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藏本《石頭記》概論
一、引言
《石頭記》早期抄本,是《紅樓夢》一書思想、藝術研究的重要資料和版本研究的主要對象。因此,廣大紅學研究者對每一部早期脂評抄本的發現,都是予以極大關注的。一九六二年,在蘇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抄本室的藏品中,發現了一部曹雪芹著《石頭記》抄本。一九六四年,蘇聯著名漢學家緬希科夫(‧‧) 和裡弗京(‧‧)1在《亞非人民》雜誌第五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新發現的石頭記抄本》的專文,首次報導了這部新發現的抄本《石頭記》(簡稱「列藏本」或「脂亞本」)的消息。作者在該文中不僅較為詳盡地介紹了「列藏本」的概貌,而且還提出了他們對這個早期抄本的初步研究的看法。近年來,海內外有少數幾位紅學研究者,根據緬希科夫、裡弗京的報導及自己所得的有關資料,撰文討論「列藏本」的抄寫年代、正文特點、批語價值,以及它在《紅樓夢》版本史上的地位。毫無疑問,已發表的「列藏本」研究文章,對於廣大紅學研究者進一步瞭解和研究這部早期抄本《石頭記》,提供了許多有益的資料和很好的啟發性的意見。這兩年,機緣湊泊,我有幸較多地獲得了一些有關「列藏本」的複印、照像和抄錄的資料、評論文章。經過較長時間的積累和研究之後,形成一些粗淺的想法、願在此提出來,求正於各位紅學版本研究專家。
二、「列藏本」是怎樣流入俄國的?
當我們要著手全面研究「列藏本」的時候,首先遇到一個問題,就是清乾隆年間傳抄的、為數極少的《石頭記》脂評本,它是什麼時候、通過什麼樣的手段流入俄國的?根據我現在能夠看到的有關資料證明,「列藏本」是清道光十二年(1832),由一個在北京的俄國希臘正教會學習漢文的俄國大學生帕維爾‧庫連濟夫(‧),將這部珍貴的抄本《石頭記》帶回俄國的。俄國希臘正教,又稱東正教或正教。早在1695年,在華的俄國人就在中國北京設立第一座東正教教堂(中國人稱之為「羅剎廟」),即俄羅斯「北館」或叫「尼古拉教堂」。從此,希臘正教開始了在中國的「傳教」活動。1715年,根據沙皇的諭旨,俄國政府正式委派組成歷史上第一個「北京教士團」。清雍正十年(1732),「北京教士團」又在東江米巷(後稱東交民巷)建造了一座教堂,命名為「奉獻節教堂」或稱「聖瑪利婭教堂」,即所謂「南館」。從1715年到1860年,沙俄以在北京的「北館」和「南館」為活動據點,先後派遣了十三批希臘正教傳教士來北京,其中神職人員多達155人。這些來華的傳教士,每隔十年更換一批,每批包括修士大司祭一名、修士司祭二名、修士輔祭一名和幾名學習漢學的學生,共十名。 「傳教士」,初期是受俄國西伯利亞事務衙門領導,十九世紀初直接由沙俄外交部指揮。18 07年,沙俄外交部正式委派一名「監護官」,隨同第九次「傳教士團」來華。沙俄希臘正教「傳教士」在中國的主要任務,是經常性的搜集清政府的政治、經濟、社會動態和宮廷內部的情報,並以研究漢學為外衣從事文化特務活動。沙俄外交委員會曾明確指示他們設法獲取「有關中國人的意向和活動的情報」。1818年8月4日,俄國政府訓令「北京傳教士團」說,「今後的主要任務不是宗教活動,而是對中國的經濟和文化進行全面研究,並應及時向俄國外交部報告中國政治生活的重大事件。」因此,在華的希臘正教的傳教士們翻譯滿文和漢文的重要書籍,都是根據「俄國政府提出的目標……研究中國內部局勢的」。也就是說,他們在華活動都是為沙俄的「政治目的服務的。」2 帕維爾‧庫連濟夫於清道光十年(1830)跟隨第十一次希臘正教傳教士團來中國北京學習漢文的。1832年,庫連濟夫因病提前返回俄國時,將他從北京獲得的抄本《石頭記》一併攜走」 。由於希臘正教傳教士團這時已歸屬沙俄外交部,所以庫連濟夫返回國後,即將抄本《石頭記》留存於沙俄外交部亞洲圖書館藏,後來移交給今列寧格勒分所抄本室收藏。 「列藏本」流入俄國的經過,充分說明了沙俄帝國主義者對中國國寶的無恥竊掠的罪惡行徑。今天,蘇聯漢學家們將這部珍貴的抄本《石頭記》的有關材料公諸於世,這無疑是應當受到歡迎的。我們中國廣大紅學研究工作者,真誠希望蘇聯漢學家們經過努力,早日將此抄本整理影印出來,為世界各國紅學愛好者和研究者提供進一步研究它的全面資料。
