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和黃金台

《紅樓夢》和黃金台

《紅樓夢》和黃金台

紅樓文化

乾隆五十年(1785)以前,《紅樓夢》尚流傳不廣;乾隆五十年以後,《紅樓夢》始流傳開來〔1〕;而《紅樓夢》風靡一時, 形成「閒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的社會風尚,真正成為一門專門學問——「紅學」的時期,已經到了程甲本刊行的乾隆五十六年(1791)和程乙本問世的乾隆五十七年(1792)以後。在程甲本問世前兩年即乾隆五十四年,一位理應在「紅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而多年來卻不大為人注意的重要人物誕生於江南,此人就是黃金台。

    黃金台(1789—1861),字鶴樓,浙江平湖人。嘉慶間貢生,後屢困場屋;曾受師於李賡芸。金台為人剛潔嫉惡,喜好交遊,六十八歲入李聯琇幕府,蹤跡遍江淮諸郡。金台長於駢儷,學力富贍,作詩能一掃陳腐,獨出機杼,詩名遠被東瀛,著有《木雞書屋詩鈔》、《木雞書屋文鈔》、《左國閒吟》、《聽鸝館日誌》等。黃金台有《紅樓夢雜詠》,共七絕八十首,見於光緒三年申報館排印《癡說四種》,未悉作於何時;一粟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紅樓夢卷》選錄了其中十五首,分詠寶玉、黛玉、寶釵、湘雲、王熙鳳、秦可卿、探春、李紈、香菱、襲人、晴雯、鴛鴦、平兒、紫鵑、妙玉。除《紅樓夢雜詠》外,我們尚未見到有人引述黃金台有關《紅樓夢》的詩文資料,對黃金台在「紅學」史上的地位,也未見有人做過估價。

    令人欣慰的是,我在閱讀清人詩文集時,偶然讀到了黃金台的《讀紅樓夢圖記》這一篇頗可珍視的「紅學」文字,它對於我們研究《紅樓夢》、探討「紅學」史、瞭解黃金台,都有著其很重要的資料價值。該文見於《木雞書屋文鈔》(道光十九年刻本)卷三,為免學人翻檢之勞,我先將《讀紅樓夢圖記》抄錄於下:

    蟻柯未醒,觸緒恆多。蝶枕方酣,閒愁不少。以女兒無聊之恨,消英雄絕世之才。明知蓮性藕絲,干卿何事;無奈蘭因絮果,未免有情。揚厲鋪張,無非紅雨紫雲之興;纏綿感慨,幾許黃桑白草之嗟。即色即空,果是楞嚴十種:亦真亦幻,何殊梵志一壺。此曹君雪芹《紅樓夢》一書所由作也。雪芹以粲花之舌,抒繪水之思。口欲生香,眉堪撰史。百二十卷,補龜蒙侍兒之名;千萬餘言,勝張。泌粧樓之記。陳思羅襪,媲美無難;溫尉錦鞋,並傳不朽。花真解語,石亦能言。渡慾海之慈航,照昏衢之智燭。揆其用意,略有四端。則有公子芙蓉,佳人豆蔻,脂香粉影,黛色釵聲,芳氣襲人,嫩寒鎖夢,薔薇雨滴,芍葯風微。妾嘗荷葉之羹,郎赴桃花之社。探梅而瓊章滿篋,訪菊而錦制盈箱。亭看蘆雪之飛,醉分鹿脯;軒愛蓼風之爽,戲下魚竿。指尖則紅染鳳仙,眉尾則翠描螺子。窗圍蝶翅,團扇輕兜,橋過蜂腰,芳巾吹墮。深顰淺怒,總不離花香鳥語之中;綽態柔情,自矜有天上人間之怒。其歡娛有如此者。若乃時過境遷,愁多樂少。淚盈似竹,命薄如花。傷病肺於秋風,葬詩魂於冷月。海棠枝瘦,蘭蕙香消。廉前之鸚鵡含悲,檻外之鷓鴣欲泣。淒涼五夜,只餘白石蒼苔。慘淡一燈,憑弔綠珠紅拂。他若菊部之歌伶安在,蓮台之鬘女堪憐。七夕霜飛,血濺鴛鴦之劍;三秋月蝕,灰揚鳷鵲之樓。甚至仙佛之性難回,孝廉之鳷船不返。南華讀後,永無張敞深情;西海歸時,竟使文君守寡。其悲哀有如此者。且夫當其盛也,徐昭佩新承主眷,丁令光寵冠後宮。金屋酒香,玉台花麗。上元燈下,紅猴黑兔之車;春水池中,青雀黃龍之舫。集金釵之十二,賞珠履之三千。王家以寶井誇人,石氏以珊珠炫客。趙後金盤武後鏡,四面玲瓏;同昌寶帳壽昌床,十重絢爛。壽筵大啟,八公十客齊來;德帳高懸,七貴五侯並會。是則繁華之極致,洵為艷治之大凡。至其衰也,孤蛩吊月,怪鳥啼雲。桂殿椒宮,狐狸夜瞰。茜窗蘭檻,鼯鼠晝眠。委鮫帳於塵埃,捐雀裘於草莽。凹晶館冷,不聞笛韻悠揚;凸碧山荒,愁聽蕭聲淒咽。黃鶯已老,杏簾與藕榭俱空;白鶴重來,柳渚偕蓼汀並廢。加以風波頓起,雷電交攻。燕巢幕而忽傾,魚在池而及禍。王根邸第,無復奢華;竇憲田園,半歸籍沒。則又蒼涼㳽甚,惻愴益深者矣。凡此描摹,俱關懲勸。廣黃土摶人之說,作飛花墜地之觀。僕本恨人,望白雲而灑淚;臣原好色,緘紅豆而相思。青埂峰高,幾經迷戀;黃粱飯熟,旋悟空虛。爰倩虎頭,為濡麟角。夢中夢豈無醒覺,身外身不盡流連。從此得失無關,愛憎胥滅,風流懺罪,證果奚嫌。月上參禪,拈花微笑。愧青衫之久困,敢誇杜牧多情;幸彤管之能文,聊示元稹寓意。

