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甲戌本「凡例」
自從1927年胡適買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並於1928年發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以來,至今已整整五十三年。自從1961年胡適將此書影印出片以來,也已經二十年了。前三十年,因為此書一直歸胡適私人收藏,所以除了胡適對它作了研究並寫了文章以外,據我所知,還沒有第二個人對此書發表過研究文章。後二十年,由於此書已公開發行,所以開始有了研究文章。就我所知,這五十多年中,對此書先後發表過較為重要的研究文章的,計有: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吳世昌、潘重規、趙岡、周紹良、文雷、劉夢溪、王孟白等諸位先生。五十多年來,對於這個甲戌本的研究做得很不夠,在已經進行的研究中,分歧又特別大,從這個本子的名稱「甲戌本」起,幾乎有關這個本子的所有的問題都有爭論。這種爭論,對於這個本子的研究來說,對於學術研究來說,是好事而不是壞事。有了這樣的爭論,我們的認識才有可能有所前進,才可能最終認識這個本的真面目。
我對這個本子並沒有作過認真的深入的研究,只是近幾年來由於工作的需要,才對這個本子的狀況作了一些瞭解,閱讀了我所能找到的關於這個本子的一系列的討論文章,也產生了一些不成熟的看法。這些看漢,有的是贊同某一種意見的,有的是不贊同某一種意見的,有的則是我自己的一些看法。不論是哪一種看法,對我來說,都只是一種不成熟的意見,至多供大家討論或參考而已。我對於甲戌本「凡例」的看法,尤其是如此。
脂評〈石頭記〉開頭的形式
現存脂評〈石頭記〉乾隆抄本,計有:己卯本、庚辰本、紅樓夢稿本、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南京圖書館藏本、甲辰本、舒元煒序本、鄭振鐸藏本、蘇聯藏本、程甲本以及我們目前正在進行討論的這個甲戌本共十二種。其中程甲本雖是木字本,但它的前身是一個脂評抄本,因此我們仍把它算在乾隆抄本之內。在這十二種抄本中,己卯本、鄭藏本都已經沒有開頭。不過己卯本的開頭還可以從庚辰本看到,因為它是庚辰本的祖本,庚辰本是依它的原行款抄寫。以上十一種帶有開頭的脂評〈石頭記〉,其開頭的形式,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己卯、庚辰本的類型,即開卷在一至十回的總目以後,另頁起第一行頂格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第二行頂格寫「第一回」,第三行低三格寫回目,第四行頂格寫以下大段文字,作為全書開頭: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瘟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此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示有防(妨)我之襟懷筆墨。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以悅世人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下略)
與這個格式相同的,還有紅樓夢稿本、蒙古王府本、戚序本、南圖藏本、甲辰本、舒序本和程甲本。
紅樓夢稿本第一頁第一行頂格寫「紅樓夢第一回」,第二行寫回目,第三行低一格寫「此開卷第一回也」這兩段與上引庚辰本一樣的文字,然後緊接著寫「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以下文字。從整體來看,紅樓夢稿本開頭的形式,與庚辰本是完全相同的。
蒙古王府本第一頁第一行低一格寫「第一回」三字,無書名,第二行寫回目,第三行頂格寫「此開卷第一回也「以下的文字,但在」賈雨村云云「以下,缺現在的第二段「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這一段文字,「列位看官」這句,是緊接著「賈雨村云云」的。蒙府本在內容上比庚辰本少了一小段文字,但就其整體來說,它開頭的形式,仍是與庚辰本相同的。
戚序本和南圖本完全同於蒙府本的開頭,連少掉「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這一段也完全一樣。
舒序本第一頁第一行頂格寫「紅樓夢第一回」六字,第二行寫回目,第三行頂格寫「此開卷第一回也」以下一大段文字,第二小段「此回中凡用夢用比2等字」這一段也不缺,然後於「亦是此書立意本旨」下緊接「列位看官」以下文字,其款式與庚辰本完全一樣。
甲辰本第一頁第一行頂格寫「紅樓夢」三字,第二行低一格寫「第一回」三字,第三行低兩格寫回目第四行低一格寫「此開卷第一回也」以下相同於庚辰本開頭的兩段文字,然後又頂格寫「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以下的文字。也就是說,把一向與正文同樣抄法的兩段回前評語降低了一格抄寫,從而使它與正文區別了開來,但就其開頭的形式來看,它當然仍舊相同於庚辰本。
程甲本第一頁第一行頂格寫「紅樓夢第一回」六字,第二行低兩格寫回目,第三行頂格寫「此開卷第一回也」至「故曰賈雨村云云」一段文字,接下去庚辰本「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一小段,則略有改動,但基本意思未變,文字雖有變動,但變動不大。因此就其總體來說,也仍然是與庚辰本一致的。
以上是與庚辰本的開頭形式一致的各本的狀況。
與庚辰本的開頭形式不一樣的另一種開頭的形式,就是甲甲戌本這一種。也就是說,現存十二種乾隆抄本〈石頭記〉,除有一種已不存在開頭的文字外,其餘十種都是庚辰本的一個類型,甲戌本這種開頭的形式,只此一本。現在我們把甲戌本的開頭,全文抄錄於下,以便大家對照研究: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凡例
