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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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文化

一 殘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去年我從海外歸來,便接著一封信,說有一部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願讓給我。我以為「重評」的《石頭記》大概是沒有價值的,所以當時竟沒有回信。不久,新月書店的廣告出來了,藏書的人把此書送到店裡來,轉交給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內最古的《石頭記》抄本,遂出了重價把此書買了。

這部脂硯齋重評本(以下稱脂本)只剩十六回了,其目如下:

第一回至第八回

第十三回至第十六回

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

首頁首行有撕去的一角,當是最早藏書人的圖章。今存圖章三方,一為「劉銓逼子重印」,一為「子重」,一為「髣眉」。第二十八回之後幅有跋五條。其一云:

《紅樓夢》雖小說,然曲而達,微而顯,頗得史家法。余向讀世所刊本,輒

逆以己意,恨不得起作者一譚。睹此冊,私幸予言之不謬也。予重其寶之。青士、

椿余同觀於半畝園並識。乙丑孟秋。

其一云:

《紅樓夢》非但為小說別開生面,直是另一種筆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學

《梵夾書》。今則寫西法輪齒,仿《考工記》,如《紅樓夢》實出四大奇書之外,

李贄、金聖歎皆未曾見也。戊辰秋記。

此條有」福」字圖章,可見藏書人名劉銓福,字子重。以下三條跋皆是他的筆跡。其一云:

《紅樓夢》紛紛效顰者無一可取。唯《癡人說夢》一種及二知道人《紅樓夢

說夢》一種尚可玩。惜不得與佟四哥三弦子一彈唱耳。此本是《石頭記》真本,

批者事皆目擊,故得其詳也。癸亥春日白雲吟客筆。(有「白雲吟客」圖章。)

李伯盂郎中言翁叔平殿撰有原本而無脂批,與此文不同。

又一條云:

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原文與刊本有不同處,

尚留真面,惜止存八卷。海內收藏家更有副本,願抄補全之,則妙矣。五月廿七

日閱又記。(有「銓」字圖章。)

另一條云:

近日又得妙復軒手批十二巨冊。語雖近鑿,而於《紅樓夢》味之亦深矣。雲

客又記。(有「阿(會)(會)」圖章。)

此批本丁卯夏借與綿州孫小峰太守,刻於湖南。

第三回有墨筆眉批一條,字跡不像劉銓福,似另是一個人。跋末云:

同治丙寅(五年,一八六六)季冬月左綿癡道人記。

此人不知即是上條提起的綿州孫小峰否。但這裡的年代可以使我們知道跋中所記干支都是同治初年。劉銓福得此本在同治癸亥(一八六三),乙丑(一八六五)有椿余一跋,丙寅有癡道人一條批,戊辰(一八六八)又有劉君的一跋。

劉銓福跋說「惜止存八卷」,這一句話不好懂。現存的十六回,每回為一卷,不該說止存八卷。大概當時十六回分裝八冊,故稱八卷,後來才合併為四冊。

此書每半頁十二行,每行十八字。楷書。紙已黃脆了,已經了一次裝襯,第十三回首頁缺去小半角,襯紙與原書接縫處印有「劉銓逼子重印」圖章,可見裝襯是在劉氏收得此書之時,已在六十年前了。

  二 脂硯齋與曹雪芹

脂本第一回於「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一詩之後,說: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出則既明」以下與有正書局印的戚抄本相同。但戚本無此上的十五字。甲戌為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那時曹雪芹還不曾死。

據此,《石頭記》在乾隆十九年已有「抄閱再評」的本子了。可見雪芹作此書在乾隆十八九年之前。也許其時已成的部份止有這二十八回。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不把《紅樓夢》的著作時代移前。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年表》(《紅樓夢辨》八 )把作書時代列在乾隆十九年至二八年(一七五四-一七六三),這是應當改正的了。

脂本於「滿紙荒唐言」一詩的上方有朱評云: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

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甲午八

月淚筆。(乾隆三九,一七七四。)

壬午為乾隆二十七年,除夕當西曆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據陳垣《中西回史日曆》檢查)

