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笏叟辨

畸笏叟辨

畸笏叟辨

紅樓文化

 畸笏叟是僅次於脂硯齋的《紅樓夢》的第二大評批家。他是何許人,歷來也有幾種觀點:(1)他是脂硯齋的另一化名;(2)他是曹雪芹的舅父;(3)他是作者的伯父,真名叫曹碩,字竹澗;(4)他是曹俯的化名(作者的叔叔或父親),等等。這些觀點也是須得商榷的。

從脂評中,我們大致可以得知畸笏叟其人的以下材料:

 (一)畸笏叟與脂硯齋是兩個人

靖藏本有一眉批曰:

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 「朽物」、「老朽」是畸笏慣用的自稱,他在這裡哀悼已經去世的「脂硯」等諸子,足證脂硯與畸笏不可能是一個人。

第二十七回紅玉對賈芸心懷私情,又巴不得去侍候鳳姐,庚辰本有兩條相連的眉批:

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墜)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前一批雖未署名,但明確係年「己卯冬夜」。庚辰、甲戌兩本第二十——二十八回有系年「己卯冬夜」的硃筆眉批二十幾條,其中第二十四回一條不僅系年而且署名「己卯冬夜脂硯」,可知它們都是「脂硯」於「己卯冬夜」所批。

脂硯誤把紅玉看作「奸邪婢」,把她跟偷玉的良兒和偷蝦須鐲的墜兒相提並論。畸笏不同意脂硯的看法,他在「丁亥夏」署名作批道:脂硯這樣看待紅玉,是因為尚未讀到後三十回賈府「抄沒」、紅玉「獄神廟慰寶玉」等章的緣故,等讀到了,就不會把紅玉罵作「奸邪婢」了(脂硯是隨看隨批的,「非從頭至尾閱過」)。這裡,畸笏署名批駁、糾正脂硯的系年批,畸笏與脂硯怎麼可能是一個人?

 (二)畸笏的年齡較長,當是雪芹、脂硯的長輩

畸笏自壬午年(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以後就自稱「畸笏老人」、「老朽」、「朽物」、「叟」,至少已年逾花甲,在六十歲以上。而該年曹雪芹的年齡至多在47至48歲(按「壬午除夕」雪芹「年未五旬而卒」);脂硯卒於「甲申」末、下年初(乾隆二十九——三十年,1764年底),存年大概在54至56歲之間(見拙稿《脂硯齋辨》)。據此,若按壬午年畸笏至少已六十歲推算,他的年齡至少比作者雪芹大出十二、三歲,比脂硯至少大出六——八歲還多(實際上,這位「老朽」的年齡在壬午決不會僅只六十歲!)。再說畸笏屢屢以「老人」、「朽物」自稱,而脂硯則只自稱「小子」,看來畸笏比雪芹、脂硯不僅在年齡上大出一截,而且在輩份上也長了一輩。

在畸笏的批語中,他對作者雪芹和脂硯、棠村諸子,確實也總是帶出以長輩自居、倚老賣老的語氣。如甲戌本第十三回末總批: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可卿)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一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這種對作者直截了當的命令式語氣,在脂硯等「諸公」的批語中是找不到的。而且,畸笏既「赦」可卿,又「命」芹溪,顯然他是與可卿原型和作者關係極近的長輩。同面寫可卿的死因,閤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靖藏本有兩條眉批(甲戌、庚辰本類同):

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常村。

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余大發慈悲也(指「命芹溪刪去」)。歎歎!壬午季春,畸笏叟。

前一批者「常村」乃雪芹「其弟棠村」一名的訛寫。後一批曰「可從此批」,全然一副裁定者的派頭,這又是「畸笏叟」批語獨具的特點;而能有這個資格,並且毫不謙恭地以此自任,這又顯然是棠村、雪芹、脂硯(他們是平輩)的長輩。同類的批語還有

第五回對描寫警幻仙姑「方離柳塢」一賦,甲戌本眉批曰:「此賦則不見長!」第一回脂硯稱讚作者的「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畸笏卻批曰:「斯亦太過!」(甲戌本眉批)

畸笏的批語多為眉批,這兩條眉批的裁判式語氣跟「可從此批」的署名批同出一轍,可知亦是畸笏批。他對作者與脂硯居然如此不客氣地加以評判、貶褒,這種居高臨下的權威者態度,只能說明畸笏乃是作者、脂硯的長者無疑。

(三)畸笏是曹寅時期過來的人

靖藏本第十三回正文有「設壇於西帆樓上」一句,該本硃筆眉批:

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鼻!

