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寶鑒》與《石頭記》

《風月寶鑒》與《石頭記》

《風月寶鑒》與《石頭記》

紅樓文化

《紅樓夢》的作者與成書過程的研究 ,是紅學的核心問題之一 ,而且從某種意上來說 ,它應是紅學研究的起點 ,是紅學研究的第一題。近五年以來 ,它亦是「北京《紅樓夢》農工研究小組」研究的唯一課題。

    筆者是持「二書合成」觀點的 ,即《紅樓夢》是由原本《石頭記》與原本《風月寶鑒》二書 ,經曹雪芹二次創作而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上述兩個來源可以看作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素材。「木石前盟」與「金玉姻緣」的對立關係是曹雪芹首創的 ,「木石前盟」屬於原本《風月寶鑒》 ,「金玉姻緣」屬於原本《石頭記》 ,兩者之間原來是沒有任何瓜葛的。而原本《風月寶鑒》又是雪芹「披閱十載 ,增刪五次」工作前的少作 ,這樣 ,「二書合成說」可謂從最大程度上確定了曹雪芹的著作權。而且曹雪芹的二次創作工作 ,又是作了多次大規模的修改 ,即「一稿多改」。「二書合成說」有兩個步驟 :一為「二次創作」 ,二為緊接著的「一稿多改」。由於原始材料的極端缺乏 ,故各種說法尚都處於「假設」的階段 ,問題的最後解決尚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 ,「二書合成說」當然亦是這樣。

    在目前的原始材料十分缺乏的現實背景下 ,哪一種說法更接近成書過程的客觀實際 ,唯一的判別標準是看哪一種觀點能更全面更不勉強地解釋《紅樓夢》文本中所固有不接榫及大量內在「矛盾」的現象 ,除此似乎沒有什麼更好的標準可求。鑒於爭論的核心 ,均是圍繞著原本《風月寶鑒》與《石頭記》究竟是一部或是二部書 ,及是怎麼樣的書而展開。故筆者此文就這一爭論的關鍵問題表明自己的看法。筆著認為 ,從原本《風月寶鑒》是演變不出一部《石頭記》來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本文亦是對《紅樓夢》是由《石頭記》插入部分《風月寶鑒》故事演變而成觀點的一種異議。

    為了行文的簡潔 ,此文用「《風月寶鑒》演變說」來代表《石頭記》是從《風月寶鑒》逐步演變而來的這種觀點。「《風月寶鑒》演變說」無法解釋為何有「補天」及「還淚」兩個神話來源  《紅樓夢》一書有兩個互不相干的神話來源是大家熟知的。一個是「無材補天」的「頑石」下凡歷劫的故事 ;另一個是絳珠仙草下凡向神瑛侍者報恩的「還淚故事」。

    「還淚故事」神話 ,與《甲戌本》凡例所言「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對應得嚴絲合縫。故事中的一群「情癡色鬼」、「風流冤家」下凡演出的「比歷來風月故事更加瑣碎、細膩」的風月故事 ,其最終目的是教誨讀者「戒妄動風月之情」。其中「古今風月鑒 ,多少泣黃泉」的秦可卿故事、賈瑞正照「風月寶鑒」、鴛鴦劍斬情絲為點睛之筆。而講述「自譬石頭所記之事」的《石頭記》 ,當然也就是那個「無材補天」的「頑石」下凡所演出種種故事。無「貶人妻女」、無「姦淫兇惡」、無「風月筆墨」的自道 ,使其與「還淚故事」作了自我區分。第四十九回那隊沒有秦可卿 ,沒有妙玉的十二釵的詩情畫意的場景就是這個故事的典型代表。

    但這麼兩個互不相干的神話故事之存在 ,給雪芹的寫作造成了極大的因維 ,亦使讀者讀完全書後也講不清楚賈寶玉到底是下了凡的石頭呢 ,還僅僅是由神瑛侍者變來而與石頭無關。俞平伯先生在「致 1 90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一文中說 :兩個故事平行交而不叉 ,絳珠自以眼淚還侍者甘露之惠耳 ,與頑石又何干 ?