我從前根據敦誠《四松堂集》「挽曹雪芹」一首詩下注的「甲申」二字,考定雪芹死於乾隆甲申(一七六四),與此本所記,相差一年餘。雪芹死於壬午除夕,次日即是癸未,次年才是甲申,敦誠的輓詩作於一年以後,故編在甲申年,怪不得詩中有「絮酒生芻上舊坰」的話了。現在應依脂本,定雪芹死於壬午除夕。再依敦誠輓詩「四十年華付杳冥」的話,假定他死時年四十五,他生時大概在康熙五十六年(一七一七)。我的《考證》與平伯的年表也都要改正了。

這個發現使我們更容易瞭解《紅樓夢》的故事。雪芹的父親曹頫\卸織造任在雍正六年(一七二八),那時雪芹已十二歲,是見過曹家盛時的了。

脂本第一回敘《石頭記》的來歷云:

空空道人……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

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

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

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此上有眉評云: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

故仍因之。

據此,《風月寶鑒》乃是雪芹作《紅樓夢》的初稿,有其弟棠村作序。此處不說曹棠村而用「東魯孔梅溪」之名,不過是故意作狡獪。梅溪似是棠村的別號,此有二層根據:第一,雪芹號芹溪,脂本屢稱芹溪,與梅溪正同行列。第二,第十三回「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二句上,脂本有一條眉評云:「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顧頡剛先生疑此即是所謂「東魯孔梅溪」。我以為此即是雪芹之弟棠村。

又上引一段中,脂本比別本多出「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九個字。吳玉峰與孔梅溪同是故設疑陣的假名。

我們看這幾條可以知道脂硯齋同曹雪芹的關係了。脂硯齋是同雪芹很親近的,同雪芹弟兄都很相熟。我並且疑心他是雪芹同族的親屬。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托夢於鳳姐一段,上有眉評云:

「樹倒猢猻散」之語,全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傷哉!寧不慟殺!

又可卿提出祖塋置田產附設家塾一段上有眉評云:

語語見道,字字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此身為何物矣。松齋。

又此回之未鳳姐尋思寧國府中五大弊,上有眉評云: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今

(令?)、余想慟血淚盈□。(此處疑脫一字)

又第八回賈母送秦鍾一個金魁星,有朱評云:

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摧。

看此諸條,可見評者脂硯齋是曹雪芹很親的族人,第十三回所記寧國府的事即是他家的事,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從堂弟兄──也許是曹顒或曹頎的兒子。松齋似是他的表字,脂硯齋是他的別號。

這幾條之中,第十三回之一條說

曲指三十五年矣。

又一條說

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

脂本抄於甲戌(一七五四),其「重評」有年月可考者,有第一回(抄本頁十)之「丁亥春」(一七六七),有上文已引之「甲午八月」(一七七四)。自甲戌至甲午,凡二十年。折中假定乾隆二九年(一七六四)為上引幾條評的年代。則上推三十五年為雍正七年(一七二九),曹雪芹約十三歲,其時曹頫\剛卸任織造(一七二八),曹家已衰敗了,但還不曾完全倒落。

此等處皆可助證《紅樓夢》為記述曹家事實之書,可以摧破不少的懷疑。我從前在《紅樓夢考證》裡曾指出兩個可注意之點:

第一,十六回鳳姐談「南巡接駕」一大段,我認為即是康熙南巡,曹寅四次接駕的故事,我說:

曹家四次接駕乃是很不常見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覺的——或是有意的

——把他家這樁最闊的大典說了出來。(《考證》頁四一)

脂本第十六回前有總評,其一條云: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

這一條便證實了我的假設。我又曾說趙嬤嬤說的賈家接駕一次,甄家接駕四次,都是指曹家的事。脂本於本回「現在江南的甄家……接駕四次」一句之旁有朱評云:

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

這又是證實我的假設了。

第二,我用《八旗氏族通譜》的曹家世系來比較第二回冷子興說的賈家世次,我當時指出賈政是次子,先不襲職,又是員外郎,與曹頫\一一相合,故我認賈政即是曹頫\。(考證四三-四四)

這個假設在當時很受朋友批評。但脂本第二回「皇上……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一段之旁有朱評云:

嫡真實事,非妄擁也。

這真是出於我自己意料之外的好證據了!