紅樓夢旨義 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晴矣。如玉作夢,夢中有曲名四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晴。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極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字樣也。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也。
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行謂其不備。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一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風識,皆出於我之上,何堂堂之鬚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於我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去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書曰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認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
(下略)
上面所引這個甲戌本的開頭,顯然與庚辰本是完全不一樣的,它不是個別文字上的出入,而是根本的不同。
那末,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是曹雪芹和脂硯齋當時在寫作這部《石頭記》並加評的時候,一開始就寫出了這兩種不同的開頭嗎?或者脂硯齋在加評的時候,就搞了這兩種開頭的形式嗎?我認為這種可能性並不存在。那末這兩種開頭形式必有一種是真正接近於原始面貌的開頭形式,而另一種則是後起的。
我們試假定甲戌本是最早的開頭形式。但是當我們提出這個假定時,就發覺這個假定本身就很難成立,因為甲戌本的這個開頭它本身的矛盾很多。矛盾之一:是此書既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則可見已經是經過兩次加評了。儘管這兩次加評不一定把八十回(我不相信曹雪芹一開始只寫了這十六回書的這種說法,當另文分析)書都逐一加了回前、回後、眉端、行間、行下的評語,但這第一回回前評總應該是初評是就有的,遲至再評就不可能連第一回的回前評都沒有,這實在是不合情理的。何況事實上現存各脂本除開這個甲戌本外,都保存著這段回前評。但奇怪的是,就是這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卻在開頭第一回回目以後,就是「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的正文,而沒有回前評。這豈不有點文不對題?矛盾之二:是既然「凡例」裡說了不少「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等等的話以為此書的「保護色」,那麼為什麼過了幾年,到乾隆二十四、二十五年的時候,反而把這些話連同「凡例」一起取消了呢?我們知道當時的文字獄是很嚴重的,就在甲戌(乾隆十九年)的後一年乙亥,就爆發了胡中藻案。胡中藻因寫詩而冒犯了朝廷,終於被戮。在當時的情況之下,如果寫了這個「凡例」而又把它取消,這是不大可能的。這就是說,後來的己卯本、庚辰本都不帶這個「凡例」,不可能是把原有的「凡例」刪掉,把「凡例」的最後一條改變為第一回的回前評。何況事實證明現在的己卯本、庚辰本過錄的時間早於這個甲戌本的過錄的時間,甲戌本比起己卯本、庚辰本來,抄成的時間要晚得多呢。由此可見這個「凡例」只可能是後來產生的。
要證明這個結論,還需要看以下各節的分析。
明清之際評書的形式與脂評的關係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種評書的形式,是繼承明中葉以後直至清初的評書形式,這一點是大家公認的。明代後期出現了大評書家李卓吾、馮夢龍,明清之際出現了另一個大評書家金聖歎。脂硯齋評《石頭記》就是受了他們的影響,具體地繼承了他們的評書形式,其中特別是受了金對歎的影響,這在《石頭記》的一些批語裡表現得很明顯。因此具體地研究分析一下這一時期評書的方式和形式,弄清甲戌本「凡例」的一些問題是有意義的。
李卓吾評書很多,其中影響較大的是《水滸傳》。李評《水滸傳》今存明萬曆三十八年的容與堂本,現查這個刻本卷首並無「凡例」,有一篇「小沙彌懷林謹述」的「批評水滸傳述語」,共六條。內容是懷林轉述李卓吾評《水滸》的情況,並不是李卓吾評《水滸》時立的「凡例」。此書評的形式,有回末總評,但並不叫「總評」而叫「李和尚曰」,「李載贄曰」,顯然還是繼承《史記》「太史公曰」的形式。另外還有居批、行間批、行下雙行小字評,還有密圈、豎線和上下引號等方式。
現存李卓吾評的《琵琶記》,也是容與堂刻本。此書同樣沒有「凡例」,其他評的方式一如評《水滸》,但在每句後面的「總評」,不再用「李和尚曰」這種形式而明確標上「總批」兩字,有時「總批」之後再加「又批」。
現在容與堂刻的李卓吾評《幽閨記》,其評書的方式一如評《琵琶記》。
另一個評書家馮夢龍,他評的戲曲總稱為《墨憨齋定本傳奇》,全部十四種傳奇,沒有一咱傳奇是有「凡例」的,只有少數幾種有全劇的總評,放在卷首,其評的方式也很簡單,主要是眉批。
金聖歎評書也很多,其影響最大者要算是《水滸傳》和《西廂記》,我們查驗兩書也都無「凡例」,《水滸》有「序」三篇,另有「讀第五才子書法」一篇,後者關際上略同「總評」。《西廂記》除《慟哭古人》《留贈後人》兩篇序外,也有《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一篇,其性質也同於「總評」。
