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本系作偽又一重要新證」辨
近日翻檢剛收到的1999年第3期《明清小說研究》,見有李金松先生《(紅樓夢)脂抄庚辰本系作偽又一重要新證》 一文,以為李先生真的找到了「脂本作偽」的「重要新證」,便馬上拜讀一過。但讀後卻頗讓人失望,我們不能不遺憾地指出,李先生文中所「拈出」的「脂抄庚辰本乃系後人作偽而未被歐陽健先生提及的一條至為重要的新證據」,根本就不是什麼「重要新證」,它證明不了脂本「系後人作偽」這個結論。為了澄清是非,今不揣淺陋提出我們的看法,以此就教於李先生及「脂本作偽」論者。
李金松先生「拈出」的所謂「一條至為重要的新證據」是庚辰本第七十八回有別於程高本的一處文字。為便於論述,現將這段文字引錄如下:
他兩個(志按:指賈環,賈蘭二人)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胡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競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不強以舉業逼他了(志按,李文漏此一句)。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這就是李先生「拈出」的「脂抄庚辰本乃系後人作偽」的「一條至為重要的新證據」。
然而理由何在呢?
李先生認為,這段文字「不僅文辭鄙陋,與賈政一向的性格相左,而且賈寶玉的形象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受到了歪曲。而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志按,李文漏一「過」字,下同)一個』數語。這數語意思是說,自父祖以來,賈家雖然有人精通舉業,但從不曾有人在舉業上取得成功,中個進士,光宗耀祖」。而書中第十三回和第六十三回又兩處提到賈府中賈敬為「進士出身」,於是「脂抄庚辰本的這節雲賈家在舉業上『不曾發跡過一個』的異文,則不免與第十三回、第六十三回的敘述發生矛盾了。如果脂抄庚辰本如某位紅學者所言,確屬曹雪芹生前的最後定本,則絕不會在第七十八回出現與前面自相矛盾的敘述。」因此,李先生得出結論說:「我們不得不懷疑整個脂抄庚辰本乃至整個脂抄本的真實性了。換言之,即脂抄庚辰本甚或整個脂抄本,大有可能全系後人之作偽。」
那麼,事實是否果真如此呢?完全不是。李先生的上述理由根本沒有說服力,沒有一處能夠成立。下面,我們就來辨析一下他的這些理由。
第一,這段文字是否「文辭鄙陋」?
李先生文中說「這節分析賈政心理的文字」「文辭鄙陋」,不知所持何據。文中李先生對此句沒有提出任何證據,也沒有作一點分析論證。通讀全文,我們也不知此段文字「文辭鄙陋」在哪裡。興許這不是李先生文中提出的重要理由,故惜墨如金,一語帶過吧。但這卻不能不讓人感到這種作法失於草率和武斷。顯然,僅憑這區區四字就作為一個理由提出,以此證明脂本此段文字是作偽,那是遠遠不夠的,是沒有說服力的。
第二,這段文字是否「與賈政一向的性格相左」?
賈政的性格是什麼?李先生文中也隻字不提。但據李先生此文來看,我們推測,李先生認可的賈政的性格恐怕應是對寶玉的態度不會發生轉變,不會認同和理解寶玉的「空靈娟逸」、「喜好雜書」、不好八股的天性吧。倘如這就是賈政的性格,那麼,這段文字描述出賈政對寶玉態度上的轉變,認同和理解寶玉的天性,這就是「與賈政一向的性格相左」了嗎?不是的。賈政態度的轉變,那是有充足原因的,是與他的性格不矛盾的。其一,從賈政養著一幫「清客」及第十七至第十八回賈政「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等內容來看,賈政難道不是一個「詩酒放誕之人」嗎?他對寶玉「賦詩填詞題聯」的雜學,不是也很讚賞並把它作為寶玉功課「進益」的一項主要成績向元妃道喜嗎?賈政原本就是一個「詩酒放誕」之人啊,怎麼能說這段文字「與賈政一向的性格相左」呢?其二,賈政認同和理解寶玉,態度出現轉變,不再以舉業逼迫寶玉,這或許即是李先生認為「性格相左」的重要地方吧,但這種說法也不能成立。賈政態度的轉變,並不是突兀而不可理解之舉。對此,我們曾有《不滿後的理解——論賈政對寶玉態度的改變及意義》4一文,詳論賈政對寶玉態度轉變的原因。這原因概述起來,共有如下四點:首先是賈政對寶玉的才情學識有了正確的認識。所以他才會當著環蘭二人及眾人之面肯定、讚賞寶玉的「題聯和詩這種聰明」。