故《紅樓夢》是寫曹家的事,這一點現在得了許多新證據,更是顛撲不破的了。

  三 秦可卿之死

第十三回記秦可卿之死,曾引起不少人的疑猜。今本(程乙本)說:

……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傷心。

戚本作:

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歎,都有些傷心。

坊間普通本子有一種卻作:

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疑心。

脂本正作:

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

上有眉評云:

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

又本文說:

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

此九字旁有夾評云:

刪卻,是未刪之筆。

又本文云:

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

旁有夾評云:

補天香樓未刪之文。

天香樓是怎麼一回事呢?

此回之末,有硃筆題云: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

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

因命芹溪刪去。

又有眉評云:

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

這可見此回回目原本作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後來刪去天香樓一長段,才改為「死封龍禁尉」,平仄便不調了。

秦可卿是自縊死的,毫無可疑。第五回畫冊上明明說:

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此從脂本)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俞平伯在《紅樓夢辨》裡特立專章討論可卿之死(中卷,頁一五九-一七八)。但顧頡剛引《紅樓佚話》說有人見書中的焙茗,據他說,秦可卿與賈珍私通,被婢撞見,羞憤自縊死的。平伯深信此說,列舉了許多證據,並且指出秦氏的丫鬟瑞珠觸柱而死,可見撞見姦情的便是瑞珠。現在平伯的結論都被我的脂本證明了。我們雖不得見未刪天香樓的原文,但現在已知道:

(1)秦可卿之死是」淫喪天香樓」。

(2)她的死與瑞珠有關係。

(3)天香樓一段原文占本回三分之一之多。

(4)此段是脂硯齋勸雪芹刪去的。

(5)原文正作「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戚本始改作「傷心」。

  四 《紅樓夢》的「凡例」

《紅摟夢》各本皆無「凡例」。脂本開卷便有「凡例」,又稱「《紅樓夢》旨義」,其中頗有可注意的話,故全抄在下面:

凡例

《紅樓夢》旨義。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

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

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

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

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

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

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

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極(?)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

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

稱;凡愚夫婦兒女於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蓋天子之邦,

亦當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

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

也。

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

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謂其不備。

以上四條皆低二格抄寫。以下緊接「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一長段,也低二格抄寫。今本第一回即從此句起,而脂本的第一回卻從「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起。「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以下一長段,在脂本裡,明是第一回之前的引子,雖可說是第一回的總評,其實是全書的「旨義」,故緊接」凡例」之後,同樣低格抄寫。其文與今本也稍稍不同,我們也抄在「凡例」之後,凡脂本異文,皆加符號記出: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

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但書中所記何事,

〔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

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堂堂之鬚眉誠不

若彼〔一干〕裙釵,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

〔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美

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今本作友)規訓之德,已致今日一事(今本作

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今本作集)以告普天下〔人〕。雖(今本

作知)我之罪固不能免,(此五字今本作「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本自〕歷歷

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此處各本多「自護己短」四字)則一併使其泯滅也。

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於我之襟懷筆

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此一長句與今

本多不同)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云「風塵懷閨

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

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詩曰: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我們讀這幾條凡例,可以指出幾個要點:(1)作者明明說此書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明明說「系石頭所記之往來」。(2)作者明明說「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又說」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 (3)關於此書所記地點問題,凡例中也有明白的表示。曹家幾代住南京,故書中女子多是江南人,凡例中明明說「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我因此疑心雪芹本意要寫金陵,但他北歸已久,雖然「秦淮殘夢憶繁華」(敦敏贈雪芹詩),卻已模糊記不清了,故不能不用北京作背景。所以賈家在北京,而甄家始終在江南。所以凡例中說,「書中凡寫長安……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特避其東南西北字樣也」。平伯與頡剛對於這個地點問題曾有很長的討論,(《紅樓夢辨》,中,五九-八十。)他們的結論是「說了半天還和沒有說一樣,我們究竟不知道《紅樓夢》是在南或是在北」。(頁七九)我的答案是:雪芹寫的是北京,而他心裡要寫的是金陵:金陵是事實所在,而北京只是文學的背景。  至如大觀園的問題,我現在認為不成問題。賈妃本無其人,省親也無其事,大觀園也不過是雪芹的「秦淮殘夢」的一境而已。

