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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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辨

紅樓文化

關於脂硯齋其人,除了清時裕瑞提到過「(曹雪芹)其叔脂硯齋」,主要的只能從脂評本身所提供的有關材料,得知一個大概的輪廓;然後根據這個輪廓,再從曹雪芹的生平家史或其姻親的家史等資料中,按圖索驥地找出一個近似的對應人員,大致地推斷他可能是某某人。至今所能做到的,只能到達這一步。

由於脂評提供的有關材料本身就很模糊、有限,各人對這些材料(批語)的判定、理解又很不一致,因此由這些材料所答出的結論,分歧是很大的。迄今關於脂硯齋是誰,主要的有以下幾種觀點:

(一)脂硯齋就是曹雪芹,二者是同一人,前者是作者的化名;(二)脂硯齋就是畸笏叟,這是同一個人的兩個化名;(三)脂硯齋是女性,即是史湘雲的生活原型,曹雪芹的表妹或妻子,或曰真名叫「李蘭芳」;(四)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嫡堂兄弟或從堂兄弟,或曰即是曹顒的遺腹子曹天祐或曹頎的兒子;(五)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父,或曰真姓名是曹碩,字竹𤩎;(六)脂硯齋即是曹頫\,曹雪芹的叔叔兼養父或生身父親,等等。

依據脂評所透露的材料,對於以上種種觀點,筆者持否定的意見:

從脂硯把「一芹一脂」分提並論,屢屢把「作者與余」、「作書人」與「批書人」分而並提,畸笏把「芹溪、脂硯」分而並稱「諸子」等等看,脂硯齋與作者曹雪芹不可能是一個人,前者不可能是作者的化名。

從畸笏哀悼「脂硯」等諸子「相繼別去」,畸笏署名批駁脂硯於「己卯冬夜」的「奸邪婢」批語(庚辰本第二十七回兩條眉批)等等看,脂硯齋與畸笏叟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二者不是同一人的兩個化名。       

從脂硯與作者曾打算出做生意(庚辰本第四十八回雙行夾批),曾被四兒輩「聰明乖巧」的丫頭所「誤」,也「迷陷過」齡官般的女「優伶」,曾與「諸世家兄弟」談論梨園戲子之「不可養」,並常與「諸豪宴集」等等看,脂硯齋分明是男性,不可能是女性「史湘雲」或李蘭芳。

從脂硯把作者「自寫其照」的幼年往事當成「余幼年往事」,把「一芹一脂」並稱為「余二人」,常常把寶玉≒作者≒「余」來同等看待(這是脂硯批語獨具的一個特點!例子很多),並且在脂硯的批語中從無畸笏般的以長輩自居的命令式語氣,反而自稱「小子」(跟畸笏自稱「老朽」不同)等等看,脂硯齋不可能是作者雪芹的長輩(叔輩或父親),而是平輩——兄弟輩。

那麼脂硯齋是否可能是作者曹雪芹的本家兄弟——嫡堂兄弟或從堂兄弟呢?下文詳談。

縱觀脂評中關於脂硯齋其人的材料,大致可以分為六類:

 第一類:僅僅表明脂硯與作者有過相同或相類的生活體驗

如第十七回寫寶玉懼怕、迴避嚴父賈政,庚辰本側批:

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第二十回寫寶玉與丫頭們輸錢玩兒,庚辰本側批:

實寫幼時往事,可傷!第七十五回輪到寶玉說笑話,因賈政在座,寶玉想道「不如不說的好」,庚辰本雙行夾批:

實寫舊日往事。第二十四回邢夫人招待寶玉上炕、倒茶、吃飯,庚辰本側批:

好層次,好禮法,誰家故事!第四十八回寶釵說薛蟠外出做生意,「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庚辰本雙行夾批:

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於此註明,使後人深思默戒。脂硯齋。第七十四回賈璉向鴛鴦「借當」,賈母裝作不知,庚辰本雙行夾批:

蓋此等事作者曾經,批者曾經,實系一寫往事,非特造出。

這類批語,其實並不能證明脂硯與作者一定是本家親屬或本家兄弟,僅僅表明作者所寫或某些「經過」跟脂硯的某些「往事」恰恰類同或符合。因為諸如輸錢玩兒的「幼時往事」,當著「嚴父」的面不便說笑話的「舊日往事」,招待受寵幼輩的「禮法」,偷偷借物典當之類的「此等事」,在當時的大族人家和大家公子是不乏其例、同有共通的常事,用脂評自己的話說:「此等細事是舊族大家閨中常情」(當然不止「閨中」),脂硯與作者都「曾經」並不奇怪,因而常常會使脂硯聯想起自己的「往事」、自家的「故事」。它們僅僅引起脂硯的共鳴、回憶或聯想而已,並不能作為脂硯與作者同屬一家、同歷一事的硬證。

 第二類:脂硯與作者共同參與或見聞過某些事

如庚辰本第三十八回雙行夾批:

傷哉!作者猶記矮@3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第二十五回馬道婆向賈母騙取「供奉」,甲戌本側批:

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渾話,卻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過。

第二十八回寶玉戲謔王夫人「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甲戌本側批:

是語甚對,余幼時可聞之語合符,哀哉傷哉!

用合歡花釀酒之類,確是同輩兄弟之間所玩的雅興,這類材料確實表明脂硯與作者關係十分密切,但同樣不足以證明脂硯與作者一定是本家或同族兄弟,因為常來常往的外戚同輩間也完全可以一起玩兒這類活動。譬如史湘雲與探春們就經常一起玩兒串花斗草、飲酒作詩之類;史湘雲當然也完全能夠「耳聞目睹」和「實實經過」賈母身邊的一些話和事;聽到寶玉說「金剛菩薩」之語,在場的就有寶釵與黛玉,但他們之間的關係恰恰不是本家或同族,而是姻親的兄弟姐妹。

 第三類:脂硯齋很瞭解「賈府」——曹家的一些內幕

第四十六回賈母與邢夫人、賈赦為討娶鴛鴦而「尷尬人難免尷尬事」,庚辰本該回回前總批:

此回亦有本而筆,非泛泛之筆也!