    這是一篇駢文,駢文寫得筆墨酣暢,詞采華麗,頗能見出黃金台的學養。縱觀全文,進而將駢文與《紅樓夢雜詠》合觀對讀,可以看出黃金台對《紅樓夢》的創作緣由、主旨、人物和藝術都有不少比較精粹的見解,值得我們重視和研究。

    《紅樓夢》的作者是誰?這在今天看來已成為紅學常識。然而問題並不如此簡單。在胡適的力作《紅樓夢考證》一文〔2 〕以大量的資料證明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之前,《紅樓夢》的著作權言人人殊;胡文發表之後乃至今日,仍不斷有人否定曹雪芹對《紅樓夢》的著作權。筆者曾撰文認為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著作權難以剝奪,從「《紅樓夢》本身和脂批告訴我們《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同時代人的詩文明確記述《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乾隆以後的大量詩文資料明確記述《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這三個方面進一步對《紅樓夢》的著作權進行了論證〔3〕。 黃金台的《讀紅樓夢圖記》亦明確記述《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它對維護《紅樓夢》的著作權提供了有力的佐證。因此,它的紅學資料價值是不可低估的。

    《紅樓夢》是一部什麼書?其主旨是什麼?這似乎是每一個讀《紅樓夢》者、研究《紅樓夢》者都要首先思考和回答的問題,黃金台亦不例外。黃金台認為,《紅樓夢》主要是寫由歡娛到悲哀、由盛至衰、「即色即空」、「亦真亦幻」,「此曹君雪芹《紅樓夢》一書所由作也」。黃金台開門見山地引用了唐李公佐傳奇《南柯太守傳》和《莊子·齊物論》的典故,旨在表明《紅樓夢》寫的是榮華富貴的虛幻無常和物我皆空的人生悲慨。所謂「紅雨紫雲之興,黃桑白草之嗟」,即由盛至衰,既是自然界事物發展的必然,也是人生難以躲避的命運。所以說,《紅樓夢》寫色、空,寫真、幻,無非是表明要「懲勸」世人悟出人生乃黃粱一夢。《紅樓夢》是一部描寫人生盛衰的「懲勸」之書,它對世人的執迷不悟來講,乃是「渡慾海之慈航,照昏衢之智燭」。《清涼禪師語錄》云:「夫般苦者,苦海之慈航,昏衢之智燭。」黃金台改「苦海」為「慾海」,大約是著眼於《紅樓夢》中的愛情描寫,尤其是寶、黛愛情描寫的。顯而易見,黃金台敏銳地看出了《紅樓夢》存在的佛道思想,他是以佛道思想闡釋《紅樓夢》主旨的,他所指出的「青埂峰高,幾經迷戀;黃粱飯熟,旋悟空虛」和「風流懺罪,證果奚嫌。月上參禪,拈花微笑」諸點,莫不滲透著佛道思想,籠罩著一種佛道雜糅的氣氛。在我們看來,黃金台對《紅樓夢》主旨的看法是大致符合《紅樓夢》的實際描寫的,他對《紅樓夢》「用意」的「四端」剖析——歡娛、悲哀、盛、衰,是頗具眼光的。