  五 脂本與戚本

現行的《紅樓夢》本子,百廿回本以程甲本(高鶚本)為最古,八十回本以戚蓼生本為最古,戚本更古於高本,那是無可疑的。平伯在數年前對於戚本曾有很大的懷疑,竟說他「決是輾轉傳鈔後的本子,不但不免錯誤,且也不免改竄」。(《紅樓夢辨》,上,一二六零)但我曾用脂硯齋殘本細校戚本,始知戚本一定在高本之前,凡平伯所疑高本勝於戚本之處,(一三五-一三七)皆戚本為原文,而高本為改本,但那些例子都很細微,我在此文裡不及討論,現在要談幾個更重要之點。

我用脂本校戚本的結果,使我斷定脂本與戚本的前二十八回同出於一個有評的原本,但脂本為直接鈔本,而戚本是間接傳鈔本。

何以曉得兩本同出於一個有評的原本呢?戚本前四十回之中,有一半有批評,一半沒有批評;四十回以下全無批評。我仔細研究戚本前四十回,斷定原底本是全有批評的,不過鈔手不止一個人,有人連評鈔下,有人躲懶便把評語刪了。試看下表:

第一回 有評    第二回 無評

第三回 有評    第四回 無評

第五回 有評    第六回 無評

第六回 有評    第八回 無評

第九回 有評    第十回 無評

第十一回 無評

第十二回至廿六回 有評

第廿七回至卅五回 無評

第卅六回至四十回 有評

看這個區分,我們可以猜想當時鈔手有二人,先是每人分頭鈔一回,故甲鈔手專鈔奇數,便有評;乙鈔手鈔偶數,便無評;至十二回以下甲鈔手連鈔十五回,都有評;乙鈔手連鈔九回,都無評。

戚本前二十八回,所有評語,幾乎全是脂本所有的,意思與文字全同,故知兩本同出於一個有評的原底本。試更舉幾條例為鐵證。戚本第一回云:

一家鄉官,姓甄(真假之甄寶玉亦借此音,後不注)名費廢,字士隱。

脂本作:

一家鄉官,姓甄(真○後之甄寶玉亦借此音,後不注)名費(廢),字士隱。

戚本第一條評注誤把「真」字連下去讀,故改「後」為「假」,文法遂不通,第二條注「廢」字誤作正文,更不通了,此可見兩本同出一源,而戚本傳鈔在後。

第五回寫薛寶釵之美,戚本作:

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此句定評)

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

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嬌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此乃

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

今檢脂本,始知「想世人目中」以下四十二字都是評注,緊接「此句定評」四字之後。此更可見二本同源,而戚本在後。

平伯說戚本有脫誤,上舉兩例便可證明他的話不錯。

我因此推想得兩個結論:

(1)《紅樓夢》的最初底本是有評注的。

(2)最初的評注至少有一部份是曹雪芹自己作的,其餘或是他的親信朋友如脂硯齋之流的。

何以說底本是有評注的呢?脂本抄於乾隆甲戌,那時作者尚生存,全書未完,已是「重評」的了,可以見甲戍以前的底本便有評注了。戚本的評注與脂本的一部份評注全同,可見兩本同出的底本都有評注,又高鶚所據底本也有評注。平伯指出第三十七回賈芸上寶玉的書信末尾寫著:

男芸跪書一笑。

檢戚本始知「一笑」二字是評注,誤入正文。程甲本如此,程乙本也如此。平伯說:「高氏所依據的鈔本也有這批語,和戚本一樣,這都是奇巧的事。」(《紅樓夢辨》,上,一四四零)其實這並非「奇巧」,只證明高鶚的底本也出於那有評注的原本而已。(高程刻本合刪評注)

原底本既有評注,是誰作的呢?作者自加評注本是小說家的常事;況且有許多評注全是作者自注的口氣,如上文引的第一回「甄」字下注云:

真(?)後之甄寶玉亦借此音,後不注。

這豈是別人的口氣嗎?又如第四回門子對賈雨村說的「護官符」口號,每句下皆有詳注,無注便不可懂,今本一律刪去了。今鈔脂本原文如下:

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皆注著始

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照樣鈔寫一張。

今據石上所鈔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

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適按,二十房,誤作十二房。今依戚本改正。)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

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住八房。)(適按,十八,戚本誤作二十。)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微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

八房分。)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

都中二房,余在籍。)(適按,在籍二字誤脫,今據戚本補。)

這四條注都是作者原書所有的,現在都被刪去了。脂本裡,這四條注也都用硃筆寫在夾縫,與別的評注一樣鈔寫。我因此疑心這些原有的評注之中,至少有一部份是作者自己作的,又如第一回「無材補天,幻形人世」兩句有評注云: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

這樣的話當然是作者自己說的。

以上說脂本與戚本同出於一個有評注的原本,而戚本傳鈔在後。但因為戚本傳鈔在後,《紅樓夢》的底本已經過不少的修改了,故戚本有些地方與脂本不同。有些地方也許是作者自己改削的;但大部份的改動似乎都是旁人斟酌改動的;有些地方似是被鈔寫的人有意刪去,或無意鈔錯的。

如上文引的全書「凡例」,似是鈔書人躲懶刪去的,如翻刻書的人往往刪去序跋以節省刻資,同是一種打算盤的辦法。第一回序例,今本雖保存了,卻刪去了不少的字,又刪去了那首「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很好的詩。原本不但有評注,還有許多回有總評,寫在每回正文之前,與這第一回的序例相像,大概也是作者自己作的。還有一些總評寫在每回之後,也是墨筆楷書,但似是評書者加的,不是作者原有的了。現在只有第二回的總評保存在戚本之內,即戚本第二回前十二行及詩四句是也。此外如第六回,第十三回,十四回,十五回,十六回,每回之前皆有總評,戚本皆不曾收入。又第六回,二十五回,二十六回,二十七回,二十八回,每回之後皆有「總批」多條,現在只有四條(廿七回及廿八回後)被收在戚本之內。這種刪削大概是鈔書人刪去的。

有些地方似是有意刪削改動的。如第二回說元春與寶玉的年歲,脂本作: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

子。

戚本便改作了:

不想後來又生了一位公子。

這明是有意改動的了。又戚本第一回寫那位頑石: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來

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見一塊鮮明瑩潔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那僧托於掌上……

這一段各本大體皆如此,但其實文義不很可通,因為上面明說是頑石,怎麼忽已變成寶玉了?今檢脂本,此段多出四百二十餘字,全被人刪掉了。其文如下:

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

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

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

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

問(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

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

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

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

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

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到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

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歎道:「此亦

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

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

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

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

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

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這一長段,文章雖有點嚕囌,情節卻不可少。大概後人嫌他稍繁,遂全刪了。

  六 脂本的文字勝於各本

我們現在可以承認脂本是《紅樓夢》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於原稿的本子了。在文字上,脂本有無數地方還勝於一切本子。我試舉幾段作例。

第一例 第八回

(1)脂硯齋本

寶玉與寶釵相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

(2)戚本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甜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氣。

(3)翻王刻諸本(亞東初本)(程甲本)

寶玉此時與寶釵相近,只聞一陣香氣,不知是何氣味。

(4)程乙本(亞東新本)

寶玉此時與寶釵挨肩坐著,只聞一陣陣的香氣,不知何

味。

戚本把「甜絲絲」誤鈔作「甜甜」,遂不成文。後來各本因為感覺此句有困難,遂索性把形容字都刪去了,高鶚最後定本硬改「相近」為「挨肩坐著」,未免太露相,叫林妹妹見了太難堪!