第七十三回邢夫人「自懷異心」,挑撥迎春與賈璉、鳳姐間兄妹、姑嫂關係,庚辰本雙行夾批:

更有人甚於此(邢夫人)者,君(作者)未知也,—歎!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驅逐晴雯,以及此前「抄檢大觀園」、賈母中秋對月生悲等等,庚辰本雙行夾批:

此亦余舊日目睹親聞,作者身歷之現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

這類批語確實能證明賈府(這裡主要是榮府!)的許多人、事、情節,直接取材於作者身邊的「現成」事實——即曹家的「舊日往事」,脂硯對它們非常瞭解。其中的微小差別是:有的為作者「身歷」(親身經歷),脂硯僅僅「目睹親聞」(看到聽到);有的甚至脂硯比作者更深知底細,而作者反而「未知也。」

但即使如此,也還是不能證明脂硯一定就是作者雪芹的本家、同族兄弟(如嫡堂兄、從堂兄之類)。因為關係極為親密、常來常往的外戚兄弟也同樣能夠達到彼此諳熟內幕的程度。譬如史湘雲們就很瞭解趙姨娘「心壞」、「要害人」(魘魔法)的內幕(第四十九回);薛寶釵更十分明白邢、王二氏的勾心鬥角和「抄檢大觀園」的來龍去脈,乃至她「執意」要離園回家住去(第七十八回);而本家的寶玉對這些曲曲折折的內裡倒反而疏於體察,更「未知」其底因何在。就拿今人來說,也多能知道親戚家、朋友家、鄰居家的一些近況往事,而自家的子侄對家裡的某些內幕倒反可能「未知也」。因此這類批語,至多只能表明脂硯與作者相互知根知底,但仍不能作為他們一定是本家或同族兄弟的鐵證。

    第四類:較能判定脂硯的特定關係:不是曹家子侄,而是外戚兄弟

為什麼說脂硯齋不會是曹雪芹的本家兄弟呢?根據是:

1.第五十二回自鳴鐘敲了四下,庚辰本雙行夾批:

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也。

這是說作者曹雪芹不直寫「寅正初刻」,而寫成「敲了四下」,是為了避祖父「曹寅」的家諱;而對照曹家史料和雪芹的生卒年令推算,雪芹確是曹寅的嫡孫,所以按例他確實應避祖父之諱。當然,《紅樓夢》是否按例避諱「寅」字,這是另一個問題,但脂硯齋的這條批語認為,曹雪芹是在避諱「寅」字。

關鍵是:按脂硯之說。既然曹雪芹不直寫「寅」字,是在避祖父曹寅的家諱,證明他是曹寅的嫡系孫輩;那麼脂硯齋的此批直點「寅」字,恰恰表明他並不避曹寅之諱,豈不說明他恰恰不是曹寅的嫡系孫輩?也就是說他不可能是曹雪芹的親兄弟或嫡堂兄弟!

再者,脂硯齋是個情感衝動型的人,每當在他的批語中只要僅僅聯想到他的「嚴父」、「慈母」、先兄、「先姊」等親人乃至老管家「賴爺爺」,他總是一無例外地都要「不禁淚下」、「失聲哭出」、「放聲大哭」或至少「令人酸鼻」。據此,如果曹寅真是脂硯的祖父或祖輩(伯祖、叔祖),那他豈不更會哭得「血淚盈腮」、捶胸頓足?然而奇怪的是:脂硯的上述批語,是他唯一的直接提到已故曹寅的一批,而他的語氣、心情卻偏偏異乎尋常地平靜,全然只是客觀地詮釋,不帶任何情感色彩,更無一絲兒哀痛、追思、感念之情,這又豈不更加說明:曹寅決不會是脂硯的祖父或本家祖輩,脂硯決不會是曹寅的嫡孫或本家孫輩,亦即排除了他是曹雪芹的親兄弟、嫡堂兄弟、從堂兄弟的可能性!

2.第八回寫賈母給了初次拜見的秦鍾「一個荷包並一個金魁星」作為「表禮」,甲戌本眉批:

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摧!

必須指出:在甲戌、庚辰諸本的大量眉批中,有不少是脂硯齋所批,只是作批時間一般的比雙行夾批和行間側批較晚。譬如甲戍本第一回的那條著名的「甲午(申)八日(月)淚筆」,就是臘硯所作的眉批;甲戍本尚有署名系年「己卯冬夜脂硯」或只系年「己卯冬夜」的脂硯眉批二十幾條。這裡所引「金魁星」這一眉批,從語氣、格調等特點看,也當是脂硯之批。

脂硯的這一批語,所回憶的顯然是昔日(早年)脂硯家的老輩曾同樣送作者以「金魁星」為表禮,或者作者家的老輩曾送脂硯以「金魁星」為表禮的一樁往事。這種見面禮,按例對於本家子侄兒孫是用不著的,而是用於外家親戚幼輩的初次見面或禮節性拜見。譬如秦鍾因為是秦可卿的娘家弟弟,賈蓉的小舅子,是賈母的侄重孫媳婦的娘家後生,賈母又「十分歡喜」他,所以初次見面送了這類「表禮」。正因如此,從脂硯家或作者家老太太送作者或脂硯以「金魁星」一批可以推斷:脂硯與作者的關係也猶如秦鍾與寶玉,不是本家兄弟(如嫡堂、從堂兄弟),而是外家親戚。(論輩份,寶玉與秦鍾當然不是兄弟關係,而是「叔侄」關係,但因為「賈母愛秦鍾一如其孫」〈第九回王府本雙行夾批〉,寶玉對他又「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所以亦可將他倆以「兄弟」類比。要之他倆不是本家,而是外戚!)