    而俞先生在《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中 ,又明確指出 :以人物來論 ,《石頭記》的書主人是石頭 ,即寶玉。俞平伯先生指出的賈寶玉是「石頭」還是「神瑛」之疑 ,在眾多紅學研究者的文章中經常出現。蔡義江先生由於編校《紅樓夢》一書 ,文心細密 ,在《「石頭」的職能與甄、賈寶玉》一文中指出 :認為脂評本既寫石頭 ,又寫神瑛侍者 ,是一個破綻 ,證明小說這部分文字是由兩種稿子拼湊而成的 :「石兄」舊稿寫石頭投胎為寶玉 ,曹雪芹新稿則寫神瑛侍者投胎為寶玉。……顯然 ,這樣的說法是太不瞭解作者在構思上所花的一番苦心了。

    石頭變成通靈寶玉「夾帶」到世上來後 ,雖然被掛在寶玉的脖子上 ,卻並不同於薛寶釵的金鎖或史湘雲的金麒麟。它是有意識、能思想的 ,它在十分留心地觀察著周圍的事物 ,包括觀察據有他的那個人———賈寶玉 ,它的職能就是把這一切記錄下來 ,寫成《石頭記》。

    蔡先生的論述可說是無懈可擊的。他還在全書中尋出了全部六個以石頭為第一人稱敘述的例子 ,並以此來加強他的觀點的可信度。但蔡先生忽略了一個前題 ,他所找到的例子均在《紅樓夢》的第十八回以前 ,在《紅樓夢》後面章回的寫作中並未堅持下去。大家得出石頭就是寶玉的總概念是從全書得來的。第一回中設計的這個思路並未在全書中貫徹 ,或許是根本無法再貫徹下去。若要徹底貫徹至書尾 ,那部《紅樓夢》 ,曹雪芹還得重新再「批閱、增刪」 ,因為寶玉即石頭的思想 ,在書中是根深蒂固的。

    其實 ,若《紅樓夢》這書是由雪芹一人 ,由一個基礎稿逐步發展演變而成的話 ,這個矛盾本來是非常容易克服的。例如 ,他可設計成使「石頭」與「神瑛」統一起來 (像程高本所試圖的那樣 ),這個矛盾就不存在了。但文本告訴我們 ,「石頭」與「神瑛」各自獨立的故事內容已一大片一大片的在書中「原始」存在著 ,而且中間還有著各自的因果發展邏輯 ,改了神話源頭 ,後面就得全部或大部分重新寫作。我以為 ,這不符合雪芹「批閱」、「增刪」(實為二次創作 )的主旨。此時 ,如回過頭來想一想「本名」與「舊有」兩條脂批 ,我想是不會沒有啟示的。

    持「《風月寶鑒》是《紅樓夢》的雛形和舊稿」觀點的俞平伯先生 ,還是在那篇《後記》裡說了下面的那段話 ,我想是發人深省的。如第三回林黛玉進榮國府以前 ,彷彿仍在「楔子」範圍內 ,寫得很乾燥簡單 ,和後文的繁複濃郁顯然是兩種筆路 ,不知讀者亦有這樣同感否 ?凡長篇巨製 ,前後風格等不盡一致 ,本是常情 ,但這裡還有稿本合併的情況。書中情節有些矛盾不接的地方 ,經先後評家指出 ,也未必不由於此。

    總上所摘之言 ,可見俞先生的成書觀為以一稿多改論為基礎 ,「《風月寶鑒》是《紅樓夢》的雛形和舊稿」之言 ,就是明證。但當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體味書中之文筆及故事之意境時 ,又走到了「稿本合併」的思路中去了。而且從我們後面要談的另一部分內容看 ,更可知他所言「『石兄』舊稿寫石頭投胎為寶玉 ,曹雪芹新稿則寫神瑛侍者投胎為寶玉」的意思 ,與我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樣的。我以為 ,在原本《風月寶鑒》中神瑛投胎為寶玉 ,在原本《石頭記》中 ,頑石股胎為另一個寶玉 ,而這兩個構思都是最古老的 ,沒有新與舊的分別。當然 ,在原始的本子中 ,他們的名字不大可能均叫寶玉。而且這兩個寶玉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本書中各自的主角 ,現在變成一個人「賈寶玉」 ,那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功績。