第二例 第八回

(1)脂本

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

(2)戚本

話猶未了,林黛玉已走了進來。

(3)翻王刻本

話猶來了,林黛玉已搖搖擺擺的來了。

(4)程乙本

話猶未完,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來。

原文「搖搖的」是形容黛玉的瘦弱病軀。戚本刪了這三字,已是不該的了。高鶚竟改為「搖搖擺擺的」,這竟是形容詹光、單聘仁的醜態了,未免大唐突林妹妹了!

第三例 第八回

(1)脂本與戚本

黛玉……一見了(戚本無「了」字)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

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

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時一群都來,要

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戚本作「明日我來」)如此間錯開

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

不解這意思?」

(2)翻王刻本

黛玉……一見寶玉,便笑道:「噯呀!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讓坐。

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

「我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時,一齊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

來,明兒我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

熱鬧。姐姐如何不解這意思?」

(3)程乙本

黛玉……一見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讓坐。

寶釵笑道:「這是怎麼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

「這是什麼意思?」黛玉道:「什麼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也不來。

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大冷落,也不至

太熱鬧。姐姐有什麼不解的呢?」

高鶚最後改本刪去了兩個「笑」字,便像林妹妹板起面孔說氣話了。

第四例 第八回

(1)脂本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麼?」地下婆娘們

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了不曾?」黛玉便道:

「是不是!我來了你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說要去了?不過是拿來

預備著。」

(2)戚本

……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了

不曾?」黛玉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講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說

要去來著?不過拿來預備。」

(3)翻王刻本

……地下婆娘們說:「下了這半日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黛

玉便笑道:「是不是?我來了,你就該去了!」寶玉道:「我何曾說要去?不過

拿來預備著。」

(4)程乙本

……地下老婆們說:「下了這半日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黛

玉便笑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走了!」寶玉道:「我何曾說要去?不過

拿來預備著。」

戚本首句脫一「了」字,未句脫一「看」字,都似是無心的脫誤。「你就該去了」,戚本改的很不高明,似系誤「該」為」講」,仍是無心的錯誤,「我多早晚說要去了?」這是純粹北京活。戚本改為「我多早晚說要去來著?」這還是北京話。高本嫌此語太「土」,加上一層翻譯,遂沒有味兒了。(「多早晚」是「什麼時候」。)

最無道理的是高本改「取了我的斗篷來了不曾」的問話口氣為命令口氣。高本刪「雪珠兒」也無理由。

第五例 第八回

(1)脂本與戚本

李嬤嬤因說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這裡同姐姐妹妹一處玩玩

罷。」

(2)翻王刻本

天又下雪,也要看早晚的,就在這裡和姐姐妹妹一處玩玩罷。

(3)程乙本

天又下雪,也要看時候兒,就在這裡和姐姐妹妹一處玩玩兒罷。

這裡改的真是太荒謬了。「也好早晚的了」,是北京話,等於說「時候不很早了」。高鶚兩次改動,越改越不通。高鶚是漢軍旗人,應該不至於不懂北京話。看他最後定本說「時候兒」,又說「玩玩兒」,竟是杭州老兒打官話兒了!

這幾段都在一回之中,很可以證明脂本的文學的價值還在各本之上了。

  七 從脂本裡推論曹雪芹未完之書

從這個脂本裡的新證據,我們知道了兩件已無可疑的重要事實:

(1)乾隆甲戌(一七五四),曹雪芹死之前九年,《紅樓夢》至少已有一部份寫

定成書,有人」抄閱重評」了。

(2)曹雪芹死在乾隆王午除夕。(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三日)

我曾疑心甲戌以前的本子沒有八十回之多,也許止有二十八回,也許止有四十回,為什麼呢?因為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那麼,從甲戌到壬午,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是什麼書?難道他沒有繼續此書嗎?如果他續作的書是八十回以後之書,那些書稿又在何處呢?