3.脂硯有一位「得征鳳鸞之瑞」的「先姊」,而作者或曹家則沒有這樣一位女性:

第十八回元妃省親,脂硯有三條關於「先姊」的重要批語:寶玉三、四歲時曾得元妃手引口傳,庚辰本行間側批:

批書人領過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何得為廢人耶?

賈政向元妃啟道:「豈意得征鳳鸞之瑞」,庚辰本側批:

此語猶在耳!(脂硯直接聽到過此語!)

元妃把寶玉攬於懷內,淚如雨下,庚辰本側批:

作書人將批書人哭壞了!(脂硯直接得到過「鳳鸞」姐姐的同類愛撫!)

我們知道:元妃形象是由多個生活原型綜合而成的:有作者「經歷過」的他大姑、二姑和大姐的影子(庚辰本同回眉批);有「文忠公」傅恆家的「大小姐」——乾隆的孝賢純皇后的影子(庚辰本第十六回側批);再有就是「批書人」脂硯的「先姊」的影子(脂硯常以「批書人」自稱,這是他的批語的又一個特點!)

這位「先姊」的特徵是:(1)她是「鳳鸞」,即至少是皇帝的妃甚或貴妃一級(親王、郡王的王妃是夠不上「鳳鸞」之稱的);(2)她與脂硯的年齡差距很大,猶如元春之於寶玉;(3)她甚得寵幸,很有權勢,能使其弟「廢人」不廢、重登仕途;但可惜:(4)她去世太早。

按照這些條件對照,這位「先姊」顯然不是孝賢皇后,世代顯赫的傅家並未在雍正、乾隆二朝敗落,反而越愈顯赫,達官顯貴傅恆兄弟們跟「廢人」根本沾不上邊。

脂硯的這位「先姊」顯然也不可能是曹家諸女:

(1)作者的嫁予平郡王納爾蘇的大姑,嫁予某王子侍衛的二姑,和以秀女入宮、僅為宮中下等妾侍的大姐(曹fǔ@4的長女,姑且算確有其人吧),她們的份位最高也僅僅是郡王妃(福晉),都夠不上「鳳鸞」之稱;曹寅的兩次送女成婚的謝恩折上,儘管通篇稱頌「主恩浩蕩」、「感仰涕零」,但也確實獨無諸如「鳳鸞」的話。

(2)作者的大姑、二姑是作者的姑輩,而脂硯與作者是同輩,這兩位姑姑與「先姊」的輩分不合;作者的大姐似與「先姊」的輩分相合,也與「早逝」一條相符,但她身微命蹇,與「鳳鸞」之尊相去太遠,也絕無使「廢人」不廢的政治影響力。

(3)曹頫\及其後人之成為「廢人」,並非因為「先姊仙逝太早」,而是由於牽連進雍正的奪儲之爭和乾隆的弘皙大案(自己當然也有辮子可揪)。就連平郡王父子都一同倒霉,任何人都無能為力,更沒有任何一位「先姊」能夠使曹家的子弟「廢人」不廢。

(4)其他曹氏同族女性,無論嫡堂、從堂各房各支,再也沒有入宮晉妃的了。

由此觀之,脂硯的這位「得征鳳鸞之瑞」的「先姊」,決不是曹家人;據此推斷,這位「先姊」的胞弟脂硯齋,當然也肯定不是曹家人!他不可能是作者曹雪芹的本家兄弟(嫡堂、從堂兄弟),而顯然是某一與曹家過從甚密、相互知根知底的顯貴外戚家的子弟,是另一個「零落大族」的子孫!

那麼這家顯貴外戚可能是誰家呢?

  第五類:大致可以推測脂硯是哪家外戚

1.第二十二回賈母為寶釵過生日,鳳姐等人一一點戲,庚辰本、靖藏本眉批: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不怨夫!

針對這一眉批,緊接又一補批曰:「前批知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庚辰本)「前批知者聊聊(寥寥),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靖藏本)「朽物」是畸笏叟的自稱,「前批」是指「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那一眉批,因先批於「丁亥夏」之前「數年」,故稱「前批」,相對於「今丁亥夏所作的後一批而言,可知「前批」——上引那條眉批亦為畸笏所批。重要的是:這條眉批批者雖是畸笏,說的卻是脂硯的事,就是脂硯曾為鳳姐點戲「執筆」!而且這是很早以前的往事了,以致「前批」時就已「知者寥寥。」

首先,舊時點戲,除了按「戲折」選點外,有時也是要「執筆」的,尤其是補點或增點,更尤其是女眷點戲,把所點戲目用毛筆寫了,由下人傳給戲班班主,令其演出。《清朝野史大觀·清宮遺聞》就記載著「清宮點戲」:慈禧太后命人「以黃紙大書口傳懿旨演某某劇,粘之劇場後。」大戶人家的女眷點戲,派頭當然比不了慈禧,但也常常要讓人「執筆」寫了紙條傳達。 

再者,「鳳姐」實有其人——生活原型,脂硯與畸笏對她很熟,他倆在批語中多次提到:「像極,的是阿鳳!」「的是阿鳳作仿!」「批書人深知卿有是心」等等。並且,他倆還明確說過:「阿鳳不識字」、「識字不多」,所以她要點戲,才必須讓人(脂硯)代她「執筆。」

關鍵是:鳳姐點戲,就連常在內幃廝混的寶玉都不曾為她「執筆」(二人是堂嫂與小叔兼姨表姐弟的關係);生活中的「鳳姐」點戲,也不是讓雪芹為她「執筆」;而少年脂硯早年卻曾為「鳳姐」點戲執筆,這充分說明:少年脂硯與「鳳姐」的關係,甚至比寶玉與鳳姐更為親暱密切、無間無礙!這是一種什麼關係呢?在同輩男女中,除了姐弟關係,再也沒有更為親密無間的了。因此最大的可能:脂硯乃是生活中的「鳳姐」的娘家兄弟——親弟或堂弟!