三、「列藏本」的版本特徵
「列藏本」已經重新裝訂過,正文葉間襯紙為拆散的清乾隆御制詩第四、五集。由此可以斷定此抄本重裝時間應在乾隆六十年乙卯(1795)之後。此抄本原為八十回,由抄手a、b、c 、d四人抄錄,其中抄手a字跡最佳。他除自抄部分外,抄本中錯、漏文字均由他改補。抄本內缺第五、六兩回,今存七十八回。抄本卷首無題識、凡例、目錄;第十二回回末,在「完了此事」句下,作「家中很可度日。再講這年冬底,兩淮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此後空白,顯為未完,眉端有浮簽已脫去,僅餘「俟再」二字殘筆;第十四回回末,止於「不知近看時又是怎樣,且聽下」,以後缺半頁;第五十回回末止於黛玉謎,脫半葉;第七十五回回末「要知端的」下脫去半葉;第六十五回因重裝錯亂,分釘於第二十九、三十、三十一冊中。從二十一回始,有二十三回、二十七回至三十回,三十二回至三十八回,均將「回」字點去,改為「冊」字。又據原書正文複印和照片樣張計算,此抄本版心約為12 .5×17cm,每頁單面八九行不等,每行十六七字至二十四字不等。全抄本分釘三十五冊,每冊二至三回不等(詳見附表)。據緬希科夫、裡弗京和台灣省潘重規先生的報告,「列藏本」 抄本正文有旁改字,亦有貼改重書之例。如果從《紅樓夢》版本學角度進一步考察,「列藏本」有以下幾點突出特徵,是值得重視的。 (1)此抄本第一頁背面有庫連濟夫的墨筆簽字,其顏色已淡褪。在此頁上方還有用漢字書寫的「洪」字,字跡拙劣,疑為庫連濟夫的中國姓或名字,因無關宏旨,不加論證。 (2)此抄本用紙問題,研究者報告有出入。緬希科夫、裡弗京認為,「抄寫用紙是木刻《御制詩》,沾邊線的尺寸是14×18.5cm;紙的尺寸是18.5×25.5cm」,「小說抄本寫在第四和第五集上。」即是說,「為了抄寫小說手稿,《御制詩》被拆開,印著詩的紙頁被反折過來當襯紙用,而真正的補紙則用來抄寫。」3潘重規先生則說,「我在列寧格勒仔細觀察,認為是用乾隆時普通抄書的竹紙墨筆抄寫的。竹紙的質地很薄,並非御制詩集的襯紙。想來原抄本披讀既久,書頁的中縫都離披裂開,不便翻揭。經收藏者重加裝釘,於是拆開御制詩集做襯頁。為了防竹紙很薄,故把御制詩反折起來,將有字的一面隱藏,免得文字透映竹紙,擾亂視線。用當時皇帝的御制詩集做襯紙,這真是犯下了藐視朝廷的滔天大罪!我檢閱每頁的中縫皆已裂開,而且粘貼在襯頁的邊緣上,翻起來,和新書同樣方便,這便是此抄本重加裝釘的確證。」4列藏本整理者、列寧格勒大學副教授龐英先生的看法與潘重規先生的看法相同,他說:「抄寫所用的紙張是紙質很薄的竹紙,可能是因為翻閱年久,邊緣破損不堪。顯然是為了珍藏,後來的收藏人就把清高宗御制詩反折起來作為胎本,補修了一下,即把抄本粘貼在御制詩的反面上,又重新裝釘了一次」。5據潘、龐兩位先生報告,我認為用御制詩襯頁抄寫正文說法證據不足,此點緬希科夫已表示同意。 (3)此抄本每回俱題「石頭記」之名,但第六十三、六十四、七十二回回末,均有「紅樓 夢卷……回終」字樣。另,第十回作《紅樓夢》,而第九、十六、十九、三十九及四十回皆無題名,僅有回目。列藏本的這一特有現象,為《紅樓夢》一書題名問題的研究,又提供了新的證據。 (4)此抄本正文分回情況是:第十七、十八回僅有一共同回目,中間有「再聽下回分解」 六字將正文分為兩部分;第七十九回,包托今本第八十回正文,但中間無「再聽下回分解」 一類文字作標誌,亦無「話說……」等字樣作為下一回即第八十回正文開端的字樣。 (5)此抄本正文,除有旁改、貼補重書的現象外,最值得重視的是第六十四、六十七回正文不缺,且比戚、寧、蒙、夢稿、程甲、程乙諸本文字完整,可補正他本正文之謬誤處甚多。 (6)此抄本附有回前總批、眉批、側批、雙行夾批,還有少數批語混入正文。以列藏本各類批語的形式、內容、墨色與甲戌、己卯、庚辰、戚序、甲辰諸脂評本批語比較分析,眉批、側批沒有一條見於其它各脂評本,但雙行批則和其它脂本批語幾乎相同。由此可以確認,此抄本屬於早期脂評本之一種,且其批語亦甚有研究價值。 (7)此抄本有回前詩三條,回末詩對一條。回前詩分佈在第四回前、第十七回前、第六十四回前,皆為五言詩。第六十四回前詩有「題曰」二字,為戚本所無,回末有詩對。以上七點,是簡略介紹列藏本的特點。有些問題還要在後面的專節中詳加論述。
四、「列藏本」的正文及其研究
列藏抄本《石頭記》至今沒有影印問世,本節所根據的材料,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近年來龐英先生惠贈的部分列藏本正文片斷(複印、照片)6;二是龐英先生校勘的列藏本第六十四、六十七回校勘記7;三是裡弗京、緬希科夫、潘重規三人文章中所報告的列藏本正文片斷。大家知道,早期脂評抄本《石頭記》正文的差異,主要是由下面三個原因構成的。第一,過錄時所據底本的不同。曹雪芹於「悼紅軒」裡創作《紅樓夢》前八十回,「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可以說每次較大的增刪,都形成一個新的底稿本,至少也有五個不同的底稿本的。依據這五種不同的底稿本而傳抄出來的抄本,自然在文字上會有差異,甚至個別章回有截然不同的文字的。如果對現已發現的十幾種抄本進行比較、鑒別,多少是可以看出這些抄本過錄時間的先後、所據底本的異同,以及各抄本間的相互關係來的。第二,早期脂評抄本,既使屬於同一支系的,各抄本的正文也是有差異的。但這種差異是由於抄錄者的文化水平高低不同,抄錄認真與否而造成的。有的抄錄者文化水平低,抄錯字句、漏文、圈改處就較多;有的抄錄者不認真或有意偷懶,抄錄時將長句縮成短句,或將整段,整句文字刪去。這種情況,在現存的十幾種抄本《石頭記》中都可以找到大量例證的。第三,有計劃、有目的刪改原稿,然後再行過錄。這種情況在較晚的幾種抄本《石頭記》,如戚序、蒙府、夢稿、甲辰諸本,表現的尤為典型。根據我對所得到列藏本正文片斷的校勘、比較、觀察和研究,列藏本正文較為接近己卯、庚辰本一系,所據底本不僅早於戚序本,而且有些章回或大部分正文,似應在己卯、庚辰本之前,有些文字是在己卯、庚辰本四閱時加以改動的。為了說明我的粗淺印象和初步探索的結果,這裡僅舉數例同大家一道討論。 (1)現存甲戌本是大家公認的一個早期脂評本;它的底本應成於清乾隆甲戌年(1754),為 「重評」。此抄本第一回開端有四百二十五字不同於其它抄本,而己卯、庚辰本以下各抄本均無這四百餘字。列藏本同己卯、庚辰諸本,這說明列藏本不屬於甲戌本支系,它的形成時間晚於甲戌本。 (2)早期脂評本第二回通過冷子興之口講賈寶玉出生時間,均為「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而戚序本以下則作「不想後來又又生了一位公子」或作「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由「次年」改為「後來」到「十幾年」,似乎更「合理」些,而在版本上卻是愈改愈證明其時間較晚。列藏本的正文同於甲戌、己卯、庚辰本,作「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說明它的底本與戚序本以下各本不是同一支系,它形成的時間應在戚序本之前。 (3)從列藏本正文校勘結果看,列藏本正文與己卯、庚辰、戚序本文字較為相近,而與其它諸本文字差異較大。