』儘管作者現在已經修補得天衣無縫了,我們從這個角度看兩兄弟第一次直接接觸的場景,還是可以透視出兩家同出一源的痕跡。賈璉和寶玉的第二次直接接觸是在六十四回,寫寶玉正與黛玉等談詩,忽聞賈璉從老太妃陵回來,急出相迎,「寶玉先迎著賈璉跪下,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了進來」。賈璉又與李紈、鳳姐及眾姊妹相見寒暄畢,回房歇息。該場景筆墨也不足二百五十字,純粹是小過場,並無深意可尋。如果說作者寫這段文字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安排他們兩兄弟直接接觸,以免使讀者感覺太冷落,大概也不算特別神經過敏。無論如何,現在賈璉和寶玉是堂兄弟,又同居榮國府,儘管寶玉常住大觀園,可也經常跑出來,若不寫兩人直接接觸是說不過去的。有兩次就不算冷落了,可實在也不能算多,何況又那麼簡略。這,也是「舊寶玉」曾與賈璉進行角色轉換的一縷蛛絲馬跡。可以設想,「舊寶玉」一分為二後,若多安排賈璉與「新寶玉」直接接觸,必然加大修改增飾的工作量。簡便韻做法是,讓兩者相安無事,可那樣的話卻又有乖「事體情理」,只好點綴一二,於是就形成了今本這種折中的局面。

在本文的這最後一個部分,讓我們回到開始的那個話題,就是關於寶玉年齡的大小問題。如果我們能夠在年齡上找到「舊寶玉」與「新寶玉」、賈璉之間進行角色轉換的線索,無疑是可以增強說服力的。「新寶玉」的年齡現在比較清楚,周汝昌《紅樓紀歷》對此有細緻的研究 17,朱一玄也有《紅樓夢部分人物年齡對照表》18,讀者可以參看。根據他們的研究,小說前八十回所寫實際是賈寶玉從出生到年滿十五歲的故事,時間跨度是十五年。其中,主要的故事情節集中在寶玉十三至十五歲之間的三年裡,即從十八回到八十回。第二回(「紅樓第七年」)冷子興說寶玉「如今長了七八歲」,其實準確地說是七歲,這也是第三回他與林黛玉初次會面時的年齡。賈璉又是多大呢?第二回冷子興說他「今已二十來往了」,這就好比說二十左右了,則賈璉此時當為十九至二十一歲。那麼「舊寶玉」呢?且看第二回冷子興的一段話:「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後來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取名叫作寶玉。」說寶玉出生那句話諸本各異,排列如下:

1、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甲戌、己卯、夢稿、列藏、蒙府、甲辰、程甲本)

2、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 (庚辰本)

3、不想後來又生了一位公子 (戚序、舒敘本)

4、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程乙本)就這句話而言,各版本的先後次序是一目瞭然的。按「次年」說計算出來的數字與書中寶玉的實際年齡相差甚遠,顯然不對;戚序、舒敘本因而改為「後來」;程乙本還覺得不妥,「後來」語義太模糊,而寶玉的年齡基本是清楚的,於是又改為「隔了十幾年」。這是紅學家的共識,基本上沒有什麼異議,我們也是完全贊同的。但是,我們現在要問,為什麼那麼多版本都保留著「次年」字樣呢?「脂硯齋甲戌(1754年)抄閱再評」時沒改,「己卯(1759年)冬月定本」時也沒改,「庚辰(1760年)秋月定本」時又沒改(此本脫一「了」字,無關宏旨),甚至到辛亥(1791年)開始刊刻印行時還沒改。這只能說明,「次年」字樣隱藏很深,是早期舊稿的遺留問題,而為作者、「對清」者、評者、早期讀者、抄手以及刻印者所統統忽略了。戚序、舒敘、程乙本是察覺到問題了,因予修改,不一定是作者親手所為。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就大致可以肯定,「次年」所示的數字就是「舊寶玉」的年齡。下面我們來推算一下。

欲知「舊寶玉」年齡,就要先知道元春的;欲知元春的,就要先知道賈珠的;欲知賈珠的,就要先知道賈蘭的。由於我們認為賈璉是「舊寶玉」的一部分替身,為避免循環論證,下面在推算時將不以賈璉的年齡為參照係數。另外,為方便對比,皆推算「紅樓第七年」(第二至四回)有關人物的年齡。

賈蘭的年齡有明文。第四回敘云:「珠雖天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至七十八回(「紅樓第十五年」)眾清客稱讚他說:「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周汝昌《紅樓紀歷》說:「按第七年敘賈蘭五歲,至此正合十三歲。」甚是。這是第一個參照係數。