此外,如明喜靖壬午刻本《三國誌通俗演義》以及比曹雪芹略早的蒲松齡的《聊齋誌異》(手稿本、鑄雪齋抄本)和吳敬梓的《儒林外史》(臥閒草堂本),這些書一概都無「凡例」。我查到有「凡例」的是楊定見、袁無涯刻的偽托李卓吾評的《水滸傳》和毛宗崗評的《三國演義》。毛評《三國演義》卷首有「凡例」十條。這十條「凡例」,其中有七條是關於此書的校訂整理方面的,有三條是涉及到「評」的。除了毛宗崗評《三國演義》的「凡例」,我們當然還可以找到一些其他小說戲曲的「凡例」,如明萬曆刻本清遠道人題敘的《牡丹亭》,前面就附有四條「凡例」,為了節省篇幅,就不再一一羅列。
我們大體瞭解了明清之際評書的風氣,評書的形式以後,大致可以得出這樣幾點意見:一、脂硯齋評《石頭記》確是繼承明清之際的評書的風氣和評書的形式;二、當時一些著名的評書家和他們所評的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大都沒有立「凡例」,立「凡例」雖然在明清之際的評書中早已存在,但並不普遍;三、脂硯齋評書的形式:回前、回後的總評、眉評、行間評、句下雙行小字評這種種形式,都是明清之際流行的評書形式。在評書的形式上,脂硯齋並沒有創造什麼新形式。明確了以上幾點之後,我們再試想一下,甲戌本的「凡例」究竟從何而來呢?是曹雪芹當年寫《石頭記》時為自己的小說立下的「凡例」嗎?我覺得並非如此。因為曹雪芹當年寫《石頭記》時,雖然成書在胸,但並不是先立好了「凡例」再寫的,相反倒是常常一氣直下,連寫數回,連章回標目都是到後來才標出來的。如果說「凡例」是全書寫完後總結寫作而立下的話,那末,《石頭記》直到曹雪芹去世時還沒有寫完,有的回還未分開,有的回還沒有回目,有的回還缺漏文字,這種情況說明,他不可能先留下一個「凡例」來,何況立「凡例」並不是當時寫小說的通例。既然這個」凡例「不可能是曹雪芹立的,那末似乎只可能是脂硯齋為評這部《石頭記》而立的了。然而又不像,這五條「凡例」沒有一條涉及到「評」,那怕像《三國演義》的「凡例」那樣只有三條略與「評」有關也好。或許是脂硯齋為總結曹雪芹寫的《石頭記》,因而寫下了這幾條「凡例」吧?這也完全不可能。現由前面說過,如果脂硯齋在甲戌年已寫下了這個「凡例」,那末,就沒有理由過不三、五年就把這個「凡例」刪掉。
由此看來這個「凡例」確實是有問題的。
「凡例」的內在矛盾
在講明了上述這些情況以後,我們就應該進一步來分析這個「凡例」本身了。
如前所述,曹雪芹沒有可能為此書留下「凡例」,這五條「凡例」也不像是脂硯齋的手筆。上述這個結論,我們還可以從「凡例」本身的種種內在矛盾中加以進一步證實。「凡例」本身的矛盾,大致有以下幾點:
一、此書第一頁第一行標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二行標「凡例」兩字,第三行開始即是「凡例」本身。「凡例」第一句標是「紅樓夢旨義」。然後是「是書題名極多」云云。按此書明標「重評石頭記」,書中正文在「滿紙荒唐言」一詩以後又特書「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這就是說這個《石頭記》的名字是脂硯齋特意給它恢復的,而且寫明了就是這次「甲戌抄閱再評」的事,然而奇怪的是「凡例」標目卻說「紅樓夢旨義」。前一行正名是用的《石頭記》,「凡例」的正名卻又改了《紅樓夢》,書中大書特書本次再評恢復了《石頭記》的原名,「凡例」卻大講特講「《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即此一點已經前後矛盾,自亂體例了,更何況這第一條「紅樓夢旨義」,卻只是羅列許多書名,從正文裡找出這些書名的來歷,而關開〈紅樓夢〉的「旨義」,卻隻字未及,言不及「義」,這又是文不對題。
二、曹雪芹既沒有可能為此書寫下「凡例」,則此「凡例」最多只可能是屬於評書時加上去的,則此「凡例」應該是評書時的「凡例」。但現在細檢「凡例」又沒有涉及「評」的內容。這就是說這五條「凡例」既不曾規定此書的「編述」體例,也沒有規定出一個評批此書的體例。這樣,這個「凡例」,就有點不太合乎「凡例」本身的體例。
三、「凡例」文字累贅,詞義含糊,如第一條嚕嚕囌囌說了本書的許多書名,實則都是從書裡摘取出來的。尤其是第一條的後半部分,「此書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這一大段文字,反反覆覆,不知所云,例像是向讀者提出一連串疑問。接下去說:「極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按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及紅樓夢十二支曲這兩個情節都在第五回而不在第一回。如果所謂「紅樓夢」一回中是泛指〈紅樓夢〉中,那麼他完全可以刪去「一回」兩字,如果就是指的第五回,「極(及)至紅樓夢五回中」或「第五回中」,沒有必要吞吞吐吐,含糊其詞,以至「凡例」與正文完全脫節,互不相干,如同「凡例」第二條說:「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說得煞有介事,但細查本書,卻根本沒有「中京」這個字眼。
四、「凡例」字句重得,缺少一個貫串思想,例像是拼湊成文。如第三條說:「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呂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也。」這條文字的意思就是說此書描寫重點是在「閨中」,涉及到「閨中」以外者就「簡」,這也就是不干涉朝廷的意思。但是第四條一開頭卻又說「此書不敢干涉朝廷」云云,而到第五條末尾,又說:「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亦不得不敘者。」請看一共五條「凡例」,倒有三條「凡例」在文字和內容上不斷反覆,這樣的文字能像曹雪芹和脂硯齋的手筆嗎?