誠如是,那麼脂硯與作者曹雪芹該是什麼關係呢?我們知道:脂硯說寶玉是作者「自寓」,並且常常把寶玉與作者聯繫起來,甚至視為一體。因此,若按「鳳姐」是「寶玉」的堂嫂,那麼脂硯應是作者的姻戚兄弟;若「鳳姐」是「王夫人」的娘家內侄女,那麼脂硯應是作者的姨表兄弟!

2.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脂硯齋對「寧國府」的內幕有深入一層的瞭解。如第五回寫秦可卿臥室的「艷極、淫極」的室內陳設,有個批者說:「別有他屬,余所不知」(甲戌本側批);寫秦氏引導寶玉「夢遊」,這個批者又曰:「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甲戌本側批)。而脂硯卻明確批道:「惟批書人知之!」(「批書人」是脂硯屢用的自稱)

同回秦可卿曲詞,透露寧府衰敗之因:「箕裘頹墮皆從敬(出家為道的賈敬)」,甲戌本側批:「深意他人不解」,意思是只有批書人脂硯是深解的。

第七回焦大醉罵賈珍,靖藏本眉批:

焦大之醉,伏可卿死。作者秉刀斧之筆,一字一淚,一淚化一血珠,惟批書人知之!

第十三回賈珍為可卿舉喪,「如喪考妣」,脂硯批評其「非禮之談」,並說「吾不能為賈珍隱諱」(王府本雙行夾批)。看來賈珍實有其人,脂硯本該是為他「隱諱」的,兩人關係極近。

第十四回鳳姐「協理」寧國府,責令下人們說:「再不要說你們這府裡(寧府)原是這樣的」,甲戌本側批:

此話聽熟了,一歎!  同回鳳姐哭靈,「早有人端過大圈椅來,放在靈前」,庚辰本側批:

誰家行事,寧不墮淚!

顯然說這是批書人脂硯家的「行事」規矩,所以一提起他就傷心。第六十三回二尤姐妹的丫頭罵賈蓉調戲胡纏。怕被人背地嚼說「咱們這邊(寧府)亂帳」,己卯本雙行夾批:

此語余亦親聞者,非編有也。

這裡必須解釋一下:為什麼前文談到脂硯對榮府內幕的熟知,只把它視為脂硯的聯想、參與、見聞,而這裡引舉脂硯對寧府內幕的熟知,卻須特別值得注意呢?原因是有兩條批語表明:寧府與「余家」(脂硯家)有著特別的關係!第十三回鳳姐列數寧府的五大弊端: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今余悲慟血淚盈面!(甲戌本眉批)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

這二批從相同內容、相同記年(「三十年前」)看,當為一人所批。而從同回對於同是寧府的事,畸笏的心情、語氣比較冷靜、克制(僅至「悲切感服」、「歎歎」等等)脂硯則更為衝動、強烈看,這兩條批語的批者顯然不是「老朽」畸笏,而是脂硯(諸如「悲慟血淚盈面」,「失聲大哭」。之類,都是脂硯提起親人時常用的辭語)。批語中把作者稱為「作書人」,亦可證明批者確是脂硯,他經常稱用「作書人」、「批書人」或把兩者並提對舉,這也是脂硯批的特點。

要之,在上引批語中,脂硯把「寧府」五弊與「余家」直接聯繫起來,並且為此而失聲大哭、「悲慟血淚盈面」,甚至問當時作者「在何處耶」(作者不在「寧府」!);由此可見,書中所寫寧府的生活原型乃是「余家」——脂硯家,脂硯的「余家」即是生活中的「寧府」,而脂硯則顯然是「余家」——生活中的「寧府」的子孫(作者倒並非生活在「寧府」)!

關鍵是:脂硯說的「余家」——「寧國府」的生活原型又可能是誰家呢?這始終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因為籠統地講:賈府(包括榮府與寧府)的「真正之家」(生活原型)是江寧織造府曹家,這是可以的;但是細細琢磨起來:生活中的曹家又怎麼能分成「榮」、「寧」二府呢?這在曹氏家族中找不到相應的兩個模特兒。譬如曹璽的兄弟曹爾正家,曹寅的兄弟曹宣(荃)家,曹頫\的兄弟曹頎家,其「富貴」、「權勢」都沒有達到璽——寅——頫\一支的程度,更未抄家敗落;因此如果說璽——寅——顒——頫\三代四人世襲江寧織造府是「榮府」的模特兒(寶玉≒曹雪芹),那麼爾正、宣(荃)、頎等家並不像是「寧府」的模特兒。由此可以肯定地說:作者在創作「賈府」時必有外加的構建成分,「榮府」與「寧府」必有不同的生活原型(至少在主要人物與主體情節方面)。

那麼這「寧國府」的生活原型——脂硯說的「余家」,究竟是誰家呢?若按寧府跟榮府相埒的「富貴」、「權勢」並一同抄家敗落等等看,它不會是曹爾正家、曹宣(荃)家、曹頎家,而更像是與璽——寅——yong@1fǔ@4同為康熙親信並重用,同是「簪纓巨族、閥閱大家」,跟江寧織造府有通家之好,「視同一體」,又「榮損與共」,同樣被抄事敗的蘇州織造府李煦家!(如此並稱「二府」!而杭州織造府孫文成家則差遠了,遠不能與曹、李二府相提並論!)誠如是,那麼嚴格地講:書中所寫榮府,主要取材於歷來「兄弟不和」的曹家;而寧府,主要取材於既迷信又「亂帳」的李煦家。要之,書中所寫寧府的「行事」、「亂帳」、「隱情」、「五弊」等等,乃是李煦家的事;寧府的生活原型——脂硯說的「余家」,乃是李煦家;而脂硯乃是「余家」——生活中的「寧府」——李煦家的子孫!