    所以從兩個神話故事並無關聯這一點來看 ,原本《風月寶鑒》與原本《石頭記》是相互獨立的 ,它們之間不存在因果關係。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 ,這兩部分均可以視為他的素材。只是雪芹在創作《紅樓夢》時 ,盡可能汲取兩個來源的文字 ,這樣 ,「本名」與「舊有」兩詞才變得合理。

兩個故事平行發展舉例

    原本《石頭記》的故事發生地是南京 ,石頭投胎之地亦為南京 ,故有「金陵十二釵」與「金陵四大家族」之說。早本的「十二釵」均為金陵人士無一例外 ,這有四十九回脂評與正文名單可證。正文列出了大觀園十二個出色女子 :「以李紈為首 ,餘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 ,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 ,一共十三個。敘起年庚 ,除李紈年紀最長 ,他十二個人 ,皆不過十五六七歲。」而脂評明確說 ,這十二個人就是「金陵十二釵」 :此回系大觀園集十二正釵之文 (庚辰本 )。

    此回及下一回文字 ,可以算作「不講風月」、專講「閨友閨情」的樣板。除黛玉外 ,均為金陵人士 ,而黛玉我將有另文證明是一個新創的合成人物。而且可注意的還有一條 ,這裡的年齡體系與書中正面描述的黛玉六歲進榮府不符 ,人物年齡差別亦與全書不符 ,鳳姐怎麼能只比惜春者大兩歲呢 !

    原本《風月寶鑒》的故事發生地是蘇州。當一群風流冤家要下凡時 ,甄士隱是在蘇州葫蘆廟旁得見的。而黛玉、妙玉、英蓮等一系列風月人物亦均籍貫蘇州 ,秦可卿、秦鍾二人 ,書中說是「江南」人 ,按我的理解 ,亦是為了有別「金陵」而如此寫法 ,她們也應是蘇州人。當雪芹「披閱、增刪」開始後 ,蘇州這隊人馬逐步進入「金陵十二釵」行列 ,李紋、李綺、邢岫煙和薛寶琴則被逐出在外 ,或以後降為副冊人物。但蘇州人馬進入十二釵的工作 ,一直到現在的版本都尚未完工。例如 ,為了元妃省親 ,安排了妙玉進入大觀園。妙玉存在的首要價值就是在省親時迎接元春。但書中元春去了尼庵 ,但就硬是沒有妙玉露面 ,書中寫道 :忽見山環佛寺 ,忙手進去焚香拜佛 ,又題一匾雲 :「苦海慈航」。又額外加恩一般幽尼女道。 (第十八回 )

    以「草蛇灰線」為特長的雪芹 ,不會在這些地方留下疏漏 ,妙玉接駕的情節應是曹雪芹尚未來得及補進去 ,而顯得不甚合理。另外 ,秦可卿作為十二釵之收尾人物 ,連大觀園的門都未進過 ,就過早的死亡 ,亦表明 ,雪芹之「書未成」應作廣義的理解 ,我們看到的《紅樓夢》尚是一本開放著的書 ,離雪芹最後完成寫作還有很長的路程。原本《石頭記》裡的人物 ,許多評家已指出均為大腳女人。而且我認為 ,她們似乎有著不少關外少數民族的粗曠之氣。例如 ,書中描寫到了賈寶玉與鴛鴦均在野外小解 ,寶玉小解時 ,丫頭還提醒他不要受風而著涼。我相信 ,在《紅樓夢》書中尚未出現大觀園時期 ,滿人之男女大防不如漢族要求嚴格 ,故可以有類似第四十九回那樣的寶玉與十二釵人物聚會的詩情畫意場面。