賈珠的年齡沒有現成答案,需要推算。根據上引第二回冷子興所云,若算賈蘭一出世賈珠即亡,則其享年十九。傳統記齡用虛歲,即出生就算一歲,可知其子五歲時賈珠已死了四年,則其冥齡當為二十三歲。這是下限。若算他十五歲結婚並於十六歲得子(再早不合情理),則其冥壽是二十歲。這是上限。由此可知,「紅樓第七年」賈珠冥壽為二十至二十三歲。這是第二個參照係數。

元春的年齡也需推算。先算下限。若她比賈珠小一歲,則「紅樓第七年」大約十九至二十二歲,亦即最大不得超過二十二歲。再算上限。小說十七至十八回敘云:「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據此,算寶玉三歲時元春十四歲,並於當年入宮19,則寶玉七歲時她最小不得小於十八歲。由此可知,「紅樓第七年」元春的年齡是在十八至二十二歲之間。這是第三個參照係數。

這樣,「舊寶玉」的大致年齡就推算出來了。他生於元春出世的 『次年」,小一歲,則「紅樓第七年」是十七至二十一歲。現在我們拿賈璉的年齡(「二十來往」,即十九至二十一歲)來兩相對照,可以發現它恰好在「舊寶玉」的年齡範圍之內,兩者基本重合。試想,只改動人物的名字比改動其年齡要簡便得多。這似乎能夠比較有力地證明,在從《風月寶鑒》舊稿向今本《紅樓夢》的修改轉化過程中,「舊寶玉」和賈璉確曾進行過角色轉換。

相比之下,從「舊寶玉」到賈璉的角色轉換,作者採用了簡單易行的方法,即只改名字,其他基本上一仍其舊。而從「舊寶玉」到 「新寶玉」的角色轉換,作者則採用了繁難複雜的方法,即只保留姓名和一部分行為特徵,而縮小了年齡。有的學者已經指出:「《石頭記》新舊稿間,人物年齡普遍降低,是一項規律性的變化。」20從「舊寶玉」到「新寶玉」的轉變,確可證實這一點。一旦年齡縮小了,其身份、性情、舉止、言談、思想意識、感情表達方式等大部分都要煥然一新。正如陳慶浩所說:「降低書中人物年齡,就改變了寫作重點,從描畫成年人青年人為主的世界,以勸戒妄動男女之情為主的《風月寶鑒》,改易成敘寫童年人少年人為主的世界,寫青梅竹馬的人間樂園的戀愛和成長的悲劇的《石頭記》。」21我們相信,賈寶玉縮小年齡在這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相當於第一個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也可以讓我們在「舊寶玉」和賈璉的角色轉換上受到啟發。試想,既然「新寶玉」再不能大量承襲「舊寶玉」的故事,那麼,那些精彩的舊情節跑到哪裡去了呢?全部刪除了嗎?不可能。這跟另起爐灶沒什麼兩樣。要知道,他可是舊稿裡的男主人公呵,具有提綱挈領的核心作用。他的故事若不能用,其他人物(比如風姐)的故事還能有多少利用價值呢?況且,這樣做也不符合作者的改稿心態。情況表明,作者對舊稿是相當有感情的,凡能保留的舊情節是決不願意捨棄不用的。如「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就是因畸笏叟之「命」才不得不刪去的,諸多「刪卻未刪」之筆明顯流露出作者對舊稿的珍惜之情。要保留「舊寶玉」的故事,卻又不能主要讓「新寶玉」承襲,唯一的辦法就是張冠李戴,讓其他人物承襲。今本中與寶玉身份相仿並有較多情節的人物,無非是賈珍、賈璉、賈環、薛蟠等有數的幾個。賈珍年紀太大,已逾四十,不合適;賈環太小,氣質相差太遠,也不合適;薛蟠是外路人,更不合適。只有賈璉在年齡、氣質、身份等方面最接近,完全有條件冒名頂替。今本男性人物中,寶玉之外,賈璉戲份獨多,不是沒有來由的。

總之,「舊寶玉」一分為二,是《紅樓夢》成書過程的一個關鍵環節。這項藝術抉擇之付諸實施,使《風月寶鑒》舊稿在一定程度上產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至於這種變化所造成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如擴充賈府並提升其社會地位、調整人物身份並刪削某些情節、擴建大觀園並增加女兒形象的數量與份量等,則是另外著文才能進一步討論的問題了。最後我們想強調的是,本文的討論可以顯示,書中的疑點用「一稿多改」說基本上是能夠解釋得通的,《紅樓夢》成書過程研究似乎得不出全部或部分否定曹雪芹著作權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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