還有一點亦可證明脂硯很可能確是李煦家的子孫:上引那兩條提起「余家」或寧府「五弊」就「失聲大哭」的甲戌本眉批和庚辰本側批,都是脂硯「見書於三十年後」回憶「三十年前」寧府——「余家」的事。從批語的位置「側批」看,它通常不會是屬於初評,而當是時間稍晚的甲戌再評時所寫;眉批的時間一般更晚,但因為上述這條「眉批」的內容、記年(「三十年」)與「側批」相同,二者當是同時所作,所以時間亦當在甲戌再評(後文還將談到此二批為甲戌之批)。

「甲戌」是乾隆十九年(1754年),上溯「三十年」則是雍正二年甲辰(1724年);而李煦被抄治罪、李家從此敗落,正是在雍正元年癸卯(1723年),恰恰是甲戌的「三十年前」!由此豈不證明:書中所寫寧府的生活原型——脂硯的「余家」,確實是李煦家!脂硯確實是「余家」——生活中的「寧府」——李煦家的子孫!(而曹家的抄沒事敗,在雍正五年底、六年初〈1727年〉,下距甲戌年乃是二十七年,而不是「三十年前」,因此無論書中的寧府還是脂硯的「余家」,都不會是曹家!)

再者,脂硯說的「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一句,似不當理解為「三十年前」作者尚未出生。因為這等於是脂硯倚老賣老地說作者還沒有出娘胎呢,這樣說既沒有必要,又總帶有輕一層的意思;再說脂硯的年齡比作者大不了很多,若作者尚未出世,則脂硯亦還在孩提時期,並不比作者熟知多少「三十年前」的事,何至於要強調對方未出娘胎、不諳舊事?

更恰當的理解似乎是:「三十年前」脂硯與作者都已青少年,對脂硯家人的「五弊」都是瞭解的,但兩家卻分住在兩地,譬如蘇州與南京,而身在南京的作者當然不可能目睹身經(僅僅聽聞)遠在蘇州的「余家」——脂硯家的「五弊」,所以當時身在蘇州又親睹親歷自家「五弊」的脂硯,會發出「當時你在哪裡呀——可惜當時你不在這裡」這樣的回憶和感慨。這種理解顯然更為順理成章、合情合理,而它又從空間的角度證明:脂硯與作者不是身居一家一處的本家兄弟,而是分居兩家兩處的外戚兄弟;而這個外戚乃是脂硯的「余家」——生活中的「寧府」——蘇州織造府李煦家!

問題倒不在於李家織造府能否加工改造成賈家寧國府,藝術畢竟是藝術,小說畢竟不是傳記。譬如曹寅、李煦兼任的兩淮鹽政可以挪在黛玉之父、「巡鹽御史」林如海身上;李煦的兒子、曹寅夫人的娘家內侄李鼎,可以加工改造成史鼎(或由傅鼐改造成史鼐?),並虛構出史家;「金陵王家」若按「鳳姐」家也預備過接駕,則當是李煦家,若按賈政之妻王夫人和九省都檢點王子騰推測,則不知是哪家;「薛蟠」顯然實有其人(第四回寫他「不過略識幾字」,甲戌本側批:「這句加於老兄,卻是實寫。」),但要追查「皇商薛家」的生活原型,卻又無跡可考。

問題在於:脂硯既像是生活中的「鳳姐」的娘家弟弟,又像是蘇州織造府李煦家的子孫,脂硯又有一位「得征鳳鸞」(入宮晉妃)、早年「仙逝」的姐姐,這三者如何統一?當然,若按接過駕一點看,「鳳姐」家與李煦家是統一的;李煦家亦有女子以「秀女」入宮,但她是否是「鳳鸞」?好像不是。再說「鳳姐」若是李家小姐,那她該是李煦孫輩,又是誰的女兒呢?脂硯與她是親姐弟還是堂姐弟?脂硯顯然也當是李煦的孫輩,他還有長兄(第二十三回「想起賈珠」,庚辰本側批:「批至此幾乎失聲哭出!」),那麼這哥兒倆又是李煦子侄中誰的兒子?脂硯——「鳳姐」——「先姊」——長兄會不會是曹家的另一家顯貴外戚的後輩?脂硯的「余家」究竟是誰家?……如此等等,由於曹家諸外戚的家世資料(尤其是孫輩)更加奇缺,因此「脂硯齋是誰」的問題,終究難以十分具體、明確、徹底地解決。

總的說,脂硯齋不是曹家的本家兄弟,而是作者曹雪芹的姻親兄弟,這一點似乎可以肯定;他可能是「鳳姐」的娘家弟弟,也可能是蘇州織造府李家的子弟,也可能是另一曾被選妃的貴戚家的子弟,三者缺乏資料加以統一。但他是李家子弟的可能性是比較大的。譬如「金陵十二釵」的大多數明明是南京姑娘(只有黛玉、妙玉二「正釵」是蘇州姑娘),但脂硯卻說「姑蘇」是「十二釵正出之地」(甲戌本第二回側批);按脂硯總是喜歡把書中的人、事往自己身上扯的特點,此批似可表明脂硯亦是「本貫姑蘇人氏」——即蘇州織造府李家子弟。

 第六類:大致能勾勒出脂硯的身世生平的粗略輪廓

(一)脂硯齋的生、卒、年齡  

先說說脂硯的卒年。甲戌本第一回有一眉批:

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月)淚筆。同批在靖藏本中錄於一張夾存的紙條上,但系年是「甲申八月淚筆。」又,靖藏本第二十二回畸笏叟有一眉批曰:

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既然「丁亥夏」(1767年)之前脂硯已逝,他不可能到「甲午」(1774年)死後多年還在作「淚筆」,因此「甲午八日淚筆」顯然是過錄者的誤抄。而「甲申」是1764年,在「丁亥夏」脂硯去世之前,又距「壬午除夕」(1763年2月12日〈16日!〉)雪芹去世僅是隔年,與這條「淚筆」的悼芹之辭吻合,因此脂硯的「淚筆」當為「甲申八月」所批。從上引脂硯與畸笏的眉批得知:脂硯稍後於雪芹而卒,他死於「甲申八月」之後、「丁亥夏」之前的兩、三年間。那麼究竟是哪一年呢?