五、「凡例」說:「《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這一點完全不符合脂硯齋的觀點,更不符合本書的具體描寫。按《石頭記》開頭「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以下講的大段故事,就是整部《石頭記》的「來歷」,特別是下面這段文字:
後來不知又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大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濛濛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冰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面又一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詩後便是此石墮落之鄉,投胎之外,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閒情詩詞,到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中略),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
可以說,小說一開頭就是講明了這整部小說就是石頭上所記之事,是空空道人抄錄下來的。因此凡書中所有之人之事,無所不包,都在這個「記」裡,因此脂硯齋才給它定名為《石頭記》;也只有《石頭記》才確是這部書的總名。至於《紅樓夢》,書中是這樣提的:
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遊否?
… …
寶玉稱賞不迭。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
開闢鴻濛,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寞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第五回
這十二支曲(連「引子」和「結尾」是十四支)就是十二釵的結局。這十二釵當然在《石頭記》裡佔有特殊重要的地位,所以「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但這十二支紅樓夢曲畢竟不是小說的全部,因此「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是大有道理的。既然脂硯齋自己為此書定名為《石頭記》,而且曹雪芹也同意他的定名,因此乾隆時早期抄本都稱《石頭記》,特別是在這部甲戌本裡還申明了「仍用《石頭記》」的原由,那末怎麼可以為此書寫「凡例」的時候,完全不顧以上事實,劈頭第一句就是「紅樓夢旨義」,然後又說「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呢?這裡的提法與脂硯齋的思想不是完全背道而馳嗎?
有人提出甲戌本的脂評裡就有三處提到《紅樓夢》,另外還有一處行間墨批提到《紅樓夢》,這不是證明脂硯齋自己也仍舊用《紅樓夢》這個名稱嗎?
上述這一情況確是事實,而且很有必要把它分析清楚。按甲戌本脂評裡提《紅樓夢》的有一列幾處:
(一)妙,設言世人亦應如此法看《紅樓夢》一書,更不必追究其隱寓。
此段批於第五回寶玉聽完第三支「枉凝眉」曲以後正文「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淒惋,竟能消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之上。另外就在「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句旁,還有墨筆批「此結(法?)是讀紅樓之要法」一句。顯然上面這條脂批和下面這條墨批,都是批的上舉這一段文字。我認為這裡硃筆脂批裡所說「世人亦應如此法看此《紅樓夢》一書」裡的《紅樓夢》三字和墨批裡的《紅樓》二字,都是作為書名用的,都是指的《石頭記》。
(二)一句接往上回紅樓夢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此段為第六回寶偷試雲雨情以後正文「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與別人不同,襲人侍寶玉更為盡職,暫且別無話說」句下行雙小字朱批。顯然這裡的「紅樓夢」是指「上回」(第五回)「夢演紅樓夢」的大篇故事,而不是指相當於《石頭記》的書名。
(三)自紅樓夢一回至此則珍羞之中之齏耳,好看煞。
此段批於第六回正文「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閒尋氣惱」之上。這段批語有點「複雜性」,如單從字面上看,似乎毫無疑問是書名,但從批語所指的文字來看,則實際應指第五回,蓋第五回文字香艷稼麗,所謂「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也。比起本回狗兒齏鹽之別。由此看來,則這裡的「紅樓夢」三字,仍有可能是指第五回的文字而不是整個《紅樓夢》。
關於甲戌本脂批提到「紅樓夢」三字的情況略如上述。
此外,其餘脂本脂批中提到「紅樓夢「三字的總數大概還有八、九處,其情形也不外乎上面兩類,一是作書名,一是指「夢」或指「十二支曲」,為了避免煩瑣,不再羅列。
過去有的研究者認為《紅樓夢》是大名,《石頭記》是小名。說:
若將名稱分為正副,恐怕不恰當,可以分為「大小」「新舊」兩項來談。若問:誰為大名?誰是小名?應該回答:《紅樓夢》大名;《石頭記》小名。若問:誰為新名,誰為舊名?應該回答:《紅樓夢》新名,《石頭記》舊名。這從甲戌本來看,都是很明白的。