第二回讀到賈府「後一帶花園」,甲戌本側批:

「後」字何不直用「西」字?

另一批者深知此老的心緒,趕緊謔批道:

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

第三回對於榮府花園的方位,甲戌本側批:

試思榮府園今在西,後之大觀園偏寫在東,何不畏難若此!(意思是作者竭力避免用「西」字)

第二十八回用「大海」罰酒,庚辰本眉批:

大海飲酒,西堂產九台靈芝日也。批注至此,寧不悲乎!壬午重陽日。

同回寫「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甲戌本側批:

誰曾經過,歎歎,西堂故事!

首先,「西」——即「西園」、「西亭」、「西池」、「西堂」、都是曹寅的江寧織造府中堂齋園池名;曹寅自號「西堂掃花行者」,人稱「西堂公」;曹寅詩集《荔軒集》又名《西軒集》,又有詞集《西農》。因此「西」字乃是曹家最繁華鼎盛時期——曹寅時期的標誌或象徵,這位批注者對此非常熟悉,他又是「曾經過」西堂飲酒,「西堂故事」的人,故一見到「西」字,便勾起他對往昔情景的回憶和悲慟的心情。

那麼這位批注者是不是畸笏叟呢?我們知道:甲戌、庚辰本的行間側批和眉批,除了極少數後人批(皆為感受性的批語,無史實回憶的內容,墨色、筆跡也有別),和極少數署名或未署名的棠村、梅溪、松齋等人之批(也少有史實回憶),主要的或大量的是脂硯與畸笏之批。脂硯大約生於1707至1709年,康熙四十六至四十八年(見拙稿《脂硯齋辨》),曹寅卒於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維時脂硯還是個3—5歲幼童,他當然不可能對「西」字的背景印象很深,更不可能參加西堂宴飲及罰酒之類的活動,因此上引一組批語的批者不可能是脂硯齋。而畸笏老人的年齡比脂硯大出一截,在曹寅晚年他已是青少年,完全能夠諳熟「西」字背後的歷史「故事」,並參加西堂飲酒之類的宴飲,因此這組批語的批者顯然是畸笏叟。

再者,這組批語的內容是相同的,都是回憶或哀歎與「西」字相連的曹寅時期的往事,當是一人所批。它們雖未署名,但其中有一條眉批系年是「壬午重陽日」。而在甲戌、庚辰二本的硃筆眉批中,系年「壬午春」、「壬午季春」、「壬午孟夏」、「壬午夏」、「壬午九月」、「壬午重陽」、「壬午重陽日」或既系年又署名「畸笏」、「畸笏老人」的同年批就有四十幾條(而其他批者則無該年的系年批)。根據這一系年與署名的特定聯繫,亦可判定「壬午重陽日」及上述同類的一組批語,批者乃是「畸笏老人」!

以此斷定,畸笏乃是「西堂」時期——曹寅時期過來之人,當年他已是青少年,已參加「大海飲酒」之類的宴飲活動,對「西」字命名的樓堂園池記憶猶新,因此唯獨他對「西」字特別敏感,一見到就悲傷墜淚。

甲戌本第十三回有一條眉批曰:

「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慟殺!(庚辰本眉批類同)