    而原本《風月寶鑒》就不一樣。秦可卿、紅樓二龍、鳳姐與賈瑞等的故事 ,歷來就被俞平伯、吳世昌、周紹良等前輩認為是標準的屬於《風月寶鑒》的舊文。但在這些故事中 ,漢族文化就有較強的反映。如六十五回 ,寫尤三姐的文字中有 :

    底下綠褲紅鞋 ,一對金蓮或翹或並 ,沒有半刻斯文。而第六十九回 ,寫賈母觀察尤二姐時 ,是這樣寫的 :賈母細瞧了一遍 ,又命琥珀 :「拿出手來我瞧瞧。」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 ,摘下眼鏡來 ,笑說道 :竟是個齊全的孩子 ,我看比你俊些。」

    張愛玲女士在《紅樓夢未完》一文中指出 :「賈母看尤二姐的腳 ,因為她是小腳」 ,而尤三姐的腳為纏足 ,則有「金蓮」二字明示。纏足的習慣為漢人特有 ,故可聯想到原本《風月寶鑒》應是描述漢族生活的。而在鳳姐整治賈瑞這個著名的風月故事裡 ,不僅「風月寶鑒」成了故事的重要道具 ,而賈瑞在「大台磯底下」躲藏時 ,「只聽頭頂上一聲響 ,忽喇喇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 ,使人感到了江南水鄉的漢族風情。另外對秦可卿臥房的描述 ,裡面有大量漢族傳統文化人物的名字和用物堆砌 ,如發生在滿族 ,這是不可想像的。

兩個故事文筆落差巨大說明「《風月寶鑒》演變說」不能成立

    《紅樓夢》裡存在兩種非常不相同的文筆這個事實 ,可說有目共睹。例如 1 986年 1 1月 ,俞平伯先生訪問香港 ,陳詔先生報告俞先生答記者問時記錄了下面一段話 :

    《紅樓夢》前八十回並非出於曹雪芹一人之手 ,而是凝聚了許多人心血的集體創作 ,例如「紅樓二尤」的部分就分明是另一人的手筆。

    94年《明報月刊》七月號 ,登了俞平伯的一篇遺作《紅樓釋名》 ,再一次表達了這一類似的看法 ,文中寫道 :

    寶玉夢入太虛幻境在秦氏房中 ,本書詳言所在 ,而於室內鋪陳有特異之描寫 ,列古美人名七 ,已入幻境 ,非寫實也。 (此種筆墨與後迥異 ,於本書為僅見 ,疑是《風月寶鑒》之原文 )。俞先生的這種感覺 ,本來僅是個人之體味 ,很難說一定與實際相符。但一條脂批的存在 ,證明了俞先生的看法是正確的。對應對可卿臥房的描述 ,脂批寫道 :一路設譬之文 ,迥非《石頭記》大筆所屑 ,另有它屬 ,余所不知。這條脂批已告訴我們 ,《紅樓夢》中有非《石頭記》文字 ,「別有它屬」四字就是明證。而且「別有它屬」似乎隱隱包含著一種意思 ,即脂批作者是知道這些文字的來源的 ,只是沒有明寫出來而已。

    另外 ,在《紅樓》97年第一期上 ,我與林冠夫先生合作發表了《曹雪芹創作戲曲傳奇》一文 ,文中指出尤二姐、尤三姐、王熙鳳等一些風月故事人物 ,在對話中出現了一些被學人們稱為「夾文夾白」的語言 ,實際上即是戲曲傳奇的對白語言。這和俞先生指出的「另一人手筆」 ,脂批指出的「別有它屬」的範圍是完全一致的。這不應該是巧合 ,它說明了《風月寶鑒》與《石頭記》的原始本子極可能是由兩個不同的人分別創作的。