例如,列藏本第一回正文講到甄士隱一家時,寫道: ……人皆呼作葫蘆廟,廟傍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庚辰本全同。又如第三回寫到黛玉進賈府時,王熙鳳出場的一段文字,列藏本作: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的系何人這樣放誕無禮。」 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環圍擁著一個人,從後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代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代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玖瑰。|庚辰本也有這段文字,僅有個別字句與列藏本有異。但甲辰,程甲本就不同了。「裙邊… …」一長句,甲辰、程甲作「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這說明,列藏本正文與晚期脂評本正文有許多重要的文字上的不同。又如第十八回,列藏本寫薛蟠與夏金桂打架一事,正文是:薛蟠也實不能下手,只得亂鬧一陣罷了。如此習慣成自然,金桂反越發長了威風,薛蟠越發軟了氣骨,雖是香菱猶在,卻亦如不在的一般,縱不能十分暢快,也就不覺礙眼了,且姑置不究。庚辰本這段文字與列藏本基本上無大的差異。同樣例子很多,這裡不一一舉證了。 (4)列藏本正文中有不少例證說明它與己卯、庚辰本也不屬於同一支系。例證之一,列藏本第十六回回末作:怕他也無益〔此章注無非笑趨勢之人〕陽人豈能將勢壓陰府麼?然判官雖肯,但眾鬼使不依,這也沒法。秦鍾不能醒轉了。再講寶玉連叫數聲不應,又等了一回,此時天色將及晚了,李貴、茗煙再三催促回家。寶玉無奈,只得出來,上車回去。不知後面如何,且看下面分解。|庚辰本則作: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眾鬼聽說,只得將秦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你怎麼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就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長逝了。|戚序本除「天下事」作「天下民」;「自古……一般」無;「也罷」無;「還……放回」 無;「只得將秦鍾」作「只得將他」;「你怎麼」作「怎麼」;「肯」無;「忙」無;「長逝」句下有「下回分解」外,余同庚辰本。例證之二,列藏本第五十二回有「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字念九百遍」一句。庚辰、戚序本則作 「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字念二百遍」。「九百遍」是「幾百遍」之誤,但庚辰、戚序本作「二百遍」當然不是因「九」與「幾」的形近之誤了,而當為另有所據。例證之三,列藏本存有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文字,而己卯、庚辰本是沒有這兩回文字的。據龐英先生的「考析」,「列藏本的回前評如正文般地抄寫在回目後,這樣的格式跟公認為曹雪芹手筆的第一回(甲戌本例外)、第二回,以及甲戌本中的第六回、第十三回、第十四回、第十五回、第十六回的抄寫格式完全一致,而回末以詩對結尾更是曹雪芹的原著中的通常結構。」