《紅樓夢旨義》說:「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照這句話解曹雪芹計劃中的全書,從開頭到結尾,每一個字都是「紅樓夢」。如開頭有「題詩」、「緣起」或叫「楔子」,結尾或者有「餘文」、「跋識」等等,都在這「紅樓夢」大名的範圍以內。「石頭記」卻不然。各本都有「按那石上書雲」一句,或作「按那石頭上書雲」,自此以下「當日地陷東南…… 」云云才是「石頭記」的文字。書將完時,當有一處結束,我們雖無緣得讀,亦可想而知。就今甲戌本論,開首約有四頁半多一點,都不在石上所記範圍內;在「按那石上書雲」句傍有脂批一條:「以(下)石上所記之文」,更為明白。
「石頭記」好比個小圈子,「紅樓夢」好比個大圈子,小圈包括在大圈之內;雖然這兩個圈兒範圍差得不多,計算起首一部分不過一千六百多字,就全書比例來說原很渺小,但畢竟有些差別。此乃性質之區分,並不在乎字數之多少。「石頭記」是書中之書,又作為全書之名稱,所以有時會使人迷惑。
其實上面這種說法並不見得有道理。一、所謂《石頭記》《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云云,都是小說家言。說《石頭記》,並非真是記在石頭上又從而抄下來的一大篇文字,說《紅樓夢》也並非真是做了這一場真正的夢,這些無非是假托而已。如果要依上面的這種分法,把「按那石上書雲」以下的才算《石頭記》,就不免有點膠柱鼓瑟。幸虧曹雪芹、脂硯齋當年為這部小說起了不少別名,如果當時只起一個《石頭記》的名字,那末這部小說就將無法命名了,因為如叫《石頭記》則「按那石上書雲」以前的文字就沒有了名目。如果以此類推,則魯迅的《狂人日記》的名字也就成了問題,因為在那狂人日記之前,還有一大段文字,可惜當年魯迅慮不及此,未為它再起一個可以包括這段文字在內的名字,然而人仍很習慣地叫它為《狂人日記》,並不發生日記前一段文字叫何名稱的問題。其實這種情況在中國小說史上是極普通的,今傳宋元話本和明代的短篇小說,大都在正文開始之前,都另有一個完整的小故事,名曰:「入話」,然後者正文,即正式敘述的故事。但話本的名目仍以主要故事命名,並不因為前面另有一個小故事而再起一個名目。由此可見上述那種「大名」「小名」的分析並不切合實際。何況所謂《紅樓夢》是總名的這個說法的立足點,恰好就是甲戌本「凡例」裡現在引起討論的那句話,因此作為這個理論的依據,它本身就發生了問題。總之,把《石頭記》看作是「小名」,把《紅樓夢》看作是「大名」,是並不符合當時曹雪芹、脂硯齋為此書命名的真意的。
現在可以回到討論的本題上來了。脂硯齋申明「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而在「凡例」裡一開始就稱此書為《紅樓夢》,證之以脂批裡也多次稱此書為《紅樓夢》,那末前面所說的那種矛盾究竟是否還存在呢?我認為我在本節第五點裡指出的矛盾仍然存在,並不因為發現脂批裡有幾處稱此書為《紅樓夢》而使這種矛盾消失,其道理並不難解,因為脂硯齋鄭重聲明的是指這部書的正名,所以在本書正文裡第一次出現《石頭記》這個名稱時,脂硯齋在行間批曰「本名」。「本名」者,本來之名也。在第五回「紅樓夢」三字旁又批曰:「點題」。何謂「點題」,脂批緊接說:「蓋作者逢雲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這裡反兩者的關係說得清清楚楚:《石頭記》是「本名」,《紅樓夢》是「點題」,是「所歷不過紅樓一夢」的意思。要打個比喻的話《石頭記》就是「名」,《紅樓夢》是「字」,「字」是表述「名」的,意謂石頭所記之事,乃「紅樓一夢耳」。
明白了上面這兩者的關係,那末問題就至為清楚了。當著脂硯齋為此書正式題名時,他鄭重聲明此書名叫《石頭記》,所以首頁題籤叫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在所有早期署明脂硯齋評本的抄本上,無不如此。當著他在評批此書時,則他既可以用《石頭記》的本名,也可以用此書的別名,如〈紅樓夢〉〈十二釵〉等等。所以脂批裡用了〈紅樓夢〉這個書名,並不能說明「凡例」裡用〈紅樓夢〉這個名稱並把它作為「總其全部之名」的合理性,更不能用來證明這個「凡例」的可靠性。
另外,還有一點甲戌本提到「紅樓夢」的三條脂批,其中作為書名用的兩條都眉批,那條不作為書名用,專指第五回的批語則是句下雙行小字批。據我的看法,甲戌本的眉批,都是後來的批,並不是甲戌抄閱再評時的批,因此這兩條專指書名的批,其時代要後於甲戌得多,而第五回的那條行間墨批則更是後來的批,所以從這一點來說,這兩條脂批也不能作為甲戌本「凡例」確是甲戌原文的證據。
由此可見,脂硯齋在正文裡鄭重聲明「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書的首行題籤也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但緊接著「凡例」的第一句卻徑然改名「紅樓夢」,這種突如其來的改變與脂硯齋的鄭重聲明之間的明顯矛盾,是無法用上述幾條脂批來加以消除的。
六、「凡例」拼湊改竄痕跡十分明顯。「凡例」第五條第一句說:「此書開卷第一回也。」幸好這一大段文字有庚辰本等其他脂本可資對照。按庚辰本這段文字的第一句作:「此開卷第一回也。」其它所有脂本均同(包括程甲本),此外如程乙本、東觀閣本、本衙藏板本、籐花榭本、王雪香評本等等也無不如此。惟獨這個甲戌本多出一個「書」字。那末,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呢?原來這個「書」字是拼湊者為了與前兩條「凡例」格式上一致才硬加進去的。請看第三條「凡例」是「此書只是著意」云云,第四條「凡例」是「此書不敢干涉」云云,於是這第五條「凡例」也就只好加個「書」字,變成「此書開卷第一回」了。殊不知加一「書」字,馬腳全露,這麼一加,整個句子就完全讀不成文了。這一句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這書是開卷第一回」或「這部書是開卷第一回」。這成何文理呢?實際上,原來的文字是很通的,因為它原是第一回的回前評,故開頭就說「此開卷第一回也」,語意十分妥貼。再看第二回的回前評,首句說:「此回亦非正文本旨」。我們再試把這兩段回前評前後聯繫起來讀,第一回回前評說:「此工卷第一回也」。第二回回前評說:「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前後語氣多麼一貫,這樣對照一下,拼湊者的斧鑿痕不是昭然若揭了麼?