    那麼,《紅樓夢》有無色,空觀念呢?回答是肯定的。姑舉數例。《紅樓夢》第一回寫道:

    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4〕

    第一回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對石頭說道: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如所周知,色、空是佛教所宣傳的重要觀念,《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序品》云:「幻不異色,色不異幻,幻即是色,色即是幻。」《般若心經》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維摩經》云:「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熊十力先生《佛家名相通釋》釋云:「色者何?《論》云:「『謂四大種及四大種所造,皆名為色。』」要之,色即是指地、火、水、風四種基本物質元素以及由此而構成的宇宙萬物,而非指「色慾」、「色情」之「色」。佛教認為,現實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假象,而凡人不識廬山真面目,還苦苦地迷戀追求它們,其結果是苦海無邊;只有認識「色」的實質,悟出萬物皆「空」,從而擺脫生生死死、卿卿我我的紅塵束縛,這就是回頭是岸。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否認客觀世界存在的虛無主義的觀點。前引《紅樓夢》第一回的兩段文字,與佛家色空觀念相差無幾,這說明《紅樓夢》中是存在著色空觀念的。曹翁借神瑛侍者、絳珠仙草「下凡造歷幻緣」的故事,揭示人世間「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這故事就是《紅樓夢》中所寫「自色悟空」的故事。所謂紅塵中的樂事「不能永遠依恃」,正是指人生的虛幻無常,樂極悲生;所謂「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正是指世事的盛衰更迭,物我皆空。脂硯齋在甲戌本上批道:「四句乃一部總綱。」是大有深意存焉。再聯繫甲戌本「凡例」題詩「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皆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和「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第二十五回)以及概括精彩的《好了歌》等大量詩詞,賈寶玉最終「懸崖撒手」,「棄而為僧」,賈府由「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這「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第十三回),到「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第五回)等等描寫來看,色空思想在《紅樓夢》中是確實存在的。黃金台的見解是比較符合作品實際描寫的。

    黃金台還提出了「亦真亦幻」的看法。就幻與真的關係言,幻也是從佛家的「空」而來,而夢、幻猶如孿生,夢是虛幻不實的,幻是假而似真的,古代文人常用夢幻比喻世事無常,一切皆空。《紅樓夢》在藝術上的一個突出的表現手法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即「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第一回即提示說:「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俞平伯先生釋之云:「由盛而衰,由富而貧,由綺膩而淒涼,由驕貴而潦倒,即是夢,即是幻,即是此書本旨,即以此提醒閱者。 」〔6〕黃金台認為「亦真亦幻」不「殊梵志一壺」,與佛家醒悟、道家成仙了無二改,《紅樓夢》真正是「紅樓一夢」啊!脂硯齋於四十八四末亦有長批云:

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寶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奈(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

    脂硯齋還在「新添《紅樓夢仙曲》十二支」(第五回)句旁批道:

    點題。蓋作者自雲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

    甲戌本「凡例」亦云:

    「曲名《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

    「凡此均說明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真」、「幻」思想在《紅樓夢》中是確實存在的。相形之下,黃金台抓住「亦真亦幻」評價《紅樓夢》,還是很有見地的。他之認為《紅樓夢》先寫「歡娛」,終寫「悲哀」,這實際上就是「即色即空」,「亦真亦幻」;先寫賈府之「盛」,終寫賈府之「衰」,同樣是「即色即空」,「亦真亦幻」。事實上,《紅樓夢》寫賈府由盛而衰,揭示出一個封建大家族的衰亡悲劇,這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是無與倫比的。作為封建時代的一個不得志的文人,黃金台能夠抓住《紅樓夢》的綱領,發覆破的,這表明他的眼光是了不起的。錢鍾書之「讀者明眼,庶幾不負作者苦心」〔7〕的不刊之論, 可以移評黃金台之評《紅樓夢》。至於賈府為何由盛而衰,其契機是什麼,黃金台則未予回答,這不能不說是美中不足。