馮小青作品群對《紅樓夢》的影響只涉及原本《風月寶鑒》和雪芹二次創作部分 ,而與《石頭記》毫無瓜葛

    《北京農工報》、《人民政協報》、《紅樓》雜誌曾發表和介紹了我對「馮小青作品群」影響了《紅樓夢》創作的一些文章。文中以大量的文字及故事情節對照來說明 ,「太虛幻境」、「十二釵簿籍」、「警幻仙姑」、「療妒湯與王一貼」、「尤二姐與王熙鳳」「甄英蓮與夏金桂」還有「林黛玉的故事」等一系列故事情節來源 ,與「馮小青作品群」有千絲萬縷的直接繼承關係 ,並可找出許多關鍵詞彙相同。這說明了《紅樓夢》中的原本《風月寶鑒》部分和曹雪芹在作二次創作時 ,受到了馮小青形象的深刻影響這點是確定的。楊乃濟先生在「《紅樓夢》與馮小青故事、傳奇思考扎記」(《紅樓》98年第一期 )一文中 ,把這些繼承稱作「不止於前人創作的一般性的影響與借鑒 ,而是一種特定的『拿來主義』的移植與嫁接。」

    《紅樓夢》與「馮小青作品群」的關聯範圍和上述的「文筆落差」範圍完全一致 ,這個現象是十分有趣而又發人深省的。這標誌著認為《紅樓夢》有兩個獨立來源的假設並非空穴來風 ,現在至少已得到不少的文本對比實證。

原本《風月寶鑒》與原本《石頭記》故事在《紅樓夢》中的大量刪節是同步的 ,而不是一減一增

    在與我面對面討論過的學者中 ,記得只有朱淡文、鄧遂夫兩位先生認為不存在原本《風月寶鑒》 ,他們認為《風月寶鑒》僅僅是「雪芹批閱增刪」《石頭記》所形成的第三個稿本 ,也就是說《風月寶鑒》僅僅作為《紅樓夢》的異名存在過。本文的討論將不包括與這兩位學人的爭論 ,而只對「《風月寶鑒》演變說」作出自己的答辯。「《風月寶鑒》演變說」的核心內容是 :風月故事及文筆在「披閱增刪」過程中大幅度減少 ,與此相應的則是描寫兒女真情的「閨友閨情」的故事與文筆大量增加 ,而且認為這是一個單向的變化過程。

    但通過對《紅樓夢》一書文本的仔細分析 ,我認為情況與持「《風月寶鑒》演變說」論的分析是不相符合的。實際上 ,雪芹在作「披閱增刪」的漫長歲月中 ,一方面的確是刪去了許多風月故事 ,也在努力淨化風月筆墨。但另一方面 ,與此同時 ,雪芹亦在大量刪削描述女兒真情的故事 ,而且刪削的數量似乎並不亞於前者。對風月故事的刪削及淨化文字 ,已有許多學人論述過 ,這裡僅摘數條以明之 :(1 )刪去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故事 ,使可卿變成病故。(2 )刪削了賈寶玉與紡線村姑交往的主要文字 ,而這一點是有脂批明示的。(3 )刪去了與尤二姐、尤三姐「混了一個月」的故事。(4)刪去了因秦鍾而與薛蟠大打出手的故事。(5)刪去了與秦鍾、琪官、柳湘蓮等人的同性戀交往的諸多文字。(6)刪去了寶玉與他的「侍童」之間的一些性交往文字。……而對兒女真情故事的刪削 ,可從把原來確定為「金陵十二釵正冊」人物的薛寶琴、李紋、李綺、邢岫煙被逐出十二釵隊伍中體味出一個大概。在今本《紅樓夢》中 ,對這幾個人的描寫過於粗線條 ,雖然形象仍十分鮮明美好 ,但過少的筆墨與她們是「十二釵」正冊人物的地位已是很不相稱了。下面將重點的談一下 ,雪芹要刪但尚未刪盡的賈寶玉與史湘雲的故事文字十分多 ,而且「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只能指向賈寶玉與史湘雲最後在貧窮中結為夫婦。把金麒麟姻緣移向衛若蘭極為勉強 ,是雪芹創作中的一個最大的無奈。