畸笏說的「不數年」,是指「壬午除夕」到「丁亥夏」的三、四年間,從雪芹「淚盡而逝」——到脂硯去世——到杏齋「諸子」都「相繼別去」,而「脂硯」之逝排列在「杏齋」之前,可知脂硯又比杏齋等「諸子」先死。「甲申八月淚筆」是脂硯的最後一條批語,從它的內容、語句「淚亦待盡」、相會於「九泉」、「淚筆」等等哀音看,顯然脂硯亦已不久於人世,乃是他的臨終批。據此推斷,脂硯卒於「甲申八月」晚些時候或下一年「乙酉」之初(乾隆二十九年秋、冬——乾隆三十年春,1764—1765年),可能性極大。

那麼脂硯大概生於哪一年呢?第十八回寫齡官執意不演《遊園》《驚夢》,定要作《相約》《相罵》,己卯本雙行夾批:

「余歷梨園子弟廣矣,個個皆然。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眾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閱《石頭記》至(此),……與余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於紙上。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

首先,雙行夾批一般是脂硯初評、再評之批,這條批語兩次稱書名為《石頭記》,可知它是甲戌再評時所批,因為脂硯齋至甲戌再評時才「仍用《石頭記》」原名,此前初評時他用的不是《石頭記》而是《紅樓夢》為書名(例證此處不贅。以此反證前文所引「三十年前」「余家更甚」的甲戌本眉批、庚辰本側批,回憶的記年也是「三十年前」,說明它們與己卯本的這條雙行夾批是同時所批,因此前文判定它們也是甲戌再評的批語,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其次,甲戌年的「三十年前」,脂硯大概多大年令?從廣歷「梨園子弟」,「談議」梨園風習,「領略過」、「迷陷過」齡官般的女伶之「事」之「情」等等情況看,這當是「成丁」前後年輕的公子哥兒所歷的事情(按清制:男子以十六歲為「成丁」或成人。書中寫賈薔「迷陷」齡官,也正在他「十六歲」以上)。但脂硯是類似寶玉一樣的「貴公子」,涉足梨園這類活動一般比常人較早,當在「成丁」以前就開始了,但也不可能太小,大致在十四、五歲為近是(現行本寶玉「十三歲」,正是由初稿本十四、五歲改小了的!)

又,脂硯說:如果他「先姊」不早逝,他是可以謀個一官半職,不致成為「廢人」的,這也說明他在「三十年前」敗落時(過著「貴公子」生活時)尚未當差,即不到十六歲。否則,若是他已當差任職,則抄敗時他必然也在被一同革職之列,此乃「欽命」,連他的「鳳鸞」姐姐也無能為力;而正因為抄敗時他未及當差,並非革職,所以即使抄敗後他的「鳳鸞」姐姐尚能為他謀職;故到他的「鳳鸞」姐姐一死,才使他終生與仕途無緣,成為「廢人」。

再者,在敗落之前,脂硯曾得「鳳鸞」姐姐的愛撫,把他「攜手攬於懷內」,可知維時脂硯的年齡尚小,至多在十二、三歲(寶玉在元妃省親時「十二三歲」);此後他「先姊仙逝」,脂硯成為未及入仕的「廢人」,這也說明「三十年前」脂硯在「余家」敗落時,他的年齡不會太大,尚在十六歲當差之前,大致在十四、五歲是比較合理的推斷。

最後,讓我們來推算一下脂硯的大致生年:甲戌再評是乾隆十九年(1754年),它的「三十年前」是雍正二年甲辰(1724年),此時脂硯約十四、五歲;那麼1709年或1710年,即康熙四十八、九年,這就是脂硯出生的大致年分。

那麼脂硯大致享年多少歲呢?按脂硯卒於「甲申」(1764年)末或下一年初,約生於1709年或1910年,脂硯存年當在54—56歲之間。

那麼脂硯齋比曹雪芹又該大多少歲呢?若按雪芹卒於「壬午除夕」(乾隆二十七年除夕,1763年底),他「年未五旬而卒」(大概存年46—7歲),雪芹生年1715年或1716年減去脂硯生年1709或1710年,可知脂硯比雪芹大6—8歲,他確實應是雪芹的外戚兄長!

(二)脂硯的家庭成員:

脂硯幼時他的父母顯然都還活著。第二十三回寫寶玉怕賈政,庚辰本側批:

回思十二三時(余)亦曾有是病來,想時不再至,不禁淚下!

第十七回一條庚辰本側批也曾明確提到懼怕嚴父的「余幼年往事」,可知脂硯十二三歲時他的父親尚在世。第十六回寫賈母焦急地佇立在廊下等待賈政退朝回家,庚辰本側批:

慈母愛子寫盡,……余掩卷而泣!

為什麼「掩卷而泣」?因為賈母的舉動觸動了脂硯對「慈母愛子」的回憶,說明脂硯也是經受過類同的「慈母」之愛的體驗的(當然不會是等待他退朝,但慈母等他回家是常事)。

然而奇怪的是:脂硯幼年分明有父有母,但他的另些批語卻又說自幼父母雙亡。如:第五回湘雲曲詞「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甲戌本側批:

過來人見之不免失聲!

第四回馮淵「自幼父母早亡」,王府本側批:

我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

第二十五回賈母、王夫人等見寶玉從「魘魔法」中醒來,如獲珍寶,甲戌本側批:

哭殺幼而喪親者!