其次這是賈政在苦逼寶玉無效後已「到無可如何處」時所採用的無奈之舉和權宜之計。或者說這是賈政不得已而為之的無法之法——任寶玉自由發展了。何況這種發展「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再次是賈政出於對賈母、王夫人的尊重、孝敬和寬慰,改善他們母子、夫妻關係的需要。原書寫得明白,由管教寶玉而引起的賈政同賈母、王夫人的矛盾衝突,都是由賈政的退讓得到緩和的。最後,是賈政對賈門的官數命運有了正確、清醒的估價和認識。這估價和認識即是,對賈府的子女來說,不走舉業之道,同樣是能夠發跡的,有官可做且前程遠大。以上四點即是賈政轉變態度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應是最後一條。賈政明白,賈府的祖宗就是因為武功得寵,賈赦、賈珍等,包括他賈政自己也都是靠世襲做官,並非走的是讀書科舉之路。所以,像賈府這樣人家,獲得「前程」的道路多得很,並非只有科舉一條。如還有「世襲」一條,像賈珍等;「捐官」一條,像賈蓉等;「皇帝賜官」一條,像賈政等,可見路子多的是。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即便走「舉業」之路,也不一定會發跡,靠舉業做官的賈雨村不是還是依賴了賈府之勢才得以陞官發財、在官場上站住腳根的嗎?所以,不走舉業之路,同樣可以有「前程」。第十五回寫到的小時因父母寵愛「荒失學業」的水溶,不是也「襲了王爵」,同樣獲得了「前程」嗎?這一點,就連賈赦也心知肚明。他曾當著賈政的面一語道破過天機:「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獃子來。」後來他見賈環也做得詩詞,便鼓勵他說:「以後就這麼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如此看來,賈政轉變態度不逼寶玉學舉業,完全是合情合理的,符合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因此,我們以為,賈政的前後態度並不矛盾,性格也並不相左,賈政在關心寶玉的「前程」以及賈環、賈蘭的「前程」這一重要關節上,那是完全一致的,只是方式方法不同以往罷了。可見,李先生所謂這段文字「與賈政一向的性格相左」,是沒有說服力的,根本不能成立。
第三,這段文字是否使「賈寶玉的形象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受到了歪曲」?
我們認為這也是毫無根據之言。李先生文中同樣沒有具體論述這段文字哪些方面「歪曲」了賈寶玉的形象,這同樣失之於草率。分析這段文字,我們以為它並沒有「歪曲」賈寶玉的形象。試問,說寶玉「不算是個讀書人」、「素喜好雜書」、「天性聰敏」、「自為古人中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這就「歪曲」了寶玉的形象了嗎?不是。前八十回書中的相關描寫很多,無須在此贅述。同樣,說寶玉作文說話有一種「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胡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 的「風流」,也是在「歪曲」寶玉形象嗎?也不是。而且恰恰相反,我們以為這正切合寶玉不喜時文八股,因而敷衍作文,憑興說話,不去「稽考」的一貫品行。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不顧賈政「正言厲語」 的「長篇大論」 以及第十九回寶玉的一番「香玉」論,都是顯例。這怎麼能說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 「歪曲」 了寶玉的形象了呢?此理不通之至!另外,說寶玉天性對「詩酒放誕」 「頗能解此」,也完全符合書中描寫。前八十回中的相關描寫也同樣很多,此不再贅。總之,李先生說這段文字使「賈寶玉的形象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受到了歪曲」,如同前述幾點一樣,完全是沒有根據的主觀臆測之言,根本就沒有說服力。
第四,「深精舉業」 「也不曾發跡過一個」數語,是否是指「在舉業上『發跡」』?是否
「意思是說, 自父祖以來,賈家雖然有人精通舉業,但從不曾有人在舉業上取得成功,中個進士,光宗耀祖」?