    鑒於《紅樓夢》前八十回遠遠未達到完成的地步 ,雪芹尚未把有關史湘雲的大量優美文字刪去 (或許是捨不得刪去 ),這些造成了全書最大的內在矛盾。在今本《紅樓夢》中 ,雖然有許多情節是通過襲人與史湘雲對話倒敘的 ,但賈史的故事仍是一個全書少量最完整的一些故事中的一個 ,其優美動人可與寶黛愛情故事相比美。下面把賈史故事大致串一下 ,來看看其強烈的內在邏輯性 :

(1 )史湘雲自幼「父母歎雙亡」 ,寄居榮府。賈母把襲人、翠縷兩個自己身邊的得力丫頭送給了史湘雲。

(2 )史湘雲經常為賈寶玉梳頭 ,熟悉寶玉身上的一切服飾和用品。故能知道寶玉頭飾 :「這珠子只三顆了 ,這一顆不是的 ,我記得是一樣的」(第二十二回 )。

(3 )寶玉「順手拈了胭脂 ,意欲往口裡送」 ,史湘云「『拍』的一下 ,從手中將胭脂打落 ,說道 :『這不長進的毛病兒 ,多早晚才改 !』」。其青梅竹馬之親密可見一斑。

(4)後來送給史湘雲讓其配對的金麒麟 ,書中明言是由通靈寶玉引來的。第二十九回 ,張道士為了讓「遠道來的道友並徒子徒孫見識見識」賈寶玉的通靈寶玉 ,用盤子墊著蟒袱子把玉放在上面去讓別人看。可看完後 ,盤子裡多了許多禮品 ,主要的一件就是「文彩輝煌」的金麒麟。

(5)而書中特別描寫 ,只有與寶玉有金鎖、通靈玉的「金玉姻緣」的薛寶釵一人才知道史湘雲亦有一個金麒麟。兩對「金玉姻緣」的對壘 ,就這樣被藝術性地點明了。

(6)和寶釵、寶玉的金玉姻緣是由丫頭鶯兒在旁挑明一樣 ,金麒麟姻緣亦由湘雲的丫頭翠縷與她論陰陽來點明了。而書的回目又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7)寶玉把金麒麟看得比官印還重要 ,他對史湘雲說 :「倒是丟了印平常 ,若丟了這個就該死了」。再一次把「白首雙星」的「金玉姻緣」指向了史湘雲與賈寶玉。

(8)四十九回中 ,通過李嬸再一次地來點明金麒麟與通靈玉的「金玉姻緣」。文中寫道 :只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 ,因問李紈道 :『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 ,那樣乾淨清秀 ,又不少吃的 ,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 ,說的又來又去的』」。而回目偏又叫「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這不是在重複點明寶玉、湘雲的金玉姻緣嗎 !

    讀者還可注意一下 ,金鎖和金麒麟與通靈寶玉所構成的兩對「金玉姻緣」 ,描寫手法是極為相似而且對稱的 ,用的字數也相仿。所以俞平伯先生曾在文章中指出 ,「白首雙星」只能指向賈寶玉與史湘雲。而周汝昌、梁歸智等搞「探佚」的學者亦把其探佚的最後結果定為寶玉與史湘雲在貧窮中相結合 ,可見人同此心。但曹雪芹已確定取消兩對「金玉姻緣」的對壘 ,而讓「木石前盟」與「金玉姻緣」對立起來 ,並用此來製造一個悲劇。為了突出矛盾 ,四角戀愛當然不可取 ,雪芹決定把史湘雲從賈寶玉的戀愛關係中排除掉 ,讓林黛玉和薛寶釵對壘 ,形成一個「三角」。這一點 ,在書中是有許多跡象可以找出來的。由於要突出「木石前盟」 ,雪芹從書的第二回開始 ,按部就班地從正面描述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同桌吃飯同床睡的青梅竹馬童年。這麼一來 ,史湘雲與賈寶玉的青梅竹馬就無處可擱了。賈寶玉的童年只有一個 ,他只能與史、林二人中的一人有共同相處的童年。由於史湘雲本應刪去的故事尚未刪去 ,故書中出現了一個最不能讓人理解的矛盾 ,即寶玉一人 ,在同一年齡 ,分別與兩個幼女青梅竹馬共同生活。出現這個情況 ,並不是雪芹糊塗 ,而是書尚未改完 ,出現了應刪但尚未刪的遺跡。讀者當然不瞭解雪芹改寫的全部框架 ,自然而然地認為「白首雙星」指明了全書結局為寶玉與史湘雲結合。脂硯齋非常瞭解這一情況 ,為了把讀者的想法 ,引向雪芹的後期構思 ,用兩條脂批要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向衛若蘭 ,這兩條脂批為 :