8龐英先生認為,「在現有的幾個『第六十四回』中最接近於曹雪芹原著《石頭記》面貌的當稱列藏本,起碼他的過錄年代一定早於戚蓼生序的抄本《石頭記》,早更於高顎手定的《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夢稿》。」9至於第六十七回正文,列藏本的回目作「 饋土物顰卿念故里,訊家童鳳姐蓄陰謀」,與蒙府、夢稿、程甲、程乙本全不同,和戚序、甲辰本大同而小異。但從全文看,戚序本以下各本正文字數均比列藏本文字少,由繁到簡是戚序本以下各本刪改的證明,這也可以說明列藏本第六十七回早於戚序以下諸本。例證之四,列藏本第七十九、八十回尚未分開,文氣一貫,無分回標誌。此回目同於庚辰本,作「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賈迎春娛嫁中山狼」,這是列藏本早於庚辰本的一個證據,也是它可能不屬於己卯、庚辰本同一支系的一個證明。根據以上對列藏本正文的研究結果,我的粗淺看法是:列藏本正文不僅早於戚序本,同時有相當多的證據說明它的正文先於己卯、庚辰本正文。我甚至懷疑列藏本是屬於「重評」之後,「四閱」之前的一個過渡本。從嚴格意義上講,它的文字儘管與己卯、庚辰本有許多相近,但並不屬於同一支系,而可能屬於我們尚未見到的「三閱」本。這一點,我將在後面列藏本批語研究中進一步提供證據。
五、「列藏本」的批語及其價值
列藏本的批語概況,緬希科夫、裡弗京曾在《新發現的石頭記抄本》一文中作過粗略的介紹,同時也談了他們的一些初步看法。台灣省著名紅學家潘重規先生在《論列寧格勒藏抄本紅樓夢的批語》十和《列寧格勒藏抄本紅樓夢中的雙行批》⑾兩文中,所作的介紹較為全面、系統。而潘教授的研究,也頗有獨到之見。本文所援引列藏本批語材料,則是龐英先生新近惠寄的全部批語輯錄和校勘手稿。⑿龐輯稿與潘輯稿有文字上、條數上的出入,這還有待於列藏本引印後,才能加以核查訂誤。列藏本批語字跡可分為三種:楷書、行書、草書,眉批與側批絕大多數為行書或草書,按筆跡出自一人之手,其書法頗佳。楷書則字體清秀,筆劃較細,並十分均勻,此為一人之筆跡。另一種字體古樸粗獷,很有帖意。此外有幾回批語的字跡拙劣,似乎出自啟蒙學童之手,行文多錯漏,如將「妙」字抄成「炒」字等等。如果作個大膽的假設:此抄本是曹雪芹的原稿本,正文及批語則行書、草書可能由雪芹(筆跡頗佳,有趙孟頫\、董其昌之風)、雪芹妻子( 楷書,字體清秀,筆劃細而勻)、曹俯(或者就是那位畸笏叟,字跡古樸、粗獷、很有帖意) 、雪芹兒子(八九歲,初習字,字跡有幾分拙劣),全家分開抄錄,而由雪芹最後改補錯漏字句。不過,我這個假設還缺少足夠的證據,當然不會為人們所信服的。但是,我以為第五十三回書眉上有八個字「自此至七行皆不寫」,這是批在一段抄重了「七行」字的書眉上,說明列藏本是作為過錄底本而出現這八個字的提示語的。所以我認為列藏本的正文、批語的價值還是非常值得重視的。據龐英先生輯錄的列藏本批語及校勘稿,我們知道列藏本批語有以下五種形式:回前總批、眉批、側批、雙行夾批、混入正文批。現存列藏本第五、六兩回正文及批語闕失,無法統計。僅有的78回中,有32回無批,46回有批。據統計,列藏本有回前總批共5條(包括回前詩 3條);眉批共114條;側批共73條;雙行夾批共98條;混入正文批共11條。上述五類批語總共三百零三條。從批語分佈中可以看出,列藏本的回前總批、眉批、側批,主要集中在前四回裡,而雙行夾批則主要分佈在第十九、六十二、七十九回中,混入正文批語比較分散,僅以第六十三回為最多了。下面就分別介紹一下各類批語的內容。回前總批:第一回由「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故曰賈雨村云云。」這段批語在甲戌、庚辰、戚序、夢稿諸本內皆有,個別文字有出入。