    值得指出的是,黃金台是把《紅樓夢》的情節分為四端進行評論的,這近乎目前所謂的「宏觀透視」,而將百二十卷的巨著作出高屋建領的結構剖析,確屬不易之事,這在紅學史上同樣是頗可珍視的。在對《紅樓夢》的藝術認識方面,黃金台在有限的文字裡概括出曹雪芹是「以粲花之舌,抒繪水之思」,並把曹雪芹與陸龜蒙、張泌、曹植、溫庭筠進行某一方面的比較,換言之,他認為曹雪芹兼具陸龜蒙、張泌、曹植、溫庭筠在描寫某一事物方面的文學才能之所長。這樣的評價無疑是中肯的。此外,就「百二十卷,補龜蒙侍兒之名」一句來看,黃金台所讀的《紅樓夢》當是程高本系統的百二十回本;就「爰倩虎頭,為濡麟角」一句來看,他所讀的《紅樓夢》是帶有插圖的,而帶有插圖的《紅樓夢》正是從程甲本始,所以他才把這篇駢文題為《讀紅樓夢圖記》。

    我們不難發現,《讀紅樓夢圖記》對具體人物的評價較少,這與文字篇幅短小和駢文體制所限不無關係。黃金台《紅樓夢雜詠對紅樓人物的題詠亦屬平平,茲不贅論。我只想指出一點,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引述了黃金台《紅樓夢雜詠》題賈寶玉詩:「仙丹佛性悟真詮,彈指韶華十九年。遮莫名心消未盡,歸途尚泛孝廉船。」之後評價說:「這也可作為對程、高偽續寫寶玉中舉等一系列荒謬情節的很大的諷刺。黃金台生乾隆五十四年,可見那一代人對此也表示過懷疑。」〔8 〕我們認為周先生的看法是很精彩的。周先生大約不曾讀到黃金台的《讀紅樓夢圖記》,不瞭解黃金台所表現出的紅學觀點,當然不曾看到「甚至仙佛之性難回,孝廉之船不返」的駢句,否則,周先生不會對《讀紅樓夢圖記》不置一詞的。考「孝廉之船不返」典出晉代張憑事,《晉書》本傳謂:張憑「舉孝廉,負其才,自謂必參時彥。初欲詣(劉)惔,鄉里及同舉者共笑之。既至,惔處之下坐,神意不接,憑欲自發而無端。會王濛就惔清言,有所不通,憑於末坐判之,言旨深遠,足暢彼我之懷,一坐皆驚。惔延之上座,清言彌日,留宿至旦遣之。憑既還船,須臾,談遣傳教覓張孝廉船,便召與同載,遂言之於簡文帝。」(《世說新語·文學》、《太平御覽》卷六百十七引晉郭澄之《郭子》文字略同)後以此典形容人有才學,受人賞識。李白《送王孝廉覲省》:「寧親淹海色,欲動孝廉船。」杜甫《得廣州張判官叔卿書》:「雲深驃騎幕,夜隔孝廉船。」清人唐孫華《壽同年張春所學博》:「得祿暫充博士席,到官仍泛孝廉船。」黃金台引用孝廉船的典故,乃是指高鶚續書寫賈寶玉中舉一事,即所謂「蘭桂齊芳」;而其「甚至仙佛之性難回,孝廉之船不返。南華讀後,永無張敞深情;西海歸時,竟使文君守寡」,則是指寶玉中舉「情毒之極」而出家一事。這足資證明黃金台讀的是程高本系統的百二十卷《紅樓夢》。黃金台感慨地說:賈寶玉悟出了《莊子》的真諦,他再也沒有張敞畫眉的深情了,他一出家而棄寶釵獨守空閨,就如同司馬相如使得卓文君守寡一樣。這確實是寫得很「悲哀」的。於此亦可見出黃金台對《紅樓夢》後四十回基本上是持肯定態度的。