這裡說的是「之語」、「在耳」,而不是說「之事」、「在目」,並且記年已「三十五年」(是脂評中記年最靠前的年數),因此這個「樹倒猢猻散」一詞,顯然不是指雍正六年初曹家抄敗之事,而是指早先曹寅晚年常說的「樹倒猢猻散」之語(見施瑮《病中雜賦》注)。上文已述,曹寅卒於康熙五十一年壬辰(1712年),維時雪芹尚未出生(無論按「乙未」說: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生,或「甲辰」說:雍正二年(1724年)生,脂硯亦還在三、五歲的幼兒期(見上文),他倆對曹寅「之語」是聽不到或不可能深深「在耳」,記憶猶新的。只有畸笏當時已在青少年期,已參加曹寅宴請等活動。因此上引眉批批者當是畸笏叟無疑,他是親耳聽到過曹寅的「樹倒猢猻散」之語的,並且印象深刻,悲痛之情溢於言表。

第十六回趙嬤嬤談起唯獨「江南甄家」(影射江寧織造府曹家)「接駕四次」,揮金如土,「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庚辰本側批:

真有是事,經過見過!

按曹寅確實接駕過康熙的四次南巡,其第六次(末次)南巡在康熙四十六年丁亥(1707年),維時雪芹與脂硯皆尚未出生(見上文),他倆都不可能「經過見過」接駕盛典;也只有當時已是青少年的畸笏叟,才趕上了康熙末次南巡和接駕,因此這條側批也當是畸笏之批,他是「經過見過」曹寅的接駕盛況的。

如上所述,儘管畸笏對「西」字背景或曹寅時期情況很熟、感情很深,他參加過西堂舉行的重陽節酒會,聽到過曹寅的親口「之語」,身經過曹寅接駕的末次南巡等等,但能否以此判定畸笏一定是曹家中人,甚或他是曹家的某某人呢?不能,因為上述種種,即使關係密切的外親舊戚或曹家摯友、清客、塾師,也是同樣可能達到、聽到、參與、觀瞻的。

 (四)畸笏對「賈府」——曹家的情況很熟

比較地說,畸笏的批語所直接或間接透露的「賈府」的背景材料或曹家史料,沒有象脂硯批語那麼多,但這並不說明脂硯跟曹家的關係一定比畸笏更親更近,因為這種數量的多少跟親疏的程度並不構成正比,更何況畸笏的此類批語比之其他同時評批的「諸子」、「諸公」也已不算少了(後者們——包括雪芹「其弟棠村」——幾乎沒有提供什麼史料)。

譬如上文所述曹寅時期的史料,乃是唯有畸笏才能提供的「獨家舊聞」,脂硯們是「摸不著」的,說明畸笏對作者曹雪芹家祖輩時期的情況熟悉得很,感情很深。

又如「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畸笏既說「其事雖未漏」,又命作者將可卿「死故」隱去,顯然畸笏對這件事的內幕是十分瞭解的,對賈珍與可卿的生活原型是熟識的,他的批語確證了天香樓「其事」的生活素材——實有其事!

再如,庚辰本第二十二回眉批: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怨夫!

前批知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

「朽物」是畸笏獨用的自稱,「前批」是相對於「丁亥夏」的後批而言,說明二批皆為畸笏之批。他對榮府的掌家奶奶鳳姐的生活原型怎樣點戲,脂硯怎樣為她「執筆」的內幃往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可知畸笏對「鳳姐」與脂硯都很熟悉,他當年是經常參加賈府的「真正之家」——曹家家內的演戲觀劇等活動的。

第十六回談議元妃將要省親,趙嬤嬤說:「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庚辰本側批:

文忠公之嬤。

「文忠公」是乾隆時大學士、一等公傅恆,死後謚「文忠」。傅恆死於乾隆三十四年七月,而早在「丁亥夏」(乾隆三十二年)脂硯等批注「諸子」皆已相繼故世,「只剩朽物(畸笏)一枚」,因此上引這條側批只能是畸笏之批(他的最後一系年批在「辛卯冬日」,即乾隆三十六年冬)。畸笏說趙嬤嬤的生活原型是「文忠公」傅恆家的嬤嬤,那麼與此對應的「咱們家的大小姐」的生活原型,只能是指傅家的大小姐、傅恆的姐姐——乾隆帝的孝賢純皇后(實際上也只有她才有資格和可能「省親」,像元春那樣僅是貴妃又未生育皇子,是沒有「省親」可能的)。也就是說,書中所寫規模如此宏大,真正能「省親」的「元妃」的生活原型,其實是傅家大小姐孝賢皇后!而畸笏對作者所寫的這一生活素材瞭解得如此深透,足見此老對曹家的內外關係和交往活動,熟知到什麼程度(可惜我們缺乏資料來搞清曹家與傅恆家倒底是什麼關係)!