甲戌本前有凡例三條,「故曰賈雨村云云」 作「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云『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詩曰: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庚辰本此句下作「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列藏本的回前批語,即不同於甲戌本,又不同於庚辰本,其差異較他本為多,可以說明處於二者之間。第二回由「此回亦非正文,……此一回則是虛敲旁擊之文,則是反逆隱曲之筆。」下按一詩「一局輸贏料不真,香消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校勘表明,列藏本與甲戌、庚辰兩本文字出入大些。如批語中「又一一至朋友」,甲戌本多出「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是先敘出榮府,然後一一敘及外戚」一段文字。又如「不得明白,則成何文字」,庚辰本作「不能說明成何文字」。庚辰本中將批語中「得」、「則」二字點去,添一「說」字。第四回、第十七回、第六十四回三回的回前詩評及批語,文字基本與他本相同。第六十四回回前詩評前有「題曰」二字,戚序本相同詩評前無「題曰」二字。眉批:列藏本眉批,總的說來較他本少,文字不僅為他本所無,而且也較簡略。如第一回,甲戌本有眉批三十條,列藏本僅有三條,為甲戌本、靖本所無。這三條眉批是:(1)正文「溫柔富貴之鄉……喜不能禁」句上批:「僧已不高,石更可鄙矣。」(2)正文「夫妻日日說恩情 ……孝順兒孫誰見了」句上批:「罵世語,痛快!但非和尚氣耳。」(3)正文「乃問,不知弟子……到何處」?句上批:「此時石頭依然,何由能語?」 列藏本眉批還有特殊之處,如第三回有眉批46條,比甲戌多20條。檢查列藏本這一回的眉批,亦為甲戌等本所無。總之,列藏本的眉批是獨有的,而批語內容、口氣不像脂評之後的 「後人批語」。因此,我認為對列藏本114條眉批應該予重視,這對研究《石頭記》抄本的評閱、流傳都將提供新的線索。同時,這些特殊的眉批的出現,更加使人懷疑列藏本的版本系統,可能是獨立一個支系,甚至就是「三閱評本」。側批:《紅樓夢》版本研究者把批於正文之側的評語叫「側批」,也有人因為評語寫於兩行正文之間,而稱為「夾批」。列藏本第一回有側批13條,第二回有側批22條,第三回有側批19 條,第四回、第十七回各有側批6條。列藏本側批的特點如同眉批,一是少於他本,二為他本所無,三是文字較簡。如,列藏本正文「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句側批:「妙」;正文「日夜悲號慚愧」句側批「對應愚頑氣」;正文「實未有聞」句側批「好」。但甲戌本則不同,如甲戌本正文「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句側批「剩了這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使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有此一部鬼話。」又如甲戌本正文「廟傍住著一家鄉宦」句側批「不出榮國大族,先寫鄉宦小家,從小至大,是此書章法。」此類例子很多,但在列藏本側批中卻很少見到這樣長句子的側批。同甲戌諸本比較,列藏本的側批內容淺薄、空洞無物,無論如何是遠不能與甲戌諸本的脂評相比的。因此,我懷疑列藏本的側批是較晚的「後人」所批,而不大可能是脂硯齋、畸笏叟等人所批。雙行夾批:這是指以雙行或單行插入正文上下句間的批語。列藏本的雙行夾批的特點是:(1)比各脂評本少。潘重規先生以第十八回為例,列藏本雙行夾批只有4條,而庚辰本有105條,己卯本 104條,戚序本103條;又如第十九回,列藏本有雙行夾批42條(潘重規先生計算為36條),己卯本有185條,庚辰本有184條,戚序本186條;再如第七十六回,列藏本有雙行夾批7條,庚辰本則有16條。