    頗可值得注意的是,《讀紅樓夢圖記》末尾寫:「愧青衫之久困,敢誇杜牧多情;幸彤管之能文,聊亦元稹寓意。」顯而易見,前二句是黃金台借題發揮,悲歎自己屢困場屋,志向難伸,抒發人生坎坷的煩悶抑鬱之情,同時不無調侃自嘲之意。「杜牧多情」似指杜牧《贈別二首》(其二)和《遣懷》二詩,前詩云:「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後詩云:「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上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黃金台自比杜牧之「落魄江湖」;「十年一覺揚州夢」,既頗契合《紅樓夢》「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艱辛創作過程和黃金台認為《紅樓夢》是寫「即色即空」、「亦真亦幻」的紅學觀點,又很契合黃金台十試不售、前塵恍惚如夢的坎坷境遇。文合事合,洵為駢文高手。而「幸彤管之能文,聊示元稹寓意」二句究竟何指呢?黃金台要昭示元稹的什麼寓意呢?頗可耐人思索。「彤管」指筆,了無疑義;難解之處在於「元稹寓意」。我經過反覆思考,初步認為黃金台之「聊示元稹寓意」一句乃《讀紅樓夢圖記》的點睛之筆,它既揭明瞭曹雪芹題其書名為《紅樓夢》的出處和寓意,又以「末句點題」的傳統手法〔9 〕迴環照應自己對《紅樓夢》主題的認識。

    曹雪芹題名《紅樓夢》的旨義是什麼?其出處在哪裡?這是一個一爭再爭、爭而不休的問題。影響最大的說法當推夢覺主人的《紅樓夢序》:

    辭傳閨秀而涉於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也。夫夢曰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作是書者藉以命名,為之《紅樓夢》焉。〔10〕

    考白居易《秦中吟·議婚》詩云:「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見人不斂手,嬌癡二八初。」夢覺主人認為《紅樓夢》題名之出處為白居易詩,這一看法頗可商榷。因為就全詩看,「紅樓」一詞僅指富家閨閣,實無他意,如此索解與《紅樓夢》主旨相差甚遠。唐詩中以「紅樓」代指富家閨閣者不少如沈佺期《紅樓院應制詩》:「紅樓疑見白毫光,逼近盛居福盛唐。」李白《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云:「東風已綠瀛洲草,紫殿紅樓覺春好。」又《陌上贈美人》:「美人一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韋莊《長安春詩》:「長安春色本無主,古來盡屬紅樓女。」白居易尚有《廣宣上人以應制詩見示因以贈之詔許上人居安國寺紅樓院以詩供奉》:「紅樓許住請銀鑰,翠輦陪行蹋玉墀。」其都是指富家閨閣。曹雪芹乃曠世奇才,博學絕倫,他之題名《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決不會僅僅取如此狹窄單一的含義。

    黃金台的「聊示元稹寓意」為我們提供了查尋《紅樓夢》題名的出處線索。查元稹有《夢遊春七十韻》,其中一節寫:

    夢魂良易驚,靈境難久寓。夜夜望天河,無由重沿泝。結念心所期,返如禪頓悟。覺來八九年,不向花回顧。……一夢何足雲,良時事婚娶。當年二紀初,嘉節三星度。朝蕣玉珮迎,高松女蘿附。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娛。甲第漲清池,鳴騶引朱輅。廣榭舞委蕤,長筵賓雜厝。青春詎幾日,華實潛幽蠹。秋月照潘郎,空山懷謝傅。紅樓嗟壞壁,金谷迷荒戌。石壓破闌干,門摧舊梐枑。雖雲覺夢殊,同時終難駐。倧緒竟何如,棼絲不成絇。卓女白頭吟,阿嬌金屋賦。重璧盛姬台,青塚明妃墓。盡委窮塵骨,皆隨流波注。

    考元稹此詩作於元和五年,時元在江陵。白居易有《和夢遊春一百韻並序》,序云: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夢遊春》詩七十韻寄予,且題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樂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子辱斯言,三復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將來也。然予以為苟不悔不寤則已,若悔於此,則宜悟於彼也;反於彼而悟於妄,則宜歸於真也。況與足下外服儒風、內宗梵行者有日矣。而今而後,非覺路之返也,非空門之歸也,將安反乎?將安歸乎?今所和者,其卒章指歸於此。夫感不甚則悔不熟,感不至則悟不深。……亦猶《法華經》序火宅、偈化城,《維摩經》入淫捨,過酒肆之義也。……