以上這個矛盾如何解釋呢?關鍵恐怕在於「幼」字的涵義,清時男子十六歲「成丁」,女子十五歲「及笄」,在這之前皆可稱為「幼」。譬如薛蟠、寶釵「幼年喪父」,但寶釵「七、八歲」時「他父親」還在教她「讀書識字」;薛蟠比她大「兩歲」,維時已九、十歲,皆曰「幼年」(第四、四十二回)。脂硯「十二、三」歲時其「嚴父」明明還活著,因此他的所謂「幼而喪親」、「父母雙亡」,當是指十二、三歲之後,十六歲「成丁」以前而言的(所謂「襁褓」云云,寫的是湘雲,脂硯不過觸處生情而已,不宜膠柱鼓瑟)。並且,從其它批語看,脂硯很可能是先喪父、後喪母。第四回寫薛姨媽與薛蟠一段,甲戌本側批曰:

寡母孤兒一般,寫得畢肖畢真。

看來脂硯對「寡母孤兒」是同樣有過深切體驗的。既曰「寡母」,則知其父先喪無疑。第二十五回寶玉滾在王夫人懷裡撒嬌,甲戌本側批:「余幾失聲哭出!」脂硯顯然也得到過同樣的母愛。因此他對「寡母」的感情更深於「嚴父」:第二十四回賈芸說「我父親沒了」,脂硯只批曰:「余卻傷心」;而對「喪母」,脂硯卻連連批曰:

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甲戌本第二十五回側批)

為天下慈母一哭!(王府本第三十三回側批)

未喪母者來細玩,既喪母者來痛哭!(己卯本同回雙行夾批)

(王夫人寶玉一段)使人讀之,聲哽咽而淚雨下!(王府本同回側批)

總的說,脂硯從出生到十二、三歲或更大,是受過「嚴父」明訓、「慈母」愛撫的;從十二、三歲之後到十六歲「成丁」之前,脂硯的嚴父先去世,他娘兒倆過了一段「寡母孤兒」的生活,接著「寡母」亦逝,致使他「父母雙亡」、「痛哭不已!」

脂硯家除了父母,還有一如前文所述——「得征鳳鸞之瑞」(晉妃)的「先姊」和先兄(第二十三回賈政「忽又想起賈珠來」,庚辰本側批:「批至此幾乎失聲哭出!」這顯然是早逝的賈珠使脂硯想起了自己的先兄),並且還有好幾個姐妹,第十三回「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甲戌本側批:

此句令批書人哭死!

為什麼呢?這除了悲痛脂硯家也經受過「家亡人散」的厄運,同時透露了他家象「三春」、「諸芳」這樣的姐妹、女性也不少。

綜上所述,從脂硯「十二三時」嚴父尚在並有先兄看,他不可能是曹顒的遺腹子(如曹天祐);從脂硯十二三歲之後已經喪父看,他也不可能是曹頫\的兒子(曹頫\活得很長壽);而從脂硯有晉妃的「鳳鸞」先姊看,他根本不可能是曹家子弟(見前文)。

靖藏本第五十三回之前有一長批:

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後回無限文字。浩蕩宏恩,亙古所無,先兄□□孀母無依,屢遭變故,□(生)不逢時,令人腸斷心摧。……(從孫遜校讀)

這條批語的批者為誰,眾說不一。但這裡的「先兄」、「孀母」,跟脂硯的「寡母」、先兄吻合;「浩蕩宏恩」、「生不逢時」云云,也符合脂硯的「鳳鸞」姐姐得以晉妃的「宏恩」,和由於這位「先姊」早逝,致使脂硯未逢仕途、終為「廢人」的情境;「屢遭變故」,包括脂硯所屬大族之敗的大變故(抄家沒落、「家亡人散」),和脂硯所在一房的小變故(「先姊仙逝」、喪父、喪兄、喪母等等,家境每況愈下);而「腸斷心摧」一詞,更與甲戌本第八回因回憶起「金魁星之事」而「腸斷心摧」的脂硯批,同出一手。……

如此等等,因此我們說:這條長批極可能是脂硯之批!它講的是脂硯與脂硯家的心境境遇,與曹家根本無關;它的某些內容跟曹fǔ@4的奏折相類,僅僅是由於兩家境遇類同而產生的一種偶合。——當然,這仍然只是一種最為近似或合理的推測,並不絕對排除其它的可能性。

(三)興盛時的脂硯齋:

第二回寫到「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一聯,甲戌本側批:

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為余一喝!

這話口氣很大,脂硯把「余」與「寧榮諸人」相提並論,說明他家也是與寧、榮二府相埒的富貴大族,他也是與「寧榮諸人」一樣「安富尊榮」、不慮後事,揮霍享受過來的。第八回寫寶玉在家裡閒逛,適逢單聘仁等清客奉承,甲戌本側批:

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雲流水之法,寫出貴公子家常不跡不離氣致,經歷過者則喜其寫真,未經者恐不免嫌繁。

看來脂硯少年時確實也是寶玉式的「貴公子」,他「經歷過」與寶玉一樣的家常「氣致。」還有:

書房伴讀(茗煙)纍纍如是,余至今痛恨!(庚辰本第二十三回側批)(四兒)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於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為喜,余反抱恨!(庚辰本第二十一回雙行夾批)

(李嬤嬤罵襲人裝狐媚子哄寶玉)看這句幾把批書人嚇殺了!(庚辰本第二十四側批)

(邢夫人的媳婦們調唆迎春)殺殺殺!此輩專生離異,余因實受其蠱,今讀此文直欲拔劍劈紙!(庚辰本第七十三回雙行夾批)

(錢華等管事頭目哄騙寶玉)余亦受過此騙,今閱至此赧然一笑。此時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語之人在側,觀其形已皓首駝腰矣,乃使彼亦細聽此數語,彼則潸然泣下,余亦為之敗興。(甲戌本第八回眉批)

(寶玉長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少年色嫩不堅勞」,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甲戌本第三回眉批)

縱觀以上諸批,脂硯少時長得也是很不錯的,在「三十年前」未敗之時,他亦曾有茗煙式的偷偷給他小說、外傳的「書房伴讀」,有襲人與四兒輩大小丫頭侍候,有「專生離異」、「實受其蠱」的媳婦婆子、「愚奴賤婢」,有單聘仁輩清客和錢華輩奉承哄騙他的管事頭目(此人在脂硯批書時還活著,只是「已皓首駝腰矣」)。……難怪寶玉形象處處使脂硯聯想起他自己,「貴公子」的生活方式、經歷體驗畢竟總是相同或相近的。

第十八回齡官拒演《遊園》《驚夢》,執意要演《相約》《相罵》,己卯本雙行夾批:

……余歷梨園子弟廣矣,個個皆然。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眾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姣妒,淋漓滿紙矣。……與余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於紙上,……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

第三十七回「海棠社」飲酒吟詩,己卯本雙行夾批:

試思近日諸豪宴集,雄語偉辯之時,坐上或有一二愚夫不敢接談,偏好問,亦可厭之事也! 