如果甲戌已有八十回稿本流傳於朋友之間,則他以後十年間續作的稿本必有人傳觀抄閱,不至於完全失散。所以我疑心脂本當甲戌時還沒有八十回。

戚本四十回以下完全沒有評注。這一點使我疑心最初脂硯齋所據有評的原本至多也不過四十回。

高鶚的壬子本引言有一條說:

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

平伯曾用戚本校高本,果見此回很大的異同。這一點使我疑心八十回本是陸續寫定的。

但我仔細研究脂本的評注,和戚本所無而脂本獨有的「總評」及「重評」,使我斷定曹雪芹死時他已成的書稿決不止現行的八十回,雖然脂硯齋說:

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但己成的殘稿確然不止這八十回書。我且舉幾條證據看看。

(1)史湘雲的結局,最使人猜疑。第三十一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句話引起了無數的猜測。平伯檢得戚本第三十一回有總評云: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

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平伯誤認此為「後三十回的《紅樓夢》」的一部份,他又猜想:

在佚本上,湘雲夫名若蘭,也有個金麒麟,或即是寶玉所失,湘雲拾得的那

個麒麟,在射圃裡佩著。(《紅摟夢辨》,下,二四。)

但我現在替他尋得了一條新材料。脂本第二十六回有總評云:

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

文字迷失無稿,歎歎!

雪芹殘稿中有「衛若蘭射圃」一段文字,寫的是一種「俠文」,又有「佩麒麟」的事。若蘭姓衛,後來做湘雲的丈夫,故有「伏白首雙星」的話。

(2)襲人與蔣琪官的結局也在殘稿之內,脂本與戚本第二十八回後都有總評云:

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棋官(戚本作「蓋琪官」。脂本一律作棋官。)

雖系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平伯也誤認這是指「後三十回」佚本。這也是雪芹殘稿之一部份。大概後來襲人嫁琪官之後,他們夫婦依舊「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高鶚續書大失雪芹本意。

(3)小紅的結局,雪芹也有成稿。脂本第二十六回總評云:

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且紅玉後有寶玉

大得力處,此於千里外伏線也。

二十六回小紅與佳蕙對話一段有朱評云:

紅玉一腔委曲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

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

又二十七回鳳姐要紅玉跟她去,紅玉表示情願。有夾縫朱評云:

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

獄神廟一回,究竟不知如何寫法。但可見雪芹曾有此「一大回文字」。高鶚續書中全不提及小紅,遂把雪芹極力描寫的一個大人物完全埋沒了。

(4)惜春的結局,雪芹似也有成文。第七回裡,惜春對周瑞家的笑道:

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

有朱評云:

閒閒筆,卻將後半部線索提動。

這可見評者知道雪芹「後半部」的內容。

(5)殘稿中還有「誤竊玉」的一回文字。第八回,寶玉醉了睡下,襲人摘下通靈玉來,用手帕包好,塞在褥下,這一段後有夾評云:

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為「誤竊」一回伏線。

誤竊寶玉的事,今本無有,當是殘稿中的一部份。

從這些證據裡,我們可以知道雪芹在壬午以前,陸續作成的《紅樓夢》稿子決不止八十回,可惜這些殘稿都「迷失」了。脂硯齋大概曾見過這些殘稿,但別人見過此稿的大概不多了,雪芹死後遂完全散失了。

《紅樓夢》是「未成」之書,脂硯齋已說過了,他在二十五回寶玉病癒時,有朱評云:

歎不得見玉兄懸崖撒手文字為恨。

戚本二十一回寶玉續《莊子》之前也有夾評云:

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

至後半部則洞明矣。……寶玉看此為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

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

脂本無廿一回,故我們不知道脂本有無此評。但看此評的口氣,似也是原底本所有。如此條是兩本所同有,那麼,雪芹在早年便已有了全書的大綱,也許已「纂成目錄」了。寶玉後來有「懸崖撒手」「為僧」的一幕,但脂硯齋明說「歎不得見」這一回文字,大概雪芹止有此一回目,尚未有書。

以上推測雪芹的殘稿的幾段,讀者可參看平伯《紅樓夢辨》裡論「後三十回的《紅樓夢》」一長篇。平伯所假定的「後三十回」佚本是沒有的。平伯的錯誤在於認戚本的「眉評」為原有的評注,而不知戚本所有的「眉評」是狄楚青先生所加,評中提及他的「筆記」,可以為證。平伯所猜想的佚本其實是曹雪芹自己的殘稿本,可惜他和我都見不著此本了!

一九二八,二,十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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