第四十一回櫳翠庵品茶,靖藏本眉批:

尚記丁已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丁巳是乾隆二年(1737年),丁丑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二者時距正好「二十年」。曹家於雍正六年初(1727年底)被查抄後移居北京,丁巳春「謝園送茶」顯然是乾隆初年曹家一度中興時在京的一樁往事,畸笏與作者、脂硯看來是一起參預了的(所以用「尚記……乎?」),說明畸笏維時仍在曹家,或仍然過從甚密。

綜上所述,畸笏與曹家的關係相當密切,從曹寅時期到曹家抄敗後一度中興時的人事、活動,畸笏都很諳熟瞭解。但儘管如此,能否以此判定畸笏一定是曹家中人呢?不能。因為與曹家關係親密的外親舊戚、朋友至好,也是同樣可以達到如此熟知的程度的

  (五)畸笏不是曹家中人

(1)第二十五回馬道婆騙取賈母「供奉」,又搞「魘魔法」暗害寶玉、鳳姐,甲戌本眉批:

寶玉乃賊婆寄名兒,況阿鳳乎?三姑六婆之危害如此,即賈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齋念佛之夫人太君,豈能防範得來?(庚辰本眉批有「此系老太君一大病」一句)了此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為寫出。看官再回著眼,吾家兒孫慎之戒之!

首先,甲戌本、庚辰本眉批有許多為畸笏所作,其中壬午以後的他多作署名,系年,壬午以前尤其屬於初評、再評的,他都不作署名、系年。上引這條眉批直截指出賈母的「一大病」,並談「吾家兒孫慎之戒之」,這種對賈母敢以指責,對「兒孫」居高臨下地訓戒的口氣,在脂硯「諸子」的批語中是沒有先例的(脂硯有沒有孫子都是個問題!),只有畸笏,論輩分、年齡、子孫及一貫以長輩自居的語氣,才會作這樣的批語。

其次,作為生活素材,「賈母」受道婆之騙,實有其事。同回馬道婆騙賈母時,脂硯批道:「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過(甲戌本側批)。顯然,書中的這一情節直接取材於生活中的「賈母」——曹家老太太身邊的往事,所以畸笏說作者曹雪芹寫此是「不避嫌疑」——不避長幼尊卑的嫌疑,亦證明這確是發生在曹家長輩「夫人太君」身上的舊事。

最後,畸笏既然拿「賈府」——曹家老太太的「一大病」為鏡子,來諄諄告誡「吾家」——畸笏家的「兒孫慎之戒之」,不要上同樣的當,那麼顯然,畸笏的「吾家」與曹家決不是一家,說明畸笏乃是屬於另一外族世家!

(2)第二十四回寫賈芸借錢,醉金剛倪二仗義解囊,庚辰本眉批:

余三十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書上不便歷歷注上芳諱,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

從「壬午孟夏」的系年可知,這條眉批肯定是畸笏所批,庚辰本第二十回有明著「壬午孟夏畸笏老人」的眉批一條,甲戌、庚辰兩本有系年「壬午」、署名「畸笏」或只系年、未署名的畸笏朱眉四十多條。從內容看,這條眉批講的是畸笏家敗落後,畸笏成了賈芸似的乍破的「金盆」,只得到處借錢的境遇,其中碰到象倪二那樣仗義慷慨的人不少,不夠仗義的也不少,畸笏銘記於心,「惜」不便開列名單。關鍵是「余三十年來」這個年數,值得注意:「壬午」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上推「三十年」為雍正十年壬子(1732年)則可知畸笏家是直到該年才敗落的,才使他不得不與「金剛」們打了「三十年」交道。而曹家卻是早在雍正六年初(1727年底)就已經抄沒敗落了,比畸笏家敗落早了五年,下距「壬午」年當已三十五年,而不是「三十年」。這就是說:曹家被抄在前,畸笏家敗落在後,由此足以說明:畸笏家決不是曹家,畸笏決不是曹家人!