    其詩寫道:

    昔君夢遊春,夢遊仙山曲。恍若有所欲,似愜平生欲。因尋昌蒲水,漸入桃花谷。到一紅樓家,愛之看不足。池流渡清泚,草嫩蹋綠蓐。門柳闇全低,櫻紅半熟。轉行深深院,過盡重重屋。……欲除憂惱病,當取禪經讀。須悟事皆空,無令念將屬。請思游春夢,此夢何閃倏!艷色即空花,浮生乃焦谷。良煙在嘉偶,頃剋為單獨。入仕欲榮身,須臾成黜辱。合者離之始,樂兮憂所伏。愁恨僧衹長,歡榮剎那促。覺悟因傍喻,迷執由當局。膏明誘闇蛾,陽焱奔癡鹿。貪為苦聚落,愛是悲林麓。水蕩無明波,輪迴死生輻。塵應甘露灑,垢待醍醐浴。障要智燈燒,魔須慧力戮。外熏性易染,內戰心難衄。法句與心王,期君三日復!(原註: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頭陀經》相示,故申言以卒其志也。)

    陳寅恪氏認為,元稹《夢遊春七十韻》「傳誦已逾千載」,「元白夢遊春詩,實非尋常遊戲之偶作,乃心儀浣花草堂之巨製,而為元和體之上乘,且可視作此類詩最佳之代表者也」;它們如元稹之夫子自道:「思深語近,韻律調新,屬對無差,而風情宛然。」要之,陳寅恪氏認為《夢遊春七十韻》是元稹追念鶯鶯、韋叢之作〔11〕。從元稹詩句看,元稹的元配韋叢出身名門,乃大富大貴之家,元稹婚娶時,「韋門正全盛」,有如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然而,韋叢嫁於元稹後僅僅七年即撒手歸天,時年元稹三十一歲。元稹之悲哀不難想見。「紅樓嗟懷壁」以下即寫韋門衰敗的景況,所謂「盡委窮塵骨,皆隨流波注」正是指韋門破落之殘景;「金谷迷荒戌」典出石崇之事,是古代最為著名的園破人死的典故。韋門之由盛至衰,園破人死,與賈府之「家亡人散各奔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何其相似乃爾!

    元稹《夢遊春七十韻》詩之序已佚,僅存數句於白居易詩序中。如所周知,元、白「金石膠漆,未足為喻。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12〕,相互之「知」,自不待言。不難看出,白之和詩亦處處流露著濃郁的佛教思想,所謂「須悟事皆空」、「此夢何閃倏」、「艷色即空花」、「水蕩無明波,輪迴死生輻」等等,皆以佛家思想入詩。況且,元、白二本身就對佛教心儀久之,「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頭陀經》相示」,其對佛家的重要觀念色、空、夢、幻,自然是爛熟於胸。世人往往在走投無路或前途迷茫時轉而相信宗教。考元稹寫作《夢遊春七十韻》和元和五年,因與宦官、藩鎮等「內外權寵臣」有隙,皇上「引稹前過」,於二月貶元稹為江陵府士曹參軍〔13〕。處於逆境中的元稹追想一棄一死的鶯鶯、韋叢,聯想韋門的園破人死和自己的「入仕欲榮身,須臾成黜辱」,人生如夢、紅樓難永的思想自然佔居上風(儘管其後的元稹仍孜孜不倦地追求名譽地位)。因此,他詩中所寫「紅樓」「與白詩所寫「紅樓」都不無富貴人家的含義,更重要的是其間寄寓了由盛至衰、榮華難久的含義。這,或許就是黃金台所昭示的「元稹寓意」吧!

    我們不會忘記另一個有力的佐證:元稹《夢遊春七十韻》中所寫鶯鶯之事,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非常推崇,第二十三的回目即「西廂記妙詞通戲語」,其引用《西廂記》事尚有多處。這充分說明曹雪芹對《夢遊春七十韻》這樣「傳誦已逾千載」的「元和體上乘」之作是不會沒有讀過的。他題其書為《紅樓夢》,容或受了元稹(和白居易)的啟迪。學力富贍的黃金台敏銳地讀出了《紅樓夢》的真諦,故云:「幸彤管之能文,聊示元稹寓意」。

    總之,黃金台在紅學史上宜佔有一席之地,他的題紅詩文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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