拼湊改竄的第二個例子是: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又雲今風塵碌碌,(下略)
以上這段文字,凡字下加橫線者,均為甲戌本獨有的文字,凡加()號者,均為庚辰本及其他脂本共有的文字而被甲戌本刪去者,也就是說其他各脂本除了個別本子(如程甲本)有個別或少數文字的出入外,基本上都同庚辰本。現在我們試年這段甲戌本的文字,開頭多出一個「書」字已在前面分析過了,不再論及,下面多出「夢幻識通靈」五字,也暫且不論。我們先看下面多出來的這句「又因何而撰是書哉」,這是一個問句,這句話問得奇怪,問得沒頭沒腦。為什麼?因為作者「因何而撰是書」的問題,在此段開頭,也即是此句以上兩短句以前,就是作者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的:「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這不是把問題說得清清楚楚了嗎?怎麼忽然桑貢插一槓子,緊接著再問「又因何而撰是書哉」呢?這樣一句孤立突出的問句,不是十分明顯的可以看出,它是後來被硬楔進去因而上下都無法貫通的多餘的文字嗎?這不又是一處明顯的拼湊改竄的痕跡嗎?
我們再來看看下面這段文字:
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這段文字庚辰本作:
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請將以上兩本同段文字對照一下,甲廠本拼湊改竄的斧鑿痕不是更清楚了嗎?尤其是「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這裡已經講了「風塵懷閨秀」了,緊接下去,又說「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云云,文字重床疊架,令人不可卒讀。其拼湊改竄的痕跡,十分明顯。然而試讀上引庚辰本的這段文字,行文多麼妥貼順當。保者為脂硯齋原文,何者為拼湊改竄之文,相形之下,不是十分清楚了嗎?
七、這篇「凡例」的結尾,是「詩曰」以下的一首七律。「凡例」而用詩作結,這在我們所能見到的「凡例」裡,還是孤證。那末,這是不是這位「凡例」作者的創造性呢?我看不是。相反倒是又一處改竄的斧鑿痕,請看下面二、六兩回的回前評及詩即可明白(三、四、五回甲戌本無回前評):
第二回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保文字?故借用冷字(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後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於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後一一敘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僕,其死板拮据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耶)?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閒文贅瘰,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之速也。通錄寶玉於士隱夢中一出,今於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後於黛玉、寶釵二人目占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蓋不肯一筆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華一洩而無餘也。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今預從子興口中說出,實雖寫而卻未寫,觀其後文可知。此一回則是虛敲傍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回(曲)之筆。詩云: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
第六回
寶玉襲人亦大家常事耳,寫得是已全領警幻意淫之訓。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並非泛文,且伏二遞(進)三遞(進)及七姐歸著。
此劉嫗一進榮國府。用周瑞家的又過下回無痕,是無一筆寫一人文字之筆。
題 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曰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這兩回回前評,都是先有一段本回的總評,然後附一首詩,詩前各有「詩雲」蔌「題曰」兩字。按照以上回前評的形式,我們再來看這個「凡例」的第五條,我們如果把「凡例」第五條多出於庚辰本的文字,然後加上「詩曰」那首七律,這不恰好就是與上舉二、六兩回回前評一樣的形式嗎?我認為極有可能庚辰本回前評加上甲戌本的「詩曰」那首七律,就是原始狀態的第一回的回前評。庚辰本是丟失了「詩曰」及那首詩,或者是四閱評過時刪去了。甲戌本則是把那段評語作了刪削改動,移作了「凡例」第五條。