那麼會不會是這樣:畸笏家是曹氏家族中較後敗落的一房,正像賈芸家是賈氏家族中較早敗落的一房?然而現在並沒有資料證明:在曹氏家族中尤其是在曹寅的子侄輩中有這樣的較遲敗落的一房。

(3)靖藏本第五十三回有一回前總批云:

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後回無限文字。

浩蕩宏恩,亙古所無。先兄□□(早逝),孀母無依,屢遭變故,(生)不逢時,令人腸斷心摧!

此批很容易被判為畸笏所批,並且往往令人想起曹俯於康熙五十四年的兩個奏折:「仰副萬歲垂憫孤孀」,「不幸父兄相繼去世,又蒙萬歲曠典奇恩,亙古未有」等等,由此進而推斷畸笏就是曹俯。但是:

(1)我們很難判定此批的批者一定是畸笏。(2)在大量可以確知的畸批中,並沒有一條喪父、「先兄」、「孀母」的批語可以對證。(3)我們在《脂硯齋辨》一文中判斷:從「鳳鸞」姐姐與「浩蕩宏恩」,從喪兄、喪父與「先兄」、「孀母」,從終為「廢人」與「生不逢時」,從「腸斷心摧」的相同用詞等等,我們倒是推測此批為脂硯所批的可能性極大。(4)我們將在適當的地方談到:曹俯偶爾作批的可能性也不是絕對沒有,儘管他並非作為正式的「閱評」者出現;但是,把這條回前批的批者判定為畸笏=曹俯,尚缺乏有力的證據。(5)上文已述:畸笏的敗落與曹俯的被抄,年時不合,二者不會是同一人。

要之,總體地看,畸笏不是曹家人,更不會是曹俯,他倆乃是兩個人,而且是兩家人,這一推斷也許是合理的。

 (六)畸笏可能是脂硯的舅舅

畸笏與「舅舅」的身份,似乎有特殊的聯繫,這很有意思。第三回黛玉進府,大舅父賈赦推托不見,說:「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甲戌本眉批:

余久不作此語矣,見此語未免一醒!

按此批的位置、語氣、輩分,較一致地判定批者是畸笏。他既然以賈赦的生活原型自任,能否以此斷定畸笏是曹家的長輩呢?不能。因為外甥女進門做客,按禮是一定要拜見舅父的(即使走走形式了),但真正接見招待甥女卻原是外婆、舅母等女眷的事,舅父一般婉言推辭不見。這倒並非賈政恰巧「齋戒去了」和賈赦薄情,也並非只有賈府或曹家如此。這是當時大戶人家的常例,每每如此。因此對於賈赦「不忍相見」一語,甲戌本、王府本側批曰:「若一見時,不獨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不見有不見的親切,直說橫講,一毫不爽?」這個「情理」與「不爽」,就是指當時舅父一般不接見甥女的常例而言。

既然各家都是這個規矩,那麼非曹家的——別家的畸笏作為舅父,也常對客訪的甥女「作」過類同的「此語」,也就完全可能,毫不奇怪了。因此畸笏的此批僅僅透露:他這個舅舅以前亦曾跟賈赦似的,對甥女作過推托不見之語,僅此而已。如果僅憑此批,推定畸笏是賈赦的生活原型,進而推定他是曹家的長輩,或者推定他是生活中的「黛玉」的親舅,生活中的「寶玉」(作者)的伯父或表舅,那就未免過於膠執了。

第二十四回賈芸與卜世仁甥舅二人嘔氣,庚辰本有兩條上下緊接的側批:

芸哥亦善談,井井有理。

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氣。

這兩條批語為兩人所批,較一致的意見是前一批者為脂硯,後一批者為畸笏。

畸笏一批所說的「余二人」,似乎可以理解為畸笏與作者「二人」,從而推測畸笏是作者雪芹的舅舅,其實這是需要商榷的。作者並未參加評批,畸笏不可能也用批語與他對話(「作者作批」一說也須商榷!)。脂硯在批語中確曾把他與作者稱為「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但這個「余二人」是上承「一芹一脂」而言的,主語的指稱十分明確(甲戌本第一回眉批);而畸笏說的「余二人」卻無這樣的明確指稱,在畸批中亦無把自己與作者直接稱為「余二人」的先例。更重要的是:畸笏在這裡說的「余二人」,是緊接前一批語,針對前一批者——脂硯說的,所以它的指稱實際上也很明確:是指我與你脂硯二人!如果我們把他倆的這兩條側批,放在此前此後相關批語的聯繫中,加以整體地推敲和理解,也許更能明白畸笏為什麼要作「余二人」之批,它指的是誰:

同回寫賈芸向「母舅卜世仁」(脂批「不是人」!)借錢,這個「母舅」卻全無一絲兒情義,庚辰本雙行夾批:

甥舅之淡如此,歎歎!

雙行夾批無疑是脂硯之批,並且時間較早,他在這裡感歎,貶責了「甥舅」關係的淡薄無情。雖然他是無意間不經心地作一感慨而已,並且是泛指世間「甥舅」關係的炎涼冷暖而言的;但是,如果讀者您恰恰是脂硯的舅舅,當您看到您的外甥對「甥舅」作如是觀,您這個舅舅會有什麼樣的心理反應?內心舒服不舒服?這樣設身處地地一想,您就會完全明白或理解畸笏之批了,所以緊接脂硯的「芸哥」一側批,畸笏適時地訂正或加釋道:

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氣!

意思是說:我與你(脂硯)可不像卜世仁與賈芸那樣,咱們甥舅倆可是從來不曾嘔過氣,從不如此淡薄無情的!而當脂硯看到畸笏的這一批,他顯然恍悟這位「母舅」誤解了他的「甥舅之淡如此」那一批語,於是他趁書中寫到薛幡與舅舅王子騰處,趕緊找補解釋說:

天下之母舅再無不教外甥以正途者!(王府本第四回側批。側批一般為時較晚)

這分明是在說「母舅」的好話了!這一批看來似與「甥舅之淡如此,歎歎」一批矛盾,但卻是與畸笏的「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氣」一批暗相關合的,以此消除畸笏舅舅的誤解,把脂硯與畸笏的「甥舅」關係毫不生硬地訂正了過來。

——從以上整體地看,畸笏說的「余二人」,很明顯地是指畸笏與脂硯二人;這個「余二人」明確地是直接針對前一批者脂硯而言的(緊接「余二人」的畸批,下文就是「余竟為之一哭」的脂硯批,上下照應聯貫,更點明了「余二人」中的另一個「余」確實是脂硯!)。

要言之,既然畸笏說「余」與你脂硯「二人」不像芸、卜「甥舅」二人似的嘔過氣,那麼顯然,畸笏與脂硯「二人」也是「甥舅」關係,而且他倆的關係是比較正常甚或親敬的,畸笏是個教甥以正道的「母舅」,外甥脂硯對他也不敢稍有輕慢,不願稍留誤會。

但遺憾的是:「賈府」(曹家)「本家族譜記不清者甚多」(王府本第二回側批),外戚的家譜、族譜更幾乎是空白,因此我們終究沒有家世史料可以對照確證:畸笏與脂硯這舅甥倆究竟分別是哪家人,畸笏的「吾家」究竟是曹家的哪家老親外戚,他與作者曹雪芹究竟是哪一種親戚間的長幼關係,他的真姓實名到底是誰!

關於畸笏叟,迄今我們只能瞭解到這一步。

  一九九五年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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