(2)無署名。庚辰本第十九回,正文「回去我定告訴媽媽打你」句下有雙行夾批「該說,說的更是。脂研。」己卯本同,僅「脂」作「指」。列藏本此句下亦有批,作 「該說,說的更有理。」應該說此批文字與庚辰本批只有小異,但無署名。同回正文「花自芳母子……又忙倒好茶」句下,庚辰本雙行夾批作「連用三又字,上文一個百般,神理活現。脂研。」列藏本同一句下批是「他用三又字,上文一個百般,神理活現。」兩本批語僅「連 」與「他」字之別,余同。但列藏本此批無署名。又,第四十九回,庚辰本在正文「鶴勢螂形」句下有雙行夾批:「近之拳譜中有坐馬勢,便以螂之蹲立。昔人愛輕便俏,閒取一螂,觀其仰頸疊胸之勢,今四字無出處,卻寫盡矣。脂硯齋評。」列藏本除「閒取」作「便閒暇取」外,無「脂硯齋評」四字。(3)與諸脂本基本相同。在98條雙行夾批中,僅有三條不見於他本,如第七回正文「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句下批「即饅頭庵」;第七十七回正文「索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句下批「晴雯此舉勝襲人多矣,真一字一哭也。又何必魚水相得而後為情哉!」第八十回(列藏本為七十九回)正文「便把金桂忘在腦後」句下批:「妙!所謂無理還報不爽。」餘者,文字基本上同於甲戌、庚辰、己卯諸本。混入正文批語:所謂「混入正文批語」,即本來是批語文字,誤抄成正文。這種情況,在脂評抄本中並不少見,列藏本中也有類同現象。但列藏本中混入正文的批語,均已「注」字標明,故容易識別。如第十六回正文「怕他也無益」句下有「此章無非笑趨勢之人」九個字,為批語誤為正文。列藏在「此」字旁加一「注」字,點明為批語。第六十三回有五條批語混入正文,也特加標明。對早期脂評本中的這種現象,龐英先生有這樣的意見:「混入正文批語之多寡亦當為鑒別抄本年限的依據之一,即混入正文之批語多者其年限亦當為早。」列藏本共有11條混入正文的批語,較他本為多,如依龐英先生之見,也可為列藏本早於某些脂評本年限的根據之一。列藏本批語的價值,還表現在它的文字比其它早期脂評本批語文字,有許多優勝之處。這裡不妨略舉數例,以窺一斑。如,列藏本第三回,寫王熙鳳出來見剛入賈府的林黛玉,小說中寫她長了「一雙丹鳳三角眼」,有側「艷麗之極」;在「體格風騷」之側又批道「精神流露於動止之中,性情隱顯於言語之外。以聲寫色,以色寫神,無一不盡。」此句之上又有眉批道:「半篇美人賦,妙妙。」又如「賈母笑道」句上眉批「一見便笑」;「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句上眉批「可見眾姊妹無不愛而畏之者」;「也曾見母親說過」句上眉批「賈璉出自黛玉之母口中,奇文。」「只可憐我這妹妹」句側又批「好弱」,上有眉批「熙鳳在賈王( 疑「王」為「母」字之誤)面前大言大笑,更作出一股悲感形狀,邢王夫人、李氏姊妹均未嘗如是精神,老人家寧不喜歡?」甲戌本此句側批則作「這是阿鳳見黛玉正文。」無眉批。在 「林姑娘的行李」句側有批:「好細心一個當家人。」「帶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讓他們去歇歇」句上眉批:「黛玉到榮府良久,眾人未嘗想到諸事,獨熙鳳一人無想不到的地方,可見心細,而條道亦正,可觀。」上引列藏本諸批,一是為他本所無;二是批語位置、文字都恰到好處;三是批語風格可以說是他本脂批口氣。有些批語雖見於庚辰本等早期脂評本,但文字較為準確,可補訂他本同一批語文字的訛誤。如,第十九回正文「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句下,列藏本有雙行夾批:「補這一句,細。方見省親不獨賈家這一門。」庚辰本也有此批,但將「補這」作「補還」,「還」字顯系 「這」字之誤。