    金玉姻緣已定 ,又寫一金麒麟 ,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 ?故顰兒謂「情情」。 (第三十一回 )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 ,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 ,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第三十一回 )

    但鬼才相信脂批說的是合乎邏輯的 ,可脂批作者亦有他的無奈。既然雪芹已大為改動這一連串情節 ,但又未刪該刪之文 ,故為了引導讀者 ,脂硯也只能這麼做了。可惜探佚學家們 ,沒有去分辨開放性的《紅樓夢》文本中 ,哪些部分僅僅是歷史的遺留 ,而把所有文字都當作最後定稿來理解。探來探去 ,把成書過程中的早期構思 (更精確地說 ,應是原本《石頭記》的構思 )當作「佚」來探了。這實在是很可惜的。

    通過這一部分的論述 ,可以明確地說明 ,「風月故事」及「兒女真情」故事是歷史地早期並存的 ,它們之間不存在相互演化的過程和可能。曹雪芹的「二書合成」工作 ,實在是一個二次創作。原本《風月寶鑒》與原本《石頭記》在《紅樓夢》中有何種程度的保留 ,通過這些例子應該可以清楚個大概了。

兩個書名的原始存在說明「《風月寶鑒》演變說」不成立 

《石頭記》與《風月寶鑒》都曾經作過《紅樓夢》全書的書名 ,它們所代表的當然是同一部書。但這裡討論的是另一層意義上的事情。由於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這個本子的第一回中有兩條脂批。一條是在正文「東魯孔梅溪則題曰 :《風月寶鑒》」的正文上方的眉批 :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 ,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 ,余睹新懷舊 ,故仍因之。

    另一條批是在「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的行側有批曰 :本名。「舊有」與「本名」這兩個詞彙 ,似乎很難使人區別與它所對應的書 ,兩者誰出現得更早 ,標誌著《紅樓夢》可能有兩個起源。故把兩者均認為是在曹雪芹作「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前就已並存的想法 ,至少是有一定道理的。

    原本《石頭記》被脂評稱為「本名」 ,當然是指它是最原始的書名 ,是披閱與增刪的基礎。而被稱為「舊有」的那本原始《風月寶鑒》 ,脂批的字裡行間流露出了這樣一種意思 :雪芹舊時所著的作品 (亦有學人認為是雪芹舊時收藏有的一本書 ,如吳世昌、戴不凡諸君 ),原本《風月寶鑒》中的內容在新作《石頭記》中有部分的反映 ,但它不是《石頭記》的主要部分。本來用《風月寶鑒》來作新書的題名並不合適 ,但由於為此書作序的棠村已經逝去 ,為了表示對他的紀念 ,故勉強地這樣做了。「本名」一批的直接了當 ,與「舊有」一批的委婉曲折口氣 ,分出了在作批者心目中兩者的主次地位 ,這一點是意味深長的。

    脂批告訴我們 ,原本《風月寶鑒》與原本《石頭記》是兩個古老的獨立存在 ,它們誰也演變不出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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