這裡有幾點需要辨明。首先,將「中舉」與「發跡」等同起來,這應是李先生的曲解。細讀上文可知,「發跡」與「中舉」不是同義語,或者說,在賈政的心目中,「中舉」不等於是「發跡」,它們不是一回事。賈政並不認為「中舉」就是「發跡」。賈政的想法是,雖然賈府中有人「深精舉業」,但卻從不曾有人因此而發達起來,名列顯位。書中寫得很清楚,賈府「發跡」是靠武功,是靠皇帝賜官,並非依賴舉業。因此,賈政心中的「發跡」,應是指在「仕途」上取得成功,而不是說考中個進士,即是「發跡」。將「中個進士」與「發跡」等同起來,這是李先生的曲解,是脫離原文客觀實際的主觀臆想。其次,「中個進士」不是「發跡」,還因書中寫到的客觀實際是,通過科舉考試成為進士,也未必就一定會「發跡」。前面我們不是提到過賈雨村考中進士以後,也還是要依靠賈府的庇護的事例嗎?賈雨村的最終「發跡」,即陞官發財、在官場上站住腳根,不是還是在投靠了賈府之後嗎?對不是賈府中人的賈雨村來說,考中進士尚且不算是「發跡」,那麼,對賈府這樣的人家來說,「中舉」又焉能與「發跡」劃上等號!如果說賈府中人考中進士便算「發跡」,這不是顯得太誇張而不切實際了嗎?故對賈府來說,「襲」個職,受「賜」個官,甚至「捐」個「前程」,都要比一般人中個進士要實在得多,這也是賈赦不讓他們的孩子多讀書的原因。由此可知,賈政心中的「發跡」,根本就不是李先生所說的是指什麼「在舉業上取得成功」(這又豈只是賈政一人作此想,前面提到的賈赦不也是如此嗎。)「在舉業上取得成功」,僅僅是取得「發跡」的一定條件,並不是「發跡」本身。所以,賈政又豈會天真幼稚到把中個進士,就看成是「發跡」了呢?再次,更重要的是,我們以為考中進士不是「發跡」,還因李先生文中提到了賈敬這個人物。李先生文中提到的「進士出身」的賈敬,此例不僅不是此段所謂「異文」 「與第十三回、第六十三回的敘述發生矛盾」的地方,以及「脂抄庚辰本乃系後人作偽」的證據,相反,倒恰恰是證實賈政所思賈府中「雖有深精深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的顯例,此例充分證明了作者曹雪芹構思行文的嚴謹縝密、絲絲入扣。據書中描寫,賈敬雖為「進士」但並未怎麼「發跡」,不僅官不去做,就連世襲之職也讓給了其子賈珍,對仕途毫不熱心,他熱心的是燒丹煉汞,得道升天,結果終於死於非命,至死也是「白丁」,絲毫談不到「發跡」。試問,這樣一個賈敬算是賈府中的「發跡」者嗎?算是「光宗耀祖」者嗎?顯然不是。而且,富有諷刺意味的倒是,賈敬賈珍這父子倆,賈敬為「進士出身」,卻沒有「發跡」;賈珍「發跡」卻不是「進士出身」!賈敬其人,難道不是恰恰證明了賈政所思之不謬嗎?賈府中難道不是真有「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的事實嗎?顯然,賈敬之例,充分有力地證明了這段所謂「異文」,完全符合書中的有關敘述,此段文字出自作者曹雪芹之手應當無疑。李先生以為它「與第十三回、第六十三回的敘述發生矛盾」,真不知是從何談起!若說與書中敘述發生矛盾的,那應是程本,正是程本妄刪了此段文字,才出現了寶玉、賈政性格形象不合邏輯、不合情理的大改變,才會有續書中寫到的寶玉兩番入私塾、賈政再逼迫寶玉走舉業之路等不符合他們思想性格發展的情節描寫。 總之,李先生的這條理由也不能成立。而且非但不能成立,相反倒恰恰佐證了賈政所思之不謬。這恐怕是李先生始料不及的吧。
綜上所述,李先生的所有理由無一成立。這些所謂理由不是沒有證據,就是對材料的肆意曲解。因此,李先生貿然作出「脂抄庚辰本甚或整個脂抄本,大有可能全系後人之作偽」的結論,是不是太過於武斷了呢?是不是也「是極其草率的,不是一個學者所應採取的嚴態度」 呢?
另外,李先生文中一方面認為「胡適、俞平伯等紅學大師作了許多開拓性的工作,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另一方面又認為「所謂脂抄本的被發現,紅學就被攪亂了,許多本來可以得到圓滿解釋的問題,而變得無法解釋了。」這話真讓人不知所云,意在何處。不知李先生所謂的「被攪亂了」的紅學問題,是否即是指人們普遍認同的「脂前程後」、「後四十回系續作」這些「問題」,若是,那李先生想過沒有,受到您讚揚的「作了許多開拓性的工作、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的「胡適、俞平伯等紅學大師」,他們的貢獻不正是論證了脂本是最早的本子及後四十回是高鶚所續這些「問題」嗎?看來,李先生只顧批評別人「不加辨偽」而迷信脂本,卻忘了自己行文的邏輯性,對「脂本作偽」說也「不加辨偽」,這種態度難道不也是「極其草率的」嗎?這似也「不是一個學者所應採取的嚴肅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