而己卯本無「細」字,顯屬抄漏。同回正文「叫他們聽著甚麼意思」句下,列藏本批語是「想見二人素日情分」,而庚辰本作「想見二人來日情常」,「來日」為「素日」之誤,而「情常」二字亦不如「情分」貼切。又如,第七十六回正文「半日方知賈母傷感,才忙轉身陪笑,發語解釋。」此句下,列藏本雙行夾批:「轉身妙,畫出對月吹笛如癡如呆,不覺尊長在上之形景矣。」庚辰本同一批語抄錯太甚,作「轉身妙畫出對呆不覺尊長在上之形景來月聽笛如癡如」,不可卒讀。列藏本此批文通字順,可以校正庚辰本此批之誤。陳慶浩先生在談到列藏本和庚辰本這一批語時,有如下意見,很有見地。他說:若依通行雙行批,先讀右邊一行,再接左邊則不可懂。若自對字劃一分界線,先讀右上邊,再讀左上截,接讀下半截,則除「來」作「矣」,其它與列藏同。大概庚辰過錄本所據底本此批分兩行抄錄,上右、上左半截恰好剛到行末,另提一行抄下右下半截,抄書人墨守原書格式,雖然此處批語已在行中間,他還是先將兩截的右邊抄入右邊一行,左邊又另外抄出。今有列藏本作樣式,更可證明過去假定的讀法不錯。⒀ |同類例子在第八十回也出現過。如正文「王一貼心有所動」句下庚辰本批「四字好。萬生端於心,心邪則意射則在於邪。」而列藏本則作「四字好。萬端生於心,心邪則意在於財。 」二者一比較,立見孰優孰劣。脂批中常有一字之差,意不可解之處。如第八十回正文「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 有真的,跑到這裡來混?」庚辰本雙行夾批作「寓意深遠在此數目」,列藏本則作「寓意深遠在此數語」,顯然「數目」不通,而「數語」是對的。又如,同回正文「到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庚辰本雙行夾批是「不可通笑,遁辭如開」,列藏本則作「不通可笑,遁辭如聞」。「如開」是「如聞」之誤,「開」、「聞」形近而誤。以上所舉之例,僅是較為典型者,且限於篇幅,不便多舉。所見列藏本批語中也有不少錯字,如「妙」誤為「炒」、「智」誤作「志」、「諷」誤作「訊」、「特」誤作「時」、「 非 」誤作「飛」、「挫」誤作「擺」等等。這些批語中的錯字明顯是形近而誤,或是音同而誤,是抄手水平所造成的,它與底本的優劣應該說是無關的。如果以所見的十幾種早期抄本中的脂評相比較的話,列藏本批語的衍奪訛殲的現象,還應該是較少的。因此,我認為列藏批語的價值同其他諸脂評本的批語的價值是同等的重要,是應該予以重視的。六、余論自緬希科夫、裡弗京的《新發現的石頭記抄本》一文發表後,有幾位紅學研究者根據緬、裡二氏的報導,對列藏本的過錄年代曾作出這樣的論述:蘇聯列寧格勒東方研究院也收藏一套抄本石頭記,據我們判斷,它是屬於有正這一系統。也就是說與戚蓼生所得的過錄本類似,己卯年從曹家抄出,不過多經過一次過錄手續。此抄本八十回,分裝三十五冊,是用「清高宗御制詩」第四集及第五集的書葉襯紙抄成的。由此可以斷定,其過錄時間當在1795年以後⒁。|持這種看法的研究者,現在是否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不可得知。但是,根據潘重規、龐英兩位先生的報告,列藏本曾經重裝過,它的襯紙是用「清高宗御制詩」第四、第五集書頁反折作抄本的襯紙,這是事實。但是抄本的抄寫用紙是普通竹紙,黃脆,潘、龐二人的觀察一致,緬、裡二氏也同意他們的見解了。如果潘、龐的觀察不錯的話,那末僅以御制詩書頁反折作抄本的襯紙,就不能作為此抄本過錄年代的時間根據了。這道理是無需辭費的。本文從列藏本的版本特徵、正文、批語等幾個方面作了概要介紹和評論。由於至今不能看到抄本的全面文字,所以我的一些推測就難免不產生某些錯誤。我願在將來看到列藏本影印本時再學習、再研究,那時我願接受一切正確的研究結論,而修正自己的錯誤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