順便說一下,那首詩決不是曹雪芹的作品,胡適硬把它說成是曹雪芹的詩是沒有根據的,把它寫在他的影印甲戌本的前面並標明「甲戌本曹雪芹自題詩」,這更是顯得主觀武斷。就詩而論,這首詩寫得不不警策,開頭四句只寫得一個「夢」字;中兩句是寫黛玉和寶玉,也寓紅樓之意;末兩句是稱讚曹雪芹。前六句只是《石頭記》內容的簡單概括,而且注意它的「夢」「幻」一面多,對於它對這個時代的深廣意義則毫無認識。末兩句對曹雪芹和他寫〈石頭記〉充滿了同情和讚揚,詩句也較精警這反映了作詩的人對〈石頭記〉這部書的偉大而深刻的意義雖認識不足,但對曹雪芹其人和他寫這部書的情況倒是很瞭解的。這種情況我認為只有脂硯齋才是最恰當的這首詩的作者。為什麼說這首詩不可能是曹雪芹寫的呢?一是曹雪芹自己來概括這部著作,一定會更深刻,更具有思想意義,試看那首五絕:「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詩寫得何等概括,何等有思想、有感慨,詩意是何等深沉?對比之下,上面這首詩就是浮在面上的了。二是末兩句出之於曹雪芹之口,實在難以使人想像,與上四句詩比一比,難道不可以看出那四句詩才是夫子自道?而那兩句詩只能是別人的讚揚嗎?那麼誰來讚揚呢?當然只有這位脂硯齋最為合適。
八、前面已經論及,此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而第一回卻無回前評,這是大不合情理的。那末,如果我們承認庚辰本第一回回前的那段文字,確是脂硯齋為第一回寫的評,也就是說,假定現在甲戌本「凡例」的第五條除去那些後加的成外,其餘的文字確是脂硯齋寫的第一回的回前評,同進,我們又暫且假定這個「凡例」也是脂硯齋寫的,那末,難道脂硯齋在寫定「風例」的時候,又把這第一回的回前評從第一回刪了下來?納入了這個「風例」?我們認為這是絕不可能的。第一,這段話經刪改拼湊後,文字有些地方簡直不通。第二,好端端的第一回回前評,被硬引來作為「凡例」第五條,這樣首先使這個評本開頭的形式受到了破壞,作為此書的評者脂硯齋決不會這樣做的,而且,脂硯齋的文字也決不至於如此不通。由此看來,這個「凡例」的作者決不可能是脂硯齋,也就是說這五條「凡例」形成的時間,必定大大後於脂硯齋的時代。
「凡例」形成的時代
那末,這五條「凡例」究竟是什麼時候形成的呢?我認為它的形成時代比較晚。在〈紅樓夢〉版本史上,最早以〈紅樓夢〉這個名稱作為全書的(抄本)總名稱的,是夢覺主人序本,也就是甲辰本。下面我們把改稱〈紅樓夢〉的各本列一張表,使大家看起來更加方便明瞭:
夢覺主人序本
乾隆四十九年甲辰
公元1784年
舒元煒序本
乾隆五十四年己酉
公元1789年
X 本
乾隆五十五年庚戌
公元1790年
程甲本
乾隆五十六年辛亥
公元1791年
紅樓夢稿本
乾隆五十六年前後
第三行「X本」是指周春在《閱紅樓夢隨筆》裡說的那部《紅樓夢》。隨筆說:
乾隆庚戌(五十五年,1790)秋,楊畹田井語余云:雁隅以重價購抄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微有異同,愛不釋手,監臨省試,必攜帶入闈。閩中傳為佳話。
《紅樓夢稿本》從它後四十回的筆跡與前八十回為同一批人抄成這點來看,它抄成的時代必在乾隆辛亥(1791)程甲本問世前後,上述這些事實說明,至少在乾隆四十九年以後,或在此稍前才用《紅樓夢》這個名字來代替《石頭記》作為全書的總名的。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幾種本子的序言。夢覺主人序本的序言說:
辭傳閨秀而涉於幻者,故是書夢名也。夫夢曰紅樓,及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有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作是書者藉以命名,為之紅樓夢焉。(下略)
舒元煒序本序言:
登高能賦,大都肖物為工;窮力追新,只是陳言務去。惜乎《紅樓夢》之觀止於八十回也。全冊未窺,悵神龍之無尾,闕疑不少;隱斑豹之全身。(下略)
程甲本程偉元序:
《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殊非全本。(中略)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瀋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徇,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下略)
程甲本高鶚序:
余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下略)
還有舒坤《批本隨園詩話》卷二說:
乾隆五十五、六年(1790—1791)間,見鈔本《紅樓夢》一書,或雲指明珠家,或雲指傅恆家。(下略)
以上這些材料排比起來看,《石頭記》改稱《紅樓夢》的時間,集中在乾隆四十九年到五十六年之間,特別是乾隆四十九年甲辰本的《序》,對「紅樓夢」這個名字大加解釋,程偉元的序則說:「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這些都似乎是初期改名時的跡象,因此我傾向於認為《石頭記》改名為《紅樓夢》,其時間大致是乾隆四十九年前後乾隆五十六年之間。當然我們知道曹雪芹同時代的永忠和稍後一點的明義等,都曾叫這部書作《紅樓夢》,但第一,明義所見之本,有可能是一個較早的稿本,今本《石頭記》裡的許多重要情節在晚義的詩裡都沒有提到,而且明義明確說明「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可能明義看到的確是一個較早的本子。第二,明義稱這部書叫《紅樓夢》可能是用這部書的多種字中的一個,即用了這部書的別名,我認為這與永忠題詩(按永忠的三首詩作於乾隆三十三年戊子)也稱此書為《紅樓夢》是同一情形,都是用的這部書的別名而不是正名。因而還不能根擾這兩條記載來證明此書早期的正名就叫〈紅樓夢〉。第三,重要的是事實上確是乾隆前期傳下來的關於此書的抄本無一不叫〈石頭記〉而無一叫作〈紅樓夢〉。由此看來,此書的改名為〈紅樓夢〉確實是乾隆四十九年前後的事。
