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前脂後」說再獻疑
主張「程前脂後」說的同志提出的論據之一，是脂本有竄行脫文現象。歐陽健先生在《紅學ABC25問求答——為第三屆大連明清小說研討會而作》（見歐陽健《紅學辯偽論》，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中提出的第15個問題，就是「如何看待脂本中的『竄行脫文』現象」。「程前脂後」說的主張者舉出了庚辰本的幾處脫文，認為「它們只能是庚辰本依據程甲本抄錯，而不可能是程甲本依據庚辰本所『妄改』」，因而「確鑿無疑地證實了庚辰本石頭記是抄自程甲本紅樓夢的」（吳國柱：《程前脂後，鐵證如山》，載《紅樓》1995年第3期）。對此，已有一些同志加以反駁，指出庚辰本的這些脫文在其他脂本中仍保留著，庚辰本的底本也可能沒有脫文，因此它們並不能成為現存庚辰本必然抄自程甲本的「鐵證」。
其實，脂本有脫文，並不是新發現，任何一個研究過脂本的人，都知道這一點。台灣王三慶教授的博士論文《紅樓夢版本研究》（台灣石門圖書公司，1981），更是對《紅樓夢》各種版本（包括脂本和程高本）中的脫文現象作了詳細的統計和分析。王三慶教授指出，在諸鈔本間，「有一類並非抄胥有意增刪的異文，而是抄胥在譽寫過錄的時候，或因疲倦疏忽，以致脫去及抄重了一段文字，造成上下文句意義的桿格難通。藉著這些重文或脫文的例子，往往可以考見底本行款的變革，過錄的次數，以及失真的程度，到底那個本子最接近原來的古本，諸本間的關係如何。」王三慶教授寫作《紅樓夢版本研究》的時候，「程前脂後」和「脂本作偽」說尚未提出，所以他當然沒有論及這方面的問題。但是，王三慶教授的研究對於當前我們討論的程本與脂本的關係問題，顯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特別是王三慶教授發現不獨抄本有脫文，而且程高本同樣有脫文，這一點更值得引起「程前脂後」說的主張者的注意。
首先，讓我們來看一看程甲本有脫文而庚辰本等不脫的例子：
1、庚辰本第22回：「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綵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有正本、蒙府本、列藏本等同）
程甲本：「也來承歡取樂（中缺）上面……」（甲辰本同）
按，程甲本因「取樂」二字重出而竄行脫文，顯得前後不接。
2、庚辰本第51回：「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然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裡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的狼虎藥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墳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麼大笨（原作「㤓」，列藏作「笨」，有正作「體」，蒙府作「體」）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有正本等基本相同）
程甲本：「……我和你們（中缺）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是的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經得起比如人家墳裡的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卻是空心子的麝月笑道野墳裡只有楊樹難道就沒有松柏不成最討人嫌的是楊樹那麼大樹只一點子葉子沒一點風兒他也是亂響你偏要比他你也太下流了……」（甲辰本基本相同）。
按，根據各本的上下文，可以看出，寶玉的本意是要說，他和女孩兒們相比，身體要強一些，所以連他都禁不起的藥，女孩兒們怎禁得起。程甲本因「你們」二字重出而漏抄「我就如那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造成文義不順。又因下面麝月有「野墳裡只有楊樹不成」等話，故程甲本不得不補上「比如人家墳裡的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卻是空心子的」云云，以便上下接榫。然而實際上，這一補寫顯得十分突兀，而且不論不類，「枝葉茂盛」也與「只一點子葉子」矛盾。
3、庚辰本第53回：「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他起來笑說你還硬朗烏進孝笑回托爺的福還能走得動賈珍道你兒子也太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得慌他們可不是都願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放心了……」（有正本等基本相同）
程甲本：「……你還硬朗（中缺）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甲辰本同）
按，程甲本顯然漏掉了中間的一答一問，結果答非所問，突然冒出的「他們可不是」云云令人莫名其妙。
4、庚辰本第70回：「正說著只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問那裡的好詩翠縷笑道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玉聽了忙梳洗了出來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篇詩看」（己卯本、有正本等同）
程甲本：「……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中缺）忙梳洗了出來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甲辰本同）
按，程甲本因「寶玉聽了」重出而脫文，「都在那裡」的「那裡」便無著落。
5、庚辰本第72回：「賈璉因說我原要說的打聽得他小兒子大不成人故還不曾說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兩日再給他老婆不遲鳳姐聽說便說你聽見誰說他不成人賈璉道不過是家裡的人還有誰鳳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有正本等基本相同）
程甲本：「……再給他老婆不遲（中缺）鳳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甲辰本同）
按，程甲本因「鳳姐」二字重出而脫文，文義雖然勉強可通，但其脫文還是明顯的。若非原本有「鳳姐聽說……」一段，庚辰本等豈會杜撰出這幾句？
其次，再看庚辰本、程甲本同脫而有正本等不脫的例子：
6、有正本第11回：「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還有四五個月的工夫什麼病治不好呢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這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你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能夠吃得起好生養著罷」（蒙府本、列藏本同）。
庚辰本：「……怕的是春天不好（中缺）呢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己卯本同）
程甲本：「……怕的是春天不好（中缺）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也難說了……」（甲辰本同）
按，庚辰本、程甲本都因「不好」二字重出而脫文（區別只在程甲本連「呢」字也脫去或後來刪去），從文義看，有正本等不脫者是。
7、有正本第71回：「那小丫頭子一徑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才纔的話都說了出來尤氏聽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兩個姑子同寶琴湘雲等聽了生怕尤氏生氣忙勸說沒有的事必定是這一個聽錯了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孩子好性氣那糊塗老媽媽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才是」（蒙府本、列藏本基本相同）
庚辰本：「……氣狠狠的把話都說了出來尤氏聽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兩個聽錯了（「兩個聽錯了」五字被點去）（中缺）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孩子好性氣……」（己卯本此回缺）
程甲本：「……氣狠狠的把才纔的話都說了出來尤氏聽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中缺）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姑娘好氣性大那糊塗……」（甲辰本基本相同）
按，因「兩個姑子」重出，庚辰本和程甲本都漏掉了一段文字。
8、有正本第76回：「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此時也都不禁淒涼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賈母傷感才忙轉身陪笑發語解釋又命換酒且住了笛」（蒙府本、列藏本基本相同。列藏本「寂寞」作「寂歷」）
庚辰本：「……夜靜月明（中缺）隨下相來（按，當為「墮下淚來」之誤）眾人彼此都不禁淒涼寂歷之意半日方知賈母傷感忙轉身陪笑發語解釋……」
程甲本：「夜靜月明（中缺）眾人不禁傷感忙轉身陪笑發語解釋……」（甲辰本同）
按，庚辰本漏抄「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等語。程甲本漏抄更多，並可能作了改動，致使「忙轉身陪笑發語解釋」失去了對象。
需要說明，程甲本的脫文遠不止這些（請參看王三慶《紅樓夢版本研究》）。但以上八個例子，無論是程甲本脫文而庚辰本等不脫的例子，還是程甲本與庚辰本同脫而有正本等不脫的例子，都已經足以證明，庚辰本等抄本決非抄自程甲本。結論只能是：脂本並非偽造，它們自有其淵源；而歸根結底，程甲本的底本也無非是源出於《紅樓夢》（《石頭記》）稿本的一種抄本而已。
〔附記：我與三慶兄初識於1987年，當時我們同在日本任教，承他惠贈大著《紅樓夢版本研究》。本文得以匆匆草就，全仗有《紅樓夢版本研究》可供參考，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