顯然,脂硯家也是賈府般的「蓄戲」之大家,脂硯也是「世家」公子,廣歷「梨園子弟」,「迷陷過」齡官般的女伶,常與「諸世家兄弟」並起並坐地談論過戲子之「不可養」,這是「三十年前」他家興盛時期的事。甚至到了「三十年」後他家敗落已久的「近日」,脂硯也還常常與「諸豪宴集」,席間他「雄語偉辯」、談笑倜儻,很瞧不起那些個「不敢接談」又「偏好問」的「愚夫」,所謂「金盆雖破份量在」也。

(四)敗落後的脂硯齋:

但是,脂硯齋的「貴公子」生涯好景不長,在他還來不及「當差」入仕(十六歲以前)的時候,他家就突然「勢敗家亡」了,致使他終為「廢人」。第五回巧姐的判詞:「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甲戌本特批:

非經歷過者,此二句則紙上談兵,過來人那得不哭!同回鳳姐曲詞:「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王府本雙行夾批:

過來人睹此,能不放生(聲)一哭! 顯然,脂硯家的敗亡,也是似賈府般地突然抄沒的。本來,靠他的「鳳鸞」姐姐,脂硯還是可以撈個一官半職的(這也許說明脂硯可能不是「欽犯」李煦的嫡派孫輩,或者也許他與李煦已隔了兩輩,朝政也由雍正改換為乾隆之故)。但因為「先姊仙逝太早」,遂使他終究成為「廢人」(這亦說明他家敗亡時脂硯尚未當差)。

從此,脂硯過著與雪芹同樣的貧困潦倒的生活。第四回寫英蓮的悲慘遭遇,王府本側批: 

天下同患難者同來一哭!

第四十八回薛蟠要出去學做買賣,「成人立事」,薛姨媽不答應,寶釵勸說讓他到外頭「經歷正事」也好,「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庚辰本雙行夾批:

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以此註明,使後人深思默戒。脂硯齋。

這並不是說脂硯與作者曾出去做過生意吃過虧,而是說他倆沒有象寶釵說的那樣出去做生意,成年窩在家裡,終不能「成人立事」,學點經商「正事」做做,因此生計無著,深感吃了「此虧」(事實上雪芹也並無「學做買賣」的記錄)。看來這「一脂一芹」也像《茶館》裡的松二爺一般:雖然窮窘寒傖,但又總脫不下身上的那件長袍來,拉不下這顏面,這是大族後裔、八旗子弟的通病!

既然不願經商自立,又實在別無進賬,脂硯也只好走「求親靠友」一條路。第六回劉姥姥說來「瞧瞧」王夫人(實際是打秋風),王夫人說這是她的「好意思」,靖藏本眉批:

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余亦自《石頭記》中見了,歎歎!數語令我欲哭!

同回鳳姐準備資助劉姥姥,說:「怎好叫你空回去的」,甲戌本側批:

也是《石頭記》再見了,歎歎!

接著鳳姐給劉嫗二十兩銀子,再拿一串錢給她僱車:

此種話頭,作者……應是心花欲開之候!

這樣常例亦(在書中)再見。 

這裡透露了作者與脂硯都曾不得不「忍恥」求親靠友,有時若能遇到恩施者大開金口、慷慨解囊(恐怕不會是一次就二十兩),那就算是喜出望外、「心花欲開」了。

儘管如此,儘管脂硯時有「英雄失路之悲。」但他一有機會還是與「諸豪宴集」、痛飲一頓,「雄語偉辯」、高談闊論(見前文,這一點頗與雪芹相似),並自嘲自慰道:「君子安貧,達人知命,原有樂趣!」(有正本第六十一回回末總批)。這雖然未免有些阿Q味兒,然多少還算有些骨氣的吧!

脂硯的以上生平經歷,跟榮枯瞬息變幻的賈家寶玉和曹家雪芹同類,亦可說明他多半是李家的飄零子弟(在排除了他是曹家兄弟,又找不到另一個對景的外戚家的前提下)。 

最後,有一個問題始終令人納悶:脂硯、畸笏等批書「諸公」都是作者曹雪芹的至親好友,敦敏、敦誠、明義、明琳等人也是曹雪芹的莫逆之交,前後雙方又都出生「世家」,又都生活在京城,又都經常「諸豪宴集」,並且都緊緊圍繞曹雪芹與《紅樓夢》交往活動,都由同一作家、作品緊相綰聯,按理他們應當是相互認識,至少相互知曉的。但令人奇怪的是:為什麼在前者所作的批語或所提的「世家兄弟」中,全無一絲兒敦氏兄弟們的信息或影子?在後者所作的詩文中,又全無一絲兒脂、畸「諸公」的蛛絲馬跡?他們明顯地形成了曹雪芹著作、生活、交往的兩個圈子,而這兩個圈子又是那麼界線分明、全然絕緣、兩不搭介、老死不相往來,這究竟是為什麼?是貧富懸殊?是分位差距?是宗室子弟與「罪家」子弟的限止?好像理由都不充足。——這或許也算是紅學史上的一個謎。

 一九九五年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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