我們費了很多筆墨來弄清楚〈石頭記〉改稱為〈紅樓夢〉的時代,目的是為了辨明甲戌本「凡例」究竟是什麼時候的產物。我們認為產生這個「凡例」的時代上限大致是乾隆四十九年前後到乾隆五十六年之間,早於這段時間的可能性很小。甲戌本「凡例」第三句「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也」這一句話完全露出了馬腳。這部小說的乾隆早期的抄本都叫〈石頭記〉,沒有叫做〈紅樓夢〉的。己卯本第三十四回末尾用墨筆抄寫標明「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終」,有人認為這是〈石頭記〉早期曾用〈紅樓夢〉這個名字的證據,其實這是誤解。這一行字是此書後來的一位藏者據程本添上去的。此人的筆跡在己卯本裡有多處,其特片是筆跡粗拙,字跡幼稚,其旁改的文字都是程本的文字,所以這一處「紅樓夢」的字樣決不能作為早期抄本曾命名為〈紅樓夢〉的證據。
任何事物都離不開它自己產生的時代,因此也不可能完全徹底地擺脫時代給它的從氣質一直到形態的影響,所以于于作偽者或者摹仿者來說,要完全消除這方面的痕跡是很難的,常常於無意之中流露出自己時代的痕跡。「凡例」這句話,就是〈紅樓夢〉已經代替了〈石頭記〉這個名稱的歷史印記。抄者手裡依據的是一個脂硯齋重評本〈石頭記〉,他又要使這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與當時通行的〈紅樓夢〉這個名字一致起來,所以在「凡例」第一句就用了〈紅樓夢〉的名字。他哪裡想到脂硯齋早已在正文裡申明了這個本子的正名「仍用〈石頭記〉」,不叫〈紅樓夢〉〈風月寶鑒〉或者〈金陵十二釵〉了,這一點是這個粗心的「凡例」偽造者的一個疏忽,而這恰好給我們留下了識別他的偽造的一個間隙,一個線索,我對這個「凡例」的懷疑,就是從這裡透進我的思想的。
以上就是我找出的這個「凡例」的幾點自相矛盾的地方。
堡壘是最容易從內部打破的,「凡例」本身的內在矛盾,自然也只能成為它最終被人們識破其偽造真面目的依據。
結論
我認為甲戌本〈石頭記〉的「凡例」其前四條是後加的,其第五條是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一回的回前評改竄的。
「凡例」偽造的時代,最早大致不能早於乾隆四十九年前後,因為〈石頭記〉這個名字逐漸被〈紅樓夢〉所替代,是在乾隆四十九年前後,在此以前,一般還叫〈石頭記〉。
現存甲戌本抄定的時代,我認為是較晚的,它最多只能是乾隆末期或更晚的抄本。全書不避玄字諱,是標誌它的時代不大可能是乾隆前期甚至也不大可能是乾隆末期的一個硬證。
甲戌本的字跡特別端正,這也是證明它不是早期抄本的重要證據之一。據我的研究,凡屬早期抄本,其字跡一般不可能很整齊很夠水平,更不大可能由一個人端楷一抄到底,因為當時此書被目為「謗書「,不能公開拿來作商品,抄者大都是為了自己收藏。為了免禍,一般都是自己秘密抄藏,所以參與抄寫的人總是較多,己卯、庚辰兩本的情況都是如此。到了乾隆末年,此書已風行,廟市中已公開發售,已成為商品,在這種情況下,書賈才覺得有利可圖,才組織人力進行抄寫,為了便於售出和售高價,當然他要抄得盡可能地端正些,但他們的文化水平不高,因此常常有錯字,特別是那些批語抄錯的很多(因為批語原跡是用行書寫的),所以字跡的端正和錯別字連篇,恰好是這種情況的真實反映。
〈石頭記〉抄本成了商品以後,標新立異,「昂其值」以求售,就成為很自然的道理。甲戌本的「凡例」我認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出來的。
這個本子的底本,確實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一個早期評本,即甲戌再評本,因而我們應該予以足夠的珍視,相反倒是版口的「脂硯齋」三字,大成問題。我認為這三個字是不可靠的,因此把這個本子作為脂硯齋的自藏本,是又要上當的。道理很明白,脂硯齋的自藏本不可能不避「玄」字諱,如果脂硯齋的原本是避諱的,那末那時的抄者就決不可能將原本的的「玄」字諱全部去掉,因為這是當時人人應遵的國諱,不是一家一姓的家諱。我們檢查現存十多種乾隆抄本〈石頭記〉,無一不避「玄」字諱,這就是明證。如果它的底本是脂硯齋的自藏本,就更沒有必要來給這個本子造一個假的「凡例」放在卷首。所以我認為前面的「凡例」和版口的「脂硯齋」三字都是〈石頭記〉抄本商品化以後的產物。
總起來說,我認為這個本子除去開頭的「凡例」和版口的「脂硯齋」三字以及甲戌以後的脂評外,其餘部分都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抄閱再評本的文字,是現存曹雪芹留下來的〈石頭記〉的最早的稿本(當然是經過過錄的),它與庚辰本恰好是一先一後,一個是現存曹雪芹生前最早的一個本子,一個是瑞存曹雪芹生前最晚的本子。甲戌本可以看到這部偉大著作的早期面貌,庚辰本則可看到這部偉大著作的後期接近定本的面貌,因此這兩個本子,都是彌足珍貴的歷史文獻,是研究這部偉大著作的最為珍貴最為重要的資料。
我們指出來這個本子的「凡例」的上述這些問題,只是作去偽存真的工作,絲毫也不影響這個本子的珍貴價值;相反,把假的成份剔除出來了,其餘真正可靠的部分,就可以成為我們藉以研究的可靠文獻了,我們作出的研究結論也就有了堅實的基礎。
當然,我的這種看法也可能犯了曹雪芹早已指出的「假作真時真作假」(用庚辰本中語)的毛病的,因此我的這一認識是否正確,是否探求到了客觀真理,還要由今後的社會實踐來加以鑒定。倘使我對甲戌本「凡例」的這個結論是錯誤的,那末說明我在認識客觀世界的時候,又犯了一次主觀主義的毛病。
我期望我的上述認識,能得到我所尊敬的在座的專家們的指正。
1980年3月11日凌晨草畢
於京華寬堂
4月19日凌晨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