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
考據工作在研究古典文學中還是必要的，不考出作者的生平和歷史背景，怎能發現出作品裡的「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呢？且從那時候（雍乾朝）的宗法制度來談一下：
按曹沾的籍屬是內務府「包衣」(1)，清朝的家法和一般人的門閥之見極嚴，這是封建制度階級社會的特點。從整個階級來說「宗室」「覺羅」「八旗」是三個階層，而這三個階層之於「包衣」這個階層則幾乎等於兩個階級——主僕。即便因功「抬旗」(2)也不能跟漢軍旗兵相比。任憑多麼闊（有錢有勢），也被看作是「家人」出身。沒抬旗的不能跟「宗室」「覺羅」「八旗」平起平坐。在喜、壽、婚、喪典禮、大庭廣眾的場合，常有被申斥甚而歐打的可能。（這種風氣直到清末還存在。像：有「貴胄學堂」「宗室覺羅八旗學堂」，「內務府三旗學堂」的分設，唸書都不能在一起。）曹家自曹璽的妻孫氏（曹沾曾祖母）作康熙的褓姆(3)因而發家，曹璽是「嬤嬤爹」(4)比「家人」高一些，仍是「家人」（像兒女英雄傳裡的華忠之類）(5)。邀特寵，以內務府郎中首膺「江寧織造」。這是個闊差(6)這是曹家作為大地主的買辦的起始——發財的起始。
作過闊差事（織造巡鹽使之類）的包衣，發財快；一觸及皇帝逆鱗，查抄家產也快。平素他們家的子弟，到外邊常受欺辱，經常來往所在是：「內室」與姊妹們廝混，「書房」與清客們一起，「馬號」與趕車抬轎的廝混。一敗落，就成為三種類型：「祿蠢」「名士」跟「紈褲」。平常享用奢侈，「祿蠢」仍舊要因緣謀求差事（甄寶玉之類），「紈褲」成為破落戶（薛蟠之類），只有「名士」這一類型的包衣子弟，有些天才學問，當然要感到階級的痛苦和一切封建禮教的可恨。豈但是親身遭到查抄的人，目見、耳聞，親戚、朋友（多半是內務府包衣）逢此遭遇的，結果都是悲慘。自然想到「人」都是父母十月懷胎，有什麼尊卑貴賤？繼他們發跡起來的人的生活，仍然和他們以前的生活一模一樣，並沒見到前車之覆。依錢勢欺人自是可恥，而自己就是被欺者，反而再去欺侮弱者，豈不更可恥？（當然這些不是曹雪芹創作唯一動機，但是與此不無關係。）曹雪芹「忠實於現實生活的描寫，戰勝了他自己的階級同情和政治偏見」(7)反映雍、乾朝封建制度階級社會裡一切虛偽欺詐、和行將崩潰的腐朽現象，這是紅樓夢的歷史真實。
曹沾生為織造兼鹽巡的祖父曹寅的後代，五歲時抄家(8)他承乃祖遺風，沒成紈褲。他看到在封建統治下的奴顏婢膝的人的結果是抄家。他家依靠康熙而發跡，到殘忍奪謫的雍正六年，他家三世六十年繁華從此沒落，自然他不肯再因緣諂媚去作「祿蠢」了。到乾隆朝他父曹頫\已起復內務員外郎(9)這時候「宗室」「覺羅」「八旗」都出了些文士，這些文士滿腦子門閥，曹寅的風雅、有錢，（抬旗已否待考）可是總買不轉「家人出身」(10)自然曹沾寧可窮死，他把一生所聞、所見、所受，該括為幾百個形象，針對著那些滿腦子「金枝玉葉」思想的妄人撞喪鐘。這是紅樓夢的藝術真實。魯迅先生說他「貧居西郊啜饘粥但猶傲兀時復縱酒賦詩」是他不脫名士積習。紅樓夢裡塑造了四百多個藝術形象，各具姿態神情，這些姿態神情的粉本，就是雍乾朝腐朽透頂，貌似盛世的社會真實（這才是紅樓夢的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係）。如果考證到大觀園「確」在十剎海後海，賈寶玉「就是」曹雪芹。那是根本破壞藝術形象，為考據而考據，等於問「寶玉在哪個廟裡出的家？」一樣望風捕影的無聊。但是若不明白清朝家法、滿洲的掌故、旗人的禮俗以及生活實際，單憑臆測，假設式的考據，是反歷史主義的；只抄對「實錄」作考據，把社會情況忘了，是教條式為考據而考據。至於到現在還唱紅樓夢脫胎於金瓶梅，和出世的「色空」觀念等等老調，從而分析它哪些是「源於西廂」更是反現實主義的考據，破壞藝術的「胡適思想」。
因此考據用為研究古典文學的手段是必要的，但它是有限度的。考證到「妙玉是姜西溟……」那樣的胡說八道，是要糞除淨盡的。考證到「紅樓夢是曹家衰落史」仍舊是「舊紅學」，「舊紅學」是要用指鹿為馬的方法，把人帶到離開原作品以外去，打著曹雪芹的旗號把人帶到他們那個黑店裡，讓人再看不見「真的紅樓夢」——曹雪芹根據歷史真實，用絕高的藝術手段，塑造出的藝術真實。——像俞平伯「紅樓夢研究」這樣作品就是這種考據。是要反對的。
他們考證某些枝節細碎的小事，如果必要，充其量可以算是研究材料，如若這些材料的真實程度還有問題的話，根本就不成其為考據。這樣的考據我們更是要反對的。因為這是資產階級自然主義的。
曹雪芹用「寶」「黛」兩個生在地主官僚之家的兒女，反對他（她）所生所養所榮寧二府（也就是雍乾兩朝）的封建朽腐醜惡生活（自然限於他的世界觀與政治偏見。）的事，揭出號稱盛世的乾隆朝統治下的種種社會情態：通上到下，只有：阿諛、逢迎、饘媚、欺騙——奴與主、父與子、清客之與官僚，卑職之與上司，……。還有強侵弱、富不仁、逞精明、弄強悍、仗門閥、恃裙帶——賈赦賈雨村王熙鳳賈珍賈蓉……之類的。另外有「黃鷹細狗」「聚賭嫖娼」——薛蟠賈珍賈璉之類的。以至詩文標榜其實是驕奢淫佚的種種事實。這兩個「書膽」(11)寧可一死一貧。結局雖是悲劇，而這出悲劇演得確是那當時的歷史真實。所以紅樓夢是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